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五回 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

明府 [明府——本为郡守的尊称,明清时用以尊称知县。]

典方州 [典方州——典,典牧,主管一方政事。方州,州郡。]

儒门莫信便书香,白昼骄人仗孔方。虽是乞夫明入垄 [乞夫明入垄——参见“姻缘传引起”“齐人”注。] ,胜如优孟 [优孟——春秋时楚国的优人。楚相孙叔敖死后,优孟曾身着他的衣冠为楚庄王上寿,讽劝楚庄王优恤孙叔敖的妻子。这里讽刺苏、刘二锦衣为晁思孝干升一事走大太监王振的关节。] 暗登场。催科勒耗苛于虎,课赎征锾狠似狼。戒石 [戒石——官署中立的警诫官员的石碑。] 当前全不顾,爰书 [爰书——处理刑案的判决书。] 议后且相忘。

只要眼中家富贵,不知身殁子灾殃。曲直无分胡立案,是非倒置巧商量。天理岂能为粟米?良心未得作衣裳。呈身景监 [景监——大太监。指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 人争笑,且托优人作壁墙。

到了初九日侵早,小珍哥头也不疼,身也不热,肚也不胀饱,下边恶路也都通行,吃饭也不口苦,那标病已都去九分了。只是纵欲的人,又兼去了许多血脉,只身上虚弱的紧。晁大舍又封了一两药金,抬了一沙坛好酒,五斗大米,差李成名押着往萧北川家去取药。萧北川见了银子大米,虽是欢喜,却道也还寻常,只是见了那一沙坛酒,即如晁大舍见珍哥好起病的一般,不由的向李成名无可不可的 [无可不可的——由于高兴而什么都可以答应的样子。] 作谢,恨命留李成名吃酒饭,高高的封了一钱银子赏他。撮了两帖药,交付回去。

次早初十,七八个骡夫赶了二十四头骡子,来到晁家门首。看门人说道:“家中有病人,今日起身不成。”众脚户说道:“这头口闲一日就空吃草料,谁人包认?”家人传进去了。晁大舍道:“家中奶奶不好,今日起不成身,还得出这二月去,另择吉日起身哩。他若肯等,叫他等着;他若不肯等候,将那定钱交下,叫他另去揽脚 [揽脚——山东方言,指招揽雇用骡马等脚力的生意。] 。咱到临时另顾。”家人传到外边,众骡夫嚷说:“这春月正是生意兴旺时候,许多人来雇生口,只因宅上定了,把人都回话去了。如今却耽误了生意,一日瞎吃许多草料。前日那先支去的三两银子,还不够两三日吃的,其馀耽阁的日子,还要宅上逐日包认。”一家找出,一家又要倒入,两边相持争闹。毕竟亏禹明吾走过来评处,将那三两定钱就算了这几日空闲草料,即使日后再雇头口,这三两银也不要算在里面。又叫宅里再暖出一大瓶酒来与脚户吃,做刚做柔的将脚户打发散去。

却说晁知县在华亭县里,一身的精神命脉,第一用在几家乡宦身上,其次又用在上司身上。待那秀才百姓,即如有宿世冤仇的一般。当不得根脚牢固,下面也都怨他不动。政以贿成,去年六月里考了满 [考了满——任期已满,通过考核。明代官员任期满三年,由上司考核政绩,作为升转或降级的依据。] ,十月间领了敕命,各院复命,每次保荐不脱。

九月间,适然有一班苏州戏子,持了一个乡宦赵侍御的书来,托晁知县看顾。晁知县看了书,差人将这一班人送到寺内安歇,叫衙役们轮流管他的饭食。歇了两日,逐日摆酒请乡宦,请举人,请监生,俱来赏新到的戏子。又在大寺内搭了高台,唱《目连救母记》 [目连救母记——明人郑之珍所编传奇,全称《目连救母劝善记》,演目连救母故事。剧共一百零二出,所以说“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 与众百姓们玩赏。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这些请过的乡绅举监,挨次独自回席,俱是这班戏子承应。唱过,每乡宦约齐了都是十两,举人都是八两,监生每家三十两,其馀富家大室共凑了五百两,六房皂快 [六房皂快——县衙中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书办、胥吏和皂、快、壮三班差役。] 共合拢二百两,足二千金不止。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这班人挑了箱,唤到衙内,扮戏上寿。见了晁知县,千恩万谢不尽,立住问了些外边的光景。别的也都渐渐走开去了,只有一个胡旦、一个梁生还站住白话。因说起晁知县考过满,将升的时候了,晁知县道:“如今的世道,没有路数相通,你就是龚遂、黄霸 [龚遂、黄霸——西汉著名的循吏,后世并称“龚黄”。事见《汉书·循吏传》。] 的循良,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升转。皇上的法度愈严,吏部要钱愈狠。今幸得华亭县也亏[不]了人,多做一日即有多做一日的事体,迟升早升,亦凭吏部罢了。”梁生说道:“老爷到不可这等算计。正是这个县好,所以要早先防备。如今老爷考过满了,又不到部里干升,万一有人将县缺谋生去,只好把个远府不好的同知,或是刁恶的歪州,将老爷推升了去,岂不误了大事?若老爷要走动,小人们有极好的门路,也费用得不多,包得老爷如意。如今小人们受了老爷这等厚恩,也要借此报效。”晁知县喜道:“你们却是甚么门路?”梁生道:“若老爷肯做时,差两个的当 [的当——可靠;稳妥。] 的心腹人,小人两个里边议出一个,同了他去,如探囊取物的容易。明年二月包得有好音来报老爷。”晁知县道:“且过了奶奶生日,我们明日商量。你说得甚是有理,万一冒冒失失推一个歪缺出来,却便进退两难了。”议定。

到了次日,将胡旦、梁生叫到侧边一座僻静书房内。梁生道:“京中当道的老爷们,小人们服事的中意也极多,就是吏部里司官老爷,小人们也多有相识的。这都尽可做事。若老爷还嫌不稳,再有一个稳如铁炮的去处,愈更直捷。只是老爷要假小人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斟酌情况,自己决定如何处理。] ,只管事成;那如何成事,老爷却不要管他。就是跟去的两个人,也只叫他在下处管顾携去物件罢,也不得多管,掣小人们肘。”晁知县笑问道:“你且说这个门路却是何人?”梁生道:“是司礼监王公那里,来是 [来是——等于说来的是。“的”字在山东方言中语音脱落。] 稳当。”晁知县惊问道:“我有多大汤水,且多大官儿,到得那王公跟前?烦得动他照管?”梁生道:“正是如此,所以要老爷假便宜,跟去的人不要来掣肘。老爷只管如意罢了。”

晁知县道:“约得几多物件?”梁生道:“老爷且先定了主意,要那个地方的衙门,方好斟酌数目。”晁知县道:“我这几年做官的名望虽然也好,又保荐过四五次,又才考过满,第一望行取 [行取——地方官员因政绩卓著调往京城任职,称为“行取”。] 。这只怕太难些,做不来。其次是部属。事倒也易做,但如今皇上英明,司官都不容易,除了吏部、礼部,别的兵、刑……四部,那一部是好做的?头一兵部,也先寻常犯边,屡次来撞口子 [撞口子——经由长城上的关口侵犯内地。] ,这是第一有干系的。其次刑部,如今大狱烦兴,司官到也热闹,只是动不动就是为民削夺 [为民削夺——免去官职,使成为百姓。] ,差不多就廷杖 [廷杖——在殿阶下当廷杖责朝臣,是明代始有的一种刑罚。] ,这是要拘本钱的去处,是不消提起的了。其馀户、工两部,近来的差也多极难,有利就有害,咱命薄的人担不起。除了部属,就是府同知。这三重大两重小的衙门,又淡薄,又受气,主意不做他。看来也还是转个知州罢,到底还是正印官,凡事由得自己。”

梁生道:“老爷说的极是!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晁知县道:“那远处咱是去不得的,一来俺北方人离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纪了。这太仓、高邮、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来有了年纪,那精神也照管不来。况近来闻说钱粮也多逋欠,常被参罚,考不的满。不然还是北直,其次河南,两处离俺山东不甚相远。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离北京只四十里,离俺山东通着河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满,差不多就遇着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

约定十二月十六日吉时起身,议出胡旦同家人晁书、晁凤带着一千两银子,分外又带了二百两盘费,雇了三个长骡,由旱路要赶灯节前到京干事。胡旦心中想道:“虽是受了晁爷的厚恩,借此报他一报,可也还要得些利路才好,难道白白辛苦一场?若把事体拿死蛇般做,这一千两银子只怕还不够正经使用。幸得梁生当面进过,便宜行事。待我到京,相机而行便了。”风餐雨宿,走了二十八个日头,正月十四日进了顺城门 [顺城门——京师九门之一,又称宣武门。] ,在河漕边一个小庵内住了,安顿了行李。

原来司礼监太监王振,原任文安县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府、州、县学的副职。] ,三年考满无功,被永乐爷阉割了,进内教习宫女。到了正统爷手里,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 [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明代宫中宦官机构,负责掌管宫廷礼仪与管理诸事。秉笔太监,明代皇帝批奏章或下发谕旨,常由司礼监太监先写明事目,因称为秉笔太监。] ,那权势也就如正统爷差不多了。阁老 [阁老——明代的大学士皆入阁办事,因被敬称为阁老。] 递他门下晚生帖子;六部九卿 [六部九卿——六部,明代中央行政机构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长官为尚书。九卿,六部尚书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的合称。] 见了都行跪礼。他出去巡边,那总制 [总制——官名,在本回所写的英宗正统年间称总督,后因武宗自称“总督军务”,因改称总制。] 巡抚都披执了道旁迎送;住歇去处,巡抚、总督都换了亵衣,混在厨房内监灶。他做教官的时节,有两个戏子,是每日答应 [答应——侍应。] 相熟的人。因王振得了时势,这两人就“致了仕” [致了仕——官员因年老或衰病而辞去官职,叫做致仕。这里是说两人改行不再唱戏的意思。] ,投充王振门下,做了长随,后又兼了太师 [兼了太师——古代乐官之长称太师。这里指兼做教人演戏的事。] ,教习梨园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后来也都到了锦衣卫 [锦衣卫——明朝设立的负责巡察缉捕和诏狱的特务机构。] 都指挥的官衔,家中那金银宝物也就如粪土一般的多了。这两个都是下路人,一个姓苏的,却是胡旦的外公;一个姓刘的,乃是梁生的娘舅。

即日晚上,胡旦叫人挑了带来的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篓虎丘茶,一篓白鲞,走到外公宅上。门人通报了,请胡旦进来见了,苏都督甚是欢喜。胡旦的亲外婆死久了,房中止有三四个少妾,也都出来与胡旦相见。胡旦将那晁知县干升的事备细说了,苏锦衣点了点头。一面摆上饭来,一面叫人收拾书房与胡旦宿歇。胡旦因还有晁书、晁凤在下处,那一千两银子也未免是大家干系,要辞了到庵中同寓。苏锦衣道:“外甥不在外公家歇,去倒庙角,不成道理。叫人去将他两个一发搬了来家同住。”胡旦吃了饭,也将掌灯的时候,胡旦领了两个虞候 [虞候——这里是侍从、跟班的意思。] ,同往庵中搬取行李。晁书二人说道:“这个庵到也干净,厨灶又都方便,住也罢了;不然你自己往亲眷家住去,我们自在此间,却也方便。”那两个虞候那里肯依,一边收拾,一边叫了两匹马,将行李驮在马上,两个虞候跟的先行去了。晁书二人因有那一千两银在内,狠命追跟。胡旦说道:“叫他先走不妨,我们慢慢行去。”

那正月十四,正是试灯的时节,又当全盛太平的光景,一轮将望的明月,又甚是皎洁得紧。三人一边看,一边走。晁书、晁凤也只道胡旦的外公不过在京中扯纤拉烟,寻常门户罢了,只见走到门首,三间高高的门楼,当中蛮阔的两扇黑漆大门,右边门扇偏贴着一条花红纸印的锦衣卫南堂 [锦衣卫南堂——即后文所说的南镇抚司,是锦衣卫中掌管刑名和军匠事务的机构。] 封条,两边桃符 [桃符——钉在大门上的桃木薄板,古人认为可以起到祛灾辟邪的作用。] 上面贴着一副朱砂红纸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门前柱上又贴一条示道:“本堂示谕附近军民人等,不许在此坐卧喧哗,看牌赌博,如违拿究!”晁书二人肚内想道:“他如何把我们领到这等个所在来?”又想道:“他的外公必定是这宅里的书办,或是长班,家眷就在宅内寄住。”但只见门上的许多人看见他三人将到,都远远站起,垂了手,走到门台下伺候,见了胡旦,说道:“大叔,怎得才来?行李来得久了。老爷正等得不耐烦哩。”走进大门,晁书向胡旦耳躲边悄悄问道:“这是谁家,我们轻易撞入?”胡旦道:“这就是我外公家里。”晁凤又悄悄问道:“你外公是甚样人,住这等大房,门上有这许多人伺候?”胡旦道:“我外公是个一点点锦衣卫都督,因管南镇抚司事,所以有几个人伺候。”

说话中间,进了仪门,承值的将晁书、晁凤送到西边一个书房安顿。那书房内也说不了许多灯火齐整。吃了茶,晁书、晁凤大眼看小眼的道:“我们既然来到此处,伺候参见了苏爷,方好叨扰。”胡旦教人传禀。许久出来回话:“老爷分付,今日晚了,明日朝里出来见罢。叫当值的陪二位吃饭,请胡大叔到里面去。”胡旦道:“二位宽怀自便,我到内边去罢。”晁书二人暗道:“常日只说是个唱旦的戏子,谁知他是这样的根器?每日叫他小胡儿,奚落他,他也不露一些色相出来。”大家吃了饭,安歇了。

次早吃了早饭,胡旦换了一领佛头青秋罗夹道袍,戴了一顶黑绒方巾,一顶紫貂帽套,红鞋绫袜,走到书房。晁书二人乍见了,还不认得,细看方知是胡旦。二人向前相唤了,谢说:“搅扰不当。”胡旦打开行李,取出梁生与他母舅的家书,并捎寄的人事,胡旦也有送他的笋鲞等物,同了苏家一个院子 [院子——也称家院,家人的意思。] ,要到刘锦衣家,约了晁书二人同往。晁书又只道是个寻常人家,又因梁生常在他面前说道有一个母舅在京,二位到那里,他一定要相款的,所以也就要同去望他。及至到了门上,那个光景又是一个苏府的模样。苏家的人到二门上说了数句,胡旦也不等人通报,竟自大落落走进去了。回头只见晁书二人缩住了脚不进去,胡旦立住让道:“二位请进厅坐。”晁书等道:“我两人且不进去,此处离灯市相近了,我们且往那里走走,到苏宅等候罢。”一边说,一边去了。

原来这刘家是苏锦衣的内侄,是胡旦的表母舅,与梁生也都是表兄弟,所以两个干事都不分彼此。起先出头讲事都是梁生开口。梁生原要自己来,恐怕没了生脚,戏就做不成了。胡旦虽系正旦,扮旦的也还有人,所以叫胡旦来京。脱不了王振门下这两个心腹都也是胡旦的至亲,料也不会误事。那日刘锦衣不在宅内,胡旦进去见了妗母,留吃了饭。刘锦衣回了宅,相见过,说了来京的事故。

胡旦别过,来到苏家。晚间赏灯筵宴,只见晁书等二人也自回来,要禀见苏锦衣。锦衣道:“叫他过来。”苏锦衣方巾姑绒道袍,毡鞋,穿著的甚是庄重,在门槛内朝下站定。晁书不由自己,只得在厅台下跪下,磕了四个头,跪禀道:“胡相公只说同行进京,并不曾说到老爷宅上,所以家主也不曾备得礼,修得书,望老爷恕罪。”苏锦衣道:“胡相公一路都仗赖你两人挈带,家中管待不周,莫怪怠慢。京城也尽有游玩所在,闷了,外边闲走。你二位如今且往书房去赏灯。”又分付了一个承值,拿了许多花炮陪伴晁书吃酒。

十六日早饭后,刘锦衣来苏家回拜胡旦。苏锦衣因灯节放假,闲在家里,就留刘锦衣赏灯过节,甚是繁华。席间说起晁知县指望二人提拔,要升北通州知州。刘锦衣道:“他有几数物事带来?”胡旦道:“刚得一撇 [一撇——即一千两。“千”字的起笔为一撇,所以用为“一千”的隐语。] 。”刘锦衣道:“这通州是五千两的缺。叫他再出一千来,看两个外甥分上,让他三千两便宜;不然,叫他别处去做。”说过,也再不提起了。

过了十数日,晁书见了胡旦,也不敢再唤他小胡了,声声唤他胡相公,见了他也极其尊敬,问道:“胡相公,我们来了这半月,事体也一些不见动静,银子又不见用费,却是怎生缘故?”胡旦道:“二月半后才推升,如今却有甚动静?你们且好住着闲嬉哩。又不用出房钱,又不使饭钱,‘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晁凤道:“正是无故扰苏老爷,心上不安。”胡旦道:“可扰之家,扰一两年也不妨。”

到了二月初十日,傍晚的时节,刘锦衣来到了苏家相访,让他内书房里相待。胡旦却不在跟前。刘锦衣开口道:“胡家外甥的事,姑夫算计要怎样与他做?”苏锦衣道:“他拿了一千两头,要通州的美缺,怎样做得来?”刘锦衣道:“这只好看了胡家外甥的体面,我们爷儿两个拿力量与他做罢了,叫他再添一千两银子,明白也还让他一大半便宜哩。把这二千头,我们爷儿两个分了,就作兴了梁家胡家两个外甥,也是我们做外公做舅舅的一场。就叫他两个也就歇了这行生意,唤他进京来,扶持他做个前程,选个州县佐贰 [州县佐贰——知州、知县的辅佐官员,指州同、县丞等官吏。] ,虽是抵搭 [抵搭——后文也作“低搭”。卑下、低贱的意思。] ,也还强似戏场上的假官。”苏锦衣道:“不然 [不然——商量的口吻,等于说要不、这样如何。] 等到十三日与老公上寿的日子,我们两个齐过去与他说说?量事也不难。”刘锦衣道:“只是还问他要一千两,不知他肯出不肯出,又不知几时拿得来。”苏锦衣道:“这倒不打紧,人非木石,四五千的缺,止问他要二千银子,他岂有不出的?但则明日,我叫了他的家人,当面与他说说明白。”款待了刘锦衣酒饭,约定十三日与王振上寿,乘便就与晁知县讲情。

次日,苏锦衣衙门回来,到了厅上,脱了冠服,换了便衣,将晁书等唤到面前。晁书等叩了头,垂着手,站在一旁。苏锦衣道:“你二人闲坐着闷的慌,又没甚款待你们。你爷要的这个缺,人家拿着五六千两银子求不到手的,你们拿了一千两银子来,怎干的事?如今我与你锦衣卫刘老爷两个人的体面,与人讲做了二千银了,这比别人三分便宜二分哩。”晁凤原做过衙门青夫 [衙门青夫——衙门中的皂吏、差役。因身着皂衣,故称青夫。] 的人,伶俐乖巧,随禀道:“小人们来时,家主也曾分付过了,原也就不敢指定这缺。若是此缺可得,这些微之物怎么得够?如今老爷主持了‘二’数,这是极便宜的了。没有别说,只是家主来报效老爷合刘爷便了。如今只是一面做着,将见有的且先交付与他,待小人们着一人先回去取来补足。昨来的人原不多,又年节近了,路上不好走,所以没敢多带物件。”苏锦衣道:“银子倒不必去取,任凭多少,我这里可以垫发。只这几日,也就有信了。只是一件:如今那通州见有人做哩,昨日叫人查了查,还不够三年俸,怎么打发他?这到费手哩。”晁书等跑到书房,将带来的一千两银,共二十封,一一交与苏锦衣收进,各回房去了。

到了十三日王振的生日,苏、刘二锦衣各备了几件希奇古怪的物件,约齐了同去上寿。只见门上人海人山的拥挤不透,都是三阁下、六部五府、大小九卿、内府二十四监官员,伺候拜寿。远远苏、刘二人喝导到门。巡视人役拿了几根藤条,把拥挤的人尽数辟了开去,让苏、刘二人行走到大门,下了马。把门的也不通报,把门闪开,二人穿着大红绉纱麒麟补服,雪白蛮阔的雕花玉带,拖着牌繐印绶,摇摆进去了,竟到了后边王振的住房外。近侍禀道:“苏掌 [掌——同本作“长”,据下文校改。] 家合刘掌家来了。”王振道:“叫他进里来。”说:“你两个穿着这红衣裳,一定是与我磕头。你搀空磕了头罢,好脱了衣裳助忙。”苏、刘二人就在卧房里跪下,一连磕了八个头,口称:“愿祖爷爷九千岁!每年四季平安!”起来也没敢作揖,自己跑到前面,将上寿的礼物自己端着,捧到王振跟前。

苏锦衣的一个羊脂玉盆,盆内一株苍古小桃树,树上开着十数朵花,通似鲜花无异,细看是映红宝石妆的。刘锦衣的也是一样的玉盆,却是一株梅树,开的梅花却是指顶大胡珠妆的。王振看了甚是欢喜,说道:“你两个可也能 [能——山东方言,有能耐,有本事。] !那里钻钻 [钻钻——想办法寻找、搜求。] 的这门物儿来孝顺我哩?”随分付近侍道:“好生收着。拿罩儿罩住,休要暴上土 [暴上土——山东方言,飞扬的尘土洒落在物件上。] 。不久就是万岁爷的圣诞,进了万岁爷罢。”看着苏、刘二人说道:“头已是磕了,礼已是送了,去,去脱了你那红袍,咱大家撺掇着 [撺掇着——等于说掺杂着。指穿戴整齐,混杂在拜寿的人丛中。] 做什么。”

苏、刘二人走到自己班房,脱了衣服,换上小帽两截子 [两截子——即便服,上下身分开来穿的裤、褂之类。] ,看着人扫厅房,挂画挂灯,铺毡结彩,遮帏屏,搭布棚,抬铜锣鼓架子,摆卓调椅,拴卓帏,铺坐褥:真个是一了百当 [一了百当——事情办得圆满、妥帖。] 。王振进了早膳,升了堂,文武众官依次序上过寿,接连着赴了席。苏、刘二人也没出府,乱到四更天,就在各人班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仍看人收拾了摆设的物件。只见王振也进了早膳,穿着便衣,走到前厅来闲看。苏、刘二人爬倒地,磕了四个头,说:“老祖爷昨日陪客,没觉劳着么?”王振道:“也就觉乏困的。”说着闲话,一边看着收拾。二人见王振有个进去的光景,苏、刘二人走向前,也不跪下,旁边站着。苏锦衣先开口道:“奴婢二人有件事禀老祖爷。”王振笑嘻嘻的道:“你说来我听。”二人道:“奴婢二人有个小庄儿,都坐落在松江府华亭县。那华亭县知县晁思孝看祖爷分上,奴婢二人极蒙他照管。他如今考过满,差不多四年俸了,望升转一升转,求祖爷与吏部个帖儿。”王振道:“他待往那里升?”二人道:“他指望升通州知州,守着祖爷近,好早晚孝敬祖爷。他又要拜认祖爷做父哩。”王振道:“这样小事,其实你们合部里说说罢了,也问我要帖儿!也罢,拿我个知生单帖儿,凭你们怎么去说罢。那认儿子的话别要理他。我要这混帐儿子做甚么?‘老婆当军——没的充数哩!’叫他外边打咱们的旗号不好。”

二人方跪下谢了。书房里要了一个知生红单帖,央掌书房的长随使了一个“禁闼近臣”的图书,钤了名字。二人即时差了一个心腹能干事的承值,持了王振的名帖,竟到吏部大堂私宅里备细说了。那吏部钦此钦遵,没等那通州知州俸满,推升了临洮府同知,将晁知县推了通州知州。就如焌灯 [焌灯——又称取灯儿、发烛。为一端涂硫黄的小薄木片或细木条,用来引火或点燃灯烛。] 在火上点的一般,也没有这等快!

晁书二人喜不自胜,叩谢了苏锦衣,央苏宅差了一个人,引了晁书二人又到刘锦衣家叩谢。收拾行李,领了刘锦衣回梁生的书。胡旦因苏锦衣留住了,不得同晁书等回去,也写了一封前后备细的书禀回复晁知县,说叫晁知县速来赴任,西口也先常来犯顺 [犯顺——侵犯顺天府所属地区。明代的顺天府又称京师,辖境相当于今北京市一带。] ,通州是要紧的地方。又说将他外公垫发过的一千两银子交与梁生自己持进京来。那晁书等二人,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再听下回接说。

评曰:人情世故,宦态朝政,无不描出。精神手笔不止于画生,变换生动,莫可名言。只觉汤海若《牡丹亭记》便同嚼蜡。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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