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死非难,何必伤寒?伐性斧、日夜追欢。酒池沉溺,误却加餐。更兼暴怒,多计算,少安眠。 病骨难痊,死者谁旋?卧床头、长梦黄泉。时光有限,无计延年。还骑劣马,服毒药,打秋千。
——右调《行香子》
再说晁源的娘子计氏,从那一年受屈吊死了,到如今不觉又是十二个年头。原来那好死的鬼魂,随死随即托生去了。若是那样投河、跳井、服毒、悬梁的,内中又有分别。
若是那样忠臣,或是有甚么贼寇围了城,望那救兵不到,看看的城要破了;或是已被贼人拿住,逼勒了要他投降,他却不肯顺从,乘空或是投河、跳井,或是上吊、抹头。这样的男子,不惟 [不惟——同本作“不推”。“惟”与“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托生,还要用他为神。
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江里死的?屈原也是自己赴江淹死,一个做了江神,一个做了河伯。那于忠肃合岳鹏举 [岳鹏举——即南宋抗金名将岳飞,鹏举是他的字。] 都不是被人砍了头的?一个做了都城隍,一个做了伽蓝菩萨。就是文文山丞相 [文文山——南宋末年的右丞相文天祥,号文山。] ,元朝极要拜他为相,他抗节不屈,住在一间楼上,饮食便溺都不走下楼来,只是叫杀了他罢。那元朝 [那元朝——同本“元朝”下两字空白,当系挖改。] 傲他不过,只得依了他的心志,绑到市上杀了。死后他为了神,做了山东布政司的土地。
一年间,有一位方伯久任不升,又因一个爱子生了个眼瘤,意思要请告 [请告——请求辞职,告老还乡。] 回去。请了一个术士扶鸾 [扶鸾——即扶乩。因传说所请的神仙来时驾凤乘鸾,故称。] ,焚诵了符咒,请得仙来降了坛,自写是本司土地宋丞相文天祥,详悉写出自己许多履历,与史上也不甚相远。叫方伯不要请告,不出一月之内,自转本省巡抚,又写了一个治眼瘤的方。果然歇不得几日,山东巡抚升了南京兵部尚书,方伯就顶了巡抚坐位。依了他方修合成汤药,煎来洗眼,不两日,那眼瘤通长好了。再说那张巡、许远 [张巡、许远——唐代安史之乱时守卫睢阳,叛军破城后不屈而死的两位英雄。] 都是自刎了头寻死,都做了神灵。若是那关老爷,这是人所皆知,更不必絮烦说得。
如那妇人中,守节为重,性命为轻,惟恐落在人手污了身体,或割或吊,或投崖,或赴井,立志要完名全节。如岳家的银瓶小姐,父兄被那奸贼秦桧诬枉杀了,恐怕还要连累家属,赴井而亡。那时小姐才得一十三岁,上帝怜他的节孝,册封了青城山主夫人。一个夏侯氏 [夏侯氏——三国时期魏国人,事见《三国志·曹爽传》。] ,是曹文叔的妻,成亲不上两年,曹文叔害病死了。夏侯氏的亲叔说他年小,又没有儿子,守满了孝,要他改嫁。他哭了一昼夜,蒙被而卧。不见他起来,揭被一看,他将刀刺死在内。上帝封了礼宗夫人,协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一个王贞妇 [王贞妇——宋代人,事见《宋史·列女传》。] ,临海县人,被贼拿住,过青风岭,他乘间投崖而死。上帝册封为青风山夫人。
像这样的男子妇人,虽然死于非命,却那英风正气比那死于正命的更自不同。上天尊重他的品行,所以不必往那闫王 [闫王——同本作“闰王”。“闫”与“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跟前托生人世,竟自超凡入圣,为佛为神。就如朝廷破格用人一般,不必中举中进士,竟与他做个给事中 [给事中——朝廷中负责抄发章疏、稽察违误的官员,一般尊称“给谏”。参见第四回“科”注。] ;也不必甚么中、行、评、博 [中、行、评、博——中书、行人、评事、博士,都是京官中的低级官员。] ,外边的推、知 [推、知——外官中职位较低的推官、知县。] ,留部考选,只论他有好文章做出来,就补了四衙门 [四衙门——指吏部、翰林院和科、道衙门。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遍历四衙门》:“今世呼翰林、吏部、科、道为四衙门,以其极清华之选也。”] 清华之职 [清华之职——职位清高显贵的意思。] 的一般。
若是有那一等的泼皮的光棍、无赖的凶人,动不起拿了那 [那——同本作“邦”,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值钱的狗命图赖人家,本等是妆虎吓人,不料神鬼不容,弄假成真。原是假意抹头,无意中便就抹死;假意上吊,无意中便就缢死;跳河跳井,原是望人拯救,不意救得起来,已是灌进水去,自已救不转来了。
那等 [那等——同本作“卯等”。“那”与“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悍妻泼妾、泼妇悍姑,或与婆婆合气,或与丈夫反目,或是妯娌们言错语差,或是姑嫂们竞短争长,或因偏护孩子,或因讲说舌头,打街骂巷,恶舍闹邻。那一等假要死的,原是要人害怕,往后再不敢惹他,好凭他上天入地的作恶,通似没有王子的蜜蜂一般,又与那没有猫管的老鼠相似。就是那一等真个寻死的,也不过自恃了有强兄恶父、狠弟凶儿,借了他的人命为由,好去打他的家私,毁他的房屋,尸场中好锥子札他,打官司耗散他的财物。怀了此等念头,所以犯了鬼神之怒。
凡有这等死去的鬼魂,不许他托生为人,常常叫他做鬼。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自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投崖的,拖拉着少七没八的骨拾;跳河跳井的,自己抱着个瓮大的肚子行动不得;在那阴司里不见天日。只除有了替代,方许托生,且还不知托生得好与不好。若是没有替代,这是整几辈何得出世!
却说那计氏虽是晁源弃旧怜新的,情也难忍,但人家的寡妇没了汉子,难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当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样!人家 [人家——同本作“大家”。“人”与“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寡妇没倚没靠,没柴没米,都也还要苦守。计氏不少饭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来,又有得倚靠:观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银子、寄金珠、寄首饰尺头与你,可见又是疼爱媳妇的婆婆。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谤说你通奸和尚道士,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晓得是珍哥的狡计,个个都说晁源的薄情,就是晁源也自知理亏,躲在门后边像缩头的死鳖一般,那珍哥也软做一块,顶得门铁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只图要那珍哥偿命,不顾了先自轻生。若不是遇见了李佥宪 [佥宪——例有按察使司佥事衔的道员。] 、褚四府这样执法的好官,单即靠了武城县那个长搭背疮 [搭背疮——生在肩背部的疽。因用自己的两手搭于背可触及,故名。] 的胡大爷,不惟你这命没人偿你的,还几乎弄一顿板子放在你爷和哥哥 [你爷和哥哥——同本作“你爷爷哥哥”,显误。据文意酌改。] 的臀上。珍哥虽然说是问了抵偿,他还好好的在监里快活,没见有甚难为他。
只是计氏在那阴司中悠悠荡荡,不得托生。若是有晁源的时候,他还放僻邪侈,作孽非为。有了这等主人,自然就有这等的一般辅佐。既是有了如此的主仆,自然家堂香火都换了凶神,变成乖气,生出异事。你那鬼在家里,便好倚草附木,作浪兴波,使他做个替身,即好托生去了。如今却是这等一个有道理有正经有仁义的一位晁夫人当了家事。小主人虽是个孩子,又是一个高僧转世。当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党,有见没了雄势 [雄势——壮盛的气势、气派。] 自己辞了去的,有拐了房钱租钱逃走了的,又有如高升、曲进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发回家的。剩下的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几个丫鬟养娘,都是晁夫人着己的亲随。春莺,晁夫人看他就如自己亲生女子。那里有个与你做得替身的?况且家宅六神都换了一班吉星善曜,守护得家中铁桶一般,这计氏的阴灵,可怜何日是出头的日子!想是别再没有方法,只得托梦与那婆婆,求广做道场,仗佛超度。
一夜,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叚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 [丢——同本作“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过一边。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自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自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妇,到坟上化了纸。晁夫人还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 [不会家——山东方言,不会。“家”为语气助辞,无义。] 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穿是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 [举意——心中所想,心里的意思。] 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华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说完,又再三的拜谢。
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自缢身亡儿媳计氏。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 [做写法——作为撰作、书写疏榜的使费。做,同“作”,当作的意思。] ,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 [不得——山东方言,表示一种推测或不肯定判断的语气,等于说“可能得”、“可能要”。] 自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 [将着——山东方言,手牵着手。这里含有照料着、照看着的意思。] 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 [就——随,依从。] 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扎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
南赡部洲 [南赡部洲——也称“南阎浮提”,佛教所说的四大部洲之一。] 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 [沙门——梵语,出家修行的人。] ,切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自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自经身故。诚恐沉沦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 [共——同本作“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永离鬼趣之因,急就人间之乐。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 [点茶——送茶水点心。亲戚间分扰助忙的礼节性表示。] 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自胜。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 [姚广孝——苏州长洲人,十四岁出家为僧,法名道衍。自明成祖为燕王时即用为心腹谋士。后成祖即位,复其姓,赐名广孝,授太子少师。] 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姚少师甚是喜他。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 [凭——同本作“平”,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福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傍 [傍——音pánɡ,同“旁”。] 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自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又忘记自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淫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爱了,不忍说破。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性,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交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宝光得了赦诏,领了妻妾,卷了金珠,戴了巾帻,骡驮车载,张家湾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一路行去,说那神仙也没有他的快活。谁知 [谁知——同本作“难知”。“谁”与“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天理不容,船过了宿迁,入了黄河,卒然大风括将出来,船家把捉不住,顷刻间把那船帮做了船底,除了宝光水中遇着一个水手揪得上来,其馀妻妾资财,休想有半分存剩。宝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上半生的富贵,只当做了个春梦。穿了精湿的衣裳,垂头丧气,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龙王庙里,问那住持的和尚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饭来与他吃了。才经逃出难来,心里也还像做梦的一般,晚间就在那庙中睡了,梦见师傅姚少师与他说道:“你那害身的财色,我都与你断送了,只还有文才不除,终是杀身之剑!你将那枝彩笔纳付与我,你可仍旧为僧,且逃数年性命。”宝光从口中吐出一枝笔来,五色鲜妍,许多光焰,姚少师纳入袖中。
宝光醒来,却是一梦。寻思:“师傅叫我还做和尚,我如今单孑只身,资斧皆罄,虽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番来覆去,再睡不着,心里焦道:“这等愁闷的心肠,不知不觉,像死的一般!睡熟去了还好过得,如今青醒白醒,这万箭攒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诗一首,使那心里不想了别的事情,一定也就睡着。”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写得尽这半世行藏。想来想去,一字也道不出来,钻出一句,都是那臭气薰人的说话。自己想道:“我往时立写万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诗。”左推右敲,那得一句?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减做五言;有了出句,无了对句。又想:“律诗既又不成,聊且口号首绝句志闷。”谁想绝句更绝是没有的。不料那管彩笔被姚少师取将去了,便是如此。可见那江淹才尽,不是虚言。他又想:“南方风俗嚣薄,我这样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个骄惰的虚名,那个寺里肯容我住下?二来我也没有面目见那江东。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么僻静的寺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沿了河岸,遇寺求斋,遇庙借宿。游了个把月,到这武城县真空寺来。
这真空寺原是个有名的道场,建在运河岸上,往来的布施,养活有百十多僧。宝光到了寺中,见了智虚长老,拨了房屋与他居住。他虽是没了那枝彩笔,毕竟见过大光景的人,况又是个南僧,到底比那真空寺的和尚强十万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拟撰,也都是他书写,都另有个道理,不比寻常乱话。凡是做法事、破狱、放斛 ,都是他主行。
那日刚刚放完了施食,忽然脱了形,自己附话起来,说他叫是惠达,是虎丘寺和尚,云游到京,下在隆福寺 [隆福寺——同本作“龙福寺”。“隆”与“龙”,盖因同音而讹,据上文校改。] 里。有一串一百单八颗红玛瑙念珠,宝光强要他的,惠达因这串念珠是他 [他——同本作“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师祖传留,不肯与他,惠达也就不好在他寺里,移到白塔寺里安歇。宝光嘱付了厂卫,说他妖僧潜住京师,诬他妖术惑众,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那一串玛瑙的念珠。寻了他十数多年,方才从这里经过,来领施食,得遇着他。自己捻了拳头,捣眼睛、棰鼻子,登时七窍流血。合棚僧众都跪了与他祷祝,许做道场超度。他说:“杀人者死,以命填命,再无别说!”顷刻把一个宝光师傅升了天,把这样一个极好的醮事,临了被那一个歪和尚弄得没有光彩。
晁书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对着晁夫人一一的学说 [学说——同本作“学诡”。“说”与“诡”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了。待了一会,晁凤合李成名才看着人收拾了合用的家伙来家,计巴拉也来谢晁夫人超度他的妹妹。留他吃饭,不肯住下。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馓子,又一大盒点心,叫人跟了闰哥 [闰哥——同本作“润哥”,据上文校改。] 家去,叫他零碎好吃,都打发的去了。
晁夫人对着春莺还合媳妇子们说道:“叫我费了这们一场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脱了没有?怎么得他有灵有圣的,还托个梦叫我知道才好。”晁书娘子说道:“观其大婶诸般灵圣,情管来托梦叫奶奶知道。”那是六月十五日后晌,晁夫人说:“咱早些收拾睡罢。这人们也都磨了这几昼夜,都也乏了。”又合小和尚说:“你明日多睡造子 [造子——后文也说“遭子”。等于说一会儿。] 起来,你可在家里歇息一日,后日往书房去罢。”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间梦见计氏还穿的是那一套衣裳,扎括得标标致致,只项中没有了那条红带,来望着晁夫人磕头,说他前世是个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头,因他不肯作践残茶剩饭,卓子上合地下有吊下的饭粒、饼花子 [饼花子——油饼、煎饼等吃时掉落的碎片。] ,都拾在口里吃了,所以这辈子托生又高了一等,与人家做正经娘子。性气不好,凌虐丈夫,转世还该托生狐狸。因念了三千卷宝经超度,仍得托生女身,在北京平子门 [平子门——即平则门,今称阜成门。平,同本作“乎”,据下文校改。下同。] 里,打乌银的童七家的女儿,长至十八岁,仍配晁源为妾。晁夫人道:“我做三昼夜道场,超度不得你托生个男身,还托生了个女子,又还要做妾。要不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诵几卷经,务必托生个富贵男子。”计氏说:“这托生女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若诵了经只管往好处去,那有钱的人请几千几百的僧,诵几千万卷宝经,甚么地位托生不了去?这就没有甚么善恶了。”
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那里去报?”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得仇么?”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与他为妻了。”晁夫人问说:“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与他为妻?”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妾,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流活受,这仇才报的茁实!叫他‘大搻的打了牙,往自家 [自家——同本作“自众”。“家”与“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肚子里咽’哩!”晁夫人梦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娇儿,只说你死便罢了,谁知你转辈子去还要受这两个人的大亏哩!”从梦中痛哭醒来。春莺合丫头们都也醒了。
晁夫人对着一一的告诉了,冤冤屈屈 [冤冤屈屈——这里是形容悲伤忧愁的样子。] 的不大自在。清早梳了头,只见计巴拉来到,见了晁夫人,问说:“晁大娘黑夜没做甚么梦?”晁夫人说:“做的梦蹊跷多着哩!”计巴拉说:“曾梦见俺妹妹不曾?”晁夫人说:“梦见的就是你妹妹,可这里再说甚么跷蹊哩。”计巴拉道:“俺妹妹没说他往北京平子门打乌银的童七家里托生?”晁夫人说:“这又古怪!你也做梦来么?”计巴拉一五一十告诉他做的那梦,合晁夫人梦的一点儿不差。大家都诧异的极了。
计巴拉又替他爹爹上复晁夫人,谢替他女儿做斋超度,又不得自家来谢。晁夫人问说:“亲家这些时较好些么?”计巴拉说:“好甚么!那些时扶着个杌子 [杌子——没有靠背的单人坐具,又分为方杌、圆杌等形制。] 还动的,如今连床也下不来了。昨日黑夜也梦见俺妹妹,醒过来哭了一场,越发动不得,看来也只是等日子的勾当。”晁夫人说:“这天忒热,你豫备豫备,只当替亲家冲冲喜。”计巴拉说:“也算计寻下副板,偏这紧溜子里 [紧溜子里——本意为湍急的水流之中。引申指紧要的当口、紧急的时候。] 没了钱。”晁夫人说:“咱家里还有你妹夫当下的几副板哩。你不嫌不好,拣一副去豫备亲家也罢。”计巴拉说:“这到极好!我看凑处 [凑处——凑拢。凑,同本作“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出银子来,再来合晁大娘说。”晁夫人说:“你看!你要有银子,就不消说了。正说这会子且没银子的话,恐怕天热,一时怕来不及。”
计巴拉作谢不尽,只说:“怎么好的意思 [怎么好的意思——即不好意思、难为情。] ?”晁夫人说:“你这会子没钱,咱家见放着板,这有甚么不好意思?你要有银子,凭你三百两二百两别处买去,我也不好把这浑质木头亵渎亲家,这是咱迁就一步的话。”计巴拉说:“这几副板我都见来,也都不相上下。我就有钱,也只好使十来两银子买副板罢了,咱家这们的木头,我还买不起哩。既是晁大娘有这们好意,叫人不拘抬一副来就好。”晁夫人说:“既是与亲家做寿木,还得你自家经经眼才好。”叫人拿黄历来看,说:“今日就是个极好的黄道日子,你趁着在这里,就着拣出来,叫人抬了去省事。”
晁夫人叫晁凤同了计巴拉 [计巴拉——同本作“计把拉”,据上下文校改。] 开了库房。计巴拉从那一年计氏死的时节,这几副木头都是他看过的,好歹记得极真,进去手到擒来拣了一副,独帮独底,两块整堵头 [“独帮独底”二句——整副棺材的帮、底面和堵头都是用整块的板材做成的。堵头,棺材前后两头的挡板。] 。雇了十来个人,抬得去了。计巴拉进去磕了晁夫人的头,谢了回去。
晁凤说:“这副板是大爷在日使了二十一两银子当的,说平值四五十两银子哩。新近晁住从乡里来还说了造子,奶奶就轻意的 [轻意的——轻易地,随随便便地。] 给了他。”晁夫人说:“我也不是拿着东西胡乱给人的。那咱你爷往京里去选官,他曾卖了老计奶奶一顶珠冠,十八两银子,他没留下一分,都给爷使了。我感他这情 [感他这情——记着欠了他这份人情。] ,寻思着补复 [补复——补还、回复的意思。今山东方言仍说“复情”。] 他补复。”晁凤说:“这们些年,俺爷做着官,只怕也回他过了。”晁夫人说:“我倒不知道?回复他个屁来!这们些年,他何尝提个字儿?显的咱倒成了小人。”晁凤说:“要是这们,咱也就有些不是。”晁夫人道:“有些不是。你呵是倒好了。”
计老头得了这板,不惟济了大用,在那枕头上与晁夫人不知念够了几千几万的“阿弥 [弥——同本作“沵”,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陀佛”。可见:
负义男儿真狗彘,知恩女子胜英雄。
斛——同本作“ ”,字书无此字,据上文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