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夷——传说中的河神,即河伯。]
洪波浩渺,滔滔若塞外九河 [九河——禹时黄河的九条支流,后因泛指黄河。] ;矗浪奔腾,滚滚似巴中三峡。建瓴之势依然,瀑布之形允若。隋杨柳 [隋杨柳——即隋堤柳,隋炀帝时沿通济渠、邗沟河岸栽种的柳树。这里借指明水一带的村树。] 刚露青梢,佛浮图止留白顶。广厦变为鱼鳖国,妇男填塞鲛宫;高堂转做水晶乡,老稚漂流海藏。总教神禹再随刊 [神禹再随刊——语出《书·禹贡》:“禹敷土,隋山刊木,奠高山大川。”随刊,随山之势斩伐树木以通道路。相传大禹治水,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 ,还得八年于外;即使白圭重筑堰 [白圭重筑堰——白圭,战国时人,曾相魏,善筑堤堰以治理水患。孟子曾称赞大禹治水以四海为壑,使水流注于四海;批评白圭治水以邻为壑,使水流入邻国,见《孟子·告子上》。] ,也应四海为邻。
却说那年节气极早,六月二十头 [头——左右。] 就立了秋,也就渐次风凉了。到了七月初旬,反又热将起来,热得比那中伏天气更是难过。七月初九这一日,晴得万里无云,一轮烈日如火镜一般。申牌时候,只见西北上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渐渐的乌云涌将起来,顷刻间风雨骤来,雷电交作。那急雨就如倾盆注溜一般,下了二个时辰不止,街上的水滔滔滚滚,汹涌得如江河一般。
看看这水已是要流进人家门里,人家里面的水又泄不出去,多有想起真君那药,曾说遇有劫难,叫界在门限外边可以逃躲,急急寻将出来。也有果然依法奉行的,也有解开是个空包,里边没有药的,也有着了忙,连纸包不见了的,也有不以为事,忘记了的。
那雨愈下愈大,下到初十日子时,那雨紧了一阵,打得那霹雳震天的响,电光就如白昼一般,山上震了几声,洪水如山崩海倒飞奔下来,平地上水头有两丈的高。只是将真君灵药界了门限的,那水比别家的门面还高几尺,却如有甚么重堤高堰、铁壁铜墙挡住了的一般。其馀那些人家,浑如大锅里下扁食的一般。一村十万馀人家,禁不得一阵雨水,十分里面足足的去了七分。
那会仙山白鹤观的个道士苏步虚,上在后面道藏楼上,从电光中看见无数的神将,都骑了奇形怪状的鸟兽,在那波涛巨浪之内,一出一入,东指西画,齐喊说道:“炤了天符册籍,逐门淹没,不得脱漏取罪!”后面又随有许多戎妆天将,都乘了龙马,也齐喊说:“丁甲神将,用心查看!但有真君的堤堰及真君亲到过的人家,都要仔细防护,毋得缺坏,有违法旨!”到了天明,四望无际,那里还有平日的人家,向时的茆屋!尸骸随波上下,不可计数。
到了次日,那水才渐渐的消去。那夜有逃在树上的,有躲在楼上的,看见那电光中神灵的模样,叫喊的说话,都与那道士苏步虚说的丝毫无异。那三分存剩的人家,不惟房屋一些不动,就是囤放的粮食一些也不曾着水,器皿一件也不曾冲去,人口大小完全。彼此推想他的为人,都有件把好处。
却说那些被水淹死的人,总然都是一死,那死的千态万状,种种不一。
吕祖阁那个住持道士张水云,那一日等真君不见回去,煞实的喜了个够。因见了那壁上的诗,又不觉的愧悔了一番。因那晚暴热得异样,叫了徒弟陈鹤翔,将那张醉翁椅子抬到阁下大殿当中檐下,跣剥得精光,四脚拉叉睡在上面。须臾,雷雨发作起来,陈鹤翔不见师父动静,只待打了把伞走到面前,才把他叫得醒来。谁知那两脚两手,连身子都长在那椅子上的一般,休想要移动分毫。他的身躯 [身躯——同本作“身驅”。“軀”与“驅”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下句同此。] 又重,陈鹤翔的身躯又小,又是一把夯做的榆木粗椅,那里动得?张水云只是叫苦。雨又下得越大起来,陈鹤翔也没奈何可处,只得将自己那把雨伞递与他手内,叫他拿了遮盖,自己冒了雨跑到阁上去了。雨又下得异样,师父又有如此的奇事,难道又睡了的不成?
后来发水的时候,那陈鹤翔只见一个黄巾力士说道:“这个道人不在死数内的,如何却在这里等死?”又有一个力士说道:“奉吕纯阳祖师法旨,着他添在劫内,见有仙符为据。”那个黄巾力士说:“既有仙符,当另册开报。”陈鹤翔见他带椅带人,逐浪随波,荡漾而去。后来水消下去,那张水云的尸首还好好的倘在那椅上,阁在一株大白杨顶尖头上。人又上不去取得下来,集了无数的鹞鹰老鸦 [鹞鹰老鸦——同本本回叶三下,第二行第十字为“陈”,作“陈鹰老鸦”;第三行第十字为“鹞”,作“鹞鹤翔”。此并列二字刻误,今校改。] ,啄吃了三四日,然后被风吹得下来,依旧还粘在椅上。陈鹤翔只得掘了个大坑,连那椅子埋了。
虞际唐、尼集孔都与他亲嫂抱成一处;张报国与他叔母,吴溯流与他的亲妹,也是对面合抱拢来。幸得不是骤然发水,那样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觉,身上都穿得衣裳。
那祁伯常三年前做了一梦,梦见到他一个久死的姑娘家里。正在那里与他姑娘坐了白话,只见从外面一个丑恶的判官走了进来,口里说道:“是那里来的这样生野人气?”祁伯常的姑娘迎将出去,回说:“是侄儿在此。”那判官说:“该早令我知。被他看了本形,是何道理?”躲进一间房内。待了一顿饭的时候,只见一个戴乌纱唐巾,穿翠蓝绉纱道袍,朱鞋绫袜,一个极美的少年。他姑娘说道:“这就是你的姑夫,你可拜见。”美少年道:“不知贤侄下顾,致将丑形相犯,使贤侄有百日之灾;我自保护,不致贤侄伤生。”一面叫人备酒相款。待茶之间,一个虞候般的人禀说:“有西司判爷暂请会议。”美少年辞说:“贤侄与姑娘且坐,顷刻即回。”
祁伯常因乘隙闲步,进入一座书房,明窗净几,琴书古玩,旁列一架,架上俱大簿册籍。祁伯常偶抽一本揭视,俱是世人注死的名字。揭到第二叶上,明明白白的上面写“祁伯常”三字,细注:“由制科 [制科——即科举。] 官按察司,禄三品,寿七十八岁。妻某氏,一人偕老。子三人。”祁伯常看见,喜不自胜。又看有前件二事,下注:“某年月日,用字纸作炮 [炮——炮仗,爆竹。用多层纸密卷火药,前置引信制成。] ,被风吹入厕坑,削官二级;某年月日,诬谤某人闺门是非,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因教书误人子弟,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出继伯父,因伯死,图产归宗,官禄削尽。某年月日,通奸胞姊,致姊家败人亡,夺算五纪,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与姊祁氏合死于水。”那时己酉七月,算到辛亥七月,整还有三年。他把那通奸胞姊的实情隐匿了不说,只说:“我适才到了姑夫书房,因见一本册上注定侄儿在上,辛亥年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岂有姑娘在上,姑夫见掌生死簿子,不能与自己侄儿挽回?”苦死哀求。姑娘说道:“稍停等你姑夫吃酒中间,我慢慢与你央说。”
停了片时,那美少年回来,与祁伯常安坐递盏。酒至数巡,祁伯常自知死期将到,还有甚么心绪,只是闷闷无聊。少年说道:“适才贤侄见了欢喜乐笑,怎么如今愁容可掬?只怕到我书房,曾见甚么来?”姑娘说道:“侄儿果真到你的书房,见那簿上有他的名字,注他到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所以忧愁,要央你与他挽回生死哩。”少年说道:“这个所在是我的秘室,偶然因贤侄在此,忙迫忘记了锁门,如何便轻自窥视?这是会同功曹,奉了天旨,知会了地藏菩萨,牒转了南北二斗星君,方才注簿施行,怎么那移?”祁伯常跪了,苦死哀求。姑娘又说:“你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簿子,难道自家的一个侄儿也不能炤管一炤管?却要甚么亲戚!你是不图相见罢了,我却有何面孔见得娘家的人?”少年说:“你且莫要烦恼,待我再去查他的食品还有多少,再作商议。”
少年回来说道:“幸得还有处法。那官禄是久已削净,不必提起了。你还有七百只田鸡不曾吃尽。你从此忌了田鸡。这食品不尽,也还好稍延。”却原来祁伯常素性酷好那田鸡,成十朝半月没有肉吃,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了田鸡的时候,就是揭借了钱债,买一斤半斤,或煎或炒,买半壶烧酒,吃在肚里才罢。这是他生平的食性。
那时醒了转来,这梦的前后记得一些也不差。从此后果然忌了不吃田鸡,虽是在人家席上有田鸡做肴品的,街头有田鸡卖的,馋得谷谷叫,咽唾沫,只是忌了不敢吃。他时刻只想着辛亥的七月初十日子时的劫数。待了一年,一日在朋友家赴席,席上炒得极好的田鸡,喷香的气味钻进他鼻孔内去,他的主意到也定了不肯吃,可恨他肚里馋虫狠命劝他破了这戒。他被这些馋虫苦劝不过,只得依他吃了。从这一日以后,无日不吃,要补那一年不吃的缺数,心里想道:“梦中之事,未必可信。况姑娘早死,见有姑夫活在此间,难道阴司里又嫁了别的不成?”虽是这等自解,那辛亥的死期时刻不敢忘记。
光阴易过,转眼到了那年六月尽边,祁伯常真是挨一刻似一夏的难过。到了七月初八日,越发内心着慌,心里想道:“注我该死于水,我第一不要过那桥,但是湖边、溪边、河边、井边,且把脚步做忌这几日。再不然,我先期走上会仙山顶紫阳庵秦伯猷书房,和他伴住两日,过了这日期。总数就是怀山襄陵 [怀山襄陵——洪水滔滔,溢上山陵。语出《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必定也还露个山顶,难道有这样大水,没了山顶不成?”
从初八日吃了早饭,坐了顶扒山虎小轿走上山去,到了秦伯猷书房。秦伯猷笑道:“你一定是来我这山顶上躲水灾了。你住在这里,且看甚么大水没过山来。”同秦伯猷过了一夜。
次早,秦伯猷家使一个小厮说:“学里师爷奉县里委了修志,请相公急去商议,门子见在家中等候。”秦伯猷对祁伯常说:“你来得甚好,且好与我管管书房。这庵里的道士下山去看他妹子去了,米面柴火,也都还够这几日用的哩。”秦伯猷作了别,慢慢的步下山来,同了门子,备了头口往城中学里去了。祁伯常住在庵内,甚为得计。
初九日掌灯时候,下得大雨与山下一些无异。谁知那洪水正是从这山顶上发源,到了初十日子时,那紫阳庵上就如天河泻下来的一般,连人带屋,通似顺流中飘木叶,那有止住的时候?别人被水冲去,还是平水冲激罢了,这祁伯常从山上冲下,夹石带人,不惟被水,更兼那石头磕撞得骨碎肉糜,搁在一枝枣树枝上。秦伯猷那日宿在城内,一些也无恙。
又说那个陈骅,初九日上城去与他丈人做生日,媳妇也同了他去。那天 [那天——同本作“那人”。“天”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丈人家因人客不齐,上得坐甚晚。他吃酒不上三钟,就要起席 [起席——山东乡俗,筵宴每八人一桌,称“一席”。客人入座称“入席”,宴会结束,客人离座称“起席”。这里是一个人单独离席的意思。] 。丈人舅子再三的留他不住,定要起身。进去别他的丈母,那丈母又自苦留。媳妇也说:“家中没有别事,天色又将晚了,又西晒炎热得紧,你又不曾吃得甚么。你可在此宿过了夜,明日我与你同回,岂不甚便?”谁知他心里正要乘他娘子不在,要赶回去与他一个父妾上阵相战,所以抵死要回家去。离家还有十里之外,天色又就黑了,打了头口飞跑。还有五六里路,冒了大雨,赶到家中。也亏他这等迅雷猛雨的时候,还两下里鸣金擂鼓,大杀了一场,方才罢战息兵。海龙王怕他两个又动刀兵,双双的请到水晶宫里,治办了太羹玄酒 [太羹玄酒——太羹,即大羹,不和五味的肉汁。玄酒,当酒用的水。] ,与他两个讲和。因水晶宫里快活,两个就在那里长住了,不肯回家。
再说那狄员外。真君自五月初五日到了明水,先到狄家门上坐了化斋,适值狄员外从里边出来,问说:“师傅从那里来的?我这里从不曾见你。”真君道:“贫道在江西南昌府许真君铁树宫里修行,闻贵处会仙山白云湖的胜景,特云游到此,造府敬化一斋。”狄员外忙教人进去备斋管待,问说:“师傅还是就行,还要久住?”真君说:“天气炎热,且住过夏再看。”狄员外又问:“在何处作寓?”真君说:“今暂投吕仙阁内。”狄员外说:“那吕仙阁的住持张道人,他容不得人,只怕管待不周,你不能在那边久住。既是方上的师傅,必定会甚么仙术了?”真君说:“从不晓得甚么仙术,只是募化 [募化——同本作“夯化”,“募”与“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斋饭充饥。再则不按甚么真方,但只卖些假药,度日济贫而已。”狄员外笑说:“师傅,你自己说是假药,必定就是妙药。倒是那自己夸说灵丹的,那药倒未必真哩。”
叙话之间,狄周出来问说:“斋已完备,在那边吃?”狄员外叫摆在客次 [客次——即客位、倒座、倒厅。参见第四回“客坐”注。] 里边。真君说:“就搬到外面,反觉方便些。游方野人,不可招呼进内。”狄员外说:“这街上不是待客的所在。游方的人,正是远客,不可怠慢。虽仓卒不成个斋供,还是到客次请坐。”真君随了狄员外进去,让了坐。端上斋来,四碟小菜、一碗炒豆腐、一碗黄瓜调面筋、一碗熟白菜、一碗拌黄瓜、一碟薄饼、小米菉豆水饭,一双箸。狄员外道:“再取一双箸来,待我陪了师傅吃罢。”
狄周背后唧哝说:“没见这个大官人,不拘甚人就招他进来,就陪了他吃饭!如今又同不得往时的年成,多少强盗都是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挐住了才打劫哩!”真君说:“蒙员外赐斋,还是搬到外面,待贫道自己用罢。员外请自尊重,不劳相陪。管家恐怕有强盗妆扮了僧道哄执主人,却虑得有理。”狄员外道:“不要理他!师傅请坐。”又心里想说:“我一步不曾相离,狄周是何处说他甚来?”
狄周又添了饭来。狄员外说:“你在那里说师傅甚来?师傅计较你哩。”狄周说道:“我并不曾说师傅甚的。”真君笑道:“你再要说甚么,我还叫大蜂子螫你那左边的嘴哩。”狄周笑道:“原来是师傅的法术!大官人说陪了吃饭,我悄悄的自己说道:‘官人不拘甚人就招他进来,就陪了吃饭!如今又不是往日的好年成,多有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拿住了打劫的哩!’刚刚说得,一个小小土蜂,炤这右嘴角上螫了一口,飞了。”狄员外道:“你在那里说的?”狄周道:“我在厨房门口说的。”狄员外道:“厨房离这里差不多有一箭地,我一些不知,偏师傅知道,这不是异事么?蜂果然螫了嘴角,怎不见有甚红肿?”真君道:“螫好人不过意思 [意思——象征性地有所表示。] 罢了,有甚红肿。你近前来,我爽利教你连那些微微的麻痒都好了罢。”使手在他右嘴角上一抹,果然那麻痒也立刻止了。狄周在后边,对了狄员外的娘子夸说不了,说道:“必定是个神仙!”
狄员外的娘子自从生了女儿巧姐以后,坐了凉地,患了个白带下的痼病,寒了肚子,年来就不坐了胎气,一条裤子穿不上两三日,就是涂了一裤裆糨子 [糨子——浆糊。] 的一般,夏月且甚是腥臭。肚里想说:“这等异人,必定有甚海上仙方。”口里只不好对狄周说得。
真君吃完了饭,从地上撮了一捻 [一捻——一撮,用手指撮起的少许。] 的土,吐了一些唾沫,丸了菉 [菉——同本作“录”,盖因形近而讹,据下文酌改。] 豆粒大的三丸药,袖中取出一片纸来包了。临去,谢过斋,将那药递与狄员外道:“女施主要问你得药,不曾说得,可使黄酒送下即愈。”狄员外收了,谢说:“师傅若要用斋时候,只管下顾。那张水云是指他不得的。这街上的居民也没有甚么肯供斋饭的。”送出大门去了。
狄员外回到后面,向娘子说:“你要问道人讨药,不曾说得。道人如今留下药了,叫使黄酒送下。但不知你要治甚么病的?”娘子道:“我还有甚么第二件病来?这是我心举了一举意 [举了一举意——转了一下念头。] ,他怎么就便晓得?”解开包看,那药如菉豆大,金箔为衣,异香喷鼻。狄员外道:“这又奇了!我亲见他把地上的土捻在手心内,吐了一滴唾沫合了,搓成三丸粗糙的泥丸,如何变成了这样的金丹?”热了酒,送在肚里,觉得满肚中发热,小便下了许多白白的粘物,从此除了病根。从这一日以后,真君也自己常来,狄员外也常常请他来吃斋,大大小小,背地里也没个唤他是道士的,都称为神仙。
一日,棉花地里带 [带——间作,在一种作物的行间套种另一种作物。] 的青豆将熟,叫狄周去看了人,拣那熟的先剪了来家。狄周领了人,不管生熟,一概叫人割了来家。狄员外说道:“这一半生的都尽数割来,这是秕了,不成用的。”狄周强辩道:“原只说叫我割豆,又不曾说道把那熟的先割,生的且留在那边。浑浑帐帐的说不明白,倒还要怨人!”狄员外道:“这何消用人说得?你难道自己不带眼睛?”狄周口里不言,心里骂道:“这样浑帐杭杭子!明日等有强盗进门割杀的时候,我若向前救一救,也不是人!就是错割了这几根豆,便有甚么大事?只管琐碎不了!”一边心里咒念,一边往处走了出来。只见三不知在那心坎上叮了一下,虽然不十分疼,也便觉得甚痛。解开布衫来,只见小指顶大一个蝎子。抖在地上,赶去要使脚来拓 [拓——音tà,“蹋”的借字。] 他,那蝎子已钻进壁缝去了。狄周喃喃呐呐的道:“这不是真悔气!为了几根豆子,被人琐碎了一顿,还造化低的不彀,又被蝎子螫了一口!可恨又不曾拓死他,叫他又爬得去了!”
次日,狄员外叫他请真君来家吃斋。看见狄周,真君笑道:“昨日蝎子螫得也有些 [些——同本作“此”,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痛么?”狄周方才省得昨日的蝎子又是神仙的手叚,随口应说:“甚是疼得难忍!”真君笑说:“这样疼顾下边的主人,以后心里边再不要起那不好念头咒骂他!”从袖里摸出两个蝎子来,一个大的,约有三寸馀长;一个小的,只有小指顶大。真君笑说:“这样小蝎子没有甚么疼,只是这大蝎子叮人一口,才是要死哩!”说着,又把那大小两个 [两个——同本作“那个”,据文意酌改。] 蝎子取在袖里去了,与狄周说笑着,到了家。
狄员外正陪了真君吃斋,薛教授走到客次,与真君合狄员外都叙了礼,也让薛教授坐了吃斋。薛教授口里吃饭,心里想说:“这个道人常在狄亲家宅上,缘何再不到我家里?我明日也备一斋邀他家去。”就要开口,又心里想道:“且不要冒失,等我再想家中有甚么东西。”忽然想道:“没有大米,小米又不好待客,早些家去叫人去籴几升大米来。”吃了斋,要辞了起身,问说:“师傅明早无事,候过寒家一斋。”真君说道:“贫道明早即去领斋,只是施主千万不要去籴稻米。贫道又不用,施主又要坏一双鞋,可惜了的。”薛教授笑道 [笑道——同本作“笑这”。“道”与“這”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师傅必是神仙!家中果然没了大米。我这回去,正要去籴大米奉敬哩!”
走回家去,原要自己管了店,叫薛三槐去买米,不料铺中围了许多人在那里买布。天又看看的晚了,只得拿了几十文钱,叫冬哥提着篮跟了,到米店去籴了五升稻米回来。走到一家门首,一个妇人拿了一把铁掀,除了一泡孩子的屎,从门里撩将出来,不端不正,可可的撩在薛教授只鞋上。次早,真君同着狄员外来到薛教授家,看见薛教授,笑说:“施主不信贫道的言语,必定污了一只好鞋。用米泔洗去,也还看不出的。”后边使米泔洗了,果然一些也没有痕迹。此后也常到薛家去。
一日,寻见薛教授,要问薛教授化两匹蓝布做道袍。薛教授道:“这等暑天,那绵布怎么穿得?待一两日新货到了,送师傅两匹蓝夏布,做道衣还凉快些。”真君说:“夏布虽是目下图他凉快,天冷了就用他不着。绵布 [绵布——同本作“绵衣”,据上下文酌改。] 虽是目下热些,天凉时甚得他济。”薛教授道:“等那天凉的时节,我再送师傅棉布不难。”过了两日,果然夏货到了,薛教授拣了两匹极好的腰机 [腰机——一种一人操作的手工织机。这里指腰机织出的布匹。] ,送到染店染了蓝,叫裁缝做成了道袍,送与真君。次日自己来谢,又留他吃了饭。过了几日,又问薛教授化了一件布衫,一件单裤。薛教授又一一备完送去。
到了七月初九日,又到薛教授家,先说要回山去,特来辞谢,还要化三两银子路费。薛教授一些也不作难,留了斋,封了三两银子,又送了一双蒲鞋、五百铜钱,还说:“许过师傅两匹蓝棉布,不曾送得。”真君吃完了斋,只是端详了薛教授,长吁短叹的不动。又说:“贫道受了施主的许多布施,分别在即。贫道略通相法,凡家中的人都请出来,待贫道概相一相。”薛教授果把两个婆子、四个儿女俱叫到跟前。真君从头看过,都只点了点头,要了一张黄纸,裁成了小方,用笔画了几笔,教众人各将一张戴在头上,惟独不与素姐 [素姐——同本作“素相”。“姐”与“相”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薛教授说:“小女也求一符。”真君说:“惟独令爱不消戴得。”收了银物作别。
到了狄员外家,也说即日 [即日——同本作“即且”,据文意酌改。] 要行,又说:“薛施主一个极好的人,可惜除了他的令爱,合家都该遭难,只在刻下。”狄员外留真君吃了斋,也送出五两银子、鞋袜布匹之类。真君说:“我孑然云水,无处可用,不要累我的行李。”
送了真君出门,狄员外走到薛教授家里说了来意,薛教授也告诉了戴符相面的事。狄员外别了回家。薛教授收拾箱子,只见与真君做道袍的夏布合做布衫的一匹白棉布、做单裤的一匹蓝棉布、一双蒲鞋、三两银子、五百铜钱,好好都在那箱内。又有一个帖子写道:
莫惧莫惧,天兵管顾;大难来时,合家上树!
薛教授见了这等神奇古怪的,确信是神仙。既是神仙说有灾难,且在眼下,却猜不着是甚么的劫数。
薛教授收拾停当,又自到狄家告诉留布、留银并那帖子上的说话。狄员外道:“天机不肯预泄。既说有天兵管顾,又教合家上树,想就是有甚祸患,也是解救得的。”送别薛教授家去。
后边发水的时节,那狄员外家里,除了下的雨,那山上发的水 [“那山上”句——同本作“与那山上发的水”,衍一“与”字,据文意删。] ,一些也不曾流得进去。薛教授见那雨大得紧,晓得是要发水了,大家扎缚衣裳,寻了梯子 [梯子——同本作“俤子”。“梯”与“俤”盖因形近而讹,据下文校改。] ,一等水到,合家都爬在院子内那株大槐树上。果然到了子时,一片声外边嚷说:“大水发了!”薛教授登了梯子,爬在树上,恍惚都似有人在下边往上撮拥 [撮拥——推举。] 的一般。在那树上看见许多神将,都说:“这是薛振家里,除了女儿素姐,其馀全家都该溺死。赶下水去了不曾?”树下有许多神将说道:“奉许旌阳真君法旨,全家俱免,差得我等在此防护。”那上边的神将问说:“有甚凭据?”树下的神将回说:“见有真君亲笔敕令,不得有违!”那上面的神将方才往别处去了。
狄希陈时常往他母姨家去,成两三日在那里贪顽不回家来,那日可可的又在那里。发水的时节,同了他母姨的一家人口到了水中。狄希陈扯了一只箱环,水里冲荡。只见一个戴黄巾骑鱼的喊道:“不要淹死了成都府经历 [经历——各省布政司、府都设经历之职。府经历为正八品,掌文书出纳等事。] !快快找寻!”又有一个戴金冠骑龙的回说:“不知混在何处去了,那里找寻?看来也不是甚么大禄位的人,死了也没甚查考。”戴黄巾 [黄巾——同本作“黄中”。“巾”与“中”盖因形近而讹,据上文校改。] 的人说道:“这却了不得!那一年湖广沙市里放火,烧死了一个巴水驿的驿丞 [巴水驿的驿丞——同本作“巳水馹的馹丞”,据文意酌改。同本“驿”字多作“馹”,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火德星君都罚了俸。我们这六丁神,到如今还有两个坐天牢不曾放出哩!”可可的狄希陈扳了箱环, 到面前。又一个神灵喊道:“有了!有了!这不是他么?送到他家去。”
狄希陈依旧扯了那只箱环, 到一株树叉里,连箱阁住。天明时节,狄周上在看家楼上四外张看,见那外面的水,比自己的屋檐还高起数尺,又见门前树梢上面挂住了一只箱子,一个孩子扯住厢环不放,细看就是狄希陈。狄周喊说:“陈官有了!在门前树上哩!”狄员外也上楼去看望,果然是狄希陈,只是且没法救他下来。喊说与他,叫他牢固扯住厢子,不可放手。到了午后,水消去 [去——同本作“法”,据文意酌改。] 了,方才救得下来,学说那些神灵救护的原委。
可见人的生死都有大数。一个成都府经历,便有神祇指引。其薛教授的住房器皿,店里的布匹,冲得一些也没有存下。明白听得神灵说道:“薛振全家都该溺死,赶下水去了不曾?”别的神明回说道:“奉许旌阳真君法旨,全家免死。”说见奉真君亲笔符验,原来道人是许真君托化。若那时薛教授把他当个寻常游方的野道,呼喝傲慢了他,那真君一定也不肯尽力搭救。所以说那君子要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这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尘埃中都有英雄。
(tǔn)——同“氽”,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