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有善气。赋将来、岂得问雌雄?有须眉仗义,脂粉成仁,青编彤管 [青编彤管——青编,即书籍。古代书籍常用青色的布帛做封套,故称。彤管,杆身漆朱的毛笔。] ,俱足流风。休单说、穆生能见蚤 [穆生能见蚤——据《汉书·楚元王传》:穆生、白生、申公俱为高祖少弟刘交故人,后刘交封楚王,以穆生等为中大夫。穆生不饮酒,楚王置酒即为他设甜酒。王死后,嗣立者不设甜酒,穆生知其有倦怠意,谢病而去。白生、申公留侍后王,果受其辱。蚤,同“早”。] ,严母且知终 [严母且知终——据《汉书·酷吏传》:严延年为河南太守,性严酷,论杀囚犯至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其母来看他,见状不肯入府,对延年说:“我没有想到,在我的晚年会有将见到你遭刑戮的那一天!我走了,先回家去为你打扫好墓地!”后延年果然被诛杀。] 。圣贤识见,君子先几,闺媛后虑,懿躅 [懿躅——美好的事迹。] 攸同。 谁说好相逢?为全交、合受牢笼。牛马任呼即应,一味员通。叹痴人不省,良朋欲避,慈母心悲,兀自推聋。教人爱深莫助,徒切忡忡!
——右调《风流子》
香岩寺的住持择了剃度的吉日,与梁胡二人落了发。梁生的法名叫做“片云”,胡旦的法名叫做“无翳”。二人都在那住持的名下做了徒弟,随后又都拨与他事管,与那住持甚是相得。
如今且说那邢皋门的行止。这个邢皋门是河南淅川县人,从小小的年纪进了学,头一次岁考补了增 [补了增——递补为增广生员。明代的增广生员名列廪膳生员之后,无权享受廪膳补贴,但可以免除赋税徭役。] ,第二遍科考补了廪 [补了廪——递补为廪膳生员。秀才取得廪膳生员的资格后可以享受廪膳补贴,故又称“食饩”。] 。他这八股时文上,倒不用心在上面钻研,只是应付得过去就罢了,倒把那正经工夫多用在典坟子史别样的书上去了,所以倒成了个通才,不象那些守着一部《四书》本经,几篇滥套时文,其外一些不识的盲货。但虽是个参政 [参政——明代各省承宣布政使之下设左右参政,从三品,为布政使的佐贰官员。] 的公子,他的乃父是我朝数得起一个清官,况又去世久了,所以家中也只淡薄过得。自己负了才名,又生了一副天空海阔的心性,洒脱不羁的胸衿,看得那中举人进士即如在他怀袖里的一般。
又兼他那一年往省城科举,到了开封城外,要渡那黄河。他还不曾走到的时节,那船上已有了许多人,又有一个像道士模样的,也同了一个科举的秀才走上船来。那个道人把船上的许多人略略的看了一看,扯了那个同来的秀才,道:“这船上拥挤的人忒多了,我们缓些再上。”复登了岸去。那个秀才问他的缘故,道士回说:“我看满船的人鼻下多有黑气,厄难只在眼下了。”说不了,只见邢皋门先走,一个小厮挑了行李走来上船。那个道士见邢皋门上在船上,扯了那个秀才道:“有大贵人在上面,我们渡河不妨了。”那时正是秋水大涨,天气又不甚晴明,行了不到一半,只见一个遮天映日的旋风从水上扑了船来。船上稍公水手忙了手脚。只听见空中喝道:“尚书在船,莫得惊动!”那个旋风登时散开去,一霎时将船渡过。那些在船上的人大半是赶科举的秀才,听了空中的言语,都像汉高祖筑坛拜将,人人都指望要做将军,谁知单只一个韩信。
大家上了岸,那个道人另自与邢皋门叙礼,问了乡贯姓名。临别,说道:“千万珍重!空中神语,端属于公,十五年间取验。楚中小蹶,不足为意,应中流之险也。此外尽俱顺境,直登八座 [八座——《文选》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八座初启,以公补尚书令。”指尚书一类的高官。] 。”邢皋门逊谢而别。后来果然做到湖广巡抚,为没要紧的事被了论,不久起了侍郎,升了户部尚书。这是后日的结果,不必细说。他指望那科就可中得,果然头场荐了解,二场也看起来,偏偏第三场落了一问策草,誊录所举将出来,监临把来堂贴了。房考等三场不进去,急得只是暴跳,只得中了个副榜 [副榜——明代科举制度,于正榜之外另取若干名,称为副榜。乡试名列副榜者可准做贡生,称副贡。] 。想那道士说十五年之间,并不许今科就中,别人到替他烦恼,他却不以为事,依旧是洒洒落落的衿怀。
有一个陆节推 [节推——即推官。唐代于节度使下置推官,故有此称。明代于各府置推官,为正七品,掌管司法刑狱。] ,其父与邢皋门的父亲为同门的年友,最是相知,那个年伯也还见在。陆节推行取进京,考选了兵科给事。因与邢皋门年家兄弟,闻得他家计淡薄,请他到京,意思要作兴他些灯火之资,好叫他免了内顾,可以读书,差了人竟到淅川县来请他。他也说帝王之都,不亲自遍历一遭,这闻见必竟不广,遂收拾了行李,同来人上了路。不半月期程 [期程——同本作“其程”,据文意酌改。] ,到了陆给事衙内,相见了,甚是喜欢。连住了三个月,也会过了许多名士,也游遍了香山、碧云各处的名山,也看了许多的奇物,也听了许多的奇闻,也看了许多的异书秘笈,心里甚是得意,道:“不负了此行。”
陆给谏旋即管了京营,甚是热闹。陆给谏见他绝没有干预陈乞的光景,又见他动了归意,说道:“请了兄来,原是因年伯宦囊萧索,兄为糊口所累,恐误了兄的远大,所以特请兄来,遇有甚么顺理可做的事,不惮效一臂之力,可以济兄灯火。况如今京营里边尽有可图的事,兄可以见教的,无妨相示。”邢皋门道:“但凡顺理该做的事,兄自是该做,何须说得?若是那不顺理不该做的,兄自是做不去,我也不好说得,坏了兄的官箴,损了我的人品。况且钱财都有个分定,怎强求得来?蒙兄馆谷 [馆谷——居其馆,食其谷。即食宿款待之意。] 了这几时,那真得处不少。那身外的长物,要他做甚?”陆给谏道:“兄的高洁,真是可敬。但也要治了生,方可攻苦。”邢皋门道:“也还到不得没饭吃的田地哩。”
又过几日,恰好晁老儿选了华亭知县。陆给谏因是亲临父母官,晁老又因陆给谏是在朝势要,你贵我尊,往来甚密。一日,留晁老在私宅吃酒,席上也有邢皋门相陪。那个邢皋门就是又清又白的醇酒一般,只除了那吃生葱下烧酒的花子不晓得他好,略略有些身分的人没有不沾着就醉的。晁老虽是肉眼凡睛,不甚晓得好歹,毕竟有一条花银带在腰里的造化,便也不大与那生葱下烧酒的花子相同,心里也有几分敬重。
一日,又与陆给谏商量,要请个西宾。陆给谏道:“这西宾的举主 [举主——推荐者。] 却倒难做。若不论好歹,那怕车载斗量;若拣一个有才又有行,这便不可兼得了。又有那才行俱优,却又在那体貌上不肯苟简,未免又恐怕相处不来。眼底下倒有一个全人,是前日会过的邢皋门,不惟才德双全,且是重义气的人,心中绝无城府,极好相处的。若得这等一人,便其妙无穷了。”晁老道:“不知敢借重否?”陆给谏道:“待我探他一探,再去回报。”
送得晁老去了,走到邢皋门的书房,正见桌上摊了一本《十七史》,一边放了碟花笋干,一碟鹰爪虾米,拿了一碗酒,一边看书,一边呷酒。陆给谏坐下,慢慢将晁老请做西宾的事说将入来。邢皋门沉吟了一会,回说道:“这事可以行得。我喜欢仙乡去处,文物山水,甲于天下,无日不是神游。若镇日只在敝乡株守,真也是坐井观天。再得往南中经游半壁,广广闻见,也是好的。况以舌耕得他些学贶,这倒是士人应得之物。与的不叫是伤惠,受的不叫是伤廉。这倒是件成己成物的勾当。但不知他真心要请否?若他不是真意,兄却万万不可把体面去求他。”陆给谏道:“他只不敢相求。若蒙许了,他出自望外,为甚用体面央他!”
傍晚,晁老投了书进来,要讨这个下落。陆给谏将晁老的来书把与邢皋门看了,商量束脩数目,好回他的书。邢皋门 [邢皋门——同本作“那皋门”。邢,此下或误作“那”、“刑”,皆据上文校改,不再出校记。] 道:“这又不是用本钱做买卖,怎可讲数厚薄?只是凭他罢了。这个也不要写在回书里面。”陆给谏果然只写了一封应允的书回复将去。
次早,晁老自己来投拜帖,下请柬,下处齐整摆了两席酒,叫了戏文,六两折席,二十四两聘金,请定过了。邢皋门也随即辞了陆给谏,要先自己回去安一安家,从他家里另到华亭。雇了长骡,晁老又送了八两路费,又差了两人伺候到家,仍要伺候往任上去。陆给谏送了一百两银子,二十两赆仪,也差了一个人伴送。晁老到任的那一日,邢皋门傍晚也自到了华亭,穿了微服,进入衙中。
那晁老一个教书的老岁贡,刚才撩吊了“诗云子曰”,就要叫他戴上纱帽,穿了员领,着了皂靴,走在堂上,对了许多六房快皂,看了无数的百姓军民,一句句说出话来,一件件行开事去,也是“庄家老儿读祭文——难”。却亏不尽邢皋门原是个公子,见过仕路上的光景,况且后来要做尚书的人,他那识见才调自是与人不同。晁老只除了一日两遍上堂,或是迎送上司及各院里考察,这却别人替他不得,也只得自己出去。除了这几样,那生旦净末一本戏文,全全的都是邢皋门自己一个唱了。且甚是光明正大,从不晓得与那些家人们猫鼠同眠,也并不曾到传桶边与外人交头接耳。外边的人也并没有人晓得里面有个邢相公。有了这等一个人品,晁老虽不晓得叫是甚么“无思不服” [无思不服——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有声》。宋朱熹集传:“无思不服,心服也。”] ,却也外面不得不致敬尽礼。
可煞作怪,那晁夫人虽是个富翁之女,却是乡间住的世代村老。他的父亲也曾请了一个秀才教 [教——同本作“叫”,盖以同音而误,据文意酌改。] 他儿子读书,却不晓的称呼甚么先生,或叫甚么师傅,同了别的匠人叫做“学匠”。一日,场内晒了许多麦,倏然云雷大作起来,正值家中盖造,那些泥匠、木匠、砖匠、锯匠、铜匠、铁匠,都歇了本等的生活,拿了扫帚木掀,来帮那些长工庄客救那晒的麦子。幸得把那麦子收拾完了,方才大雨倾将下来。那村老儿说道:“今日幸得诸般匠人都肯来助力,所以不致冲了麦子。”从头一一数算,各匠俱到,只有那学匠不曾来助忙。又一日,与两个亲眷吃酒,合那小厮说道:“你去叫那学匠也来这里吃些罢了,省得又要各自 [各自——山东方言,等于说另外。] 打发。”那个小厮走到书堂,叫道:“学匠,唤你到前边大家吃些饭罢,省得又要另外打发。”惹的那个先生凿骨捣髓的臭骂了一场,即刻收拾了书箱去了。却不知怎的,那晁夫人生在这样人家,他却晓得异样尊敬那个西宾,一日三餐的饮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大事小节,无不件件周全。若止靠了外边 [外边——同本作“外迹”。“边”与“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晁老,也就不免有许多的疏节。邢皋门感激那晁老不过二分,感激那夫人倒有八分,所以凡百的事,真真是尽忠竭力,再没有个不尽的心肠。
后来,从晁源到了华亭,虽也不十分敢在邢皋门身上放肆,那蔡肐 、潘公子、伯颜大官人的俗气也就令人难当。幸得邢皋门有一个处厌物的妙法:那晁源跳到跟前,他也只当他不曾来到;晁源转背去了,他也不知是几时脱离;晁源口里说的是东南,邢皋门心里寻思的却是西北;所以邢皋门到一毫也没有嫌憎他的意思。只是晁源第一是嗔怪爹娘何必将邢皋门这般尊敬,又指望邢皋门不知怎样的奉承,那知他又大落落的,全没些瞅睬。若与他一溜雷 [一溜雷——山东方言,结为同道、做成一路的意思。] 发狂胡做,倒也是个相知,却又温恭礼智,言不妄发,身不妄动的人。
晁源已是心里敢怒,渐渐的口里也就敢言了。邢皋门又因他爹娘的情面,只不与他相较。后来又陪了晁老来到通州,见晁源弃了自己的结发,同了娼妾来到任中,晓得他不止是个狂徒,且是没有伦理的人了。又知道他与梁生、胡旦结拜弟兄,这又是绝低不高,没有廉耻的人了。又晓得他听了珍哥的说话逼死了嫡妻,又是忍心害理的了。又晓得他把胡旦、梁生的行李银子挤了个干净,用了计策赶将出去,这又是要吃东郭先生的狼一般了。“生他的慈母尚且要寻了自尽,羞眼见他,我却如何只管恋在这里?这样刻毒,祸患不久就到了。我既与他同了安乐,怎好不与同得患难?若不及早抽头,更待何日?”托了回家科考,要辞了晁老起身。晁老虽算得科考的日子还早,恃了有这个一了百当的儿子,也可以不用那个邢皋门。晁源又在父亲跟前恨命怂恿得紧。看了日子,拨了长马,差定了里外送的人,预先摆酒送行,倒也还尽成个礼数。
邢皋门行后,晁大舍就住了邢皋门的衙宇,摄行相事起来。却也该自己想度一想度,这个担子,你拇量担得起担不起?不多几时,弄得个事体就如乱麻穿 [乱麻穿——即乱麻串,理不清头绪的乱麻。穿,同“串”。] 一般。张三的原告梢在李四的详文,徒罪的科条引到斩罪的律例。本道是个参政的官衔,他却称他是佥事。那官衔旁里小字批道:“的系何日降此二级?”一个上司丁了父艰 [丁了父艰——因父亲去世回家守制。同本作“下了父艰”。“丁”与“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送长夫的禀内说他有“炊臼之变” [炊臼之变——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梦》:“卜人徐道昇,言江淮有王生者,榜言解梦。贾客张瞻将归,梦炊于臼中。问王生,生言:‘君归不见妻矣。臼中炊,故无釜也。’”无釜,谐音“无妇”,惟丧妻之事。下文说晁源引了这个典故,但却将“无釜”错会成“无父”,误将丧妻之典用在上司丧父之事上。] 。那上司回将书来,说道:“不孝积愆无状,祸及先君。荆布人幸而无恙,见与不孝同在服丧,何烦存唁!”看了书,还挺着项颈强说:“故事上面 [上面——同本作“土面”。“上”与“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说,有人梦见‘炊臼’,一个圆梦的道:‘是无父也。’这上司不通故事,还敢驳人!”晁老儿也不说叫儿子查那故事来看看,也说那上司没文理。这只邢皋门去了不足一月,干出这许多花把戏了,还有许多不大好的光景。
晁夫人又常常梦见他的公公扯了他痛哭,又常梦见计氏脖子 里拖了根红带与晁源相打,又梦见一个穿红袍戴金幞头的神道坐在衙内的中厅,旁边许多判官鬼卒,晁源跪在下边,听不见说的是甚话,只见晁源在下面磕几个头,那判官在簿上写许多字,如此者数次。神道临去,将一面小小红旗,一个鬼卒,插在晁源头上,又把一面小黄旗插在自己的窗前。
晁夫人从那日解救下来,只是恶梦颠倒,心神不宁。又兼邢皋门已去,晁源甚是乖张,晁老又绝不救正,好生难过。一日,将晁书叫到跟前,说道:“这城外的香岩寺就是太后娘娘敕建的香火院,里面必有高僧。你将这十两银子去到那里寻着住持师傅,叫他举两位有戒行的,央他念一千卷救苦难观世音菩萨的宝经,这银子与师傅做经钱。念完了,另送钱去圆经。把事干妥当回话。”
晁书领了命,回到自己房里,换了一道新鲜衣帽,自己又另袖了三两银子在手边,骑了衙里自己的头口,跟了一个衙门青夫,竟往香岩寺去。到了住持方丈里边,恰好撞见胡旦,戴了一顶缨纱瓢帽,穿了一领栗色的湖罗道袍,僧鞋净袜,拿了两朵千叶莲花,在佛前上供。晁书乍见了个光头,也还恍恍惚惚的,胡旦却认得晁书真切。彼此甚是惊喜,各人说了来的缘故。
恰好那日住持上京城与一个内监上寿去了,不在寺中。梁生也随即出来相见,备了齐整斋筵款待晁书,将晁大舍问他借银子,剩了三十两,还不肯叫他留下,还要了个干净,第二日又怎样看报,“将我们两人立刻打发出来,一分银子也没有,一件衣裳也不曾带得出来。我们要辞一辞奶奶也是不肯的。叫两个公差,说送我们到寺。只到了旱石桥上,一个推净手,一个推说去催马,将我们撇在桥上,竟自去了。我们只得自己来到寺里,蒙长老留住。大官人原说不时差人出来照管,住了三四日,鬼也没个来探头。我们写了一封书,长老使了一个人送到衙里。大官人书也不接,自己走到传桶边,千光棍、万光棍,骂不住口,还要拿住那个送书的人。随后差了两个地方,要来驱逐我们两个即时起身。若是我们有五两银子在手边,也就做了路费回南去了。当不得分文没有,怎么动得身?只得把实情告诉了长老。长老道:‘你两个一分路费也没有,又都有事在身上,这一出去,定是撞在网内了。不如且落了发,等等赦书再处。’所以我们权在这边。大官人行这样毒计罢了,只难为奶奶是个好人,也依了他干这个事!又难为你与凤哥,我们是怎样的相处,连一个气息也不透些与我们。我们出来的时节,你两个故意躲得远远去了!”
晁书听说,呆了半晌,说道:“这些详细,不是你们告诉,莫说奶奶,连我们众人都一些也不晓得。这都是跟他来的曲九州、李成名这般人干的营生。头 [头——去;在。] 你们出来的两日前边,把我与晁凤叫到跟前,他写了首状,叫我们两个到厂卫里去首你们,受那一百两银子的赏。我们不肯,把我们哕了一顿,自己倒背了手,走来走去的一会,想是想出这个‘绝户计’来了。你们说奶奶依他做这事,奶奶那里知道!他只说外边搜捕得紧,恐被你连累,要十灭九族哩。算记送你们出来,奶奶再三不肯,苦口的说他;他却瞒了奶奶,把你们打发出来了。那一日,连我们也不知道,及至打发早饭,方知你们出去了。后来奶奶知道,自己恼得 [恼得——同本作“脑得”,据文意酌改。] 整两日不曾吃饭,哭了一大场,几乎一绳吊死,幸得解救活了。”
梁胡二人吃惊道:“因甚为我们便要吊死?”晁书道:“倒也不是为你们。奶奶说他干这样刻毒短命的事,那有得长命在世的理?不如趁有他的时节,好叫他发送到正穴里去,省得死在他后边,叫人当绝户看承 [看承——山东方言,看待;对待。] 。这奶奶还不晓得把你们的银子、衣裳都挤了个罄净。你那银子共是多少?”胡旦道:“我们两个合拢来,共是六百三十两。那时我们要留下那三十两的零头,他却不叫我们留下。使了一个蓝布包袱,用了一根天蓝鸾带捆了,李成名抗得去了。我们两人四个皮箱里,不算衣裳,也还有许些金珠,值钱的东西也约够七八百两。仗赖你回去,对了老爷、奶奶替我们说声,把那皮箱留下,把银子还我们也便罢了。”晁书道:“你们的这些事情,我回去一字也不敢与老爷说的。他就放出屁来,老爷只当是那里开了桂花了。我这回去,待我就悄悄与奶奶说,奶奶自然有处。你把这经钱留下,待老师傅回来,请人快念完经。圆经的时节,我出来回你的话。”
晁书吃完了斋,依旧骑了马去衙中回过了话。看见没人跟在面前,晁书将寺中遇见梁生、胡旦的事情,从头至尾,对了晁夫人学了个详细。晁夫人听了,就如一桶雪花冷水劈头浇下一般,又想道:“这样绝命的事,只除非是那等飞天夜叉,或是狼虎,人类中或是那没了血气的强盗,方才干得出来!难道他果然就有这样事情?只怕是梁胡两个怪得打发他出去,故意诬赖他,也不可知。他空着身,不曾拿出皮箱去,这是不消说得了。只是那银子的事,他说是李成名经手的,不免叫了李成名来悄悄的审问他。”又想:“那李成名是他一路的人,他未必肯说。泄了关机,被他追究起那透露的人来,反教那梁胡两个住不稳,晁书也活不停当了。”好生按捺不下。
可可的那日晁源不曾吃午饭,说有些身上不快,睡在床上。晁夫人怀着一肚皮闷气,走到房里看他,只见晁源一阵阵冷颤。晁夫人看了一会,说道:“我拿件衣裳来与你盖盖。”只见一床夹被在脚头皮箱上面,晁夫人去扯那床夹被,只见一半压在那个蓝包裹底下,大沉的 [大沉的——山东方言,很重,甚重。也说“大沉沉的”,此处后一“沉”字脱去,为本书常见的语音脱落现象。] 那里拉得动。那包裹恰好是一根天蓝鸾带井字捆得牢牢的,晁夫人方才信得是真。
晁夫人知道儿子当真做了这事,又见他病将起来,只怕是报应得恁 [恁——山东方言,这,那;这样,那样。] 快,慌做一团,要与晁老说知,赔那两个的衣物。知道晁老的为人,夫人的好话只当耳边之风,但是儿子做出来的,便即钦遵钦此,不违背些儿。“银子衣裳赔他不成,当真差人把他赶了去,或是叫人首到厂卫,这明白是我断送他了。罢!罢!我这几年里边,积得也有些私房,不如够与不够,我留他何用?不如替他还了这股冤债,省得被人在背后咒骂。”
次日,又差了晁书,先袖了二百银子,仍到香岩寺内,长老也还不曾回来。晁书依了夫人的吩咐,说道:“这事奶奶梦也不知。奶奶有几两私房银子,如数替他偿还,一分也不肯少。这先是二百两交你们,且自收下。别的待我陆续运出来。你的皮箱,如得便,讨出还你,如不便,也索罢了。若如今问他索计,恐怕他又生歹计出来害你们,千万叫你两个看奶奶分上,背后不要咒念他。”梁生二人道:“阿弥陀佛,说是什的话!凭他刻毒罢了,我们怎下得毒口咒他!我们背后替奶奶念佛祝赞倒是有的,却没有咒念他道理。”又留晁书齐整的吃了斋回衙去,回复了夫人的话。夫人方才有了几分快活。
又过了一日,那住持方才从京里回来,看了梁生胡旦道:“你二人恭喜,连恩诏也不消等了。我已会过了管厂的孙公,将捉捕你两个的批文都掣回去,免照提了。如今你两个就出到天外边去,也没人寻你。”胡旦两个倒下头去再三谢了长老;又将晁夫人要念《观音经》的事,并遇见晁书告诉了他前后,老夫人要照数还他的银子,如今先拿出二百两来了,从根至梢,都对着长老说了。长老说道:“这却也古怪的事:怎么这样一个贤德的娘,生下这等一个歪物件来!”着实赞叹了一番。梁胡二人随即与晁夫人立了一个生位,供在自己住房明间内小佛龛的旁边,早晚烧香祝赞,叫他寿福双全。长老也叫人叫拾干净坛场,请了四众有戒行不动荤酒的禅僧,看了吉口,开诵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真经。
迟了一两日,晁夫人又差晁书押了四盒茶饼,四盒点心,二斤天池茶,送到寺内管待那诵经的僧人。长老初次与晁书相见,照旧款待不提。晁书又袖出二百三十两银子,走到他二人的卧室,交付明白,约定七月初一日圆经。晁书又押送了许多供献,并斋僧的物事,出到寺中,不必细说。又将胡旦、梁生的六百三十两银子尽数还完了。
晁书临去,梁生、胡旦各将钥匙二把,梁生钥匙上面拴着一个伽南香牌,胡旦的匙上拴着个二两重一个金寿字钱,说道:“这是我们箱上的钥匙,烦你顺便捎与奶奶。倘得便,叫奶奶开了验验,可见我们不是说谎,且当我们收了银子的凭信。再上覆奶奶说:‘我们事体得长老与厂里孙公说过,已将捉捕我们的批文掣回去了,免得奶奶挂心。’”千恩万谢,送了晁书回家。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再看后来结果。
脖子——同本作“頴子”。“ ”与“頴”二字盖因形近而讹。“ ”字今改简化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