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是《金瓶梅词话》之后又一部用山东方言写成的长篇白话小说,全书一百回,七十七万馀字。
与《金瓶梅词话》一样,《醒世姻缘传》是一部写现实人生的书。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两世姻缘的故事。前世姻缘叙写的是山东武城县一个官宦子弟晁源,停妻娶妾,纵妾虐妻,致使妻子计氏投缳身死,晁源后来也因为与别人的妻子通奸,被女人的丈夫杀死。后世姻缘,故事地点转移到了山东绣江县。所谓绣江县,实际上指的是济南以东的章丘县。章丘县有一条绣江,源头就在县治以南四十里明水镇的百脉泉。小说写绣江县明水镇一个富家之子狄希陈是晁源的后身,他娶了前世被晁源射死的狐狸变成的女子薛素姐为妻,又娶了晁源妻子计氏转生的京师女子童寄姐为妾,所以,薛素姐、童寄姐这一妻一妾反过来凌虐狄希陈,以报前世被杀被虐之仇。后来被高僧点化,因为虔诵佛经,使得冤孽得释。
从情节来看,《醒世姻缘传》不过是一个冤冤相报的因果报应故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明代末年的社会现实,为我们了解明代的社会生活状况提供了真实可靠的第一手史料。正因为如此,胡适曾在《〈醒世姻缘传〉考证》一文中郑重地推荐这部小说。他说:
我可以预言: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社会风俗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教育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经济史(如粮食价格、如灾荒、如捐官价格等等)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政治腐败、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学者,也必定要研究这部书。 [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醒世姻缘传》附录,亚东图书馆1933年初版;收入胡适著《胡适论学近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现代诗人徐志摩曾为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醒世姻缘传》写序,其中谈到了自己读这部小说的感受:
我一看入港,连病也忘了,天热也忘了,终日看,通宵看,眼酸也不管,还不时打连珠的哈哈。太太看我这疯样,先是劝,再来是骂,最后简直过来抢书。 [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醒世姻缘传》卷首,亚东图书馆1933年初版。]
徐志摩谈到自己读这部小说爱不释手的原因和理由,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它是我们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
第二,它是一个时代的社会写生;
第三,它是以“怕老婆”作主干的一部大书。
志摩先生是从文学鉴赏的角度来评价《醒世姻缘传》的。从小说史的角度看,《醒世姻缘传》同样具有它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在中国小说史上,《金瓶梅词话》是一个伟大的开端。它开启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由历史和神怪故事转向世情内容的新时期。这位不露名姓的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世界,已不再是帝王将相的兴亡图霸,英雄豪杰的义胆侠风,也不再是神仙魔怪的争胜斗法。他施浓墨酣笔于日常习见的世俗生活的铺叙描摹之中,浸淫执著在平淡无奇的现实人生的体味感发之内。兰陵笑笑生在中国十六世纪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以西门庆的家庭生活和经商活动为中心的社会历史的长卷,一幅五光十色的社会风情画卷。
《醒世姻缘传》的创作受到《金瓶梅词话》一书的影响是一个显见的事实,研究者对此多有评述。作为一部后出的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更是显著地体现了世情小说的发展与创新。
《金瓶梅词话》的作者立意要写的是一个世俗的“风情故事”。他以百万言的篇幅来展现了这一构思,这可以说是小说创作中一个巨步的前进。与兰陵笑笑生不同的是,西周生已不再满足于一个“风情故事”香艳内容的叙述,他要探索的是一个世俗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问题,即人间的夫妻生活为什么会出现种种“乖离”的现象。《醒世姻缘传》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一种夫妻生活现象的描述,也不止于做出一种道德的劝诫,作者还试图以他所接受的时代观念来解释这一人生现象的真谛。囿于当时的时代意识,作者的答案不免肤浅而且荒唐,但由“描写世情,尽其情伪”的《金瓶梅词话》到自觉探求人生基本问题的《醒世姻缘传》,则反映了世情小说的创作思想逐步深化的过程,表现出了中国长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进步。
就世情小说的发展而言,《醒世姻缘传》里出现了中国文学中中下层普通妇女全新的形象。这部小说所描绘的薛素姐,是一个集泼、悍、妒、恶于一身的女性。摈除作者注于这一形象中的宿命成分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种种行为偏离都表现出病态人格的特征。作为一个妾出的女性,她的母亲在社会上和家庭中同样地被人轻贱。正由于对生母的地位和自己的出身有着类似阿Q忌谈头上疤痕那样的心理禁忌,她对轻贱自己生母的人怀有一种潜在的仇恨。她对丈夫的种种变态的酷虐又多是由妒而生的,在一个男子可以有多个侍妾而且可以合法地公开地嫖妓,而女子则必须谨守“不妒之德”的社会里,这种女性妒情在某种意义上又表现为对女性禁锢与男性放纵的社会道德的不平与抗争。毋庸讳言,在某些时候,薛素姐的所作所为正体现了一种人类的恶德。正由于社会的、心理的诸种因素汇聚到一起,才塑成了这样一个人性扭曲的变态的人。可以这样说,《醒世姻缘传》中薛素姐、计氏等形象的出现,进一步丰富了古代中国的文学形象画廊,从而创造出了其他作品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