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粟 [纳粟——即例监。生员或富户通过出资报捐而取得国子监生的资格。]
有钱莫弃糟糠妇,贫时患难相依。何须翠绕共珠围?得饱家常饭,冲寒 [寒——同本作“塞”,据文意酌改。] 粗布衣。 休羡艳姬颜色美,防闲费尽心机。得些闲空便私归。那肯团团转?只会贴天飞。
——右调《临江仙》
痴人爱野鸡,野鸡毛羽好。得隙想飞腾,稻粱饲不饱。家鸡蠢夯材,守人相到老。终夜不贪眠,五更能报晓。
野鸡毛好如鲜花,自古冶 [冶——同本作“治”,据文意酌改。] 容多破家。家鸡打鸣好起早,兀坐深闺只绩麻。
晁书二人得了喜信,收拾了行李,将带来二百两路费银内留下五十两与胡旦在京搅缠 [搅缠——山东方言,花费,使用。] ,辞谢了苏锦衣,雇了长骡,合了同伴回南去讫。
却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菩萨 [白衣菩萨——即观世音菩萨。因其身着白衣,坐在白莲花座上,故称。] 圣诞。珍哥调养的渐觉好些,做了两双鞋,买了香烛纸马,要打发晁住媳妇往庙里去烧香。正待出门,只见外面一片声喧嚷。晁大舍方在梳头,合珍哥都唬了一跳。家人传进说:“还是那年报喜的七八个人,来报老爷升了北通州知州。”晁大舍不胜喜欢,又忽想:“怪道公公两次托梦叫我往北去投奔爹娘!我想爹娘见在南边,却如何只说北去?原来公公已预先知道了。”晁大舍出去见了报喜众人,差人往铺中买了八匹大桃红拣布与众人挂红,送在东院书房内安歇。次日,摆酒款待,封出一百两喜钱;众人嫌少,渐次又添了五十两。都欢喜,打发散了。众亲朋络绎不绝,都来贺喜。晁大舍只是不敢送出大门。
接说晁知县那里。晁书二人尚未到家,报喜的已先到了十日,见了刊报,送在寺内安歇,也发付的众人心满意足。打叠申文书,造交代册籍,辞院道,写了两只官座船,择四月初一日离任,不到家,一直往通州上任。也果然兑了一千两银子交与梁生,教梁生辞了班里众人,同在船上进京。
晁知县起身之日,倒是那几家乡宦举人送赆送行,到也还成个礼数。那华亭两学秀才 [两学秀才——县学的生员和在府学课读的本县生员。] ,四乡百姓,恨晁大尹如蛇蝎一般,恨不得去了打个醋坛 [打个醋坛——即打醋炭,后文也作“打个醋炭”。把烧红的木炭投入醋钵,放出蒸气熏屋宇,是民间一种祛除邪祟的方法。这里是说百姓想以此祛除晁思孝的贪邪之气。] 的光景。那两学也并不见举甚么帐词 [帐词——即幛词。在整幅的布帛上题写的表示祝贺的辞句。] ,百姓们也不见说有“脱靴遗爱”的旧规 [脱靴遗爱的旧规——地方官离任时,百姓为其脱去旧靴,换上新靴,以示遗爱或挽留。] 。那些乡绅们说道:“这个晁父母,不说自己在士民上刻毒,不知的只说华亭风俗不厚。我们大家做个帐词,教我们各家的子弟为首,写了通学的名字,央教官领了送去;再备个彩亭,寻双靴,也叫我们众家佃户庄客,假妆了百姓与他脱脱靴。”算记停当,至日撮弄 [撮弄——山东方言,等于说应付,糊弄。] 着打发上船去了。合县士民,也有买三牲还愿的,也有合分资 [分资——就是份子。众人共同筹办事情时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数。] 做庆贺道场的,也有烧素纸的,也有果然打醋坛的,也有只是念佛的,也有念佛中带咒骂的。
这晁大尹去后到也甚是风光,一路顺风顺水。五月端午前到了济宁,老早就泊了船,要上岸买二三十斤胭脂,带到任上送礼;又要差人先到家里报知。
这一夜晁大尹方才睡去,只见他的父亲走进舱来,说道:“源儿近来甚是作孽,凭空领了娼妇打围,把个妖狐射杀,被他两次报仇,都是我救护住了,不致伤生。只怕你父子们的运气退动,终不能脱他的手。你可拘束了他同到任去,一来远避了他,二来帝都所在,那妖魂也不敢随去。”晁大尹醒来,却是一梦。唤醒夫人,夫人道:“我正与公公说话,你却将我唤醒。”二人说起梦来都是一样,也甚是诧异了一番。早起写了一封书与大舍,内说:“武城虽是河边,我久客乍归,亲朋往来,就要耽阁费事;因此不到家中,只顺路到坟上祭祭祖,焚了黄 [焚了黄——官员升官或遇恩典等事,用黄纸写了告文到祖墓前祭告焚烧,叫做“焚黄”。] ,事完仍即回到船上。”又说:“公公托梦,甚是奇怪,且是我与你母亲同梦一般。你可急急收拾,同了媳妇计氏随往任中,乘便也好求干功名,不可有误。”
谁知晁大舍弃舍了计氏,用八百两取了珍哥,瞒得两个老浑帐一些不知。虽不住的有家人来往,那些家人寻思,服事老主人的日短,伏事 [伏事——义同“服事”。服侍,伺候。] 小主人的日长,那个敢说?如今书上要同计氏随任,如何支吾?晁大舍随即收拾了铺盖,雇了八名轿夫,坐了前向 [前向——山东方言,此前;前一段时间。] 京中买来的大轿,带了《金刚经》,跟了六七个家人,贴河迎将上去。走了两三日,迎见了船。见了爹娘,说不了家长里短;又说计氏小产了,不能动履,目下且不能同去,只得爹娘先行,待计氏将息好了,另去不迟。
晁大舍与爹娘同在船上,走了几日,到了武城地方。祭了祖,焚过了黄,晁大尹方知雍山庄上被人放火烧得精光,也去了万把粮食等物。嗟叹了一回,开了船向北而行。晁大舍又送了两站,说定待计氏稍有起色,或是坐船,或是起旱,即往任上不题。
晁大舍回了家中,对珍哥说道:“爹娘闻知娶你过门,甚是欢喜,要即时 [即时——同本作“即是”,据文意酌改。] 搬你上船,同往任内。因我说你小产未起,所以只得迟迟。待你一好,咱也都要行了。”
到了五月尽头,过了三伏,晁大舍拣了七月初七日从陆路起身。预先雇骡子,雇轿夫,收拾行李停当,只等至日起身。初五日午后,计氏领了四五个养娘走到前边厅内,将公公买与他的那顶轿,带轿围,带扶手,拉的拉,拽的拽,抬到自己后边去了,口里说道:“这是公公买与我的,那个贱骨头奴才敢坐!谁敢出来说话,我将轿打得粉碎,再与拚命不迟!”家人报与晁大舍知道。珍哥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出。晁大舍道:“丢丑罢了!我看没有了这顶轿,看咱去的成去不成!我偏要另买一顶比这强一万倍子的哩!”果然用了二十八两银子,问乡宦家回 [回——山东方言,把别人以前买下的东西买过来叫“回”。] 了一顶全副大轿来,珍哥方才欢喜。
晁大舍叫人与计氏说道:“适间用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轿来,甚是齐整,叫你去看看。”计氏望着那养娘,稠稠的唾沫猛割丁 [猛割丁——后文也作“猛趷丁”、“猛哥丁”。猛地、突然的意思。] 向脸上哕了一口,道:“精扯淡!那怕你五千两买轿,累着我腿疼 [累着我腿疼——与我无关,不干我事的意思。] !却叫我去看看!你只不动我的这顶破轿,就是五万两也不干我事!”哕的那养娘一溜风跑了。
到初七日,收拾了当,交付看家的明白了,大家起身往北前进。一路早行晚住,到了北京。谁想晁大舍且不敢便叫珍哥竟到任内,要慢慢的油嘴滑舌骗得爹娘允了,方好进去,随在沙窝门 [沙窝门——即广渠门。] 内,每月三两银赁了一所半大不小的房子,置买了一切器皿煤米等物,停停当当,将珍哥留住里面。跟去的养娘俱留在京中,又留下晁住两口子服侍珍哥。自己还在京中住了两日,方才带了几个家人自到通州任内,说计氏小产,病只管不得好,恐爹娘盼望,所以自己先来了。晁夫人甚是怨怅,说道:“家门口守着河路,上了船直到衙门口,如何不带他同来,丢他在家?谁是他着己的人,肯用心服事?亏你也下得狠心!况且京里有好太医,也好调理他。”埋怨儿子不了,又要差人回去央计亲家送女儿前来。晁大舍也暂时支吾过了。
七月二十四日,晁大舍道:“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我要到庙上走走,就买些甚么东西,也要各处看看,得住几日回来。”晁老依允,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要拨两名快手跟随。晁大舍道:“这么许多家人,要那快手何用?”拨了八名夫,坐了轿,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对珍哥道:“幸得你没进去!衙门窄鳖鳖的,屁股也吊不转的,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咱住惯了宽房大屋,这们促织匣内,不二日就鳖死了!亏我有主意,没即时同你进去;若是进去了,衙门规矩,就便出不来了,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至二十五日,端了一扶手银子,果然到了庙上,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回到京中宅子,住了七八日,别了珍哥,仍回通州去了。
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 [门子——衙门中侍茶、捧衣的杂役。] ,当过兵,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紫膛色一个胖壮小伙子,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大舍喜他伶俐,凡百托他,一向叫伎者,定戏子,出入银钱,掌管礼物,都是他一人支管。珍哥做戏子的时节,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 [斗牙磕他嘴——斗嘴,开玩笑。] 不了。临买他的时,讲价钱,打夹帐,都是他的首尾 [首尾——后文也作“手尾”。自始至终经办。这里是经办人的意思。] 。两个也可谓“倾盖如故” [倾盖如故——盖,车上伞形的车盖。倾盖,两车相遇,车盖倾侧而互相靠在一起。本用以形容朋友相遇,亲切交谈的情景,这里是说珍哥与晁住关系亲密,逾越了主仆的界限。] 的极了。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 [团脐——雌蟹的腹甲为圆形,故称雌蟹为“团脐”。后因以团脐喻指女人,含有侮谩之意。] 过日。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 [忒不相——太不像样。相,同“像”。] 了,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那个昏大官人就像耳聋眼瞎的一般,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怎样报得起?所以恨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还恐不十分齐整,又到金箔胡同买了廿帖 [廿帖——同本作“甘帖”,据文意酌改。] 升底金,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
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色 [附学名色——附学生员的身份。附学生员是明代府、县学中名列廪膳生员、增广生员之后的一类生员。] 。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 [司业、祭酒——祭酒是国子监的长官,司业为副长官。下文的典簿、助教,都是祭酒的属官。] ,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员领,系了尺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
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 [盘缴——花销;使费。] ,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 [搭识——结识。山东方言指有同样兴趣爱好的人结识相处。] 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 [宿监——即“宿奸”。监,本指国子监,用为“奸”字的谐音。] ,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
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卓,卓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卓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 [打呼卢——打鼾。] 。
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稍 [稍——同“捎”。本书“捎”字多作“稍”。] 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住。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躲听,真真是像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 [顿下——囤下。拿钱留住,暂时存在手里待卖的意思。山东方言中“囤”与“顿”同音。] ,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
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极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 [死不迭——山东方言,连死都来不及。] 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 [火势——后文也作“虎势”。山东方言,情势、架势、样子的意思。] ,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 [治造——治作。山东方言,惩治、折磨。] 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 [希流刷拉——象声词,形容纸响的声音。] 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 [不是价——后文也作“不是家”。山东方言,不是。“价”为语气助词,相当于“呢”。] ,可是那符动惮 [动惮——即动弹。惮,“弹”的借字。] 。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 [滴溜着——山东方言,用手提着。滴,“提”的音变。] 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 [一大些——山东方言,许多。] 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相,死在当面。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众人到仔细听他说了半日。一人道:“这是笑话儿。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卖猫人朋 [朋——同“绷”。] 着脸说道:“这怎么是笑话?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是翰林院承差家,有招对的话。”晁大舍听见逼邪,狐精害怕,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问道:“咱长话短说,真也罢,假也罢,你说实要多少银,我买你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话!我不图实卖,冷风淘热气的,图卖凉姜哩!年下来了,该人许多帐,全靠着这个猫。就是前日买这猫,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也还问人揭借一半添上,才买了。如今这一家货 [一家货——山东方言,一下子、一会儿的意思。货,同“伙”。] 又急忙卖不出去,人家又来讨钱,差不多撰三四个银就发脱了。本等要三百两,让爷十两,只己 [己——“给”的借字。山东方言中,给读jǐ音。] 二百九十两罢。”晁大舍道:“瞎话!成不的。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天平兑己你,卖不卖,任凭主张。”那人道:“好爷!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 [还我一半——买东西还价出到一半的价钱。] ,倒见十抽一起来!”晁大舍道:“再添你三两,共三十二两,你可也卖了!”那人道:“我只是这年下着急,没银子使。若挨过了年,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倒撰他无数的钱。”
晁大舍又听了“拘邪捉鬼”四个字,那里肯打脱?添到三十五、三十八、四十、四十五,那人只是不卖。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寸 [帮寸——也说“帮衬”。附和凑趣,说对自己一方有利的话。] 的打破头屑 [打破头屑——山东方言,指用语言挑拨破坏,不使事情成功的行为。] ,做张做智的员成 [员成——后文也作“圆成”。说合,撮合。员,“圆”的借字。] 着,做了五十两银子卖了。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递与那人。那人说:“这银虽是一锭元宝,不知够五十两不够?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那个员成的人道:“你就没个眼色!这们一位忠诚的爷,难道哄你不成?就差的一二两银子,也没便宜了别人。”一家拿着猫,一家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散了。那人临去,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说道:“我的佛爷!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也不肯舍了你!”
晁大舍正待走,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炤顾了罢。我也是年下着极,要打发人家帐哩。”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说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哩,不买他。”那人道:“鹦哥,爷不肯买你哩。你不自己央央爷,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说道:“爷不买,谁敢买!”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真是‘不到两京,虚了眼’!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
晁大舍问道:“你可实要多少银子?”那人说道:“这比不的那猫,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富贵爷们买了家去,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能敢要多少?爷心爱,多赏几两;心里不甚爱,少赏几两。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也就带出三四个来。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稍了家里顽去。”晁大舍说:“与你十二两银子罢。”那人不肯卖。晁大舍走了一走,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说道:“爷去了,不买你,只是饿死了!”那鹦哥晾着翅,连叫道:“爷不买,谁敢买!爷不买,谁敢买!”晁大舍回头道:“可实作怪!就多使二两银子,也不亏人。”一面开了扶手,取出十两一封,五两一封,递与那人。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道:“这十五两,爷赏的不太少些?罢!罢!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卖与爷去。”一边交割了。
晁大舍上了马,家人们都雇了驴子,一溜烟往下处行走。拿到珍哥面前,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珍哥佯佯不采 [佯佯不采——大模大样、不予理睬的样子。采,同“睬”。] 的不理;又拿出买的衣服、锦缎合那珠子、玉花,珍哥倒把玩个不了。晁大舍道:“村孩子!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 [摆划——摆弄,把玩。] !”珍哥道:“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活宝!倒是狗宝哩!”晁大舍道:“村孩子!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珍哥说:“咄,你见什么来!”晁大舍道:“你只强!休说别的,天下有这们大狮猫?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珍哥道:“你见甚么来!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小似猫的狗,不知多少哩!”晁大舍道:“咱那里鹦哥尽多,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珍哥说:“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晁大舍道:“鹦哥,你说话与奶奶听,我与你豆儿吃。”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果然说的话真。”道:“鹦哥,你再说句话,我与你豆儿吃。”那鹦哥又说:“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看着晁大舍笑道:“我的傻哥儿!吃了人的亏了!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晁大舍又道:“鹦哥,猫来了!”连叫了数声,那鹦哥也连说数声“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说道:“傻孙!买这夯杭子 [夯杭子——笨货;傻东西。杭子,山东方言,指人或物,等于说“东西”。] 做什么?留着这几钱银子,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瞎头子 [瞎头子——白白地;没来由地。] 丢了钱!”晁大舍道:“几钱银!这是十五两银子哩!”珍哥嗤了一声道:“十五两银子,极少也买四十个!”问晁住道:“是实使了几钱银子?”晁住道:“实是十五两银子,少他一分哩!”珍哥道:“呸!傻忘……”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又问:“这猫是几钱银子?”晁住道:“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
珍哥道:“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晁住道:“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了不成?咱这里的猫,从几时有红的来?从几时会念经来?”珍哥道:“红的!还有绿的、蓝的、青的、紫的哩!脱不了是颜色染的,没的是天生的不成?”晁大舍道:“我的强娘娘!知不到什么,少要梆梆 [梆梆——后文也作“邦邦”、“帮帮”。山东方言,快嘴快舌;胡说八道。] !你拿指头醮 [醮——“蘸”的俗字。] 着唾沫,撚撚试试,看落色不落色!”珍哥道:“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没的毡条、羯子、缨子都落色罢?”晁大舍道:“瞎话!一个活东西,怎么茜?”珍哥道:“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没的是死了才乌?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原起不是个红猫来?比这还红的鲜明哩!”晁大舍道:“如今怎么就白了?”珍哥道:“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
晁大舍挣 [挣——同“怔”。发愣。] 了一会,望着晁住道:“咱别要吃了他的亏!”又道:“只是会念经,没的不跷蹊?”珍哥道:“你叫他念卷经咱听。”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那猫眯风着眼,呼卢呼卢的起来。晁大舍喜的道:“你听!你听!念的真真的‘观自在菩萨’、‘观自在菩萨’!”珍哥道:“我也没有那好笑的。这经谁家的猫不会念?丫头,你拿咱家小玳瑁来!”丫头将一个玳瑁猫捧到。珍哥搂在怀里,也替他脖子底下挠了几把,那玳瑁猫也眯风了眼,也念起“观自在菩萨”来了。珍哥道:“你听!你那猫值五十两,我这小玳瑁就值六十两!脱不了猫都是这等打呼卢,又是念经不念经哩!北京城不着 [不着——山东方言,等于说多亏了、要不是有。] 这们傻孩子,叫那光棍饿杀罢!”与了晁大舍个闭气,晁住也没颜落色的走得去了。
晁大舍道:“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咱开爹的帐。说这猫常能避鼠,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叫他拿老鼠。”叫丫头挝了些绿豆,放在鹦哥罐 [罐——同本作“观”,据文意酌改。] 里。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飞着连声叫唤“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好鹦哥!极会说话!”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卓合那泥金《心经》取得出来,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那猫吃不了,还剩了一半在内。正是:贪夫再得儿孙好,天下应无悖出财!再听下回接道。
评曰:一峰未过万峰迎。细想作者之心,不知若何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