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

[理枉伸冤——同本目录作“理枉申冤冶,据正文回目校改。]

瞿潭栈道,剑阁羊肠,从来险路应嗟。蜂针似箭,虿尾如枪,恼人声恶乌鸦。鬼蜮会含沙,豺虎相为暴,野寺黎阇。此般异类,这样穷奇 [穷奇——古代恶人的称号,因代指恶人。《左传·文公十八年》:“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搜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 ,岂愁他!惟有一种凶邪,宫墙托迹,诵读名家。负嵎据器,时时扰乱官衙。生事强争差。捏无情呓语,费嘴磨牙。等得神明法吏,方杀两头蛇。

——右调《望海潮》

却说往日与人做先生的人,毕竟要那学富道高,具那胸中的抱负,可以任人叩之不穷,问之即对;也还不止于学问上可以为师,最要有德、有行、有气节、有人品,成一个模范,叫那学生们取法看样。学生们里边有富厚的,便多送些束脩,供备先生,就如那子弟们孝顺父兄一般,收他的不以为过;有那家里寒的,实实的办不起束脩,我又不曾使了本钱,便白教他成器,有何妨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这师弟的情分也不是可以薄得的。

但如今的先生就如今日做官的心肠一样。往时做官的原为致君泽民,如今做官的不过是为剥民肥己,所以不得于君,不觉便自热中。往日的先生原为继往开来,如今做先生的不过是为学钱糊口,所以束脩送不到,就如那州县官恨那纳粮不起的百姓一般。学生另择了先生,就如那将官处那叛逃的兵士一样。若是果真有些教法,果然有些功劳,这也还气他得过,却是一毫也没有帐算。

不止一个先生为然,个个先生大约如此。不似那南边的先生,真真实实的背书,真真看了字教你背,还要连三连五的带号,背了,还要看着你当面默写。写字,真真看你一笔一画,不许你潦草,写得不好的,逐个与你改正,写一个就要认一个。讲书的时节,发出自己的性灵,立了章旨,分了节意,有不明白的,就把那人情世故体贴了譬喻与你,务要把这节书发透明白才罢。讲完了,任你多少徒弟,各人把出自己的识见,大家辨难,果有甚么卓识,不难舍己从人。凡是会课,先生必定先要自做一首程文 [程文——即范文。] ,又要把众学生的文字随了他本人的才调与他删改,又还要寻一首极好的刊文与他们印正。这样日渐月磨,循序化诲,及门的弟子,怎得不是成才?怎得不发科发第?所以这南边的士子尽都是先生人力的工夫。北人见那南人的文字另是一叚虚灵,学问另是一般颖秀,都说是那名山秀水,地灵人杰,所以中这样文人;从古以来,再没有一个人晓得,这北人的天资颖异大过于南方,真真不愧于生知。

看官自想,我这话不是过激的言语。北边每一乡科,每省也中七八十个举人;每一会场,一省也成二三十中了进士。比那南方,也没有甚么争差。那南方中的举人进士,不知费了先生多少陶成、多少指点,铁杵磨针,才成正果 [正果——同本作“止果”。“正”与“止”该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这北方中的举人进士,何尝有那先生的一点功劳,一些成就?全是靠了自己的八字,生成是个贵人。有几个淹贯的文人,毕竟前生是个宿学悟性,绝不由人。若把这样北人换他到南方去,叫那南方的先生像弄猢狲一般的教导,你想,这伙异人岂不个个都是孙行者七十二变化的神通?若把那南人换到北边,被北方先生的赚误,这伙凡人岂不个个都是猪八戒只有攮饭的伎俩?这分明不是自己的人工不到,却说甚么南北异宜?

当日明水有一个先生,姓汪,名字叫是汪为露,号叫是汪澄宇,倒也补了个增广生员。他的父亲在日,也是个学究秀才,教了一生的寡学。谁知这北边教学的固是无功受禄,却也还要运气亨通。这老儿教了一世书,不曾教成一个秀才。有几个自己挺拔可以进得学的,只为先生时运驳杂,财乡不旺,你就一连十数遍进道 [进道——参加由提学道主持的考试。明清时期,童生先经县试、府试,最后通过道试才能取得生员的资格。] ,休想躧那泮水池 [泮水池——学宫前的半月形水池,上建有桥。进入学宫要经过泮水池,所以童生入学成为生员称做“入泮”。] 边。辞了下去,从了别的先生,今日才去从起,明日遇着考试,高高的就是一个生员,成五成十的银子谢那新教的先生。

后来这个老先生宾了天,汪为露进了学,袭了他令尊大人的宝座。谁知把他父亲的蹭蹬都转了他的亨通,学生们阵阵的都来从学,凡是别人家的书堂,有那积年不进的老童,你只来跟了他,遇考就进,再不用第二次出考的事。凡值科岁两考,成百金家收那谢礼。人再不说他邪运好,财神旺相,四下传扬开去,都说他是第一个有教法的明师,倍 [倍——同“背”,离开,告辞。] 了旧日的先生,都来趁他的好运。他即教学起家,买田置屋。起先讲书的时节,也还自己关了门,读那讲章;看课的时节,也还胡批乱抹,写那不相干的批语。后来师怠于财成,连那关门读讲章的工夫都那了去求田问舍,成半月不读那讲章,连那胡批乱抹也就捉笔如椽,成一两会的学课尘封在那案上,不与学生发落。

只因手里有了钱钞,不止于管家,且添了放利,收长落,放钱债,合了人摇会。你道这几件事岂是容易做的?这都是要脚奔波,足不沾地的勾当,岂是教书人所为?失了魂的一般东磕西撞,打听甚么货贱,该拿银子收下;甚么货贵,该去寻经纪来发脱。买那贱货,便要与人争行相竞;卖那贵货,未免就有赊欠等情,自要递呈告状。有那穷人败子,都来几两几十两的取。取钱的时候,花甜蜜嘴,讲过按月按时,十来分重的利钱,不劳一些费力,定了时刻,自己送上门来。头一两个月果然不肯爽信,真真的自家送到。喜得那汪为露对他妻子说道:“有银子不该买地,费了人工,利钱且又淡薄,只该放债。这十分重的利息,不消费一些人力,按着日子送来,那里还有这样撰钱的生意?”叫他婆子看小菜,留那送利钱的人吃酒,有留他不坐的,便是两杯头脑 [头脑——一种与肉及杂味混合的酒。明朱国桢《涌幢小品·头脑酒》:“凡冬月客到,以肉及杂味置大碗中,注热酒递客,名曰头脑酒,盖以避风寒也。”] 。到了第二三个月上,有那样好的,过五六日、七八日自己还送到,其馀的也便要人上他门去催讨,然后付与来人。渐渐的那自己送来之事,这是绝无未有的了。至于上门催讨得来的,十无一二,未免要劳动汪相公大驾亲征,又渐渐的烦劳 [烦劳——同本作“烦劳动”。“动”字当为衍字,据文意删去。] 汪相公文星坐守;又甚至 [甚至——同本作“扶至”,据文意酌改。] 于兴词告状,把那县门只当了自家的居室,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日出入衙门。

凡有人家起会,都要插在里边。既是有会友,就多了交际。今日与李四温居,明日与张三庆寿;今日赵甲请去尝酒,明日钱乙请去看花。若说在书房静坐片刻的工夫,这是那梦想之所不到。但只是端午、中秋、重阳、冬至与夫年下这五大节的节仪,春、夏、秋、冬这一年四季的学贶,上在考成,你要少他一分,他赶到你门上足足也骂十顿。有那学生的父兄略知些好歹,嫌憎先生荒废了子弟的学业,掇了桌凳,推个事故辞回家去,他却与你抵死为仇,赖那学生,说他骑了头口,撞见先生不肯下来;又说他在人面前怎样破败 [破败——这里指败坏声誉。] ;又说还欠几季束脩不完。自己采打了学生,还要叫他父兄亲来赔礼;又说他倚了新先生的势力,又去征伐那新去从学的先生。

且是更有那不长进的行止。有几亩坟地,与一个刘乡宦的地相邻,他把树都在自己地上促边促岸的种了。后来成了大树,一边长到刘家地内,他便也就种到那树根之旁。刘乡宦也绝不与他较量,后来越发种出那树的外边。刘家看庄的人与他讲理,说道:“你树侵了我的地,已是不顺理了,你却又种出树外。”他说:“我当初种树的时节,你家是肯教我不留馀地,种在促边的么?”看庄人告讼刘乡宦,刘乡宦说道:“不幸才与这样人为邻,你可奈得他何?你只依他耕到的所在立了石至 [石至——用作地界标志的至石。] 罢了。”看庄人叫石匠凿了两根石柱,正在那里埋,他恰好在乡,说碍了他行犁,不许埋那石柱。

一个侯小槐开个小小药铺,与他相邻。他把侯 [侯——同本作“候”。“侯”与“候”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同本“侯小槐”的“侯”字多误作“候”,此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小槐的一堵界墙作了自己的,后面盖了五间披厦 [披厦——依墙而建,房顶为一面斜坡的小屋。] ,侯小槐也不敢与他争强。过了几年,说那墙后面还有他的基址,要垒一条夹道,领了一阵秀才徒弟,等县公下学行香,拿了一张呈子跪将过去,说侯小槐侵他的地基。县官接了呈子,问说:“后面跪的诸生是做甚的?”他说:“都是门徒,为公愤故来相伴生员的。”县官说:“若有理的事,‘一夔足矣 [一夔足矣——意思是一个人就足够了。夔,相传为尧时的乐正。] ’,何庸公愤?”回去出了票,齐人听审。

侯小槐也递了诉状,说他的房子住了两世,汪秀才是新买的,只问他的卖主果然墙是谁的。县官问说:“汪生员买的时候,这所在是屋是墙?”侯小槐说:“从来是墙,汪生员买到手里,才起上了屋。”县官说道:“侯小槐,你把他的房基画出我看。”侯小槐在那地上用手画道:“他那房子原是一座北房、一座南房、一座西房,如今他方盖上了一座披厦。这后墙是小人自己的界墙。”

汪为露说:“这墙是生员的,墙后还有一步的地基,文书明白。他欺生员新到,故此丧了良心图赖。”县公笑道:“你把这墙拆了,坐 [坐——山东方言,将建筑物的基址按其朝向向后挪移,叫做“坐”。] 出东边一步去,盖一座深大的东房,做了四合的爻象,委实也好。这也怪不得你起这个念头,我也该作成你这件好事,只是那侯小槐不肯依。”汪为露说:“若是尊师断了,他怎敢不依?”县官道:“你这个也说得是。”指着自己的心道:“可奈他又不依!你那些徒弟今在那里?”汪为露说:“都在外面,一个也不少。”县官说:“怎么都不进来抱公愤?”汪为露说:“因遵宗师的法度,不敢进来。待生员出去叫他们去。”县官说:“也不消去叫。”拿起笔来,在那审单上面写道:

审得生员汪为露,三年前买屋一所,与侯小槐为邻。汪有北屋、南屋、西屋,而独东无东房,以东房之地隘也。私将侯小槐之西壁以为后墙,上盖东厦三间,以成四合之象。见侯小槐日久不言,先发箝制,不特认墙为己物,且诬墙东尚有馀地。果尔,汪生未住之先,不知已经几人几世,留此缺陷以待亡赖生之妄求哉?妇人孺子,谁其信之!无行劣生,法应申黜。姑行学责二十五板,押将厦屋拆去,原墙退还侯小槐收领。再若不悛,岁考开送劣简 [开送劣简——将生员的劣迹条陈开列,申报学道予以降级或褫革生员身份的处分。] 。馀俱免供。

县官写完,说道:“我已判断了。我读你听。”汪为露方才垂首丧气,禀道:“既蒙宗师明断,生员也不敢再言。只求叫他依旧借墙,免拆这厦屋罢。”县官说:“借墙与你盖屋,原是为情。你今呈告到官,这情字讲不得,全要论法了。况你这样歪人,谁还敢再与你缠帐?我劝你快快的拆了那房,把墙退与他去。若抗断不服,目下岁考的行简,一个也就是你!我明白开送,不是瞒人。饶你罚米罢!出去!”叫原差:“押到学里戒饬过,拆完了房,取了侯小槐的领状,同来回话。”

出到大门外边,汪为露还撺拳拢袖要打那侯小槐,又嗔那些徒弟不帮了他出力。差人说道:“他上边又没有拿话丁你,是大爷自己断的,你打他则甚?我是好话,相公你莫要后悔!”那徒弟里边,都七嘴八舌发作那个侯小槐。独有一个宗昭,字光伯,也是个名士,只问说:“县公怎样断了?”差人拿出那审单来看。宗光伯看了点头说:“有理的事慢讲,不必动粗。”都同了汪为露到了学里。

学师升了明伦堂,看了县公的亲笔审语,叫门子抬过凳来,要照数的戒饬。这却得了那徒弟们的大力,再三央恳,那学官方才准了免责,说道:“你却要出一两谢礼与那县里的公差,好央他去回话。”公差说道:“这个却不敢受,只说是师爷看了众位相公的情面,不曾戒饬就是了。”学师道:“瞒上不瞒下的,你何苦来?等他不谢你一两银,凭你怎么回话,我也不好怪你了。”出到外面,汪为露一个钱也不肯与那差人,只看那些徒弟。那些徒弟又众目只看那先生。内中有一个金亮公说道:“我们见在的十二个人,每人拿出一钱来,把一两谢原差,把二钱与学里门子。我有银在此,出了去,你们攒了还我。”汪为露道:“劳动陪也罢了,怎好又叫你们出银?”虚谦了一谦,看着金亮公秤出一两二钱银子,打点了差人门子开去。

差人又押了去交墙。汪为露撒赖道:“这要叫我拆房,我只是合他对命,把毛挦的罄净,啃了鼻子抠眼!我就自家照不过你,我还有许多徒弟,断不输与这光棍奴才!”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说道:“先生既是还问他借墙,合他好说。这失口骂他,他岂没个火星?这事就难讲了。”他听了宗光伯的话方不做声。各人且回家去。

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酽气,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差人又催他拆房,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汪为露揉了头,脱了光脊梁,倘在侯小槐门前的臭泥沟内,浑身上下,头发胡须,眼耳鼻舌,都是粪泥染透,口里辱骂那侯小槐。后来必定不肯拆房。他平日假妆了老成,把那眼睛瞅了鼻子,口里说着蛮不蛮、侉不侉的官话,做作那道学的狨腔。自从这一遭丢德,被人窥见了肺肝。

谁知他还有一件的隐恶,每到了定更以后,悄悄的走到那住邻街屋的小姓人家,听人家梆声 [听人家梆声——在人新婚之夜偷听新婚夫妻的言谈动静,叫做“听房”,也叫“听梆声”。这里是指偷听人家夫妻的房中生活。梆,同本作“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同本多有“梆”误作“挷”之处,此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一日,听到一个屠户人家两口子正在那里行房,他听得高兴,不觉的咳嗽了一声。屠户穿了衣裳,开出门来,他已跑得老远,赶他不上,罢了。谁知他第二日又去听他,那屠子却不曾云雨,觉得外面有人响动,知道是又有人听他,悄悄的把他媳妇子身上掜了掜,故意又要干事。媳妇故意先妆不肯,后来方肯依从。媳妇子自己故意着实淫声浪语起来。屠户悄悄的穿了衣裳,着了可脚 [可脚——不松不紧,与脚的大小正相适宜。] 的鞋,拿了那打猪的挺杖,三不知开出门来,撞了个满怀。拿出那缚猪的手段,一手揪番,用那挺杖从脊梁打到脚后跟,打得爬了回去,惊出许多邻舍家来。有认得是汪为露的,都说:“汪相公,你平日那等老诚,又教着这们些徒弟,却干这个营生!”次日,屠户写状子要到提学道里去告他。央了许多的人再三央求,方才歇了。

旧时的徒弟宗昭中了举。迎举人那一日,汪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宗举人的父亲宗杰只道他为徒弟中举喜欢,煞实地陪了他酒饭。等到宗昭迎了回来,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两两锭坊银。他取过一锭看了一会,放在袖中,说道:“这也是我教徒弟中举一场,作谢礼罢了。”众人也还只道他是作戏。他老了脸,坐了首位,赴了席,点了一本《四德记》 [四德记——参见第三十四回“冯商”注。《四德记》演冯商阴骘积善诸事,此处用以讽刺汪为露的无行。] 。同众人散了席,袖了一锭四十两的元宝,说了一声“多谢”,拱了一拱手,佯长而去,真是千人打罕,万人称奇。

宗昭原是寒素之家,中了举,百务齐作的时候,去了这四十两银,弄得手里掣襟露肘,没钱使,极得眼里插柴 [眼里插柴——形容万分焦急,难以等待的样子。] 一般。到了十月,要收拾上京会试,百方措处,那里得有盘缠?喜得提学道开了一个新恩,说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亲的门人,许每人说一个寄学的秀才,约有一百二三十两之得,以为会试之资。这汪为露自己去兜揽了一个,封起了一百二十两银,逼住了宗昭,定要他与提学去讲。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个,封起的银子,陆续把他用了许多,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说:“师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样,门生徼幸了一步,报恩的日子正长。如今且只当济助一般,万一会试再有前进,这一发是先生的玉成。”他把那头摇得落的一般,那里肯听!后来见央得紧了,越发说出大不好听的话来。他说:“甚么年成!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知道后来有你有我?既中了举,你还可别处腾那,这个当是你作兴我的罢了。”

宗昭见了他拿定主意,再说也徒有变脸而已,没奈何只得应承。但这秀才的恩典,除了不得罢了,但他自己那一个,封起的银子使动了一半,却要凑足了退还与他,那里得又有?只得再去央他,只当问他借五六十两银子的一般,添了还人。他大撒起赖来,发作说道:“我看你断不肯慨然做个人情叫我知感!你将来必定人也做不着、鬼也做不着才罢。我实对你说,你若把这个秀才,或是临时开了你自己的那个名字上去,或是与我弄不停当,你也休想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 [出上——破上,拼上。] 这个老秀才,你出上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唬得宗昭流水陪罪不迭,闭了口跑的回家。他父亲把几亩水田典了与人,又揭了重利钱债,除还了人,剩下的打发儿子上京。可可的又不中进士,揭了晓,落第回来。

这汪为露常常的绰揽了分上,自己收了银钱,不管事体顺理不顺理,麻蚍 [麻蚍——后文也作“蚂蚍”。山东方言,蚂蟥。稻田中常见,其尾端有吸盘,能附在人的腿上吸食血液。] 丁腿一般,逼住了教宗昭写书,被那府县把一个少年举子看做了个极没行止的顽皮,那知道都是汪为露干的勾当?后来越发替宗昭刊了图书 [刊了图书——即刻了印章。] ,凡有公事,也不来与宗昭通会,自己竟写了宗昭的伪札 [伪札——假信。札,同本作“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恐怕那官府不允,写得都是不伦之语,文理又甚不通,也常有触怒了官府,把那下书的打几板子,连宗昭做梦一般,那里晓得?

渐渐的宗昭风声大是不雅,巡按有个动本参论的声口。亏不尽宗昭的姑夫骆所闻在按院书吏,禀说:“这宗昭是书吏内侄,年纪才十八九岁,是个少年有德的举人。外边做的这些事件,宗昭闻也不闻,都是他先生汪为露干的勾当。”按院方才歇了。宗昭晓得这话,收拾了行李书籍,辞了府县,往他河南座师家里同了他的公子读书。后来中了进士,仍旧被他所累,一个小小的行人 [行人——明代行人司的官职,掌管传旨、册封等事。] ,与了个“不谨” [不谨——考核官吏所下的考语之一,指所作的事不合为官的体统。清周亮工《书影》卷八:“明初旧制,吏部考察,但老疾、罷软、贪酷、不谨四条。”] 闲住。宗昭往河南去后,汪为露还写了他的假书,与一件人命关说,被县官查将出来,几乎把一个秀才问坏,从此方才洗了那一双贼手。

其实家里有了钱钞,身子又没了工夫,把那误赚人家子弟的这件阴骘勾当不干,也自罢了,他却贪得者无厌。教了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整整五年,节里不算,五四二十,使了廿两束脩 [廿两束脩——同本作“甘两東脩”。“甘”、“東”二字盖因与“廿”、“束”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娘叫他认字,单单只记得“天上明星滴溜溜转”一句。见狄希陈不来上学,另请了程乐宇坐馆,对了人面前发作,要在路上截打狄宾梁父子,要截打程乐宇。又说薛教授也不该合狄家伙请先生,有子弟只该送与他教。狄宾梁是个不识字的长者,看长的好人,不因那儿子不跟他读书,便绝了来往。只除了脩仪不送,其馀寻常的馈遗,该请的酒席,都照旧合他往来。他虽是一肚的不平,没有可寻的衅隙。就是薛教授,皓然了须眉,衣冠言动就合个古人一般,也便不好把他殴打。看来罗皂程乐宇是真。

一日,程乐宇放了晚学回家,这汪为露领了他的儿子小献宝,雇了两个光棍朱国器、冯子用,伏在路上,待程乐宇走过,一把采番,众人齐上,把一个德行之儒做了 [做了——同本作“做下了”。“下”字为衍文,据文意删去。] 个胯下之客,打得鼻青眼肿。恐怕程乐宇告状,他先起了五更,跑到绣江县里递了无影虚呈,番说程乐宇纠人抢夺。程乐宇也随即赴县递呈。

县官验得他面目俱有重伤,又久晓得汪为露的行止,都准了呈子,差了快手拘人。攒出 [攒出——山东方言,钻出。] 他几个党羽:一个龙见田,一个周于东,一个周于西,一个景成,就中取事,要与他讲和。程乐宇起先不允。众人叫汪为露 [汪为露——同本作“江为露”。“汪”与“江”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出了三两贿赂,备了一桌东道,央出无耻的教官闵善请了程乐宇去,硬要与他和处。程乐宇作难,闵教官煞实做起对来 [做起对来——同本作“做对对来”,前一“对”字误,据文意酌改。] 。程乐宇畏势,准了和息,投文见官。汪为露与景成抬了和息牌上去。

县官头一个叫上程英才去,问说:“你情愿和息么?”程英才说:“生员被打得这般重伤,岂愿和息?迫于众势,不敢不从。”周于东一干人众齐说:“你在外面已是讲和停妥,方来和息;见了尊师,却又说这般反覆!”县官说道:“你们党恶,倚恶要盟,倚众迫胁,怎倒是他反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秀才被人打得这般伤重,倒不同仇,还出来与人和息!”周于东等辩说:“若是平人百姓殴辱了斯文,生员们岂无公愤?但二生互殴,所以诸生只得与他调停。”

县官说:“小献宝、朱国器、冯子用,都上来!这三个奴才都是秀才么?”周于东等说道:“这小献宝就是汪生员的儿子,朱国器的父亲也是生员。”县官道:“你说秀才的儿子就可以打得秀才,难道知县的儿子就可以打知县,教官的儿子可以打教官么?把这小献宝这三个光棍拿下去,使大板子打!”喝了数,五板一换,每人三十板。取枷上来,写道:“枷号通衢,殴打生员群虎一名某人示众,两个月满放。汪为露罚砖五万,送学修尊经阁应用。龙见田、周于东、周于西、景成押学,每人戒饬二十板。原差押汪为露在原旧行殴处所,同众与程相公陪礼。”

发落了出去,将到二门,县官又把一干人犯叫回,问说:“汪为露,你前年占住那侯小槐的墙基,拆 [拆——同本作“折”。“拆”与“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退与他不曾?”他流水答应道:“自从尊师断过,生员即刻拆还与他了。”县官说:“你一干人且在西边略站一站。”拔了一枝签 [签——同本作“韯”。“籖”与“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差了一个皂隶:“快叫侯小槐回话!如侯小槐不在,叫他妻子来亦可。”

差人去不多会,叫了侯小槐来。县官问说:“他退还了墙不曾?”侯小槐只是磕头。汪为露在傍叫他说道:“我出去就退还与你,可回话。”县官说:“你还不曾退还与他么?”问侯小槐:“你那领状是谁写的?”侯小槐道:“小人也没写领状。他从问了出去,只到了大门外边,就要将人挦毛 第三十五回          无行生赖墙争馆                    明县令理枉伸冤 髩 [髩——同“鬓”。] ,百般辱骂。他那些徒弟们也都上前凌辱,亏了宗举人拦救住了。小人受了这口怨气,即时害了夹气伤寒,三个月才起床,不知谁人写的领状,小人不知。”汪为露说:“你同了众人情愿借墙与我,你对了老爷又是这般说话!”

县公叫原差,该房叫察号簿。县官说:“不消查号,原差是刘宦。”叫了一会,回话:“刘宦出差去了。”县官说:“你图赖人的地基,本应问罪。你既抗断,连这五万砖也不问你要罢。出去!”他晓得不罚他的砖是要送他劣行,免了冠 [免了冠——褫革生员资格。] ,苦死哀缠。又是他许多徒弟再四央求,方才仍旧罚了五万砖,又加了三万,方才叫人押了拆那墙西盖的厦屋,还了侯小槐的原墙。刘宦差回,尖尖打了十五个老板。也着实的不直 [不直——不首肯其为人行事,鄙视、鄙夷的意思。] 那个闵教官,大计 [大计——明清时期,每三年一次对地方官进行的考核,叫做“大计”。] 赠了一个“贪”字。汪为露才觉得没趣。可见:

半截汉子好做,为人莫太 [太——同本作“大”,“太”与“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刚强;若是见机不早,终来撞倒南墙。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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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