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世态黑沉沉。刻毒机深。恩情用去怨来寻。到处中山狼一只,张牙爪,便相侵。 当日说知心。绵里藏针。险过远水与遥岑。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摆森森?

——右调《增字浪淘沙》 [增字浪淘沙——同本作“增字浪涛沙”,“淘”与“涛”盖以同音而误,据词牌改。]

话说太监王振虽然作了些弥天的大恶,误国欺君,辱官祸世,难道说是不该食他的肉、寝他的皮么?依我想将起来,王振只得一个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了当真的人,连王振也只得十个没卵袋的公公。若是那六科给谏、十三道御史、三阁下、六部尚书、大小九卿、勋臣国戚合天下的义士忠臣,大家竖起眉毛,撅起胡子,光明正大,将出一片忠君报国的心来事奉天子,行得去,便吃他俸粮;行不去,难道家里没有几亩薄地,就便冻饿不成?定要丧了那羞恶的良心,戴了鬼脸,千方百计,争强斗胜的去奉承那王振做甚?大家齐心合力,挺持得住了,难道那王振就有这样大大的密网,竭了流,打得干干净净的不成?却不知怎样,那举国就像狂了的一般,也不论甚么尚书阁老,也不论甚么巡抚侍郎,见了他,跪不迭的磕头,认爹爹认祖宗个不了!依了我的村见识,何消得这样奉承!

后来王振恨命的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蒙了土木之难。正统爷的龙睛亲看他被也先杀得稀烂,两个亲随的掌家 [掌家——同本作“长家”,据下文改。] 刘锦衣、苏都督同时剁成两段 [两段——同本作“两設”。“段”与“設”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依我论将起来,这也就是天理显报了。他的弟侄儿男,荫官封爵的,都一个个追夺了,也杀了个罄尽。又依我论将起来,这也算是国法有灵了。却道当初那些替他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屁股的义子义孙,翻将转那不识羞的脸来,左手拿了张稀软的折弓,右手拿了几枝没翎花的破箭,望着那支死虎邓邓 [邓邓——象声词,同“噔噔”。] 的射。有的说他不死,有的说他顺了也先,有的说他死有馀恨,还该灭他三族,穷搜他的党羽。穷言杂语,激聒个不了。若再依我的村见识,他已落在井中,上不来了,又只管下那石头做甚?

那苏都督、刘锦衣恃了王振的掌家,果然也薰天的富贵了几年。依达人看将起来,不过还似他当初的时节,扮了一本《邯郸梦》、《南柯梦》 [《邯郸梦》、《南柯梦》——即《邯郸记》、《南柯记》,明代汤显祖所著的戏曲,分别演唐人小说《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的故事。] 的一般。后来落了个身首异处,抄没了家私,连累了妻子。若说那梁安期,不过是刘锦衣姑表外甥,胡君宠也不过是苏都督闺女的儿子。两个原不曾帮了他两家作恶,也不甚指了他两家的名色诈人,不过是每人 [每人——同本作“海人”。“每”与“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作兴了千把银子,扶持了个“飞过海” [飞过海——《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穵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 的前程,况还都不曾选出官去,真是狐狸小丑,还寻他做甚?却道那些扒街淘空的小人,你一疏,我一本,又说有甚么未净的遗奸,又说有甚么伏戎的馀孽,所以那梁生、胡旦都在那搜寻缉访的里边。行开了文书,撒开 [撒开——同本作“撒闻”。“開”与“聞”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应捕 [应捕——衙门中负责缉捕的吏役。] ,悬了一百两的赏格,要拿这一班倚草附木的妖精。渐渐的俱拿得差不多了。

梁生、胡旦藏得这所在甚好,里边没人敢传将出去,外边又没人敢寻将进来,倒也是个铜墙铁壁。争奈那晁家的父子都有一件毛病,好的是学那汉高祖专一杀戮功臣。晁老儿虽是心里狠,外面还也做不出来。见梁生、胡旦没了势力,忖量得他断不能再会干升了,后来因他又与徐翰林相处。他如今自身也难保,还惧怕他做甚?辗转踌躇几番,要首将出去;即不然,也要好好打发他出门。当不得外面一个讲王道的西宾邢皋门,冷言讽语,说甚么病鸟依人,又讲甚么鲁朱家与季布的故事 [“鲁朱家”句——朱家,汉初鲁人,以任侠闻名。楚人季布曾佐项羽,后来汉高祖悬赏千金缉捕他。朱家将季布藏匿在自己家中,又托滕公向汉高祖进言,终使季布得到赦免。] ,孔褒与张俭的交情 [“孔褒”句——孔褒,后汉人,为孔融之兄。张俭为孔褒旧交,因举奏宦官侯览获罪,到孔家避难,时孔褒不在,孔融将其收留。后来事泄,张俭脱走,孔褒、孔融与其母争任收留之罪,诏书坐罪于孔褒。] 。晁老怕他议论,不好下得手。

又亏不尽有一个煞狠要丈夫做好人,不肯学那东窗剥柑子吃 [东窗剥柑子吃——《朝野遗记》载:岳飞被诬系狱之后,秦桧“独居书室,食柑玩皮”。其妻王氏走进来说:“老汉何一无决耶?捉虎易放虎难也。”遂使秦桧下定了杀害岳飞的决心。] 的一个贤德夫人,屡屡在枕边头说道:“我们在华亭,幸得急急离了那里,若再迟得几时,江院按临,若那些百姓一齐告将起来,成得甚么模样?亏不尽他两个撺掇我们早早离了地方,又得这等一个好缺。虽是使了几两银子,我听得人说,我们使了只有一小半钱。如今至少算来,将两年也不下二十万银子,这却有甚么本利?这也都是两个的力量。我们如今在这里受荣华,享富贵,怎好不饮水思源?况他两个,我听说多有亲戚朋友,他却不去投奔,却来投奔我们,他毕竟把我们当他一个好倚靠的泰山。我们不能庇护他罢了,反把他往死路里推将出去,这阿弥陀佛,我却下变不得 [下变不得——等于说不忍心,下不得这个狠。今山东方言作“下意不得”。] 。”

所以晁老听了这些语,那心头屡次被火烧将起来,俱每次被那夫人一瓢水浇将下去。于是这梁生、胡旦也还没奈何容他藏在里边。然虽是说不尽得了夫人解劝的力量,其实得了那跨灶 [跨灶——儿子胜过父亲的意思。] 干蛊 [干蛊——“干父之蛊”的略语。语出《易·蛊》,意思是儿子能承继父志,做父亲所不能做的事情。] 的儿子不在跟前。若这个晁大舍一向住在衙中,你即有夫人的好话,晁老却不敢不听儿子的狂言。别人怕得那晁大舍是一个至奸险、至刻毒的小人,他却看得儿子就如那孔夫子、诸葛亮的圣智!

谁知这胡旦、梁生的难星将到。五月十二日,晁大舍到了张家湾,将船泊住,且不差人衙里报知,要打发小班鸠回去。除了家里预先与过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两银子,沿路零零碎碎也做过了许多衣裳,又与了四两重一付手镯、四个金戒指、一副金丁香 [金丁香——金耳坠。因耳坠的形状与丁香相似,故称。] ,也还有许多零碎之物。又称了四两银子交与船上的家长 [家长——船家,船主。] ,作回去的四十日饭钱,叫还在船上带他回去,将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与用度。跟他的小优儿,另外赏了二两纹银。方才先差了人往衙内通报,随后也就开船前进。临要上岸,又与小班鸠在官舱后面,却不知做了些甚么事件,喘吁吁的出来。岸上拨了许多马匹,抬了老晁坐的大轿,别了班鸠,前呼后拥的进州去了。到后面见了爹娘,说了些家常里短的话。看人搬完了行李,出到书房与邢皋门相见。许久,又走到胡旦、梁生那里叙了寒温。那胡旦、梁生心里算计,有了结义的盟兄到了,一定凡百更是周全,越发有了倚靠。谁知坐不稳龙霄宝殿罢了,还只怕要銮驾过尽哩!

过得两三日,与晁老说起胡旦、梁生的事来。那晁大舍说出那些伤天害理、刻薄不近人情的言语,无所不至,也没有这许多口学他的说话。晁老听了,就如那山边的顽石听那志公长老讲《法华经》的一般,只是点头 [“山边”句——晋无名氏《莲社高贤传·道生法师》:“师……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为点头。”此云志公长老讲《法华经》,盖后世传说。] 。又是晁夫人说道:“小小年纪,要往忠厚处积泊,不要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我刚刚劝住了你爹,你却又发作了。你既知他是戏子小唱,谁叫托他做事,受他的好处?又谁叫你与他结拜弟兄?这样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事,孩儿你听我说,再休做他。你一朵花儿才开,正要往上长哩。”那晁大舍驴耳躲内晓得甚么叫是忠言!旁边又有一个父亲帮助他,怎得不直着个脖子,强说:“娘晓得甚么!人谁不先为自己?你如今为了他,这火就要烧着自己屁股哩!咱如今做着现任有司官,家里窝藏着钦犯,这是甚么小罪犯!咱己他担着,是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拿着当顽哩!”晁夫人道:“没的家说!他作反来?那里放着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有事我耽着!”晁老道:“你女人晓得甚么!大官儿说得是。”晁夫人道:“狗!是什么是!我只说是爷儿们不看长!”

吃了午饭,打发晁老上了晚堂,晁大舍走到原先住的东书房内,叫了晁书、晁凤到跟前,说道:“你们别要混帐没有主意,听老奶奶的话。那两个戏子是朝廷钦犯,如今到处画影图形的拿他,你敢放在家里藏着?这要犯出来,丢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饭家伙都保不住哩。我想起来,他使咱这们些银子,要不按他个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头信 [头信——后文也作“投信”。索性。] 狠他一下子,己他个翻不的身!如今见悬着赏,首出来的,赏一百两银子哩。你们着一个明日到城上,我写一张首状你拿着,竟往厂卫里递了,带着人回来捉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听见。就是别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个字来。一百两银子的赏哩!每人分五十两,做不的个小本钱么?”

晁书看着晁凤说道:“明日你去罢,挣了赏来也都是你的。不知怎么,我往京里走的生生的。”晁凤道:“还是你去,我干不的事。先是一个心下不得狠,怎么成的?”晁大舍望着晁凤哕了一口,道:“见世报!杭杭子的腔儿!您怕这一百两银子札手么?”二人道:“这事大爷再合老爷商议,别要忒冒失了。依小人们的愚见,这不该行。他在咱身上的好处不小,这缺要不着 [要不着——山东方言,要不是,如果不是。] 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两银子还没处寻主儿哩。就是俺两个,在苏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待?他认得咱是谁?他也不过是为小胡儿。他就在咱家住些时,只当是回席他。就是昨日华亭的事,也该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里寻徐翰林去?若不着这一封挡戗的书去,可不就像阴了信的炮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一般罢了?咱就按他个嘴啃地,他就爬不起来?那南人们有根子哩。”

晁大舍道:“你这都像那老奶奶的一样淡话!开口起来就是甚么天理,就是甚么良心,又是人家的甚么好处,可说如今的世道,儿还不认的老子,兄弟还不认的哥哩!且讲甚么天理哩,良心哩!我齐明日 [齐明日——从明天开始。] 不许己你们饭吃,我就看着你们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这们个性子: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的掐把;人该受咱掐把的去处,就要变下脸来掐把人个够!该用着念佛的去处,咱旋烧那香,迟了甚来?你夹着屁股窎远子去墩 [墩——同“蹲”。] 着。你看我做,你只不要破笼撒了气。透出一点风去,我拧折了你们的腿!”把晁凤、晁书雌了一头灰,撵过一边去了。倒背了手,低着头,在那院子里走过东走过西,肚里思量妙计。

到了次日清早,梳过头,走到梁生两个的房里坐下,问道:“二位贤弟没有带得甚么银子么?”二人道:“也有几两,不多。是待怎样?”大舍道:“本府差下人来,要一万两军饷,不拘何项银两,要即刻借发。可可的把库里银子昨日才解了个罄尽。这军储要紧,咱只得衙里凑借与他,等征上来还咱。”梁生两个道:“有几两银子都放手出去了,那日往这里来,谁敢再出去讨要?只将现有的几两银子带了来。两个合将拢来,不知够六百两不够?”一边从皮箱内零零碎碎的兜将拢来,却是六百三十两。梁生二人一封封递将过去,要留下那三十两零头。晁大舍道:“连那三十两都凑在里边罢了。”外面总用了包袱包裹的结结实实的,把胡旦的一根天蓝鸾带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房内。又嘱付教不要与邢皋门、晁凤、晁书知道。

又过了一日,晁大舍把一本报 [报——即邸报,朝廷或各省驻京机构刊印的官报。] 后边空纸内故意写了个厂卫的假本,说访得胡君宠、梁安期躲藏通州知州晁思孝衙内,请旨差人捉拿。故意拿了报,慌张张的走到梁生门房里,故意教人躲开了,说道:“事体败露,不好了!如今奉了旨,厂卫就有差人到了!若进来搜简的没有,还好抵赖;若被他搜简出去,你二人是不消说得,我们这一家都被你累死了!”

梁生两个慌做一团,没有计策,只是浑身冷战。晁大舍说:“没有别计,火速收拾行李,我着人送你们到香岩寺去,交付与那个住持,藏你们在佛后边那夹墙里面。那个去处是我自己看过的,躲一年也不怕有人寻见。那个和尚新近被强盗扳 [扳——供述和自己有牵连,被牵涉到案内的意思。] 了,是家父开了他出来。他甚感我们的恩,差人去分付他,他没有敢放肆的。事不宜迟,快些出去!”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止妆了个褥套,别样用不着的衣裳也都丢下了。梁生道:“有零碎银子且与几两,只怕一时缓急要用。”晁大舍道:“也没处用银子,我脱不了不住的差出人去探望,再稍出去不迟。”二人也辞不及邢皋门,说:“我们还辞辞奶奶出去。”晁大舍道:“略等事体平平,脱不了就要进来,且不辞罢。”开了衙门,外面已有两个衙门的人伺候接着。晁大舍道:“我适才已是再三分付详细了。你二人好生与我送去,不可误事。”两个衙门人诺诺连声,替他抗了褥套去了。

原来香岩寺在通州西门外五里路上。那送去的二人扛了褥套,同梁生、胡旦出了西门,走到旱石桥上,大家站住了歇脚。一人推说往桥下解手,从小路溜之而已。又一个说道:“这还有五六里大野路,我到门里边叫两匹马来与二位相公骑了好去。”梁生二人道:“路不甚远,我们慢慢走去罢。”那人道:“见成有马,门里边走去就牵来了。”将褥套阁在桥栏干上,也就做了一对半贤者 [半贤者——这里是半路上归隐而去的意思。] 。

那梁胡二人左等右等,从清早不曾吃饭,直到了晌午。那一个先去解手的是不消说得,已是没有踪迹了,这一个去牵马的又复杳无音信。那时正是六月长天,饿得肚里热腾腾的火起。那旱石桥上到是个闹热所在,卖水果的,卖大米水饭的一行两行的挑过,怎当梁胡二人半个低钱也不曾带了出来,空饿得叫苦连天,却拿甚么买吃?两个心里还恨说道:“这两个差人,只见我们两个换了这褴褛衣裳,便却放不在眼里!那晓得我们是晁大舍的义弟。过两日见了晁大舍,定要说了打他!”又想自己耽着一身罪名,要出来避难的,却怎坐在这冲路的桥上?幸喜穿了破碎的衣裳,刚得两薄薄的被套,不大有人物色 [物色——注目;辨别。] 。商量不如自己抗了行李,慢慢的问到香岩寺去。晁大舍曾言已着人合住持说过了,我们自去说得头正,他也自然留住。

各人 [各人——山东方言,自己。] 把被套抗在肩头,问了路,走了五六里,倒也果然有座香岩寺,规模也甚是齐整。二人进了山门,又到了佛殿上叩了头,问了那住持的方丈。两个径自走进客座里面,只见一个小僧雏走来问道:“你二人是做甚的?”梁胡两个道:“我们是州太爷衙里边出来的亲眷,特来拜投长老。”那僧雏去了一会,只见那长老走将出来。但见:

年纪不上五十岁,肉身约重四百斤。鼾鼾动喘似吴牛,赳赳般狠如蜀虎。垂着个安禄山的大肚 [“安禄山”句——安禄山,唐代胡人,玄宗时兼任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旋起兵叛唐,引发安史之乱,后被其子安庆绪杀死。史载安禄山极肥胖,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玄宗尝问他:“胡腹中何有而大?”禄山回答说:“唯赤心耳!”] ,看外像 [外像——山东方言,人的外表、仪态。] ,有似弥勒佛身躯;藏着副董太师 [董太师——后汉董卓,废少帝,立献帝,又挟献帝自洛阳西迁长安,专断朝政,自为太师。后为王允、吕布所杀。] 的歪肠 [歪肠——同本作“歪赐”。“腸”与“賜”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论里边,无异海陵王 [海陵王——金废帝完颜亮,以荒淫著称,后被部将杀死于瓜洲。金世宗时追废为海陵王。] 色胆。

两个迎到门外,那和尚从新把他两个让到里面,安了坐,略略叙了来意。长老看他两个都才得二十岁的模样,那梁生虽是标致,还有几分像个男子;那个胡旦,娇媚得通似个女人,且是容貌又都光润,不像是受奔波的,却如何外面的衣服又这等破碎?再仔细偷看他们的里面,却也虽不华丽,却都生罗衫裤,甚是济楚 [济楚——整齐;鲜明。] 。若果是州衙里亲眷,怎又没个人送来?虽说有两个人都从半路里逃去,这又是两头不见影的话,又怎生不留他在衙里,却又送他往寺里来?只怕果是亲眷,在衙里干了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走出来了,又该走去罢了,如何反要住在这里?他说不住使人出来探望,且再看下落。一面叫人收拾斋来吃了。

这寺原是奉皇太后敕建,安藏经焚修的所在,周围有二三十顷赡寺的地。所以这和尚是钦授了度牒来的,甚是有钱,受用得紧。虽是素斋,却倒丰洁。二人吃了斋,和尚收拾了一座净室,叫他两个住歇。等到日夕,掌了灯,何尝有个人来探问?又留吃了晚斋,乘了会凉,终不见个人影。两个还不道是晁大舍用了调虎离山计,只疑道是转了背 [转了背——转过身来。指离开州衙的这段时间。] 锦衣卫差人到了,正在衙里乱哄也未可知。但没个凭据,怎好住得安稳?

连住了三四日,和尚径不见有个州里的人出来,一发疑心起来,要送他两个起身。二人道:“我们的行李盘缠尽数都在衙里。原说待几日就使人接了进去,所以丝毫也不曾带了出来。每人刚得一个梳匣,两三把钥匙,此外要半个低钱也是没有的,怎么去得?待我写一封书,老师傅使个的当人下到州里,讨个信息出来。”讨了一个折柬,一个封筒,恐怕和尚不信,当了和尚的面写道:

前日匆匆出来,未及辞得老爷奶奶,歉歉!送的两人俱至旱石桥上,一个推说净手,一人推去催马,俱竟去不来。弟等候至午转,只得自肩行李,投托寺内。幸得长老大看仁兄体面,留住管待。近日来信息不通,弟等进退维谷。或住或行,速乞仁兄方略。手内片文也无,仍乞仁兄留意。知名不具。

写完,用糨粘封了口。长老使了一个常往州里走动的人,叫他到州里内衙门口说:“三日前,衙里出来两位相公,住在寺里。等衙里人不出去,叫我送进这封书来。”把衙门的传了进去。晁大舍自己走到传桶跟前,回说:“我衙里相公自然在衙里住,却怎的送到寺里?这却是何处光棍指称打诈?即刻驱逐起身!稍迟,连满寺和尚都拿来重处!”唬得那个下书的金命水命 [金命水命——歇后语,隐“不如逃命”。这里是逃走、离开的意思。] 的往寺里跑,将了原书,同了梁胡二人,回了长老的话。二人听得,都呆了半晌,变了面色,气得说不出话来。那长老便也不肯容留,只是见胡旦生得标致,那个不良的念头未曾割断。随即有两地方来到寺里查问。幸得那长老是奉敕剃度的,那地方也不敢放肆,说了说,去了。

胡旦二人道:“我们去,是半步也行不得的。没有分文路费,怎么动身?只好死在这里罢了!左右脱不了是死!”把那前后左右从根至尾的始末,怎样借银子,怎样打发出来,尽情告诉了那和尚。长老道:“原来是如此!这是大舍用了计。你那六百两和行李,准还 [准还——抵偿;折还。] 那干官的银子。你倒是把实情合老僧说得明白,这事就好处了。你且放心住下,寺里也还有你吃的饭哩。你两个依我说,把头发且剃吊了,暂做些时和尚。不久就要改立东宫,遇了赦书,再留发还俗不迟。目下且在寺里住着,量他许大的人物,也不敢进我寺里寻人。”胡梁两个道:“若得如此,我二人情愿终身拜认长老为师,说甚么还俗的话。况我们两个虽定下了亲,都还不曾娶得过门。若后来结得个善果,也不枉了老师父度脱一场。”且把这胡梁二人削发为僧的事留做后说。

却说那晁大舍用了这个妙计,挤发出梁生、胡旦来了,那晁老钦服得个儿子就如孔明再生,孙庞 [孙庞——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膑和庞涓,二人均以谋略著称。] 复出。那日地方回了话,说道:“梁胡两个都赶得去了。”晁老喜得就如光身上脱了领蓑衣的一般。只是那晁夫人听见儿子把梁生、胡旦打发得去了,心中甚是不快,恼得整两日不曾吃饭。又怪 [怪——埋怨;责怪。] 说:“这两个人也奇!你平常是见得我的,你临去的时节,怎便辞也不辞我一声,佯长去了?想是使了性子,连我也怪得了。但不肯略忍一忍,出到外面被人捉了,谁是他着己的人?”老夫人关了房门,痛哭了一个不歇,住了声,却又不见动静。

丫头在窗外边张了一张,一声喊起,连说:“不好了!老奶奶在床栏干上吊着哩!”大家慌了手脚,掘门的掘门,拆窗的拆窗,从堂上请了晁老下来,从书房叫了晁源来到,灌救了半晌,刚刚 [刚刚——慢慢。] 救得转来。

晁老再三体问,丫鬟媳妇们都说:“不知为甚,只是整两日不曾吃饭。刚才关了房门,又大哭了一场,后来就不见动静了。从窗孔往里张了一张,只见老奶奶在床上吊着。”晁老再三又向晁夫人详问:“果真是为何来?”晁夫人道:“我不为甚么。趁着有儿子的时候我早些死了,好叫他披麻带孝,送我到正穴里去。免教死得迟了,被人说我是绝户 [绝户——没有后代的人,又特指没有儿子的人。] ,埋在祖坟外边!”晁老道:“我不晓得这是怎生的说话!这等一个绝好的儿子,我们正要在他手里享福,快活半世哩,为何说这等不祥的言语?”晁夫人道:“我虽是妇人家,不曾读那古本正传,但耳躲内不曾听见有这等刻薄负义没良心的人干这等促狭 [促狭——也作“促恰”、“促揢”。居心不良,刁钻刻薄。] 短命的事,会长命享福的理!怎如早些闭了口眼,趁着好风好水的时节挺了脚 [挺了脚——伸直了腿,意谓死去。] 快活?谁叫你们把我救将转来!”

那晁老的贤乔梓 [乔梓——父子。] 听了晁夫人的话,也不免毛骨悚然。但那晁夫人还不晓得把他的银子劫得分文不剩,衣服一件也不曾带得出去,差了地方赶逐起身这些勾当哩!大家着实解劝了一番,安慰了晁夫人。事也不免张扬开去,那邢皋门也晓得了。正是:

和气致祥,乖气致异。这样人家,那讨福器?

从此后,那没趣的事也渐渐来也。

评曰:平空一块白地,生生造作出层峦叠嶂,曲水流觞。花木扶疏,禽鱼出没,隋室之迷楼,秦家之咸阳,不是过也。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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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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