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朴茂美封疆,家给人恬汔小康 [汔小康——《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意思是差不多可以过上中等水平的生活。汔,庶几,差不多。] 。富贵不骄贫守分,徜徉。四序咸和五谷昌。挟富有儿郎,暴殄恣睢犯不祥。孽贯满盈神鬼怒,昭彰。灾眚 [灾眚(shěnɡ)——灾殃,祸患。眚,同本作“青”,据文意酌改。] 频仍降百殃。

——右调《南乡子》

单说这明水地方,亡论那以先的风景,只从我太祖爷到天顺爷末年,这百年之内,在上的有那秉礼尚义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日子相报。只因安享富贵的久了,后边生出来的儿孙,一来也是秉赋了那浇漓的薄气,二来又离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习就了那轻薄的态度,由刻薄而轻狂,由轻狂而恣肆,由恣肆则犯法违条,伤天害理,愈出愈奇,无所不至。以致虚空过往神祇,年月日时当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 [司命灶君——即灶神。] ,本人的三尸 [三尸——道教认为人身体中有三尸神,名彭倨、彭质、彭矫,常在庚申日向天帝奏闻本人的过恶,以减其禄命。] 六相 [六相——佛教语,指总相、别相、同相、异相、成相、坏相。] ,把这些众生的罪孽奏闻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还了天位,谷神复位了天仓,雨师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风伯也没有甚么轻颷清籁,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还要打雷震电。往时一亩收五六石的地,收不上一两石;往时一年两收的所在,如今一季也还不得全收。若这些孽种晓得是获罪于天,大家改过祈祷,那天心仁爱,自然也便赦罪消灾。他却挺了个项颈,大家与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同本作“玉是大帝”,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相傲,却再不寻思,你这点点子浊骨凡胎,怎能傲得天过?天要处置你,只当是人去处置那蝼蚁的一般,有甚难处?谁知那天老爷还不肯就下毒手,还要屡屡的儆醒众生。

那丙辰夏里,薄薄也还收了一季麦子,此后便就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后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种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节气,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谁知到了八月初十日边,连下了几日秋雨,刮起西北风来,冻得人叶叶的颤,陨了厚厚的一阵严霜,将那地里的晚苗冻得稀烂,小米小麦渐渐涨 [涨——同本作“长”,据文意酌改。] 到二两一石。

论起理来,这等连年收成,刚刚的一季没有收得,也便到不得那已甚的所在。却是这些人恃了节年 [节年——积年;历年。] 的收成,不晓得有甚么荒年,多的粮食,大铺大滕,贱贱粜了,买嘴吃,买衣穿。卒然遇了荒年,大人家有粮食的看了这个凶荒景象,藏住了不肯将出粜;小人家又没有粮食得吃,说甚么不刮树皮、搂树叶、扫草子、掘草根?吃尽了这四样东西,遂将苫房 [苫房——遮盖房顶。苫,同本作“苦”,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烂草拿来磨成了面,水调了吃在肚内,不惟充不得饥,结涩了肠胃,有十个死十个,再没有滕那 [滕那——即“腾挪”,这里是脱离、避免这样的结果的意思。] 。又有得将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饼吃下去的,也是涩住了,解不下手来,若有十个,这却只死五双。除了这两样东西吃不得了,只得将那死人的肉割了来吃,渐至于吃活人,渐至于骨肉相戕起来。这却口里不忍细说,只此微微的点过罢了。这些吃人肉怪兽,到了次年春里,发起瘟疫来,挨了门,死得百不剩一。这可不是天老爷着实的儆戒人了?这人好了创疤又不害疼 [害疼——山东方言,觉得疼痛。] ,依旧照常作孽。

庚申 [庚申——同本作“庚巾”。“申”与“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十月天气,却好早饭时节,又没有云气,又没有雾气,似风非风,似霾非霾,晦暗得对面不见了人。待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的开朗。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气,大雷霹雳,震雹狂风,雨雪交下。丙子七月初三日,预先冷了两日,忽然东北黑云骤起,冰雹如碗如拳石者,积地尺许。

一位孟参政的夫人害了个奇病,但是耳内听见打银打铁声及听有“徐”字,即举身战栗,几至于死。有一个丫头,使唤了五六年,甚是喜爱,将议出嫁。问:“其人作何生理?”媒人回话:“打银。”前疾大作。

又有一个戏子,叫是刁俊朝,其妻有几分姿色,忽项中生出一瘿。初如鹅蛋,渐渐如个大柳斗一般,后来瘿里边有琴瑟笙磬之声。一日间,那瘿豁的声裂破,跳出一个猴来。那猴说道:“我是老猴精,能呼风唤雨。因与汉江鬼愁潭一个老蛟相处,结党害人,天丁将蛟诛殛,搜捕馀党,所以逃匿于此。南堤空柳树中有银一锭酬谢。可吃海粉 [海粉——一种含碘的海产品,即干燥之后的刺海兔卵。] 一斤,脖项如故。”刁俊朝果然到那柳树里边取出五十两一个元宝,上面凿字,系贞观七年内库之物。陆续吃完了一斤海粉,果然项脖复旧如初,一些痕记也没有。

又一个张南轩,老年来患了走阳的病,昼夜无度,也还活了三年方死。入殓的时节,通身透明,脏腑筋骨,历历可数,通是水晶一般。

那二十六回里边的麻从吾与那严列星更又希奇。麻从吾占住了张仙庙,逼得两个道士都逃走了。他却又生出一个妙法,打听得明水东南上十五里路沈黄庄有一个丁利国,自来卖豆腐为生,只有一妻,从不曾见有儿女。后来积至有数百两家私,自己置了一所小小巧巧的房子,买了一个驴儿推那豆腐的磨。因有了家私,两口人便也吃那好的;虽不穿甚么绸绢,布衣也甚齐楚。因没有子女,凡那修桥补路、爱老济贫的事,煞实肯做。虽是个卖豆腐的人,乡里中到却敬他。也有人常常的问他借银子使,他也要二三分利钱。人怜他是克苦挣来的钱,有借有还,倒从不曾有坑骗他的。

麻从吾知道这丁利国是个肯周济人的好人,打听了他卖豆腐必由的道路,他先在那林子边等着,看得丁利国将近走到,他却哀哀的痛哭,要往林子内上吊。丁利国看见,随歇住了豆腐担子,问道:“你这位相公,年纪还壮盛的时候,因有甚事这等痛哭,要去寻死?”麻从吾说:“你管我不得,莫要相问。”丁利国道:“你说是甚话?便看见一个异类的禽兽将死,也要救他,何况是个人?你头上戴了方巾,一定也是个相公,岂就不问你一声?你有甚不得已的事,或者我的力量可以与你出得力也不可知。”

麻从吾说:“我是绣江县学一个廪生,家里有一妻一子,单靠这廪银过活。如今又把这廪银半扣了,这一半又不能按时支给。教了几个学生,又因年荒都散了。三口人镇日忍饥不过,寻思再没别策,只得寻个自尽。”丁利国道:“亏我再三问你,不然,岂不可惜枉死了?我只道有甚难处的事,原来不过为此。你可到我沈黄庄住么?”麻从吾道:“我又没有一定的房屋,何处不可去得?”丁利国又问:“你可肯教书么?”回说:“教书是我本等的营生,怎的不肯?”丁利国道:“你又肯到我庄上,又肯教书,你这三口人过日也不甚难。”从豆腐筐内取出二百多钱递与他,“你且到家买几升米做饭吃了,待我先回去与你收拾一所书房,招几个学生,一年包你十二两束脩。再要不够你搅用,我再贴补你的。”麻从吾说:“你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人,怎照管得我许多?”利国道:“我既许出了口,你却不要管我。你若来时,只问做豆腐的丁善人,人都晓得。我后日做下你三个人的饭等你。”麻从吾道:“果真如此,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一般,我就认你是我的爹娘。”丁利国道:“阿弥陀佛!罪过人子!我虽是子女俱无,怎消受得起?”说着,约定了,分手而别。

丁利国回去,告诉了老婆子。老婆子说:“我们又没儿女,他又没有爹娘,况又是个廪膳相公,照管得他有个好处,也是我们两个的结果。”

到了后日,老婆子家里做下了饭,丁利国老早的出去卖了豆腐回家相等。只见麻从吾领了自己妻、子,三个来到家中。除了三口 [口——同本作“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光身,也别再没有行李。

其妻约在四十岁之外,蓬头垢面,大脚粗唇。若只论他皮相,必然是个儠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歪人,麻布裙衫不整。其子只好七八周之内,顽皮泼性,掩口钝腮。如还依我形容,或倒是个长进孩子,补丁鞋,袜伶俜。

进得门来,望着丁利国两口子倒头就拜,满口的叫爹叫娘。却也丁利国两口子当真不辞,将那房子截了后半层与他住,多的与他做书房教书。人家有子弟的,丁利国都上门去绰揽来从学。出不起学钱的,丁利国都与他代出束脩。许过一十二两的额数,还有多馀不止。丁利国时常还有帮贴。其妻其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五日吃丁家的饭。

这麻从吾倒也即如那五星内的天毛刑刃 [天毛刑刃——同本作“天毛行切”。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一般,入了垣,也便不甚作祟 [作祟——同本作“作崇”。“祟”与“崇”该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住十年,渐渐的真像了父子一般。住到十一年上,麻从吾出了贡。丁利国教他把那所得作兴银子一分不动,买了十来亩地;其上京的盘费,京中坐监的日用,俱是丁利国拿出银子来照管。又与他的儿 [儿——同本作“见”。“兒”与“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麻中桂娶了媳妇。

麻从吾坐完监,考中了通判。丁利国管顾得有了功劳,拚了性命,把那数十年积趱的东西差不多都填还 [填还——找补;偿还。] 了他。点了两卯,选了淮安府管粮通判,同了妻子四口亲人,招了两个家人合几个养娘仆妇。其一切打银带、做衣裳、买礼物、做盘缠,都是丁利国这碗死水里舀,却也当真舀得干上来了。丁利国道:“一来连年的积蓄也都使尽,二则两口子都有年纪上身,婆子也做不得豆腐,老儿也挑不动担子,幸得有了这个干儿子,靠他养老过活,也用不着那家事。”约过麻从吾挈家先去,丁利国变卖了那房子合些家伙什物,随后起身。麻从吾到了任,料得丁利国将到,预先分付了把门的人,如家中有个姓丁的夫妇来到,不许传禀。

不多几日,丁利国携了老婆,一个太爷太奶奶,岂可没个人跟随?又雇觅了一人扮了家人。既到儿子任内,岂可不穿件衣裳?又都收拾了身命。将那几两变产的银,除了用去的,刚刚的只勾 [勾——通“够”。本书“够”多作“勾”。] 了去的盘缠。离淮安二十里外,寻了个主店住下,叫那跟来的人先到衙门上报知,好叫他抬出轿来迎接。

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门口,一来是山里人家,原也不知事体;二来当真道是跟太爷的家人,走到衙门口大喝小叫。那把门的问了来历,知道是姓丁的两口子来了,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颡 [颡——同“搡”,用力推。] ,足足的颡了够二十步远。那人说道:“你通反了!我是老爷家里跟太老爷太奶奶来的,你敢大胆放肆!”那皂隶不惟不怕,一发拿起一根哭丧棒来一顿赶打,打得那人“金命水命,走头没命”。

丁利国坐在店内呆等轿马人夫。店主人果道是粮厅老爷的爹娘,杀鸡买肉,奉承不了。跟的人回去学了那个光景,许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店主道:“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见他是外路来的生人,不问个详细就发起粗来。这管家见他不逊,也就不与他慢慢的详说,就跑回来了。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晓。”

那店主人恃了与衙门人熟识,走到那里问说:“今日是那位兄管门?怎么老爷的爹娘到了,住在我家,差了管家先来通报,你们却把他一顿棍赶回去,打了?这是怎说?如今太爷合太奶奶怒得紧,我所以特来与你们解救,还不快些通报哩!”把门皂隶说道:“老爷从两三日前就分付了,说:‘只这两日,如家中有两个姓丁的男女来,不许通报。’适我问那人,果是姓丁的两口子,甚么叫是太爷太奶奶!你也不要容留他,惹老爷计较,不是当耍!”说得那店主败兴而归,问说:“老爷姓麻,太爷怎么又姓丁了?”丁利国道:“实不瞒你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店家说:“嗔道,原来脚根不正。老爷预先分付过了,待你们到此,门上不许妄禀。禀了要重责革役哩!”

丁利国听了这话,气得目瞪口呆。想道:“明日是初五日,他一定到总漕军门 [总漕军门——后文也称“漕抚”,即驻淮安的漕运总督,负责漕粮的取齐、上缴和监运,兼巡抚凤阳等处。这里指漕运总督的衙门。] 去作揖。我走去,当街见了他,看他怎的。”过了一晚,清早起来梳洗了,雇了一只船坐到城外,进了城,恰好府官出来,都上 [上——山东方言,去。同本作“土”。“上”与“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军门作揖。头一顶轿是太守,第二顶轿是同知,第三是麻从吾合推官的两顶轿,左右并行。麻从吾穿了翠蓝六云锦绣,雪白的银带;因署山阳县印,拖了印绶;张了翠盖,坐了骨花明轿,好不轩昂。丁利国正要跑将过去,待扯住他的轿子与他说话,被他先看见了,望着丁利国笑了一笑,把嘴扭了一扭,丁利国随即缩住了脚。麻从吾叫过一个快手去,分付道:“那一个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绒錾子巾的,是我家乡的个邻舍,你问他下处在那里,叫他先回下处去,待我回衙去有处。”那人把丁利国让得回了下处。

麻从吾作揖回来,进到衙内,合他老婆说了,要封出十两银子,打发他起身。老婆说道:“你做了几日的官,把银子当粪土 [粪土——同本作“粪上”。“土”与“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般使?这银子甚么东西,也是成十来两家送人的!”麻从吾道:“依你送他多少?”老婆说:“少是一两,至多不过二两!”麻从吾道:“也要够他盘缠回去才好。”老婆说:“是我们请他来的?管他盘缠够与不够!”

两口子正在商量,恰好儿子麻中桂走到,问说:“爹娘说些甚么?”老婆道:“家里姓丁的两口子来了,你爹要送他十两银子,我说怎么把银子当了粪土?主意送他二两够了。”麻中桂问说:“是那个姓丁的两口子?”老婆说:“呸!家里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哩!”麻中桂道:“莫不就是丁爷丁奶奶么?”老婆说:“可不是他,可是谁来!”麻中桂问说:“如今来在那里?怎么还不差人接进衙来?慢慢打发饭钱不迟,何必先送银子出去?”老婆道:“呸!这合你说忽 [说忽——等于说说诳话,开玩笑。] 哩!送二两银子与他,就打发他起身!接他进衙里来,你还打发得他去哩!”麻中桂道:“你还待要打发他那里去?他养活着咱一家子这么些年,咱还席 [还席——回复对方情分的意思。] 也该养活他!下意的 [下意的——山东方言,忍心。] 送二两银子,也不叫他住二日,就打发他家去!怎么来!没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见人么?”老婆说:“你看这小厮,倒好叫你做证见!他养活咱甚么来?你爹教那学,使得 [使得——山东方言,累得。] 那口角子上焦黄的屎末子,他顾赡咱一点儿来!” 麻中桂道:“他只怕没顾赡爹和娘,我只知道从八岁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裳,他还替娶了媳妇子。他可着实的顾赡我来!”麻从吾道:“依你怎么处罢!”麻中桂道:“依了我,接他公母两个老人家进衙来住着,好茶好饭的补报他那恩。死了,咱发送他。”老婆说:“他姓丁,咱姓麻,僧不僧,俗不俗,可是咱的甚么人?养活着他!”麻中桂道:“他姓丁,咱姓麻,咱是他甚么人?他成十一二年家养活着咱,还供备咱使银子娶老婆的!”老婆说:“我的主意定了,你们都别三心两意,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快叫人封二两银子来,打发他快走!”麻从吾道:“打哩他嫌少不肯去,在外头嚷嚷刮刮的。这如今做了官,还同的那咱做没皮子光棍哩?”老婆照着麻从吾的脸哕了一口屎臭的唾沫,骂道:“见世报的老斫头的!做秀才时不怕天不怕地的,做了官倒怕起人来了!他嚷嚷刮刮的,你那夹棍板子封皮封着哩?”麻从吾道:“没的好夹他打他不成?”

麻中桂呆了半晌,跺了跺脚,哭着皇天往屋里去了。把那二两银子封了,叫了路上的那个快手,分付道:“适间在那路上看见的老头子,他姓丁,你叫他老丁,你对他说:‘我老爷到任未久,一无所入,又与军门本道同城,耳目不便。’把这二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叫他即忙回去。你就同那歇家 [歇家——歇脚、住宿的人家,即店家。] 即刻打发他起了身来回话。”

那个快手寻到他的下处,说了麻从吾分付的话,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那丁利国不由得着极,说道:“我千金的产业,都净净的搅缠在他身上!几间房子,也因往这里来,都卖吊做了盘缠!如今这二两银子,再打发了这两日的饭钱,怎么勾得盘缠回去!”那快手合主人家岂有不怕本官上司,倒奉承你这两个外来的穷老[的理]?原道他真是个太爷太奶奶,三顿饭食,鸡鱼酒肉,极其奉承。如今按了本利算钱,该银一两四钱五分,要了个足数,刚只剩了五钱五分银子。夫妇抗了褥套,大哭着离了店家。快手看他走得远了,方才去回了话。虽是麻从吾干了这件刻薄事,淮安城里城外,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晓得唾骂的。

却说丁利国夫妇来时还有路费多馀,雇了头口骑坐,又有雇的那人相伴。如今雇的那人看了这个景象,怨声聒耳。丁利国只得将那剩的五钱五分银子,又将那领紫花布道袍都与了他,叫他先自回去。丁利国刚走得到了宿迁,婆子的银簪、银丁香也吃尽了,脚也走不动了。人着了恼,两口子前后都病倒了。主人家又要赶他出去,店主婆道:“在家投爷娘,出家投主人。他病得这等重了,赶他往那里去?万一死得不知去向,他家里有人来寻,怎样答应他?况且他说从淮安粮厅里来,这一发不好赶他别去。”店家听了老婆的好话,只得[听他]病在店里。过了两日,夫妇同日双双亡了。店家报了县里,差捕官来相视了,将他那两件破褥卖了,买了两领大席卷了,抬到乱葬冈内埋 [埋——同本作“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本回下文“埋”多误作“理”,酌改,不再出校记。] 了。剩了几分银子,买了些钱纸与他烧化。店家落得赔了两日的粥汤,又出了阴阳生洒扫的利市。

再说麻从吾从打发丁利国起身之日,儿子麻中桂恼得哭了一场,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胡言乱语,裸体发狂。又自从丁利国夫妇死的那日,衙中器皿自动,门窗自闭自开,狗戴了麻从吾的纱帽学人走,乌鸦飞进,到他床上去叫。过了几日,饭锅里撒上狗粪,或是做饭方熟,从空中坠下砖石,把饭锅打得粉碎。两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脚飕飕的锯断,把床塌在地下。又过了两日,这丁利国的夫妇都附了 [附了——鬼魂附在生人的身体上,是一种迷信的说法。] ,说起从前以往的事来,或骂、或咒、或大哭。除了麻中桂的夫妇,其馀的人,没有一个不附了作孽的。

作祟一日紧如一日。请了法官来镇,那鬼附了生人,或附在麻从吾两口子自己的身上,告诉那法官的始末根由。屡次禁制,无法可处,又去扬州琼花观里请了一位法师来到。那丁利国夫妇的鬼魂起初也还附了人诉说。法师道:“人鬼各有分处,你有甚冤情,只合去阴司理告,怎来人世兴妖?混乱阴阳,法难轻纵!”叫:“取两个坛来!”法师仗剑念咒,将令牌拍了一下,叫:“快入坛去!”只听那两个鬼号淘痛哭,进入坛内。法师用猪脬将坛口札住,上面用朱砂书了黄纸符咒,贴了封条,叫四个人抬了两个坛,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内。虽是空坛,有鬼在内,谁知那两个坛都下老实的重。走路的看了,不知是甚么物件在内。从此之后,衙内照常安静。

过了半月,下了一日多雨,这两个鬼忽然又大发作起来,比先作祟 [作祟——同本作“作崇”。“祟”与“崇”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得更是利害。他说:“你下毒手,要我永世不得出见,我如何又出来了!”问他说:“你已入在坛内,安静了半月,却是如何又得出世?”鬼说:“你那日抬了去埋,人见那坛重,只说里面有甚东西,每日 [日——同本作“目”,据文意酌改。] 有人要掘。只因有人巡视,不敢下手。昨晚下雨,巡夜的不出来,所以被人掘开,我们以得跑出。你断然还要去请那法师来制我,我们两个如今躲在你两口子的肚里,凭我摆布,那法师也无奈我何!”只见麻从吾合他老婆的肚里扯肠子、揪心肝,疼得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头打滚的叫唤,只哀告饶命,口里似“救月” [救月——后文也作“救月儿”。古人认为月食是月亮被天狗吞食,故遇月食则敲锣打鼓,呐喊救助,这样的做法叫做“救月”。] 一般,无所不许。鬼在肚里说道:“这肚里热得紧,住不得。你张开口,待我出去。你也还有几日命限,我两个且离却这里,先到猫儿窝等你两个去罢。”自此衙内又复安稳。

到了次年正月,麻从吾被漕抚参劾 [参劾——同本作“参効”。“劾”与“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回籍。想那鬼说猫儿窝相等,要得回避,问那衙门人,都说:“如走旱路,离桃源二十里有个猫儿窝;如走水路,离邳州三十里有个毛儿窝。”麻从吾主意要由水路,回避那猫儿窝的所在。

坐了本厅的官船,过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只见丁利国夫妇站在岸上。麻从吾刚只说得一声“不好”,只见那两个鬼魂一阵旋风刮到船上。麻从吾合他老婆一齐的都自己采头发,把四个眼乌珠都一个个自己抠将出来,拿了铁火箸往自己耳内钉将进去,七窍里流血不止。麻中桂跪了哀求,鬼说:“我儿,你是好人,不难为你。你爹娘做人太毒,我奉了天符,方来见世报应。”麻从吾合老婆,须臾之间,同时暴死。麻中桂买板殡殓,不消说得。扶了柩回到明水,亏不尽两个月前,使了三百七十两银子,买得人家一所房子,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寝,建了几个醮。到清明那日,双棺出殡。麻中桂满了服,也便低低的进了学。

麻从吾做了八个月通判,倒在山阳县署了六个月印,被他刮地皮,剔骨髓,弄得有八千银子净净的回家。麻中桂买许些地土,成了个富翁。后来遭水劫的时候,也同那几家良善之人不到冲没,想必因那一点不忍负丁利国的善心所致。若论麻从吾两口子的行事,不当有子,岂得有家?可见虽说是远在儿孙,若是那儿孙能自己修身立命,天地又有别样安排。若因他父祖作恶,不论他子孙为人好歹,一味的恶报,这报应又不分明了。

再说那严列星的果报,更是希奇。且说了他两件小事,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闻留在后回详说。他初次生了个儿子,七八日阿不下屎来,胀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昼夜的啼哭。仔细看视,原来那孩子没有粪门。这有甚法处得?只得看他死便罢了。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到了七八日,又是如此。一个游方的道人教他使秤稍头戳开。依了戳将进去,登时死了。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粪门倒是有的,那浑身无数的血孔往外流血,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这等显应,他作恶依旧作恶,不知叫是甚么省改,只等后来尽头的异报才罢。真真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liè sà)——恶貌。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同本作“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据文意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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