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情种欢逢,娇娃偶合,岂关人力安排?前缘宿定,赤绠 [赤绠——传说中月下老人将夫妻系于一处的赤绳子。] 系将来。不是三生石上 [三生石上——唐袁郊《甘泽谣·圆观》记载:僧人圆观与李源友善,同游三峡,见有妇人汲水,圆观说:“其中孕妇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并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寺外相会。日夕圆观殁而孕妇生子。及期,李源赴约,有牧童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因知牧童即圆观后身。后因用为有前世夙缘的典故。] ,相逢处、喜笑盈腮。那有今生乍会,金屋等闲开?第佳期有限,好事靡常,后约难猜。幸慈帏意转,怜爱金钗。谁料沙家吒利 [沙家吒利——即沙吒利,唐时番将。韩翊有妾柳氏,艳绝一时。后遇乱,柳氏为沙吒利劫去。左仆射侯希逸、虞候许俊因设计将柳氏夺回,使韩柳复得团圆。事见唐许尧佐所撰《柳氏传》。] ,闯门关、硬夺章台 [章台——指唐韩翊之妾柳氏。韩翊寄柳氏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空归去,雕鞍萧索,那不九肠回?

——右调《满庭芳》

大略人家子弟在那十五六岁之时,正是那可善可恶之际。父亲固是要严,若是那母亲阘茸 [阘(tà)茸——卑贱;低劣。同本作“阘苴”。“茸”与“苴”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再兼溺爱,那儿子百般的作怪,与他遮掩得铁桶一般,父亲虽严何用?反不如得一个有正经的母亲,儿子倒实有益处。

狄希陈那日在孙兰姬家被狄周催促了回来,起初家中贺客匆忙,后来又拜客不暇,这忙中的日月还好过得。后来诸事俱完,程先生又从头拘禁,这心猿放了一向,卒急怎易收得回来?况且情欲已开,怎生抑遏得住?心心念念,只指望要到济南府去,只苦没个因由。

一日,恰好有个府学的门斗拿了教官的红票下到明水,因本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要合学做帐词举贺,旧秀才每人五分,新秀才每人分资一钱。狄希陈名字正在票上。门斗走到他家,管待了他酒饭,留他住了一晚。次日吃了早饭,与了他一钱分资,又分与他四十文驴钱。

狄希陈指了这个为由,时刻在薛如卞、相于廷两个面前唆拨。他道:“我们三人都是蒙他取在五名之内,他是我们的知己老师。他如今荣升,我们俱应专去拜贺才是。怎么你们都也再没人说起?若你两人不去,我是自己去,不等你了。”

相于廷、薛如卞都回去与父亲说知。相栋宇说:“你只看他众人,若是该去,你也收拾了同行。”薛教授说:“这极该去的。你狄姐夫他是府学,还出过了分资,帐词上也还列有名字。你们连个名字也没得列在上面,怎好不自去一贺?向来凡事都是狄亲家那边照管,把这件事我们做罢。或是裱个手卷,或是册叶,分外再得几样套礼。你三个大些的去,薛如兼不去也罢。你再合狄大叔商议如何。”薛如卞合狄希陈说了,狄希陈回去与他父亲说知,说道:“礼物都是薛大爷家置办。”狄员外道:“既是你丈人说该做的,你就收拾。等住会 [住会——后文也作“住会儿”。山东方言,过一会儿。] ,我还见见你丈人去。”

薛教授自己到了城里,使了五钱银裱了一个齐整手卷,又用了三钱银央了时山人画了《文经武纬图》。央连春元做了一首引,前边题了“文经武纬”四个字;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陈、相于廷做了四首诗,连城璧做了后跋。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择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厨子。正待起身,小冬哥家里叫唤,说道:“俺就不是个人么?只不叫俺去!他三个是秀才,俺没的是白丁么?脱不了都是门生,偏只披砍 [披砍——山东方言,从一把、一缕中分离部分出来,叫做“披砍”。] 俺。我不依,我只是待去!”薛教授正在狄家打发他们起身,薛三槐 [薛三槐——同本作“薛三愧”。“槐”与“愧”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来学了这话。狄员外笑道:“别要嗔他,他说的委实有理。咱家里有头口,我叫他再备上一个,你叫他都走走去。”薛教授也笑说:“这小厮没家教,只是惯了他。”叫薛三槐说:“也罢。你叫他流水来,替他拿着大衣服 [大衣服——长衫。指标示其秀才身份的蓝衫、儒巾、靴绦等衣物。] 去。”待不多会,只见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来。狄员外让他吃饭,他也没吃。大家都骑上头口往府进发,仍到原先下处住下。

狄希陈没等卸完行李,一溜烟没了踪影。尤厨子做完饭,那里有处寻他?狄周口里不肯说出,心里明白,晓得他往孙兰姬家去了。直到后晌,挨了城门进来,支调了几句,也没吃饭,睡了。

次早起来,收拾了礼,早吃了饭,拿着手本公服,四个都到了府里,与了听事吏二钱银子。府尊坐过堂,完了堂事,听事吏过去禀了,四个小秀才齐齐过去参见,禀贺禀拜,又递了礼单。府尊甚是喜欢,立着待了一钟茶,分付教他们照常从师读书,不可放荡,还说了好些教诲的言语,叫他们即日辞了回去。点收了一个手卷,回送了二两书资。

依了薛、相两人的主意,除了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绝早起身。因天色渐短,要赶一日到家。狄希陈起初口里也只管答应,到了临期,说他还要住得几日,叫他三个先回,他落后自去。见大家强他回去,他爽利躲过一边。那三个寻他不见,只得止带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厨子、狄周在府。他放心大度一连在孙兰姬家住了两日,狄周寻向那里催他起身,他那里肯走?

一日清早,东门里当铺秦家接孙兰姬去游湖。狄希陈就约了孙兰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时节就到他下处甚便。叫狄周买了东西,叫尤厨子做了肴馔,等候孙兰姬来。到了日晚 [晚——同本作“挽”。“晚”与“挽”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当铺极要孙兰姬过宿,孙兰姬说:“有个远客特来 [特来——同本作“时来”。“特”与“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探望,今日 [今日——同本作“今月”。“日”与“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初来,不好孤了他的意思。我们同在一城,相处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让了生客罢。他的下处就在这鹊华桥上,你着人送我到那边去。”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怂恿着放孙兰姬来了。二人乍到了那下处,幽静所在,如鱼得水,你恩我爱,乐不可言。

狄周见事体不像 [不像——不像样子,不成体统。] ,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东关雇骡市上,寻见往家去的熟人,烦他稍信到家,说他小官人相处了一个唱的孙兰姬,起先偷往他家里去,如今接来下处,屡次催他不肯起身,千万稍个信与大官人知道。那个人果然与他稍信回去,见了狄员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语,不敢增减,一一上闻。

狄员外倒也一些不恼,只说了一句道:“小厮这等作业,你可晓得什么是嫖?成精作怪!”谢了那传信的,回去对他的浑家说知其事。他浑家说道:“多大的羔子?就这等可恶!从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当。你只说他老实,白当叫他做出来才罢!万一长出一身疮来,这辈子还成个人哩!”

狄员外说:“明日起个早,待我自家叫他去;别人去,他也不来。”他母亲说:“你去倒没的替他长志 [长志——山东方言,等于说增添气势、充作后盾。] 哩!你敢把他当着那老婆着实挺给他一顿,把那老婆也给他的个无体面,叫他再没脸儿去才好!你见了他还放的出个屁来哩!再见了那老婆,越发瘫化了似的,还待动弹么?”狄员外说:“你既说我去不的,你可叫谁去?”他母亲说:“待我明日 [明日——同本作“明目”。“日”与“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起个五更,自家征他去。我捞着他不打一个够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挦他半边毛!”狄员外道:“这不是悖晦?你儿不动弹,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个狄大官待嫖哩,我寻上门去?再不怨自家的人,只是怨别人。”他母亲说:“你与我夹着那张屄嘴!你要严着些,那孩子敢么?你当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着什么低心哩!叫狄周媳妇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里!叫李九强拣两个快头口,好生喂着!”又叫:“煮着块腊肉,烙着几个油饼,拿着路上吃!”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来梳洗,吃了饭。

狄员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里,没轻没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来,絮絮叨叨的只管嘱付,只叫他:“唬虎着他来罢,休要当真的打他,别要后悔。”说过又说,嘱付个不了。他娘说:“你休只管狂气!我待打杀那后娘孩子,我自家另生哩?厌气 [厌气——讨厌,厌烦。] 杀人!没的人是傻子么?”狄员外道:“我只怕你尊性发了,合顾大嫂 [顾大嫂——《水浒传》中人物,绰号母大虫,性格风风火火。] 似的,谁敢上前哩?”说着,打发婆子上了骡子,给他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上 衣裳,跳上了镫;又嘱付李九强好生牵着头口。狄员外说:“我赶明日后晌等你。”他婆儿道:“你后日等我!我初到府里,我还要上上北极庙合岳庙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也罢,也罢。宁可叫他上上庙去。既是自己上庙,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说狄员外娘子在路上行走。却说孙兰姬从那日游了湖,一连三日都在狄希陈下处,两个厮守着顽耍。当铺里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说还在城里未回。那日吃了午饭,狄希陈把那右眼拍了两下,说道:“这只怪屄眼,从头里只管跳!是那个天杀的左道 [左道——山东方言,数说,议论。] 我哩!我想再没别人,就是狄周那砍头的!”正说着,只听孙兰姬一连打了几个涕喷 [涕喷——山东方言,喷嚏。] ,说道:“呃!这意思有些话说。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喷,这是待怎么?我先合你讲开,要是管家来冲撞你,可不许你合他一般见识。你要合他一般见识,我去再也不来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外边乱轰。狄希陈伸出头去看了一看,往里就跑,唬得脸黄菜叶子一般,只说:“不好了!不好了!娘来了!”孙兰姬起初见他这个模样,也唬了一跳,后边听说“娘来了”,他说:“呸!我当怎么哩,却是娘来了。一个娘来倒不喜,倒害怕哩!”一边拉过裙子穿着,一边往外跑着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两眼,也还没有做声。孙兰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担了尘土 [尘土——同本作“尘上”。“土”与“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倒身磕了四个头。狄婆子看那孙兰姬的模样:

焌黑一头绿发,髻挽磐龙;雪白两颊红颜,腮凝粉蝶。十步外香气撩人,一室中清扬 [清扬——《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朱熹《集传》:“清扬,眉目之间婉然美也。”] 夺目。即使市人习见,尚夸为阆苑飞琼;况当村媪初逢,岂不是瑶台弄玉?雄心化为冰雪,可知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东晋明帝之婿桓温平蜀,娶李势之妹为妾。其妻南康长公主知道后大怒,带着刀要去砍她,“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主于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后因以“我见犹怜”为形容女性美丽之辞。事见《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虞通之《妒记》。] ;刚肠变作恩情,何怪小奴不尔 [小奴不尔——晋桓温纳妾,其妻南康长公主曾笑诋之为“老奴”,见“我见犹怜”注。这里用其事,因狄希陈年少而以“小奴”称之。不尔,不这样。] !

狄婆子见了孙兰姬如此娇媚,又如此活动 [活动——处事机灵,遂人心意,能招人喜爱的意思。] ,把那一肚皮家里怀来的恶意,如滚汤浇雪一般;又见狄希陈唬得焦黄的脸,躲躲藏藏的不敢前来,心中把那恼怒都又变了可怜,说道:“你既是这们害怕,谁强着叫你这们胡做来?你多大点羔子,掐了头没有疤的,知道做这个勾当!你来时合你怎样说来?你汪先生待出殡,你爹说不去与他烧纸,等你去与他上祭。你两个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自家在这里住 [住——同本作“仕”。“住”与“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着?”孙兰姬在旁嗤嗤的笑。狄婆子说:“你别笑!我刚才不为你也是个孩子,我连你还打哩!”

正还没发落停当,只见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尼姑,说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坞奶奶庙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换金身,妆修圣像。随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论银钱。福是你的福,贫僧是挑脚汉。你修的比那辈子已是强了十倍,今辈子你为人又好,转辈子就转男身,长享富贵哩。阿弥陀佛,女菩萨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模样 [模样——同本作“摸样”,据文意酌改。] ,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陈合孙兰姬上下 [上下——同本作“士下”。“上”与“士”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看了两眼,说道:“他两个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缘,这世里补还。还不够,他也不去;还够了,你扯着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 [主——预示。这里是该当的意思。] 偷情养汉,总然不是无因,都是前生注定。这二人来路都也不远,离这里不上三百里路。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亲尚在,正享福哩。这位大姐前世家下没有人了。这小相公睡觉常好落枕,猛回头又好转脖筋。”

说到这两件处,一点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问道:“这落枕转脖子的筋,可是怎说?”姑子说:“也是为不老实,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亏了。”狄婆子问说:“怎么吃了亏?是被那汉子杀了?”姑子点了点头。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情管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说:“不相干。这个大姐,那辈子里也是个姐儿,同在船上,欢喜中订了盟,不曾完得,两个这辈子来还帐哩。”狄婆子道:“他听见你这话,他往后 [往后——同本作“住后”。“往”与“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还肯开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缘法就尽了,三年后还得见一面,话也不得说一句了。”

孙兰姬说:“我那辈子是多大年纪?是怎么死来?”姑子说:“你那辈子活的也不多,只刚刚的二十一岁,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像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这们疼?”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像个门里人 [门里人——门户中人,妓者。] ,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姑子说:“成不上来。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开交。”

狄婆子道:“你说别人是是的,你说说我是怎么?”姑子说:“你这位女菩萨,你的偏性儿我倒难说。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妇,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却是倒将过来的。”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实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践小老婆,那没的小婆子不是十个月生的么?”姑子说:“女菩萨,你还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会,这腿就要肿了哩。”狄婆子道:“这是怎么说?就没本事站?”姑子说:“这敢是你那一辈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伤了。因你这般折堕,你从无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见与你做了女儿,你后来大得他的孝顺哩。你今生享这等富足,又因前生从不抵生盗熟,抛米撒面。你今世为人又好,转世更往好处去了。”

狄婆子问道:“你再说说俺这个种子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姑子说:“那一年发水,已是有人合你说了。”狄婆子又道:“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妇哩,这媳妇后来也孝顺么?”姑子说:“别要指望得太过了,你这望得太过,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个媳妇罢了。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单单的只怕了他的媳妇。饶他这样害怕,还不得安稳哩。同岁的,也是十六岁了。”狄婆子说:“这话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个安静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语么?”指着孙兰姬道:“模样生的也合这孩子争不多。”姑子说:“你忙他怎么?进你门来,他自然就不安静,就有了狂言语。”

狄周媳妇问道:“我那辈子是个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说:“你拿耳躲来,我与你说。”狄周媳妇果然歪倒头去听。他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狄周媳妇扯脖子带耳根的通红,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狄婆子说:“你在那里住?”姑子说:“我住的不远,就在这后宰门 [后宰门——周志锋《明清小说俗字俗语研究》云为帝王宫殿的后门,是。济南后宰门在明德王府的北面,故称。] 上娘娘庙里歇脚。”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远,你再说会子话去。”问说:“做中了饭 [做中了饭——同本作“做了中饭”,据文意酌改。] 没?做中了拿来吃。”狄周媳妇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鸡子、捍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两双乌木箸,摆在桌上。狄婆子说:“你叫我合谁吃?”狄周媳妇说:“合陈哥吃罢,这位师傅合这位大姐一堆儿吃罢。”狄婆子说:“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两碗来,再添两双箸来,一处 [一处——同本作“二处”,据文意酌改。] 吃罢。”狄周媳妇又忙添了两双箸 [添了两双箸——同本作“添子一双箸”,据文意酌改。] 、两碗饭、一碟子饼 [饼——同本作“饭”,据文意酌改。] ,安下坐儿。

狄希陈站在门边,什么是肯动。狄周媳妇说:“等着你吃饭哩,去吃罢!”他把那脚在地上跢两跢,又不动。又催了他声,他方啯农着说道:“我不合那姑子一卓子上吃。”狄周媳妇笑着合狄婆子插插了声。狄婆子说道:“把这饭分开,另添菜,拿到里间里叫他两个吃去,我合师傅在这里吃。”孙兰姬也巴不得 [巴不得——同本作“巳不得”。“巴”与“巳”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这声,往屋里去了,把个指头放到牙上咬着,摇了摇头,说道:“唬杀我了!这吃了饭不关城门了?怎么出城哩?”

吃过饭,天就着实的黑了。狄婆子道:“师傅,你庙里没有事,在这里睡罢。脱不了我也是才来。”又向孙兰姬说道:“脱不了这师傅说你两个只有二日的缘法了,你爽利完成了这缘法罢,省得转辈子又要找零。两个还往里间里睡去,俺三个在这外间里睡。”狄周媳妇说道:“东房里极干净,糊得雪洞似的,见成的床,见成的炕,十个也睡开了。”狄婆子说:“这就极好,我只道没有房了。那屋里点灯,咱收拾睡觉。”

孙兰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着,见狄婆子脱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妇就替狄婆子收拾铺。奶奶长,奶奶短,倒像是整日守着的也没有这样熟滑 [熟滑——后文也作“熟化”、“熟话”。山东方言,熟稔,熟悉。] ,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也没有这样亲热。狄希陈也到屋里,突突摸摸 [突突摸摸——后文也作“突突抹抹”。山东方言,蹭来蹭去,欲前不前的样子。也指磨蹭、拖延时间。] 的在他娘跟前转转。狄希陈看着孙兰姬,那眼睛也不转,拨不出来的一般。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

狄婆子问孙兰姬道:“你两个起为头是怎么就认的了?”孙兰姬说:“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园子里住着,那园子倒了围墙,我正在那亭子上栏杆里头。他没看见我,扯下裤子望着我就溺尿。叫我说:‘娘,你看不知谁家的个学生,望着我溺尿!’俺娘从里头出来说:‘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放着这们大的闺女,照着他扯出赍子 [赍子——同本作“赉子”。“赍”与“赉”盖因形近而讹,据上文校改。] 来溺尿!’他那尿也没溺了,夹着半泡,提裤子就跑。俺那里正说着,算他一伙子带他四个学生,都来到俺那门上,又不敢进去,你推我,我推你,只是巴着头往里瞧。叫俺娘说:‘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又来看俺闺女哩!’叫我走到门前把他一把扯着,说:‘你照着我溺尿,我没赶着你,你又来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挣,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们上前来夺。管家说:‘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俺顿的茶,切的瓜,这三位大相公认生不吃,那一位光头小相公老辣 [老辣——这里指不在乎,不难为情。] ,吃了两块。”

狄婆子说:“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两个大的,一个是他小舅子,一个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个起身,他就住下了。”孙兰姬说:“这遭他倒没住下哩。他过了两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着带子梳头,叫丫头子出去买菜,回来说:‘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门间过去过来的只管走。’叫我挽着头发出去,可不是他?我叫过他来,我说:‘看着你这腔儿疼不杀人么!’叫我扯着往家来了。从就这一日走开,除的家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有数的只这才住了够六七夜。”狄婆子说:“天够老昝晚 [老昝晚——山东方言,很晚,十分晚。] 的了,睡去罢!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妇在窗下炕上,收拾着待睡。狄婆子说:“可也怪不的这种子,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我当是个有年纪的老婆来,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计,进的门,先把这种子打给一顿,再把老婆也打顿给他。见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说:“这不是缘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顿打骂起来,这两日的缘法不又断了?合该有这两日的缘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问:“你才说他媳妇不大调贴 [调贴——山东方言,驯服、温顺的意思。] ,是怎么?”姑子说:“这机也别要泄他,到其间就罢了。他前辈子已是吃了他的亏来,今辈子又来寻着了。”狄婆子说:“这亲也还退的么?”姑子说:“好女菩萨!说是甚么话?这是劫数造就的,阎王差遣了来脱生的,怎么躲的过?”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罢了?”姑子说:“命是不伤,只是叫怕的利害些。”狄婆子说:“既不害命,凭他罢。好便好,不么,叫他另娶个妾过日子。”姑子说:“他也有妾,妾也生了,远着哩。这妾也就合他这娘子差不多是一对,够他招架的哩。”狄婆子说:“这可怎么受哩?”姑子说:“这妾的气,女菩萨你受不着他的,受大媳妇几年气罢了。”

狄婆子又问说:“你刚才合媳妇子插插甚么?叫他扯脖子带脸的通红。”姑子道:“我没说他甚么。只合他顽了顽。”待了一会,狄周媳妇出去小解。姑子悄悄的对狄婆子道:“这位嫂子是个羊脱生的,腚尾巴骨稍上还有一根羊尾子 [子——同本作“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哩。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问说:“我那辈子 [那辈子——同本作“那背子”。“辈”与“背”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是怎么死来?”姑子说:“是折堕的小产了死的。”狄婆子道:“你说我今年多大年纪?我的生日是几时?”姑子说:“你今年五十七岁,小员外三岁哩。四月二十辰时是你生日。”狄婆子说:“可不是怎么!你怎么就都晓得?”

又问他来了几时。他说:“不时常来,这一番来够一月了。因后石坞娘娘圣像原是泥胎,今要布施银钱,叫人往杭州府请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如多化的出来,连两位站的女官都请成一样;如化不出来,且只请娘娘圣像。”狄婆子说:“我没拿甚么银子来,你到我家去走走,住会子 [住会子——住几日,住一阵子。] 去,我叫人拿头口来接你。”姑子说:“若来接我,爽利到十月罢。杨奶奶到那昝许着给我布施,替我做冬衣哩。”狄婆子问:“那杨奶奶?”姑子说:“咱明水街上杨尚书府里。”狄婆子 [子——同本作“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说:“这就越发便了。你看我,空合你说了这半宿话,也没问声你姓什么。”姑子说:“我姓李,名字是白云。”

狄婆子道:“咱睡罢,明日早起来吃了饭,李师傅跟着我上庙去。”姑子说:“上那个庙?”狄婆子说:“咱先上北极庙,回来上岳庙。”姑子说:“咱赶早骑着头口上了岳庙回来,咱可到学道门口上了船,坐到北极庙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里游遭子可回来。”狄婆子说:“这也好,就是这们样。”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来,孙兰姬要辞了家去。狄婆子说:“你头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罢。”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是起先报他进学也没这样欢喜。狄婆子叫李九强备三个头口,要往岳庙去。狄希陈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极庙上,明日再到岳庙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头看看,后日咱可起身。”狄婆子说:“我来时合你爹约下,明日赶 [赶——山东方言,到。] 后晌押解着你到家。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说我这里把你打不中了 [打不中了——打得不中用了,不行了。“得”字为方言中的语音脱落。] 。”姑子说:“小相公说的也是。既来到府里,这千佛山、大佛头也是个胜景,看看也好。”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个便人稍个信回去,省得家里记挂;没有便人,你就只得自己跑一遭,再稍二两银子我使。”狄周备了个走骡,骑得去了。恰好到了东关撞见往家去的人,稍了信回家,狄周依旧回来了。

狄希陈待要合孙兰姬也跟往北极庙去。狄婆子说:“你两个在下处看家罢。我合李师傅、狄周媳妇俺三个去。叫李九强岸上看头口 [头口——同本作“头目”。“口”与“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狄周跟在船上。”狄希陈不依,缠着待去,狄周媳妇又撺掇。狄婆子说:“您都混帐!叫人看着,敢说这是谁家没家教的种子,带着姐儿游船罢了,连老鸨子合烧火的丫头都带出来了!叫他两个看家,苦着他甚么来?”没听他,往北极庙去。狄婆子在船上说:“这们没主意就听他,他是待教我还住一日,他好合孙兰姬再多混遭子。”姑子说:“只好今日一日的缘法了。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众人也还不信他的话。晌午以后,上了北极庙回来,留下李姑子又过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饭,正待收拾上岳庙,到山上去,却好孙兰姬的母亲寻到下处,知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两个头。狄婆子说:“我是来找儿,你来找闺女哩。这们两个孩子,不知好歹哩。”鸨子说:“当铺里今日有酒席,定下这几日了,叫他去陪陪。赶后晌用他,再叫他来不迟。”催着孙兰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来,看着狄希陈没投仰仗的,说:“这可不干我事,我可没撵他呀!”封了三两银子、一匹绵绸,叫狄周送到他家,说:“要后晌回来,头信叫他来再过这一宿也罢。”姑子没做声,掐指寻文的算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知那当铺里出了一百两银子,取他做两头大 [两头大——即外室。将在外地后娶的妾视同妻子一般对待,不在名分上分出高低,叫做“两头大”。] ,连鸨子也收在家中养活。狄周送银去的时候,孙兰姬正换了红衫上轿,门口鼓乐齐鸣。看见狄周走到,眼里吊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来,叫稍与狄希陈,说:“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对,不要撩了,留为思念。”

狄周回去说了。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公道说来,这时节的光景叫狄希陈也实是难过。他还有些不信,自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实。过了一晚,跟了母亲回去。姑子也暂且回家,约在十月初四日差人来接他。这真真的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上——掀起。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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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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