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家,置两犁。要破家,置两妻。小妻良妇还非可,若是娼门更不宜。试看此折姻缘谱,祸患生来忒杀奇 [忒杀奇——等于说太也奇。杀,同“煞”。] 。伸伸舌,皱皱眉,任教镇世成光棍,纸帐梅花 [纸帐梅花——一种以白纸作帐,饰以梅花等物的卧具。这里说的是像宋人林逋那样不娶妻生子,以梅为伴的意思。] 独自栖。
晁大舍一干人犯,原差押着,仍回了下处。珍哥问了抵偿,方知道那锅是铁铸成的,扯了晁大舍号淘痛哭。晁大舍也悲泣不止。高四嫂道:“你们当初差不多好来,如今哭得晚了!”两个厅里的差人说道:“褚爷虽是如此问,上边还有道爷,还要三次驳审。你知道事体怎么,便这等哭?你等真个问死了,再哭不迟。”珍哥哭的那里肯住?声声只叫晁大舍“不要疼钱,务必救我出去”。
晁大舍又央差人请了刑厅掌案的书公来到下处,送了他五十两谢礼,央他招上做得不要利害,好指望后来开释。那书办收了银子,应承的去了。那伍小川、邵次湖把四只脚骨都夹打的折了,疼得杀猪一般叫唤。
次日,那书办做成了招稿,先送与晁大舍看了,将那要紧的去处,都做得宽皮说话 [宽皮说话——故意把话说得圆转,有馀地,不切要害。] 。还有一两处茁实 [茁实——扎实直中,紧密结实的意思。] 些的,晁大舍俱央他改了,誊真送了进去。四府看了稿,也明知是受了贿,替他留后着,也将就不曾究治,只替他从新改了真实口词,注了参语,放行出来,限次日解道。那招稿:
一口施氏,即珍哥,年一十九岁,北直隶河间府吴桥县人。幼年间失记本宗名姓,被父母受钱,不知的数 [的数——确数。] ,卖与不在官乐户施良为娼。正统五年,梳栊 [梳栊——妓女第一次接客留宿。栊,同“拢”。] 接客,兼学扮戏为旦。次年二月内,施良带领氏等一班乐妇前来濮州临邑赶会生理,随到武城县寄住。有今在官监生晁源,未曾援例之先尝与氏宿歇,后来渐久情浓,两愿嫁娶。有不在官媒人龙舟往来说合,晁源用财礼银八百两买氏为妾。氏只合守分相安,晁源亦只合辨明嫡庶为是。氏遂不合依色作娇,箝制晁源,不许与先存今被氏威逼自缢身死正妻计氏同住;晁源亦不合听信氏唆使,遂将计氏逐在本家尽后一层空房独自居住。计氏原有娘家赔送妆奁地土一百亩,雇人自耕糊口。连年衣食,晁源从未照管。氏犹嫌计氏碍眼,要将计氏谋去,以便扶己为正,向未得便。
今年六月初六日,有在官师姑海会,尼姑郭氏,亦不合常在计氏家内行走。偶从氏房门首经过,氏又不合乘机诬嚷,称说“好乡宦人家,好清门静户,好有根基的小姐!赤天晌午,精壮道士,肥胖和尚,一个个从屋里出来!俺虽是没根基,登台子,接客养汉,俺拣那有体面的方接;似这 [这——同本作“这边”。“边”字为衍文,今删。] 臭牛鼻子秃和尚,就是万年没有汉子,也不养他”等语,又将晁源骂说“忘八乌龟”,意在激怒。在官丫头小柳青等证。
晁源已经仔细察明,只合将氏喝止为是,又不合亦乘机迎奉,遂将计氏不在官父计都,在官兄计奇策,诱至家内,诬执计氏与僧道通奸,白日往来,绝无顾忌,执称氏亲经撞遇,要将计氏休逐,着计都等领回。计都回说:“海会、郭氏,合城士夫人家,无不出入的,系师尼,不系僧道,人所共知。你既主意休弃,故捏奸情,强住亦无面目,待我回家收拾房屋完日来接回家去;等你父亲晁乡宦回日,与他讲理。”遂往后面与计氏说知。
计氏被诬不甘,将计都、计奇策打发出门,手持解手刀一把,嚷骂前来。氏惧计氏寻闹,将中门关闭。计氏遂嚷至大门内,骂说:“一个汉子,你霸住得牢牢的,成二三年,面也不见!我还有甚么碍你眼处,你还要铺谋定计,必定叫我远避他乡!两个姑子,又不是在我手走起,一向在你家行动,这武城手掌大 [手掌大——极言其小的意思。] 城,大家小户,谁人不识得是两个姑子?忘八!淫妇!诬我清天白日和道士和尚有奸,叫了我父兄来,要休我回去!忘八淫妇出来!我们大家同了四邻八舍招对个明白:若果然不是个姑子,真是和尚道士,岂止休逐!你就同了街坊,我情愿伸着脖子,凭你杀剐!若是淫妇忘八定计诬陷我,合你们一递一刀,桶 [桶——通“捅”。] 了对命!”等语。有在官邻妪高氏,见计氏在大门内嚷叫,随将计氏拉劝进内。高氏证。
本月初七日,计都仍同计奇策前来接取计氏回家。计氏称说:“收拾未完,待初八日早去未迟。”计都等随自回去。计氏于初七日夜,不知时分,妆束齐整,潜至氏房中门上,用带自缢身死。小夏景等证。
眼同计都、计奇策并计门不在官族人,将计氏身尸卸下,于本日申时用棺盛敛讫。计都痛女不甘,遂将氏设计谋害情由,告赴本县。有已故胡知县票差在官快手伍圣道、邵强仁拘拿。伍圣道、邵强仁俱不合向晁源索银二百两,分受入己,卖放不令氏出官,止将晁源等一干原、被、干证,俱罚纸、谷、银两不等,发落讫。
计奇策痛妹计氏冤死不甘,于某年月日,随具状为人命事赴分巡东昌道李老爷案下告准,蒙批:“仰东昌理刑厅究招,解。”该东昌府理刑褚推官将氏等一干人犯拘提到官,逐一隔别研审前情明白。看得:
施氏,惑主工于九尾,杀人毒于两头。倚新间旧,蛾眉翻妒于入宫;欺 [欺——同本作“欲”,误。黄本、李本俱改作“欺”,今从。] 贱凌尊,狡计反行以逐室。乘计氏无自防之智,窥晁源有可炫之昏。鹿马得以混陈,强师姑为男道;雌雄可从互指,捏婆塞 [婆塞——优婆塞,梵语,指在家奉佛修行的居士,这里指和尚。] 为优夷 [优夷——优婆夷,梵语,指在家奉佛的女子或出家的女子。] 。桑濮 [桑濮——即桑间濮上。《汉书·地理志下》:“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后因用以指称男女间的幽会。] 之秽德以加主母,帷簿之丑行 [帷簿之丑行——指家门淫乱。帷簿,帷幕和帘子,引申指门内。] 以激夫君。剑锋自敛,片舌利于干将;拘票深藏,柔嫚捷于急脚 [急脚——迷信说法,指冥府中拘魂的差役。] 。若不诛心而论,周伯仁 之死无由;第惟据迹以观,吴伯嚭之奸有辨。合律文威逼之条,绞无所枉;抵匹妇含冤之缢,死有馀辜。
晁源,升斗之器易盈,辘轴之心辄变。盟山誓海,夷凤鸣 [凤鸣——《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谓凤皇于蜚,和鸣锵锵。’”后因指夫妻和谐,相亲相爱。] 于脱屣之轻;折柳攀花,埒乌合于挟山之重。因野鹜而逐家鸡,植繁花而摧蒯草。夺宠先为弃置,听谗又欲休离。以致计氏涉淇之枉 [涉淇之枉——《诗经·卫风·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朱熹《诗集传》说,诗写的是一个淫妇被丈夫休弃而渡淇水回家。] 不可居,覆水之惭何以受?无聊自尽,虽妾之由;为从加功,拟徒匪枉。
伍圣道、邵强仁,鼠共猫眠,擒纵惟凭指使;狈因狼突,金钱悉任箕攒。二百两自认无虚,五年徒薄从宽拟。
海会,不守玄虚之戒,引类呼朋;郭氏,抉离清净之关,穿房入屋:致起衅端,酿成祸患;寻源溯委,并合杖惩。
四名口:计奇策年三十五岁,高氏年五十八岁,小柳青年一十七岁,小夏景年一十三岁,各供同。
五名口:晁源年三十岁,伍圣道年六十二岁,邵强仁年三十三岁,海会年二十四岁,郭氏年四十二岁,各招同。
一,议得施氏等所犯:施氏合依威逼期亲尊长 [期亲尊长——死后按服叙制度须服丧一年的亲属。] 致死者律,绞,秋后处决。晁源依威逼人致死,为从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伍圣道、邵强仁合依诈欺官私以取财者,计赃以窃盗论,免刺,一百二十 [十——同本作“千”。“十”与“千”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贯以上,杖一百,流三千里。海会、郭氏合依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律,杖一百。除施氏死罪不减外,晁源、伍圣道、邵强仁、海会、郭氏有大诰减等。晁源、伍圣道、邵强仁俱杖八十,徒五年。海会、郭氏俱杖七十。晁源系监生有力,海会、郭氏系妇人,俱准收赎;伍圣道、邵强仁系衙役,不准赎折,配发冲驿充徒,依限满放。理合解审施行。
一,照出计奇策告纸银二钱五分,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伍圣道、邵强仁、海会、郭氏各民纸银二钱,晁源官纸银四钱,又该赎罪,晁源折纳工价银二十五两,海会、郭氏各杖赎银一钱五分,俟详允,追封贮库,作正支销。伍圣道、邵强仁原诈晁源二百两 [两——同本作“而”。“両”与“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非本主告发之赃,合追入官。晁源监生,报部除名。伍圣道、邵强仁快手,革役另募。计奇策原赔计氏妆奁地一百亩,退还计奇策耕种,通取实收收管,领状缴报。馀无再照。
将详文书册一一写得端正,批上佥了花押。次日,原差同一干人犯点了名,珍哥、晁源、伍圣道、邵强仁都钉了手杻,交付原差带去,往巡道解审。
晁源、珍哥到了这个田地,也觉得十分败兴,仍同差人到了下处。晁源央那差人,要他松放了杻镣。差人道:“这杻,相公你不是带得惯的,娘子是越发不消说得了,这是自然要松的;我们蒙相公厚爱,也自然不肯叫相公、娘子带了走路。只是还在城里,且不敢开放。褚爷常要使人出来查的。万一查出,我们大家了不得。待起身行二三十里路方好开得哩。”收拾了行李,鞴了头口,扎缚了车辆。晁源因带了手杻,不好骑得马,雇了一顶二人小轿坐着,妇人上了车辆,伍圣道两个依旧上了板门 [板门——就是门板。指临时用门板充作的担架。] 。
行有二十馀里,晁源又央差人放杻。差人道:“这离临清不上百里多路,爽俐带着走罢;放了,到那里又要从新的钉,大觉费事哩。”这差人指望这松放手杻要起发 [起发——寻找理由从别人手里套取钱财。] 一大股钱,晁源听了他几句哨话 [哨话——哄骗的话。] ,便认要一毛不拔的。到了这个其间 [这个其间——山东方言,等于说这个时候,这个当口。] ,那差人才慢慢的一句一句针将出来。晁源每人又送了二十两银子,方才三句苦,两句甜,替他们开放了杻。
那邵次湖夹得恶血攻心,在板门上一阵阵只是发昏。喝了一碗冷水,方不叫唤了。也只说他心定好些,却是“则天毕命之”了。一干人只得俱在路上歇住了脚。差人寻了地方保甲来到,验看了明白 [明白——同本作“明曰”。“白”与“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取了不扶甘结,寻了一领破席,将尸斜角裹了,用了一根草绳捆住,又拨两个小甲掘了个浅浅的坑,浮土掩埋了,方才起身又走。
天气渐夜上来,寻了下处。那晁源、珍哥就如坎上一万顶愁帽的相似。那伍小川也只挨着疼愁死。只是那些差人欢天喜地,叫杀鸡,要打酒,呼了几个妓姐,叫笑得不了,这都是晁源还帐。睡到明日大亮,方才起来梳洗,又吃刮了一顿酒饭。晁源与他们打发了宿钱,一干人众方又起身前进。进了临清城门,就在道前左近所在寻了下处。众人吃晚饭,差人仍旧嫖娼嚼酒个不歇,看了那伍小川、邵次湖的好样,也绝没一些儆省,只是作恶骗钱。
次早,各人都草草梳洗,吃了早饭,差人带了一干人犯,赴道投文。即 [即——即刻,当时。] 巡道逐名点了批回,原差呈上邵次湖身死的甘结,分付次日早堂听审。回到下处,脱不了还是满堂向隅,只有那些差人欢乐。晁源与珍哥抱了头哭道:“我合你聚散死生,都只有明朝半日定了!”晁源丝毫没有怨恨珍哥起祸的言语,只说:“官司完日,活着的,我漫漫 [漫漫——同“慢慢”。古代戏曲小说常用。] 报仇;死了的,我把他的尸首从棺材里倾将出来,烧得他骨拾七零八落,撒在坡里 [坡里——山东方言,野外,野地里。] ,把那二百二十两买的棺材舍了花子!”咬恨得牙辣辣响。倒是珍哥被那日计氏附在身上采打了那一顿,唬碎了胆,从那日起,到如今不敢口出乱言。哭了一场,两个勉强吃了几杯酒,千万央了差人,许他两个在一床上睡了。
次早,吃了饭,都到道前。开了门,投文领文毕了,抬出解审牌来,原差将一干人带了进去。晁源、珍哥、伍小川依旧上了手杻,系了铁绳,跪在丹墀下面。那巡道的衙门,说那威风,比刑厅又更不同。只见:
居中大大五间厅,公案上猴着一个寡骨面、薄皮腮、哭丧脸弹阎罗天子;两侧小小三间屋,棚底下蚊聚许些泼皮身、鹰嘴鼻、腆凸胸脯混世魔王。升堂鼓三吼狮声,排衙杖廿根狗腿。霜威六月生寒,直使奸豪冰上立;月色望时呈彩,应教良善镜中行。
十八属草偃风清,百万家恩浓露湛。
那巡道也将一干人犯一个个单叫上去,逐一隔别了研审。当初刑厅审的都是句句真情,这覆审还有甚么岔路?拔了签,将晁源二十大板,珍哥褪衣二十五板,伍小川一拶二百敲,海会、郭姑子每人一拶。原来妇人见官,自己忖量得该去衣吃打的,做下一条短短的小裤绷在臀上,遮住了那不该见人所在,只露出腿来受责。珍哥却不曾预备,那日也甚不成光景。幸得把钱来受了苦,打得不十分狼狈。拶打完了,将回文交付了原差,发了批回。公文上都是东昌府开拆,批上却注人犯带回东昌府收问,方知驳了本府,但不知怎样批详。托了原差,封了二两银子,往道里书房打听。
晁源、珍哥也都打得动弹不得,央了差人在临清住了,请外科看疮。那差人在临清这样繁华所在,又有人供了赌钱,白日里赌钱散闷;又有人供了嫖钱,夜晚间嫖妓忘忧,有甚难为处?一央一个肯,那怕你住上一年。晁源、珍哥疼得在上房床上叫唤,伍小川在西边 [西边——同本作“两边”。“西”与“両”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厢房内炕上哀号,把一所招商客店变做了一座枉死罗城。
那高四嫂只说刑厅问过了,也就好回去,不料还要解道,如今又驳了本府。听的说还要驳三四次,不知在那州那县,那得这些工夫跟了淘气?若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婆娘,见他们打得雌牙裂嘴的光景,料且说得又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这许多东西,也该不做声。他却喃喃呐呐,谷谷农农 [谷谷农农——后文也作“骨骨农农”。即咕咕囔囔,小声絮叨。这里是说些埋怨的话以发泄不满的意思。] ,暴怨个不了。晁源也是着极的人,发作起来,说道:“你说的是我那鸡巴话!我叫你钻干 [钻干——钻营。] 着做证见来?你暴怨着我!我为合你是邻舍家,人既告上你做证见了,我说这事也还要仗赖哩,求面下情的央己你,送你冰光细丝三十两、十匹大梭布、两匹绫机丝绸、六吊黄边钱,人不为淹渴 [淹渴——“淹困”的音变。留下,留身在这件事情上的意思。] 你,怕你咬了人的鸡巴!送这差不多五十两银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儿跟前说句美言,反倒证得死拍拍的 [死拍拍的——结结实实,牢牢的,不能活动圆转的意思。] ,有点活泛气儿 [活泛气儿——圆转,模棱两可的意思。活泛,即活络,不确定。] 哩!致的人问成了死罪,打了这们一顿板子!别说我合你是邻舍家,你使了我这许些银钱;你就是世人,见了打的这们个嘴脸,也不忍的慌!狠老屄的!心里有一点慈气儿么!你待去,夹着那臭屄就走!你还想着叫我央你哩!这不是钱?你拿着一吊做盘缠往家跑,从此后你住下不住下,与我不相干了!你往后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饭,管你的头口了!‘秀才旁牛 [秀才旁牛——旁,同“耪”,用耘锄耘地。这里以秀才文雅,不会吆喝、使唤牲口用作歇后语。] ——请行!’”
高四嫂道:“该骂!这扯淡的老私窠子,没主意的老私窠子!那日为甚么见他央及央及,就无可无不可 [无可无不可——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态度在依违之间。] 的夹着屄跟了他来!官儿跟前,我没的添减了个字儿来?贼忘恩负义砍头的!贼强人杀的!明日府里问,再不还打一百板哩!我再见了官,要不证的你也戴上长板,我把高字倒写己你!”一边数说着骂,一边收拾着被套,走到晁源床底下扯了一吊钱,抗上褥套,往外就走。一个差人正在大门底下,坐着板凳在那里修脚,看见高四嫂背了褥套,挂了一吊钱,往外飞跑,脚也没修得完,趿了鞋,赶上拉住,问说:“是甚缘故?”拦阻得回来。差人剖断了一阵,放下了褥套。晁源道:“我已是打发了路费,你已是起身去了。这是差公留回你来,以后只是差公照管你了。你黑夜也不消往这屋里睡,就往差公那屋里睡去!”高氏道:“没的家放屁!叫你那老婆也往差人屋里睡去!”晁源道:“俺老婆往后得合差人睡,还少甚么哩!只怕还不得在差人屋里睡哩!”说着,合珍哥都放声叫皇天,大哭了一场,倒是个解劝的住头 [“倒是”句——倒,疑为“那”字写刻之误。那是,即哪是。住头,山东方言,停止、终了的意思。] 。
恰好往道里打听批语的差人抄了批语回来,交与小柳青送进与晁大舍看。晁大舍叫把烛移到床前,读那批语道:
若计氏通奸僧道是真,则自缢犹有馀恨;确验与计氏往来者,尼也,非僧也,非道也。而施氏无风生浪,激夫主以兴波;借剑杀人,逼嫡妻以自尽。论其设心造意,谋杀是其本条;拟之威逼绞刑,幸矣。晁源听艳妾之唆使,逼元妇以投缳;伍圣道倚役诈财,卖犯漏网;均配非诬。海会、郭姑子不守空门,入人家室,并杖允宜。第施氏罪关大辟,不厌详求。仰东昌府再确讯招报。
晁大舍看了批语,大喜道:“这批得极是!已是把官司驳的开了!”珍哥也喜欢不了,叫晁大舍念与他听。晁大舍念道:“‘计氏通奸僧道是真,则自缢犹有馀恨。’——这说计氏与僧道实实有奸,虽已吊死,情犹可恨哩。又说计氏往来的,也有尼,也有道士,也有和尚。——这说的话岂不是说死的不差么?这官司开了!”喜得怪叫唤的。旋使丫头暖上酒,合珍哥在床上大饮,把那愁苦丢开了大半。那些差人在外边说道:“晁相公怎么这般喜欢起来?难道是详上批得好了?却怎么道里师父对我说,详上批得十分利害?却是怎生的意思?”
晁大舍与珍哥吃了一更天气的酒,吹灯收拾睡下。到了次早,两个的棒疮俱变坏了,疼得像杀猪般叫唤。又急请了外科来看,说是行了房事,要成顽疮了,必得一两个月的工夫,方可望好。
那伍圣道又夹拶的十分沉重,一日两三次发昏。又住了五六日,那伍圣道凡遇发昏时节,便见邵次湖来面前,叫他同到阴司对理别案的事情。后来不发昏的时节,那邵次湖时刻不离的守在跟前。又过了一两日,不止于邵次湖一个了,大凡被他手里摆布死的人,没有一个不来讨命。有在他棒疮上使脚踢的,拿了半头砖 [半头砖——山东方言,半截的砖。] 打的,又有在那夹的碎骨头上使大棍敲的,在那被拶的手上使针掇的。千识百样的自己通说受不得的苦,也只愿求个速死。
又过了五六日,晁大舍合珍哥都调理得不甚痛楚,原差也不敢十分再迟,撺掇要收拾起身,往东昌府去。晁大舍、珍哥怕墩 [墩——山东方言,把物件重重地往下放。这里是因颠簸而重触了棒疮的意思。] 得疮疼,都坐不得骡车,从新买了卧轿,两个同在轿内睡卧,雇了两班十六名夫抬着。别的依旧坐车的坐车,骑骡马的骑了骡马。那伍小川那两根腿上合那两只脚,两只手,白晃晃烂的露着骨头,没奈何了也只得上了板门,也雇了六个人,两班抬着。算还了房钱饭钱,辞谢了店家的搅扰,大家往东昌回转不提。
却说伍小川也明知死在早晚,只指望还得到东昌。一来离家不远,二来府城内也好买材收敛他的尸骸,免似那邵次湖死在路旁,使了一领破席埋了。不料头一日,仍到了前日来的那个旧主人家歇了。伍小川虽是苦不可言,却自说道:“那邵次湖的魂灵与那些讨命的屈鬼都不曾跟来。”
次日起来,大家吃了早饭,依前起身。行到那前日邵次湖死的所在,只见伍小川大叫道:“列位休要打我!——邵兄弟,你拦他们一拦!我合你们同去就是了!”张了张口,不禁几蹬 就“尚飨”去了。一干人众还在那前日住下的所在歇了轿马车辆。差人依旧寻见了前日的乡约 [乡约——同本作“乡的”。“的”与“約”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地保,要了甘结,寻了三四片破席,拼得拢来,将尸裹了。就在那邵强仁的旁手 [旁手——旁边,相邻的地方。] ,也掘了一个浅浅的坑,草草埋了。
却待起身,那约保向晁大舍讨几分酒钱,晁大舍不肯与他。人也都说:“成几百几十的,不知使费了多少,与他几十文也罢了。两次使了他两领破席,又费了他两张结状。”晁大舍的为人,只是叫人掐住脖项,不拘多少,都拿出来了;你若没个拿手 [拿手——山东方言,让别人受制于己的事物或情势。] ,你就问他要一文钱也是不肯的。那约保见他坚意不肯把与,说道:“不与罢了!只是你明日回来解道,再要死在此间,休想再问我要席!”一面骂着,回去了。晁住勒回马去,要赶上打他,被那个保正拾起鸡子大的一块石来,打中那马的鼻梁,疼的那马在地上乱滚。只为着几十文钱,当使不使,弄了个大没意思。直至日将落的时分,进了府城,仍旧还在那旧主人[家]住下。
次日,往府里投了文,点过名去。又次日领文,方知批了聊城县。聊城审过,转详本府,又改批了冠县。一干人犯又跟到冠县,伺候十多日审过,又详本府,仍未允详,又改批了茌平县。一干人犯又跟到茌平,又伺候了半个月,连人解到本府。虽是三四次驳问,不过是循那故事,要三驳方好成招。一个刑厅问定,本道覆审过的,还指望有甚么开豁!本府分付把人犯带回本县,分别监候、讨保,听候转详。由两道两院一层层上去,又一层层批允下来,尽依了原问的罪名。珍哥武城县监禁,晁源讨保纳赎,伍圣道、邵强仁着落各家属完赃,海会、郭氏亦准保在外。其馀计奇策、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俱省放宁家 [宁家——回家。] 。
武城县发放了出来,晁源把了珍哥的手,送珍哥到了监门首,抱了头哭得真也是天昏地暗。看的人也都坠泪。公差要缴监牌,不敢停留,催促珍哥进了监去。晁源要叫两个丫头跟进去伏事,那禁子不肯放进。差人说道:“晁相公待人岂是刻薄的?况正要仗赖你们的时节,你放他两个丫头进去不差。”那禁子也就慨允了,番转面来说道:“晁相公,你放心回去。娘子在内,凡百我们炤管,断不叫娘子受一点屈持 [屈持——后文也作“曲持”。山东方言,委屈。] 。但凡传送什么,尽来合我们说,没有不奉承的。”晁大舍称谢不尽,说:“我一回家去,就来奉谢;还送衣服铺盖与他。”作了别,走回家去。这个凄惨光景,想将来也甚是伤悲,却不知怎生排遣。有那旁人替他题四句诗道:
财散人离可奈何?监生革去妾投罗!早知今日无聊甚,何似当初差不多!
周伯仁——晋人周 ,字伯仁。晋元帝时,王导以堂兄王敦反而待罪,周 疏救王导而王导不知。后来王敦问王导如何处置周 ,王导未答,周 遂为王敦所杀。待王导知道周 救过自己后,痛苦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里借用此事,说计氏是因受珍哥的诬陷而死的。
蹬 ——蹬腿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