[惟自缢———同本目录作“唯自缢冶,据正文回目校改。]
丧国亡家两样人,家由嬖妾国阉臣。略生巧计新离旧,用点微言疏间亲。贤作佞,假成真,忠良骨肉等灰尘。被他弄死身无悔,空教旁人笑断齿龂。
高四嫂将晁大婶劝进后边家内,三句甜,两句苦,把计氏劝得不出街上撒泼了。晁大舍自己心里也明知出去的原非和尚,小珍哥是瞎神捣鬼,捕影捉风的;但一来不敢别白 [别白——发表不同看法,将真相分剖明白。] 那珍哥,二来只道那计氏是降怕了的,乘了这个瑕玷,拿这件事来压住他,休了他,好离门离户,省得珍哥刺恼 [刺恼——后文也作“刺挠”。山东方言,身上发痒,不舒服。这里指因心里不舒服而浑身难受,时时想发作出来的精神状态。] ,好叫他利亮快活,扶他为正。不料老计父子说出话来,茁茁实实的没些松气。计氏是有性气的妇人,岂是受得这等冤屈的?所以晁大舍倒“蜡枪头戳石块——弮 [弮——同“卷”。弯曲。] 回半截去了”。
但那计氏岂肯善善干休?算计要把珍哥剁成肉酱,再与晁大舍对了性命。又转想道:“我这等一个身小力怯的妇人,怎有力量下得这手?总然遂了志,女人杀害丈夫,不是好事。且万一杀了他,自己死不及,落了人手,这苦便受不尽了!但只这个养道士和尚的污名,怎生消受!”展转寻思道:“命是毕竟拚他不成的,强活在这里也甚是无为!就等得公婆回来,那公婆怎替我遮蔽得风雨?总不如死了倒也快活。”定了九分九厘的主意。
适值老计爷儿两个先到了前边,传与晁大舍道:“休书写了不曾?我来领闺女回去。”晁大舍推说着了气恼,病倒在床,等身子好了再商议罢。老计道:“只怕不早决断了这事,不止于和尚道士要来,忘八戏子都要来哩!”一边说着,走进计氏后头去了。计氏问道:“昨高四婆子说,我昨日嚷的时节,爷和哥还在对门合禹明吾说话来?”老计道:“可不,正合禹明吾说着这件事,你就出去了。”计氏道:“禹明吾说什么来?”老计道:“海姑子合郭姑子从你这里出去,擦着 [擦着——前后两件事紧接着发生,没有时间空隙。] 禹明吾送出客来。禹明吾还说:‘这们毒日头,你两个没得晒么?’让到家,歇了凉去。您这里反乱,那两个姑子正还在禹明吾家吃饭哩。”
计氏从房里取出一包袱东西来,解开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这是二两叶子金,这是二两珠子,俱是昨日俺婆婆稍与我的。爹与我稍的家去,等我到家交与我。这三十两碎银子是我这几年趱的。这是一包子戴不着的首饰:两副镯子合两顶珍珠头箍,合这双金排环。哥与我稍的家去,也替我收着。把这匹蓝叚子,快叫裁缝替我裁件大袖衫子;这一匹水红绢,叫裁缝替我裁个半大袄;剩下的,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绵小衣裳,把这二斤丝绵絮上。剩下的,哥也替我收着。明日赶晌午送己我,我好收拾往家去。”老计道:“这们数伏天,你做这冬衣裳做甚么?”计氏道:“你这句话就躁杀我!你管我做甚么?我不快着做了衣裳带回家去,你爷儿两个穷拉拉的 [穷拉拉的——山东方言,形容穷困没有东西的样子。“拉拉”,语助辞。] ,当了我的使了,我只好告丁官儿罢了!我别的零碎东西,待我收拾在柜里,您明日着人来抬。做衣裳要紧,不留您吃饭罢。”
打发老计父子去了,在房收收拾拾,恰像真个回去一般。又发出了许多衣裳,一一都分散与伏事的这些养娘。养娘道:“奶奶没要紧,把东西都俵散了。大爷说道要休,也只要快活嘴罢了。老爷、老奶奶明媒正礼与大爷娶的正头妻,上边见放着老爷、老奶奶,谁敢休?就是大爷休了,大奶奶你也不敢 [不敢——不要、不能的意思。] 回去!”计氏道:“依您这们说起来,凭着人使棍往外撵,没的赖着人家罢?”养娘道:“自然没人敢撵。”计氏又叫丫头从床下拉出那零碎趱的一捆钱来,也都分与那些伏事的女人,说道:“与你们做个思念。”众养娘道:“就是奶奶回去住些时,也只好把这门锁了,我们跟去服事奶奶,难道又留个火烟在这里?”计氏道:“我也不带你们去,你们也自然去不的。”说到中间,一个个都哭了。
天约有辰牌时分,等庄上柴不送到,还不曾做得早饭。计氏自己把那顶新轿拆下几扇,烧锅做饭,又把那轿杠都用火烧的七断八截的。养娘道:“可惜的。烧了那旧轿,坐这顶新轿却不好么?”计氏道:“我休了,不是晁家人了,怎好坐晁家的轿?”晁大舍打听得计氏收拾要回娘家去,倒也得计的紧,但又不知他几时回去。
到了六月初八日晌午,老计父子果然做了衣裳,一一完备,用包袱包了,送与了计氏。又唤了几个人来抬计氏的厢栊。计氏止挟出四个大包袱稍回,说道:“我想这几件破柜旧箱值得几个铜钱,被街坊上看见,说你抵盗 [抵盗——家里的人窃取了财物等往外运送。] 他的东西。不希罕他的罢了!”计老道:“你说的甚是。”计氏道:“我还不曾收拾得完,大约只好明日回去。你爷儿两个明早且不要来,等我有人去唤你,方来接我。天气热,要速速打发我进房里去。等我进了房,你有话再说不迟。昨日稍去那些东西,要用便用,再不可把我卖钱使了!”老计道:“听你这话,你莫非寻思短见?你若果然做出这事来,莫说他财大势大,我敌他不过;就是敌得他过,他终没有偿命的理。你千万听我说!”又再三劝解了一通,去了。又用那轿做[柴烧],吃了午饭。
傍晚,计氏洗了浴,点了盘香,哭了一大场,大家收拾睡了。那些服事的婆娘死猪一般睡去。计氏起来,又使冷水洗了面,紧紧的梳了个头,戴了不多几件簪环戒指,缠得脚手紧紧的;下面穿了新做的银红绵裤,两腰白绣绫裙,着肉穿了一件月白绫机主腰 [主腰——后文也作“主腰子”。妇女束胸用的宽布带子,又叫“抹胸”。] ,一件天蓝小袄,一件银红绢袄,一件月白缎衫,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的天蓝叚大袖衫。将上下一切衣裳鞋脚用针线密密层层的缝着,口里含了一块金子,一块银子,拿了一条桃红鸾带,悄悄的开出门来,走到晁大舍中门底下,在门桄 [门桄——门框上面的横木,又叫“门上桯”。] 上悬梁自缢。消不得两钟热茶时候:
半天闻得步虚声,隔墙送过鞦韆影。
计氏在外面寻死,晁大舍正在枕边与珍哥算计,说:“这是天不容他。我倒说休不成了,他却自己没有面目,要回娘家去住。等他去了,把那后边房子开出到 [到——“道”的同音借字。道,用于门、墙等的量词。] 后门去,赁与人住。一来每月极少也有三四两房钱,二来又严紧些 [紧些——同本此二字为双行小字,作“些紧”,乃“紧些”改版时的写刻之误,据文意酌改。]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快活得紧。到了黎明,叫丫头起去开门,好放家人媳妇进宅做饭。那丫头把门一开,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下,再做声不出了。晁大舍道:“小夏景,因甚的大叫?”问了好几声,那丫头慌张张跑来说道:“我开了门,一像个媳妇子扳着咱那门桄打滴溜 [打滴溜——山东方言,用手攀住高处的树枝等物,使身体悬空摆荡的动作。] 哩!”晁大舍道:“你就不认得是谁?”丫头道:“我只一见就唬杀了,那里认得是谁?”晁大舍道:“那媳妇子如今在那里?”丫头道:“如今还在门底下没去哩。”晁大舍一箍轳 [一箍轳——后文也作“一骨碌”。猛地翻身的动作。] 扒起来,提上裤,趿了鞋,跑着往外说道:“不好!后头计家的吊杀了!”到跟前看了一看,一点猜得不差。使手摸了摸口,冰凉的嘴,一些油气儿也没了。
晁大舍慌了手脚,连忙叫起家人们来,叫把计氏解下,送到后边停放。七手八脚,正待乱解,倒是家人李成名说道:“不要解!快请计老爷父子来看过,才好卸尸,不过是吊死。若是解下停放着,昨日好好的个人,怎会今早就死了?说咱谋死,有口也难分。快着人请计老爷合计大舅!叫珍姨寻个去处躲躲,休在家里,看他家女人们来番 [番——同“翻”。搜查。本书“翻”字多作“番”。] 着了,吃他的亏。”那时小珍哥平时威风已不知都往那里去了,拢了拢头,坎上个鬏髻,穿着一领家常半新不旧的生纱衫子,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拉拉 [拉拉——山东方言,拖拽。] 着两只旧鞋。两个养娘敲开了禹明吾的门,把珍哥送进去了。
计老头睡到四更天气,只是心惊肉跳,睡不着。直到五更将尽,方才合眼,只见计氏就穿着这弄 [这弄——后文也作“这一弄”。这套,这一套。] 衣裳,脖子缠着一拖罗 [一拖罗——蓬松、纷乱的一束;一把子。] 红带子走到跟前,说道:“爷,我来了。你只是别要饶那淫妇!”老计唬了一身冷汗。方才醒转,只见那计大官跑到老计窗下,说道:“爷,你快起来!俺妹子一定死了!做的梦不好!”说起来,合老计的梦半星儿不差。爷儿两个都叫唤了两声。
正梳着头,只见晁家的一个家人,外边敲得门一片声响,说:“大奶奶在家中痰 [中痰——中医病证名,也称“痰证”或“痰厥”,表现为突然昏倒或神志不清等。这里是请计氏娘家人前来的托辞。] ,请老爷合大舅快去哩!”老计道:“方才你大奶奶穿着天蓝大袖衫子,脖子拖拉着一根红带子,已是到了我家了。我就去。”火急梳上了头,合计大官两步只作了一步跑到晁家,只见计氏正在晁大舍住房门上提浮梁线 [浮梁线——傀儡戏、皮影戏中操纵傀儡或皮影动作的提线。因固定在可以移动的横竿上上下扯动,故称。] 哩。父子放开喉咙大叫唤了一顿,老计扯着晁大舍 了一顿头。晁大舍这时也没了那些旺气,只是磕头赔礼,声声说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眷,只叫看他爹的分上。计老头又进去寻那珍哥不着,极得暴跳。
谁想到了这个时节,晁大舍相鼻涕一般,是不消说得;连那些狼虎家人,妖精仆妇,也都没个敢上前支手舞脚的。计大官道:“爹,你早作主 [作主——同本作“你主”,据文意酌改。] 好来!如今妹子死了你才做主,迟了。枉自伤了亲戚们的和气。就不为妹夫,也看晁大爷公母两个的分上。你只管这样,是待怎的?这们大热天,这是只管挂着的!”老计想起计氏嘱咐,说天气热,叫速速打发他进房去,待进了房说话不迟,晓得儿子是“大轴子裹小轴子——画里有画”的了,就依了儿子,束住口不骂了,也束住手不撩东挝西的了。
计大官道:“这使不的别人上前。妹夫,你来抱着,待我上头解绳,收拾停放的所在。”晁大舍道:“咱可停在那里?不然,还停在他住的明间里罢。”计大官道:“妹夫,你没的说 [没的说——后文也作“没的家说”。山东方言,意为:“你怎能这样说话?”] !家有长子哩,是你家的长儿媳妇。停在后头,明日出殡也不好走!开了正房,快打扫安停泊床 [停泊床——死者入棺之前停放尸体用的矮床。] !快叫媳妇子们来抬尸!”果然抬到正房明间,停泊端正。
计大官道:“家里有板 [板——棺材的讳称。] 没有?”晁大舍道:“家里虽有收下的几付 [付——同“副”。] ,只怕用不过。”计大官道:“妹夫自己忖量。要差不多,就使了也罢;要是念夫妻情分一场,叫人快买去!”晁大舍道:“就央大舅领着人往南关魏家看付好的罢。”正说着,偏那些木匠已都知道,来了。跟到板店,一付八十两的,一付一百七十两的,一付三百两的。计大官道:“俺妹子虽是小人家闺女,却是大人家的娘子,也称的这付好板。”讲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八个木匠自己磕了三十两的拐 [磕了三十两的拐——磕,同“克”。从中克落、截留叫做“克拐”。三十两,同本作“二十两”,据下文校改。] ,又与计大官员成了三十两谢礼,板店净情 [净情——净拿;坐得。情,同“”,坐受的意思。] 一百六十两。雇了十来个人,扛的扛,抬的抬,到了宅内,七手八脚就做起来。晁大舍见计大官说话员通,倚了计大官为靠山一般,莫说这板是二百二十两,就是一千两也是愿情出的。午后做完了,里面挂了沥青。
原来冤屈死的尸首是不坏的,放在傍晚,一些也没有坏动。虽是吊死,舌头也不曾伸出,眼睛也不曾突出,倒比活的时节去了那许多的杀气,反是善眉善眼的。计老只因漂荡失了家事,原是旧族人家,三四个亲侄也还都是考起的秀才,房族中也还有许多成体面的人家,这时计家里外的男妇也不下二百多人,都来看计氏入了敛,停在正房明间,挂上白绫帐面,供上香案桌帏。
一切停当,计大官跪下谢了他计家的本族,起来说道:“我的妹子已是入了房了,咱可乱哄一个儿!”外边男人把晁大舍一把揪番,采的采,挦的挦,打桌椅,毁门窗,酒醋米面,作贱了一个肯心 [肯心——山东方言,称心。] 。一伙女人,挐棒箠的、挐鞭子打的,家前院后,床底下,柴垛上,寻打珍哥不着,把他卧房内打毁了个精光。叫晁大舍同了计家众人,跪在当面,写立服罪求饶文书。写道:
立伏罪文约晁源,因娶娼妇珍哥儿为妾,听信珍哥谗言,时常凌逼正妻计氏,不与衣食,囚囤冷房,专常殴辱。本月初六日,因计氏容海姑子、郭姑子到家,珍哥诬执计氏与道士和尚有奸,挑唆晁源将计氏逼打休弃。计氏受屈不过,本日夜不知时分,用红鸾带在珍哥门上吊死。今蒙岳父看亲戚情分,免行告官。晁源情愿成礼治丧,不得苟简。六月初八日,晁源亲笔。
将文书同众看过,交付计老收了。计大官道:“且叫他起去!还用着他发送妹子哩!留着咱慢慢的算帐!”摆上酒来,请了对门禹明吾来陪。禹明吾道:“计老叔听我一言:论令爱实死的苦,晁大哥也极有不是。但只令爱已是死了,令爱还要埋在他家坟里。况您与晁老叔当初那样的亲家,比哥儿弟儿还不同,千万看他老人家分上,只是叫晁大哥凡百的成礼,替令爱出齐整殡,往后把这打骂的事别要行了。”
计老道:“禹大哥,你要不说俺那亲家倒还罢了,你要说起那刻薄老獾儿叨的 [老獾儿叨的——后文也作“老獾叨的”。詈词,形容贪婪刻薄且啰嗦的老年人。] 来,天下也少有!他那咱 [那咱——后文也作“那昝”。山东方言,那时候;过去。] 做穷秀才时,我正做着那富贵公子哩!我那以前的周济咱别要提他;只说后来做了亲家起到他做了官止,这几年里,吃是俺的米,穿是俺的绵花,做酒是俺的黄米,年下蒸馍馍、包扁食是俺的麦子,插补房子是俺的稻草,这是刊成板 [刊成板——把文字雕刻上版,比喻不能移易。] ,年年进贡不绝的。及至你贡了,娶了小女过门,俺虽是跌落了,我还竭力赔嫁,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妆奁。我单单剩了四顷地,因小女没了娘母子,怕供备不到他,还赔了一顷地与小女。后来他往京里廷试,没盘缠,我饶这们穷了,还把先母的一顶珠冠换了三十八两银子,我一分也没留下,全封送与他去。他还把小女的地卖了二十亩,又是四十两,才贡出来了。坐监候选也将及一年,他那一家子牙查骨吃的,也都是小女这一顷地里的。如今做了乡宦了,有了无数的钱了,小轻薄就嫌媳妇儿丑,当不起他那大家;老轻薄就嫌亲家穷,玷辱了乡宦,合新亲戚们坐不的。从到华亭,这差不多就是五年,他没有四指大的个帖儿,一分银子的礼物稍来问我一声!”
禹明吾道:“据计老叔说将起来,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计老道:“好禹大哥!我没的因小女没了,就枉口拔舌 [枉口拔舌——无中生有、造谣生事的意思。] 的纂 [纂——通“撰”。捏造,编排。] 他?我同着这们些亲戚合他家的这们些管家们,都听着:枉说了人,也不当家!他爷儿们的刻薄也不止在我身上,咱城里他那些旧亲戚,他管甚么有恩没恩,他认的谁来?袁万里家盖房,他一个乡宦家,少什么木头?你没的 [没的——山东方言,十分,极力地。] 奉承他,送他二十根大松梁。他不收,你再三央及着他!袁万里说:‘你要收我的价,我收你的木头;你如不肯收价,这木头我也不好收的。’送了四十两银子,晁大官儿收了 [了——同本作“子”。“了”与“子”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同本“了”字多误作“子”,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论平价,这木头匀滚 [匀滚——均匀,平均来算。] 着也值五六两一根。昨日袁万里没了,说他该下木头银,二百两三百两掐把着要,连他夫人合七八岁的个孩子、管家,都使 [使——同本作“是”。“使”与“是”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使,拿、用的意思。] 呈子呈着。这人做不出来的事,禹大哥,你是知道的。”
禹明吾道:“这件事晁大哥也没得了便宜。叫大爷己了个极没体面。这事晁大叔也不得知道,是晁大哥干的。”
计老道:“这是晁亲家不知道的事,别提。我再说一件晁亲家知道的事。那一年得罪着辛翰林,不应付他夫马,把他的‘龙节’都失落了。辛翰林复命要上本参,刚撞着有他快手在京,听见这事,得七八百两银子按捺。咱县里郑伯龙正在京里做兵马,快手合他商议。郑伯龙道:‘亏你打听,这事上了本还了的 [了的——山东方言,了不得。指情势发展到无法正常解决的程度。] 哩!一个封王的符节,你撩在水里,这是什么顽!用银子咱刷括 [刷括——山东方言,多方凑集筹措。] 。’那郑伯龙把自家见有的银子、银酒器、首饰,婆子合儿妇的珠箍,刷括了净凑了八百两银子,把事按住了。后来零碎把银子还了,他也没收一厘一分的利钱。后来郑伯龙干升,也向他借八百两银子,写了两张四百两的文约。他把文约诓到手里,银子又没己他。过了一年,晁大官儿拿着文书问他要银子,叫郑伯龙要合他关老爷庙里发牒哩,说誓哩,才丢开手了。京里数起来的东西,什么是不贵的?这几年差往京去的,一去就是五六个、七八个,都在郑伯龙家管待,一住就是两三月。晁大官儿自己去了两三遭,都在郑伯龙家安歇,每日四碟八碗的款待。待要买什么东西,丢个四指大的帖子与他,一五一十的买了稍将来。昨郑伯龙回到家,晁大官儿连拜也没拜他拜,水也没己他口喝!他那年京里坐监,害起伤寒来。咱县里黄明庵在京,就似他儿一般,恐怕别人不用心,昼夜伏事了他四十日。新近往通州去看他,送了他大大的二两银,留吃了一顿饭,打发的来了。恼的在家害不好 [害不好——山东方言,生病,害病。] 哩!”告诉不了。大家都起来散了。
晁大官被计家的人们采打了一顿,也有好几分吃重,起不来,也没打门幡 [打门幡——门幡,就是门旗,军营门前立的旗子。这里是说没有走出来在门前闲站的意思。] 。珍哥躲在禹明吾家,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门,恐怕计家有人踅 [踅(xué)——探察,寻访。] 着要打,幸得与禹明吾都是旧相知,倒也不寂寞。禹明吾的娘子又往庄上看收稷子去了,禹明吾故此也不多着珍哥。
老计与那些族人商议告状。族人说:“这凭你自己主意。你自己忖量着,若罩 [罩——同“照”,招架。] 的过他,就告上状;若忖量罩不过他,趁着刚才那个意思,做个半截汉子罢了。若是冬月,咱留着尸别要入敛,和他慢慢讲话;这是什么时月?只得入了敛。既是入了敛,这事也就松了好几分。”那几个秀才道:“说的什么话!他拿着咱计家不当人待,生生的把个人逼杀了,就没个人喘口气,也叫人笑下大牙来!咱也还有闺女在人家哩!不己个样子,都叫人家掐巴 [掐巴——后文也作“掐把”。即掐,用手指揿或用手紧紧攥住。这里是虐待、折磨的意思。] 杀了罢!不消三心二意,明日就递上状!他那立的文书就是供案!”老计道:“咱这状可在那里递好?”那些秀才道:“人命事,离不了县里,好往那里递去?索且说是珍哥逼勒的吊杀了,不要说是打杀;问虚了,倒不好的。”商议了。
与众人别过,计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竟到了县门口,寻着了写状的孙野鸡,与了他二钱银子,央他写状。写道:
告状人计都,年五十九岁,本县人。告为贱妾逼死正妻事:都女计氏自幼嫁与晁源为妻,向来和睦。不幸晁源富享百万,贵为监生,突嫌都女家贫貌丑,用银八百两,另娶女戏班正旦珍哥为妾;将都女囚囤冷房,断绝衣食,不时捏故殴打。今月初六日,偶因师姑海会、郭氏进门,珍哥造言都女奸通僧道,唆靳晁源将都女拷打休弃,致女在珍哥门上吊死。痛女无辜屈死,鸣冤上告。计开被告:晁源、珍哥、小梅红、小杏花、小柳青、小桃红、小夏景、赵氏、杨氏。干证:海会、郭姑子、禹承先、高氏。
于六月初十日,候武城县官升了堂,拿出投文牌来。计老抱了牌,跟进去递了,点过了名,发放外面看牌伺候。十一日,将状准出,差了两个快手,一个伍小川,一个邵次湖,拘唤一干人犯。两个差人先会过了计老父子,方到晁家。门上人见是县里差人,不敢傲慢,请到厅上坐下,传于晁大舍得知。
晁大舍忍了痛,砍了顶孝头巾,穿了一件白生罗道袍,出来相见。差人将出票来看了,就陪着款待了酒饭,坐间告诉了前后事情。差人道:“吊死是真,这有甚帐!没的有偿命不成?只是太爷没有正经行款,十条路凭他老人家断哩!晁相公,你自己安排,明日也就该递诉状了。”要作别辞[去]。晁大舍取出二两银来,说:“以后还要走哩,这薄礼权当驴钱。明日递过诉状,专意奉屈致敬,再商议别事。”差人虚逊了一逊,叫过他跟马的人来,将银收过,送别去了。
即刻请过禹明吾来商议,一面叫人往县门前请了写状的宋钦吾来到,与他说了缘故,送了他五钱银子,留了他酒饭。宋钦吾写道:
诉状监生晁源,系见任北直通州知州晁思孝子,诉为指命图财事:不幸取刁恶计都女为妻,本妇素性不贤,忤逆背伦,不可悉数。昨因家事小嫌,手持利刀,要杀源对命。源因躲避,随出大街撒泼。禹承先、高氏等劝证。自知理屈,无颜吊死。计都率领虎子计巴拉并合族二百余人蜂拥入家,将源痛殴几死,门窗器皿打毁无存,首饰衣服抢劫一空。仍要诈财,反行刁告。鸣冤上诉。被诉:计都、计巴拉、计氏 [计氏——同本作“李氏”,据上文校改。] 族棍二百馀人。干证:禹承先、高氏。
于十二日,亦赴武城县递准,佥了票,仍给了原差拘唤。晁源虽有钱有势,但甚是孤立。他平时相厚 [厚——同本作“原”。“厚”与“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识见的人,脱不了都是几个暴发户,初生犊儿。别的倒有许多亲朋,禁不得他父子们刻薄傲慢,那个肯强插来管他?真是个“亲戚畔之” [亲戚畔之——语出《孟子·公孙丑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畔,同“叛”。] 的人。计老头虽然穷了,族中也还成个体面,只看昨日入敛的时节,不招而来的男妇不下二百多人,所以晁大官人也甚是有些着忙。但俗语说得好:“天大的官司倒将来,使那磨大的银子罨 [罨(yǎn)——覆盖。] 将去,怕天则甚?”只是人心虽要如此,但恐天理或者不然。
且看后来怎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