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刲股疗亲——同本目录作“割股疗亲冶,据正文回目校改。]
凶门孽贯已将盈,转祸为亨赖女英。广出腴田赒族子,多将嘉谷济苍生。义方开塾儿知孝,慈静宜家妾有贞。偶尔违和聊作楚,虚空保护有神明。
人间的妇女,在 [在——同本作“有”。“在”与“有”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丈夫亡后,肯守不肯守,全要凭他自己的心肠。只有本人甘心守节,立志不回的,或被人逼迫,或听人解劝,回转了初心还嫁了人去;再没有本人不愿守节,你那旁边的人拦得住他。你就拦住了他的身子,也断乎拦不住他的心肠,倒也只听他本人自便为妙。
有那等妇人心口如一,不愿守节,开口明白说道:“守节事难,与其有始无终,不若慎终于始。”明明白白没有子女,更是不消说得。若有子女,把来交付了公婆,或是交付了伯叔,又不把他产业带去,自己静静的嫁了人家。那局外旁人就有多口的,也只好说的一声:“某家妇人见有子女,不肯守节,嫁人去了。”也再讲不出别的是非 [是非——同本作“是井”。“非”与“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这是那样上等的好人,虽不与夫家立甚么气节,也不曾败坏了丈夫的门风。
又有一等有儿有女,家事又尽可过活,心里极待嫁人,口里不肯说出,定要坐一个不好的名目与人。有翁姑的,便说翁姑因儿子身故,把媳妇看做外人,凡百偏心,衣食都不照管。或有大伯小叔的,就说那妯娌怎样难为,伯叔护了自己的妻妾,欺侮孤孀。还有那上没了翁姑,中间又无伯叔,放着身长力大、亲生被肚的儿子,体贴勤顺的媳妇,只要自己嫁人,还要忍了心说那儿子忤逆,媳妇不贤,寻事讨口牙。家里嚷骂,还怕没有凭据,拿首帕踅了头,穿了领布衫,跑到稠人闹市,称说儿子合媳妇不孝,要到官府送他,围了许多人留劝回来。一连弄上几次,方才说道:“儿子媳妇不孝,家里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嫁人了逃命求生!”卷了细软东西,留下些 抗 物件,自己守着新夫团圆快活,致得那儿子媳妇一世做不得人。这样的,也还要算他是第二等好人。
再有那一样 拉邪货,心里边即与那打圈 [打圈——母猪在排卵期出现的不思进食、情绪焦虑等寻偶征状,叫做“打圈”。] 的猪、走草 [走草——指母狗发情。] 的狗、起骒 [起骒——草驴、骒马等雌性大牲畜发情,叫做“起骒”。] 的驴马一样,口里说着那王道的假言,不管甚么丈夫的门风,与他挣一顶“绿头巾”的封赠;又不管甚么儿子的体面,与他荫“忘八羔子”四个字的衔名。就与那征舒的母亲 [征舒的母亲——即夏姬,春秋时陈国大夫御叔之妻,史载其淫荡无行。] 一样,又与卫灵公家的南子 [南子——春秋时卫灵公夫人,有淫行。] 一般。儿子又不好管他,旁人又只管耻笑他。又比了那唐朝武太后的旧例,明目张胆的横行;天地又扶助了他作恶,保佑他淫兴不衰,长命百岁,致得儿女们真是“豆腐吊在灰窝——吹掸 [吹掸——同本作“吹担”,据文意酌改。] 不得!”
这三样是人家大老婆干的勾当。还有那等人家姬妾,更是希奇。男子汉多有那宠妾弃妻的人,难道他不晓得妻是不该弃的,妾是不应宠的?当不得那做妾的人刚刚授了这个官职,不由得做此官便会行此礼,在汉子跟前虚头奉承,假妆老实,故作勤俭,哄得那昏君老者就是狄希陈认字一般,“天上明星滴溜溜的转”。汉子要与他耍耍,妆腔捏诀:“我身上不大自在,我又这会子怕见如此,我又怕劳了你的身体。”哄得汉子牢牢的信他是志诚老实的妇人,一些也不防闲,他却背后踢天弄井。又是《两世姻缘记》上说道:用那血点烧酒,哄那老垂。听见有那嫁了人的寡妇、养了汉的女人,他偏千淫万 、斧剁刀披,扯了淡信口咒骂。
昏君老者不防他灯台不照自己,却喜他是正气的女人,观他耻笑别人,他后来断不如此,敬他就是神明,信他就如金石,爱他就如珍宝,事奉他就如父母。看得那结发正妻即是仇人寇敌,恨不得立时消化,让了他这爱妾为王。看得那正出子女,无异冤家债主,只愿死亡都尽,叫他爱妾另自生儿。再不想自己七老八十的个棺材楦子 [棺材楦子——山东方言,今说“棺材瓤子”。填塞棺材的东西,指行将就木的人。楦子,填塞物体中空部分的东西。] ,他那身强火盛的妖精,却是恋你那些好处?不揣自己的力量,与他 [他——同本作“也”。“他”与“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枕头上誓海盟山,订那终身不二的迂话。这样痴老,你百般的奉承,谆谆的叫他与你守节,他难道好说:“你这话我是决不依的,你死了,我必要嫁人。再不然,也须养汉。”就是傻瓜呆子也断乎说不出口,只得说道:“你但放心,这样嫁人养汉的歪事,岂是吃人饭做出来的?我是断乎不的 [不的——山东方言,等于说不这样做的。] 。就是万分极处,井上没有盖子,家中又有麻绳。宁可死了,也不做这不长进的勾当!倒只是你的大老婆不肯容我,你那儿子们问我要你遗下的东西,你死去又与我做不的主!”哭哭啼啼的不住。
有那正经的男子,晓得那正妻不是这般的毒货,儿子们不是歪人,凭他激聒,不要理他。有那等没正经的昏人,当真信以为真,与他千方百计防御那正经的妻子。还有写了遗嘱,把他收执,日后任他所为,不许那儿子说他。他有了这个丹书铁券,天地也是不怕的了,也不消等他甚么日后,只要你把腿一伸,他就把翅膀一晾,他当初骂别人的那些事件,他一件件都要扮演了出来。若是家里大老婆还在,这也还容易好处:或是叫他娘家领去,或是做主教他嫁人,他手里的东西,也不要留下他的,与他拿了出去,这就叫是“破财脱祸”。只是那没有大老婆的人家,在那大儿子们手里。若是那儿子们都是不顾体面的光棍,这事也又好处。只怕上面没嫡妻,儿子们又都是戴头识脸的人物,家中留了这等没主管的野蜂,拿了那死昏君的乱命,真真学那武曌的作为,儿子们也只好白瞪了眼睛干看。世上又没有甚么纲纪风化的官员与人除害,到了官手里,相撮弄猢狲一样,叫他做把戏他看。这样的事,万分中形容不出一二分来,天下多有如此,今古亦略相同。
奉劝那有姬妾的官人,把那恩爱毕竟要留些与自己的嫡妻,把那情义留些与自己家的儿子,断不可做得十分绝义。若是有那大识见的人,约得 [约得——自忖着,估计得。] 自己要升天的时节,打发了他们出门,然后自己发驾,这是上等。其次倒先写了遗嘱与那儿子,托他好好从厚发嫁,不得留在家中作孽。后日那姬妾们果然有真心守志的,儿子们断不是那狗彘,赶 [赶——同本作“起”。“赶”与“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定要嫁人;若是他作起孽来,可以执了父亲的遗嘱,容人措处,不许他自己零碎 [零碎——同本作“雲碎”。“零”与“雲”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嫁人。所以说那嫁与不嫁,只凭那本人为妙,旁人不要强他。
只因要说晁家春莺守节故事,不觉引出这许多的话来。这春莺原是一个裁缝的女儿,那裁缝叫是沈善乐,原是江西人,在武城成衣生理。因与武城县县官做了一套大红纻丝员领,县官央人十二月二十四日方从南京使了十七两银子连补子 [补子——官服上标示品级的图饰,分别缀于前胸和后背。] 买得回来,要赶出来新节穿着,叫了沈裁去裁。县官因自己心爱的衣服,亲自看他下剪。
那沈裁他便没得落去,不过下剪的时候不十分扯紧,松松的下剪罢了。但看了这般猩血红的好尺头,不曾一些得手,怎肯便自干休?恨命的喷了水,把熨斗着力的熨开,定要得他些油水。但这红纻丝只是宜做女鞋,但那女鞋极小也得三寸,连脱缝便得三寸五分。他便把那四叶身一叶大衿 [衿——同“襟”。衣服的前幅,即衣襟。] ,共足足偷了一尺七寸;二尺二寸的大袖,替他小了三寸,又共偷了尺半有零;后边摆上,每边替他打下二寸阔的一条;每只袖又都替他短了三寸。下狠要把熨斗熨的长添,却又在那大襟前面熨黄了碗大的一块。二十六日做起,直等到二十九日晚上方才催完交进。
次日元旦,县官拜过了牌,脱了朝服,要换了红员领各庙行香。门子抖将开来与官穿在身上,底下的道袍长得拖出来了半截,两只手往外一伸,露出半截臂来。看看袖子,刚得一尺九寸。两个摆,裂开了半尺,道袍全全的露出外边。一个元辰五鼓的时候,大吉大利,把一个大爷气得做声不出,叫差人:“快拿裁缝!”一面且穿了旧时的吉服,各庙里行过了香。回到县里,那裁缝还不曾拿到,只得退了回衙。
家中拜岁饮酒,外面传梆报说:“裁缝拿到。”他夫人问说:“这新年初一,为甚的拿裁缝?”县官把那员领的事情对了夫人告讼,一面叫人取那员领进去,穿上与夫人看。大家俱笑将起来,倒把那一肚皮的气恼笑退了八分。夫人问说:“衣服已做坏了,你拿他来,却要怎生发落?”县官说:“且打四十板子,赔了员领,再赶他出境。”夫人说道:“新年新节,人家还要买物放生。你只当听我个分上,不要打他,也不要赶他出境,只叫他赔这员领罢了。”县官道:“夫人的分上倒也该听,只是气他不过。”夫人说道:“这样小人,你把手略略的一抬就放他过去了,有甚么气他不过?”
夫人做了主张,叫人把这套员领发出与他,叫他把别的员领比样,押着他火速赔来。家人到传桶边分付,他还有许多的分理。家人说道:“你还要强辩!适间不是夫人再三与你讨饶,四十个大板,赶逐你出境哩!你还不快些赔来,定要惹打!”他拿了这套做坏的员领走到家中,也过不出甚么好年,低了头纳闷。
他想出一个法来。恩县有一位乡宦,姓公,名亮,号燮寰,兵部车驾司员外 [员外——员外郎的省称。职位在郎中之下,主事之上。] ,养病在家,身长刚得三尺,短短的两根手臂。这沈裁原也曾答应过他,记得他是正月初七日生日。他把员领底下爽利截短了一尺有零,从新做过,照了公乡宦的身材,做了一套齐整吉服,又寻一副上好的白鹇金补缀在上面,又办了几样食品,赶初七早辰,走到公家门上,说:“闻得公爷有起官的喜信,特地做了一套吉服,特来贺寿,兼报升官。”门上人传了进去。这公乡宦原是宦情 [宦情——同本作“官情”。“宦”与“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极浓的人,当他的生日,报他起官,又送吉服,着实的喜欢。叫那沈裁进去,他把一个红毡包托了那套员领,看了甚是齐整,又有几品精致食物,喜得公乡宦极其优待,留住了两日,足足的送了二十两纹银,打发他吃饭起身。
他却不往家来,拿了这银子竟上临清,要买南京红纻丝赔那县官的员领。走到叚店,看中了表里两匹,讲定了十六两银。往袖中取银包,那里有甚银子?从道袍一条大缝,直透到着肉的布衫,方知是过浮桥的时节被人割了绺去。只落得叫了一声“好苦”,红叚也不曾买成,当吊了那穿的道袍,做了路赀,就如那焦文用赔了人银子回去的一般。
差人又正来催逼。幸得县官上东昌、临清与府道拜节事忙,夫人又时时的解劝。差人因是熟识的裁缝,也还不十分作贱。两口子算计,把这一股财帛没了,还那里再有这股总财赔得起这套员领?若是拷打一顿,免了这赔,倒也把命去挨罢了;但拷打了依旧又赔,这却再有甚么方法?
正苦没处理会,恰好一个人拿了一只天鹅绒皮,插了草走过。他叫到跟前,看那个皮又大又有绒头,够做两个帽套的材料,讲做了四钱银子买了,又到叚铺里面买了几尺镜面白 [白——同本作“曰”。“白”与“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绫,唤了一个毛毛匠 [毛毛匠——以缝制毛皮衣物为生的工匠。] ,做了两顶极冠冕的帽套。他想到那乡宦胡翰林冬间故了,有两个公子甚不晓得世务,每日戴那貂鼠帽套惯的,这丁忧 [丁忧——因父母之丧在家守制称“丁忧”,又称“丁艰”。] 怎好戴得?春初又甚寒冷。他倚了平日的主顾,甜言蜜语,送这两顶天鹅绒帽套与他。那两位胡公子戴惯了帽套,偏又春寒得异样,一个做了个白布面白绫里的幅巾,一个做了个表里布的围领脖。正苦那不齐整,一见了这雪白厚毛的暖耳 [暖耳——寒冷季节外出时戴在耳朵上的耳套。这里指帽套。] ,喜不自胜,每人五两银奉酬,酒饭还是分外。
他有了此物,也解了一半愁烦,但此外便再没有一些方法。差人渐渐的催促紧将上来,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喜姐卖了完官。叫了媒婆老魏、老邹领到人家去卖,足足要银七两。领了几家,出到四两的便是上等的足数,再也不添上去。适值晁夫人要买个使女随任,晁夫人看得中意,先出四两,添到五两,媒钱在外。讲允肯了,媒婆叫他父母收银立约。
临别的时节,母子扯了痛哭,不肯分离。他母亲嘱付道:“你既卖在人家,比不得在自己爹娘手里,务要听奶奶指使。若不听教道,要打要骂,做娘的便管你不着。梳头洗面,务要学好。第一不要偷馋抹嘴,第二不要松放了脚。你若听说听道 [听说听道——山东方言,听话。] ,我常来看你;如你不肯争气,我也只当舍你一般。”真是哭得千人堕泪,连那晁夫人也眼泪汪汪,问说:“你等难舍难离,年成又不是甚么不好,有甚急事卖他?”
这裁缝婆子不说自己老公可恶,只说:“与县官做了一套员领,县官性子乔 [性子乔——脾气古怪。指挑剔、动不动就找碴儿的性格。] ,嫌员领做得不好,立了限要赔,得银十六两才够。恩县乡宦公爷济助了二十两,拿到临清去买叚子,浮桥上被人割了。昨日又蒙胡爷家二位相公助了十两,还少一半,没奈何,只得卖了孩子赔了他。”晁夫人说:“既是胡相公助了十两,难道那做坏的员领卖 [卖——同本作“买”。“賣”与“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出一半钱来?何须卖这孩子?”他说:“那做的员领又不发出,分外还要另赔。”晁夫人道:“阿弥陀佛!酷刻这穷汉的东西,叫人卖儿卖女的!你有了十两,又是这卖孩子的五两,这才十五两了。你说得十六两才够,别的哩?”沈裁婆子道:“有了这个,还要得二两才够搅缠的。昨临清讲住的 [讲住的——讲定了价格要买的。] 一套大红云纻就是十六两,这来往的盘缠、衬摆、纱补子,二两还不够,上下还差着二两哩。”晁夫人说:“你这二两可往那里操兑?”他说:“到家里看,还有几件破衣裳,几件破烂家伙,都损折 [损折——损失。这里是拿出去变卖的意思。折,同本作“拆”。“折”与“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添上。”
晁夫人甚是惨伤,叫他吃饭。临去,晁夫人说:“也罢,我再给你二两银,完成了这件事罢,省得你又别处滕那。”那妇人千恩万谢,与晁夫人念佛不了。晁夫人又道:“你放心自去,我不是作贱人家孩子的人。你得闲就来看,我也不嗔。看这孩子爽爽利利的,一定也不溺床,我另给他做被子盖。”
那妇人拿了银子去了。晁夫人摩弄着 [摩弄着——用手抚弄。这里是哄的意思。着,同本作“看”。“着”与“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哄他吃饭,又给他果子吃,黑夜叫他在炕脚头 [炕脚头——睡觉时土炕放脚的一头叫“炕脚头”,也叫“脚头”。] 睡,叫他起来溺尿。扎括的红绢夹袄,绿绢裙子,家常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绰蓝布棉背心子,青布棉 鞋,青绸子脑搭,打扮的好不干净!又不叫做甚么大活 [大活——指较重的体力劳动。] 。带到华亭,又到通州,回到家长了一十六岁,越发出跳 [出跳——后文也作“出条”。即出挑。出落,体态、容貌发育得美丽。] 得一个好人。晁知州要收他为妾,从新又叫了他爹娘来到,与了他十二两财礼。做了妆新 [妆新——因做新人而妆扮。妆,同本作“桩”。“粧”与“桩”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衣服,打了首饰上头。沈裁缝两口子也就来往。
晁知州不在了,沈裁缝两口子极有个叫他女儿嫁人家的意思。知道女儿有了五个月身孕,方才没好做声。到冬里生了儿子,晁夫人把他女儿看得似珍宝一般,又便不好开口。意思要等他满了晁知州的孝,再慢慢的与晁夫人讲。
到了三年,晁知州将待脱服,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二则又为他脱服,到正三月天气,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一套枝红拱纱衫、一套水红湖罗衫、一套玄色冰纱衫,穿了一条珠箍,打了一双金珠拼珠、一副小金七凤、许多小金折枝花、四个金戒指、一副四两重的银镯。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缨纱瓢帽、红叚子僧鞋、黄绢小褂子。奶子也做了衣裳,丫头养娘、家人合家人媳妇,也都有那脱服的赏赐。
到了三年的忌日,请了真空寺智虚长老做满孝的道场。各门的亲戚,晁思才这班内外族人,沈裁的一家子,都送了脱服礼来,后晌散斋管待。完了醮事,春莺换了色衣,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从头都见了礼,大家方散。
待了一月,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转 [碾转——将未全熟的麦子带穗煮熟搓粒,磨制而成的一种条状食品。] 、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再三谢前日打扰。坐了许久,与晁夫人说道:“有一件事,特来 [特来——同本作“持来”。“特”与“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与奶奶商议。也不是强定奶奶必然要做,我也不曾与喜姐说知,该与不该,只在奶奶与闺女娘儿两个自己的主意。人家有那缺少儿女,无米无柴的,也都还要守志,何况闺女守着奶奶这等恩养,跟前守着哥哥,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穿的吃的是那样的享用,可放着那些不该守?但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整才二十岁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哩。奶奶合他商议,他的主意看是怎么,省得他后日抱怨娘老子。”
春莺道:“我见你端着两个盒子来,只道你说甚么好话,原来是说这个!你已是把我卖了两番钱使用了,没的你又卖第三番么?这是三四年里头供备的你肥风 [肥风——这里是家境好转,不愁吃穿的意思。] 了。只怕我另嫁人去,别人家没有似这样供备你的!奶奶有了年纪,哥哥这们一点子,叫我嫁了人去!你这话是风是傻?”他娘说道:“你看么!我没说叫奶奶合你商议么?我也没曾逼住叫你嫁,这是做娘老子来尽你 [尽你——特意提出来凭你主张的意思。] 的话。你自己愿意守志,没的倒不是好?从此说定,往后就再不消提了。”
晁夫人说道:“你娘也该有这一尽。他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万一你心里不愿住下 [住下——同本作“任下”。“住”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趁着这年小合你说,到有了年纪又迟了。你既说不嫁,这是你看长。我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年?守着孩子,这们的大物业,你受用的日子长着哩。这不 [这不——山东方言,用在句首表示大家都看到的目前如此的情况。] 今年你二十岁了,破着我再替你当四五年家,你浑身也历练的好了,交付给你,也叫我闲 [闲——同本作“門”。“閑”与“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二年,自在自在。”
说话中间,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只鞋,飞也似的跑了来。奶子 着一只脚,割蹬 [割蹬——单腿一跳一跳地发出的声音,借指一条腿跳着走的样子。] 着赶。晁夫人说:“你是怎么?”奶子说:“我刚在那里缠缠脚,哥哥拿着我一只鞋跑了来了。”小和尚拿着鞋,把手逼在脊梁后头,扑在晁夫人怀里,把那鞋照着他奶子一撩,说:“娘,你看俺妈妈的‘运粮船’呃!”惹的一家子呱呱的大笑。又问晁夫人要了几点子 [几点子——同本作“几点于”。“子”与“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纱罗,叫他沈姐 [沈姐——清郝懿行《证俗文》卷四:“今妾子亦呼其母为姐。”] 与他做“豆姑娘”。春莺说:“我不做,我待嫁人家去哩 [哩——同本作“里”。“哩”与“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怀里,问说:“俺沈姐说他要嫁人家去哩。怎么是嫁人家?”晁夫人说:“他嫌咱没饭给他吃,又嗔你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不在咱家,另往人家去哩。”小和尚地下打滚,说:“我不要他往人家去!我去打那人家!”晁夫人说:“你起来,别要打滚。等他真个要去,我合你说,你可打那人家去。”小和尚从此以后,凡遇吃饭,就问说:“娘,给沈姐饭吃了没有?看他又要嫁人家。”晁夫人道:“咱往后只是给他饭吃,你再休题了。这嫁人家可不是好话。”小和尚说:“这不是好话么?”谁知他极有记性,果然从此以后就便再也不说,也就再不叫他扎媳妇、剪人儿诸般的琐碎。沈裁两口子合晁夫人、春莺自此都相安无事,再也不题此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莺年长三十岁。晁夫人七十四岁。小和尚长了十四岁,留了头发,变了个唇红齿白的好齐整学生。读书甚是聪明,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定了姜副使的老生女儿 [老生女儿——山东方言,今也称“老生闺女”,指晚年所生的女儿。] 。
这年二月尽边,晁夫人因雍山庄上盖房上梁,季春江请晁夫人出去看看,原算计不两日就回,穿的也还是棉衣。不料到了庄上,天气暴热 [暴热——同本作“暴執”。“熱”与“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起来,又没带得夹袄,只得脱了棉衣,光穿着两个绵绸衫子,感冒了风寒,着实病将起来。稍信到城,春莺叫了人合尹三嫂说了,即时锁了门,叫晁书、晁凤两个媳妇子好生看着,同了尹三嫂、小和尚即刻奔出乡去。晁夫人甚是沉重。春莺和小和尚万分着忙,请人调理。到了七日,发表不出汗来,只是极躁。
小和尚想道:“我听的人说:‘父母有病,医药治不好的,儿女们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熬了汤灌了下去就好。’这叫是割股救亲。娘病得如此沉重,或者使那股汤灌下,必定就有汗出。又听得说:‘这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如知道了,更反不好。’”算计往那里下手,又寻下了刀疮药并札缚 [札缚——捆扎。札,同“扎”。] 的布绢,拿了一把风快的裁刀,要到那场园里边一座土地庙内,那里僻静无人,可以动手。
走到庙前开进门去,只见地下一折帖子。拾起来看,上面写道:“汝母不过十二日浮灾,今晚三更出汗。孝子不必割股,反使母悲痛。”小和尚见了这帖,想道:“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举念,再没有人知,如何有此帖在地?只怕是土地显神,也不可知。既说今夜三更出汗,不免再等这半日。”神前磕了头,许说:“母亲好了,神前挂袍,吃三年长素。”许毕,袖了刀子回家。
晁夫人越发跑躁得异样,春莺、尹三嫂、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一连七夜,眼也不曾得合。看看二更将尽,晁夫人躁得见神见鬼。交了三更,躁出一身冷汗,晁夫人渐渐安稳,昏昏的睡熟了去。三个着己的人轮班看守。直到次早日出醒来,想吃蜜水,呷了两三口;停了一会,想要粥吃,又吃了一钟米汤。一日一日,渐渐到了十二日,果然好了。又将息了几日,恐家中没人,札挣着都进了城。小和尚方与母亲说知土地庙显灵,要去挂袍。晁夫人都与他置办完备,亦即吃了素。
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他又对神前许过的;依了他吃素,心里又甚是疼爱得紧,也甚觉难为。小和尚又取出帖子来看,止剩下一张空纸,并没有一些字迹。晁夫人说:“你等黑了,灯下看一定有字。”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众人看了,甚是希奇。可见:
孝顺既有天知,忤逆岂无神鉴?恶人急急回头,莫待灾来悔忏!
抗——后文也作“ 康”。粗笨沉重。 ,音lán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