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德几多般,更是悭贪。欺人寡妇夺田园。谁料水来汤去,典了河滩 [“谁料”二句——用歇后语“卖豆腐点了河滩地——水里来,汤里去”之意。典,同“点”,在豆浆锅中掺入卤水或酸浆使其凝结成块状。] 。跨上宝雕鞍,追赶戎蛮 [戎蛮——同本作“绒蛮”,据文意酌改。] 。被他骡上采将翻。手脚用绳缚住,打得蹒跚。
——右调 [右调——同本作“治调”,据各回文字校改。] 《浪淘沙》
再说这晁家七个族人,单只有一个晁近仁为人也还忠厚,行事也还有些良心。当初众人打抢晁夫人的家事时候,惟他不甚作业,无奈众人强他上道 [强他上道——裹挟他做了一路。] ,他只得也跟了众人一同乱哄。后人便不能洗出青红皂白,被徐县公拿到街上,也与众人一般重责了三十。为这件事,人多有替他称屈,议论这徐县公这样一个好官,也有问屈了事的。
看官听说!若当日众人要去打抢的时候,这晁近仁能拿出一叚天理人心的议论,止住了众人的邪谋,这是第一等好人了。约料说他不听,任凭他们去做,你静坐在家,看他们相螃蟹一般的横跑,这是第二 [第二——同本作“弟二”。“第”与“弟”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等好人了。再其次,你看他们鹬蚌相持,争得来时,怕没有了你的一分么?这虽不是甚么好人,也还强如众人毒狠。既众人去打,你也跟在里头,众人去抢,你也都在事内,你虽口里不曾说甚主谋,心里也还有些忸怩,县官只见你同在那里抢劫,焉得不与众人同打?这教是县官屈打了他?这样没主意随波逐浪的人,不打他便打那个?
只是他另有一叚好处。那七个族人,晁夫人都分了五十亩地,五两银子,五石粮食 [粮食——同本作“精食”。“糧”与“精”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那六个人起初乍闻了也未免有些感激;渐渐过了些时,看得就如他应得的一般;再过几时,那蛆心狡肚、嫉妒肺肠依然不改。那魏三出名冒认,岂曰无因?恨不得晁夫人家生出甚么事来,幸灾乐祸,冷眼溜冰 [冷眼溜冰——后文也作“冷眼溜宾”。冷眼旁观,看别人的笑场儿。] 。但只这些歪憋心肠,晁近仁一些也没有。但是晁夫人托他做些事件,竭力尽心,绝不肯有甚苟且。那一年托他煮粥粜米 [粜米——同本作“籴米”。“糶”与“糴”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赈济贫人,他没有一毫欺瞒夹帐。若数晁家的好人,也便只有他一个。
他原起自己也有十来亩地,衣食也是不缺的。这样一个小主 [小主——小户人家。] ,怎禁得这五十亩地的接济?若止有了五十亩地,没有本钱去种,这也是“拿了银碗讨饭”。晁夫人除了这地土以外,要工钱有了五两的银,要吃饭有了五石粮食。那为人又是好些的,老天又肯暗中保护,地亩都有收成,这几年来成了一个小小的富家,收拾了一所不大的洁净房,紧用的家生什物都也粗备。虽然粗布,却也丰衣;虽不罗列,却也足食。只是年过四十,膝下却无男女。
一日,对他老婆说道:“咱当初也生过几个孩儿,因你无有乳食,不过三朝都把与人家养活,如今都也长成。咱看人家有了儿子的,将咱的儿子要回一个来罢。”老婆接道:“你就说的不是了。人家从三朝养活起来,费了多少心勤哩。你白白夺来,心上也过去的么?我想给你娶个妾也罢。”晁近仁道:“娶妾可是容易的事?一来恐怕言差语错,伤了咱夫妻和气;二来咱老了,丢下少女嫩妇哩,谁照管他?不如将兄弟晁为仁的儿子过继一个罢。‘犹子比儿’ [犹子比儿——侄子堪比儿子。犹子,侄子。] ,这能差甚么?”定了这个主意,把那娶妾生子的事都撩在一边去了。
谁知好人不长寿,这晁近仁刚刚活到四十九岁,得了个暴病身亡。那晁为仁是他的嫡堂之弟,平素也不是甚么好人,撒刁放泼,也算得个无所不为。晁近仁生前说要过 [过——过继,过嗣。] 他的儿子,岂不是名正言顺的事?谁知晁思才合晁无晏这两个歪人,他也不合你论支派的远近,也不合你论事的应该,晁无晏依恃了自己的泼恶,仗托了晁思才是个族尊,如狼负狈,倡言晁近仁没有儿子,遗下的产业应该合族均分。晁为仁到了这个田地,小歪人怕了大歪人,便也不敢在晁无晏、晁思才的手里展爪,请了晁夫人来到。
晁夫人主意要将晁为仁第二的儿子小长住过嗣与晁近仁为子。晁无晏唆调晁思才出来嚷闹,不许小长住过继,必要分他的绝产,狠命与晁夫人顶触。晁夫人道:“老七,论此时你是晁家的叔,我不是晁家的大娘婶子么?事只许你主,不许我主么?这晁近仁的家事是谁家的?我的地与晁近仁,若晁近仁活着,晁近仁承管;晁近仁死了,没有儿,我与晁近仁的老婆种。既是你们不教晁近仁的老婆种了,我该收了这地回去。你们凭着甚么分得这地?就使这地不干我事,都是晁近仁自己的地,放着晁为仁亲叔伯兄弟,你们‘山核桃——差着一格子’哩!老七,我再问你,你今年七十多的人了,你有几个儿,你有几个闺女?你是个有意思的人,见了这们的事该回头,该赞叹,可该拿出那做大的体叚来给人干好事,才是你做族长的道理。没要紧听人挑挑 [挑挑——山东方言,挑唆,挑拨。] ,出来做硬挣子 [硬挣子——态度强硬,遇事出头为首的人。] 待怎么?依着我说,你只保守着没人分你的就好了,再别要指望分别人的!”
晁思才听说完了,痛哭起来:“嫂子说的好话!我真扯淡!我是为儿是为女?干这们营生,替人做鼻子头 [鼻子头——鼻子在脸的最前方,因以比喻做首领出头的人。] !列位,我待家去哩!这晁近仁的家当,您待分与不分,嗣过与不过,我从此不管,再别要向着我提一个字!”又望着晁夫人作了两个揖,说道:“嫂子在上,多谢良言教诲!我晁思才如梦初醒。”说完,抽身回去。
这其馀的族人见晁思才去了,“稍瓜打驴——去了半截”,十分里头败了九分九厘的高兴。晁无晏起初还是挑出晁思才来做恶人,他于中取事。今晁思才叫晁夫人一顿楚歌吹得去了,众人没了晁思才,也就行不将去 [行不将去——干不下去、做不成的意思。] 了,陆续溜抽 [溜抽——溜号,抽身而去。] 了开交。
晁无晏只得拿出自己的本领,单刀直入,千里独行,明说不许过继。若必欲过嗣,也要把自己的一个独子小琏哥同小长住并过;若止过小长住,叫把晁近仁的地与他二十亩,城里的住房都腾出与他,番江搅海的作乱。——晁思才已是去了,其馀的族人都退了邪神,晁为仁也不敢把儿子出嗣——独自鳖了晁近仁的二十五亩地,占住了两座房,抢了许多家伙,洋洋得意。添了地土,多打了粮食,鲜衣美馔,他看得那八洞神仙也不似他守妻抱子的快活。
那晁近仁的老婆,一个寡妇种那三十多亩地,便是有人照管,没人琐碎,这过日子也是难的。这晁为仁平素原不是个轻财好义之士,一些也不曾得了晁近仁的利路,为甚么还肯替他照管!一来怕晁无晏计较,不敢替他照管;二来晁无晏也不许他去照管,要坐看晁近仁娘子守寡不住,望他嫁人,希图全得他的家产。
合他紧邻了地叚,耕种的时候,把晁近仁的地土一步一步的侵占了开去。遇凡有水,把他的地掘了沟,把水放将过去;遇着旱,把自己的地掘了沟,把水引将过来;遇着蝗虫,俱赶在他的地内;自己地内的古路都挑掘断了,改在晁近仁地内行走;又将自己地内凡是晁近仁必由之处,或密种了树,或深掘了壕,叫他远远的绕转;通同了里老书手,与他增上钱粮,佥拨马户,审派收头。别要说这寡妇,就是铜头铁脑,虎眼金睛,也当不起这八卦炉中的煅炼。今日二亩,明日三亩,或是几斗杂粮高抬时价,或是几钱银子多算了利钱。不上二年,把一个晁寡妇弄得精光。亏了一个好人,起先原养活晁近仁的儿子,后来自己又生两个儿子,此时怜念晁寡妇孤苦无依,遂养活了这个老者。
这晁无晏在顺风顺水的所在,扯了满蓬 [蓬——同“篷”,船帆。] ,行得如飞的一般快跑。家中有个绝大的犍牛 [犍牛——阉过的牛。] ,正在那里耕地,倒下不肯起来,打了几鞭,当时绝气。抬到家中剥了皮,煮熟了肉,家里也吃,外边也卖。别个吃肉的都也不见利害,偏他的媳妇孙氏左手心里长起一个疔疮,百方救治,刚得三日,呜呼尚飨了!草草的出了殡,刚过了三七,另娶了一个郭氏。这郭氏年纪三十以上,是一个京军奚笃的老婆,汉子上班赴京死在京里,这郭氏领了九岁的一个儿子小葛条,一个七岁女儿小娇姐,还夹了一个屁股,搭拉着两个腌奶头嫁了晁无晏。
这晁无晏只见他东瓜似的搽了一脸土粉,抹了一嘴红土胭脂,漓漓拉拉 [漓漓拉拉——不断地往下滴、流,等于说滴滴答答。] 的使了一头棉种油,散披倒挂的梳了个雁尾,使青棉花线撩着,缠了一双长长大大小脚儿,扭着一个摇摇颤颤的狗骨颅。晁无晏饿眼见了瓜皮 [饿眼见了瓜皮——歇后语,隐“就当一景”,比喻饥不择食。] ,扑着 [扑着——同本作“朴着”。“撲”与“樸”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就啃。眼看着晁无晏上眼皮不离了下眼皮,打盹磕睡 [磕睡——假寐,半睡眠状态。磕,通“瞌”。] 。渐渐的加上打呵欠,又渐加上颜色青黄,再渐加上形容黑瘦,加上吐痰,加上咳嗽,渐渐的痰变为血,嗽变成喘。起先好坐怕走,渐渐的好睡怕坐,后来睡了不肯起来。起初怕见吃饭,只好吃药,后来连药也怕见吃了,秧秧跄跄 [秧秧跄跄——后文也作“央央跄跄”。形容精神萎靡的样子。] 的也还待了几个月,一交放倒睡在床上,从此便再扶不起,吃药不效,祷告无灵。阎王差人下了速帖,又差人邀了一遭,他料得这席酒辞他不脱,打点了要去赴席。这时小琏哥才待八岁,晓得甚么事体?
这郭氏见了晁无晏,故意的把眼揉两揉,揉得两眼通红,说道:“天地间的人谁就没个病痛?时来暂去 [时来暂去——等于说有来有去。] ,自然是没事的。但我疼爱的你紧,不由的这心里只是害怕。”
晁无晏道:“‘瘫劳气蛊噎,阎王请到的客。’这劳疾,甚么指望有好的日子?只怕一时间挝挠不及 [挝挠不及——抓不过来,拿不到手上。挝挠,抓挠,抓拿;同本作“挝墝”。“撓”与“墝”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甚么衣裳之类,你替我怎么算计;甚么木头也该替我预备,你别要忽略了。我活了四十多年纪,一生也没有受冻受饿的事。这二年得了晁近仁的这些产业,越发手里方便,过的是自在日子,又取了你一表的人材的个人,没得多受用几年,气他不过!最放不下的七爷七八十了,待得几时?老头子伸了腿,他那家事十停得的八停子给我。我要没了,这股财帛是瞎了的!你孤儿寡妇的,谁还作你?只是可惜了的!我合你做夫妇虽是不久,那恩爱比几十年的还自不同,我这病也生生是爱你爱出来的。咱虽无千万贯的家财,你要肯守着,吃也还够你娘儿四五个吃的哩。你看着我的平日的恩情,你将这几个孩子过罢,也不消另嫁人了。我还有句话合你说,不知你听我不听。”
郭氏道:“你休说是嘱付的话我没有不听的,你就是放下个屁在这里,我也使手搻着你的。你但说我听。”晁无晏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子儿 [这点子儿——这么小的儿子。这点子,这么一点儿,极言其小的意思。] ,你是自然看顾他的,我是不消嘱付。我意思待把小娇姐与小琏哥做了媳妇,你娘儿们一窝儿一块的好过,我也放心。不知你意下如何?”郭氏道:“这事极好。人家多有做的,我就依你这们做。小琏哥今年不八岁了?只等他交了十六岁,我就叫小娇姐合他员房。小葛条打发他回奚家去。”晁无晏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的儿就是你的儿,咱养活。养多少哩?休叫他回去,替他娶亲,守着你住,没有多了的。”郭氏道:“哎 [哎——同本作“叹”,据文意酌改。] !说那里话!他小,我没奈何的带了他来。他是咱晁家甚么人,叫他在晁家住着?咱晁家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晁无晏道:“这倒没帐。老七虽是有些札手,这七十六七岁的老头子,也‘老和尚丢了拐——能说不能行’了。我倒还有句话嘱付你,若老七还待得几年,这小琏哥不又大些了?我的儿也不赖的他 [不赖的他——山东方言,不比他差。] ,自然会去抢东西,分绝产,这是不消说了。要是老七死的早,小琏哥还小,你可将着他到那里,抢就合他们抢,分就合他们分,打就合他们打。这族里 [族里——同本作“铁里”,据文意酌改。] 头一个数我,第二个才数老七。没了我合老七,别的那几个残溜汉子老婆都是几个偎浓咂血 [偎浓咂血——性格软弱,没有血性。这里是没有本事的意思。] 的攮包 [攮包——等于说饭袋、盛饭的家伙。攮,“吃”的贬语。] ,不消怕他的。其次就是宅里三奶奶,这不也往八十里数的人了?要是 [要是——同本作“要见”。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老人家没了,这也是咱的一大股子买卖,只是他丈人姜乡宦札手。就是姜乡宦没了,他那两个儿也不是好惹的。这个你别要冒失,见景生情的。
“晁邦邦那一年借了赵平阳的二十两银子,本利都已完了。我是中人,文书我收着在皮匣子里头哩。他问我要,我说:‘赵平阳把你的文书不见了。’我另教人写了个收帖给他,没给他文书。待我没了,你先去和 [和——同本作“利”。“和”与“利”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晁邦邦说,你说:‘赵平阳着人来,说你取了他二十两本钱,这六七年本利没还一个,说俺是中人,他待告状哩。你要肯给俺几两银子,俺到官只推不知;你要不给俺几两银子,俺就证着说取银子是实,俺汉子是中人,他为俺汉子没了,要赖他的。’晁邦邦是个小胆的,他一定害怕,极少也给咱十来两银。若是晁邦邦唬他不动,你可到赵平阳家,你说:‘晁邦邦那年取银子的文书,俺家收着哩。你有本事问他要的出来,俺和你平使,四六也罢。’你休要忘了。”
晁无晏 [晁无晏——同本作“晁你晏”,据上下文校改。] 正说着,把手推了两下子床,说道:“老天,老天!只叫我晁二再活 [再活——同本作“再又”,据文意酌改。] 五年,还干多少的要紧事,替小琏哥还挣好些家当!天老爷不待 [不待——不想,不愿。] 看顾眼儿,罢了,罢了!”郭氏道:“你有话再陆续说罢,看使着你。你说的话,我牢牢的记着,要违背了一点儿,只叫碗口大的冰雹打破脑袋!”晁无晏果然也就不说了。
过了一宿,睡到天明就哑了喉咙。一日甚于一日,后来说的一个字也听不出了。睡了几日,阎王又差了人来敦请。晁无晏像牛似的吽了几声,跟的差人去了。郭氏也免不的号叫了一场,与他穿了几件随身的粗布衣裳,新做了一件紫花布道袍、月白布棉裤、蓝梭布袄,都不曾与他装裹。使了二两一钱银买了二块松木,使了五百工钱包做了一口薄薄棺材。放了三日,穿心杠子抬到坟上葬埋。合族的男妇,都因晁夫人自来送殡,别人都不好不来。
晁思才见得出殡甚是苟简,棺木甚是不堪,抱了不平,说道:“小二官也为了一场人,家里也尽成个家事,连十来两银的棺材也买不起?一个经也不念,纸幡也不做几首,鼓吹也不叫几名,拉死狗的一般!这姓郭的奴才安着甚么心肠?好不好我挦顿毛给你!俺孙子儿没了,连说也不合众人说声,顶门子就出,有这等的事!我就滴溜脚子卖这奴才!小琏哥我养活着他!”在坟上发的像酱块似的。
这郭氏不慌不忙走向前来,向着 [向着——同本作“到着”。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众人问道:“这发话的老头子是咱家甚么人?”众人说道:“是七爷,咱户里的族长。”郭氏道:“我嫁了晁二也将及一年,我也没见这位七爷往俺家来,我也没见俺往七爷家去,我自来没听见有甚么七爷七奶奶的!嫌材不好,这是死才 [死才——詈词,等于说死鬼,死了的人。] 活着可自己买的!嫌出的殡不齐整,穷人家手里没钱!我也知不道咱户族里还有这几位,也不知是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我只当就止一位三奶奶,来送了一两银子,我换了钱搅缠的抬出材来!我乜 [乜——山东方言中的近指,等于说“这”。同本作“也”,据文意酌改。] 早知道咱户里还有七爷这几位,我不排门去告助?也像三奶奶似的,一家一两,总上来七八两银子,甚么殡出不的?甚么经念不的?我肯把汉子这们等的拉出来了么?”
晁思才说:“你这话也没理!你家死人,教俺助你!”郭氏道:“俺家死人罢呀!累着你那腿哩,你奴才长奴才短的骂我!你凭着甚么提溜着腿卖?你一个低钱没有济助的,一张纸也割舍不的烧给那孙子,责备出的殡不齐整哩,又是不念经哩,撒骚放屁的不羞么?我劝你差不多罢!俺那个没了,没人帮着你咬人,人也待中不怕你了!你别嫌俺的殡不齐整,只怕你明日还不如俺哩!”
晁思才气的暴跳,说道:“气杀我!气杀我!我从几时受过人这们气?他说我明日出殡不如他,我高低要强似他!”郭氏道:“你怎么得强似俺呀?你会做跺塑像,拿泥捏出俺这们个八九岁的儿来么?”晁思才道:“你说我没儿呀?我用不着儿!我自己打下坟,合下棺材,做下纸札!”郭氏道:“你打下坟,合下材,可也得人抬到你这里头。你没的死了还会自己爬?”
晁思才道:“怎么?没的俺那老婆就不抬我抬罢?”郭氏道:“看你糊涂么!你拿着生死簿子哩?打哩你那老婆先没了可,这不闪下你了?就算着你先没了,你这一生惯好打抢人家的绝产,卖人家的老婆,那会子你那老婆不是叫人提溜着卖了,就是叫人抢绝产唬的走了,他还敢抬你哩!”
晁思才道:“这是怎么说?没要紧扯闲淡!可是齐整不齐整,该我腿事么?惹的这老婆撒骚放屁的骂我这们一顿!”望着众人道:“咱都散了,不消这里管他,我待不见老婆有本事哩么?”又走到晁夫人轿前说道:“既送到坟上了,嫂子也请回去罢。”晁夫人道:“你们先走着,我也就走了。”晁思才就替晁夫人雇了轿夫,郭氏将着小琏哥到轿前谢了晁夫人,然后晁夫人起轿看 [看——同本作“着”,据文意酌改。] 行。晁梁同着族人,三个家人跟着,步行了走进城内。止有郭氏在坟,看着与晁无晏下葬完了,同了小琏哥回家。
郭氏将晁无晏的衣裳,单夹的叠起放在箱中,棉衣拆了絮套一同收起;粮食留够吃的,其馀的都粜了银钱,贬 [贬——同“扁”,掖。] 在腰里;锡器化成锭块,桌椅木器之类,只说家中没的搅用,都变卖了钱来收起。还说家无食用,把乡间的地,每亩一两银典了五十亩与人,将银扣在手内。过了几时,又说没有饭吃,将城里房子又作了五十两银典与别人居住。刷括得家中干干净净,串通了个媒婆,两下说合,嫁了一个卖葛布的江西客人,挟了银子,卷了衣裳,也有三百金 [三百金——同本作“三百个”,据文意酌改。] 之数,一道风走了。小琏哥哄出外去,及至回家,止剩了几件破床破桌,破瓮破瓶,小葛条、小娇姐、郭氏绝无影响。
小琏哥等到日落时分,不见郭氏娘儿三个回来,走到门口盼望,只是悲啼。间壁一个开胭脂粉铺的老朱问其所以,知道郭氏已经跟人逃走,与了小琏哥些饭吃,合小琏哥到了家中前后看了一遍,一无所有,冷灶清锅,好不凄惨。老朱问他:“你户族里合谁人相近?我与你看了家,你可到那里报他知道,教他与你寻人,又好照管你。”小琏哥说:“我不晓得合谁相近,我只时常往俺老三奶奶家去。”老朱问说:“是大宅里老三奶奶么?”小琏哥回说:“就是。”老朱说:“我着俺小木槿子送你去,看你迷糊了。”将了小琏哥到宅里,见了晁夫人,他也知道与晁夫人磕了两个头,哭的一泪千 [千——同本作“于”。“千”与“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行,告诉说他娘将小葛条、小娇姐去的没影了。
晁夫人问道:“他没有拿甚东西去么?”小琏哥哭说:“拿的净净的,还有甚么哩!”晁夫人又问他:“你往那里去了?他走,你就不知道?”小琏哥说:“他说:‘你到隅头 [隅头——街巷相接拐弯的地方。] 上看看去,有卖桃的,你教叫了来,咱买几个钱的吃。’我看了会子,没有卖桃的,我就往家去,他就不见了。”晁夫人说:“这天多昝 [多昝——山东方言,什么季节。] 了,怎 [怎——同本作“出”,据文意酌改。] 有卖桃的?这是好哄孩子去呆呆的看着,他可好慢慢的收拾了走。我看你那老婆斩眉多梭眼的,像个杀人的刽子手一般。那日在坟上那一荡说 [那一荡说——那一套话。荡,同“趟”。] ,说的老七这个主子还说不过他,投降书降表跑了。这可怎么处?还得请了老七来怎么算计。”一边差了晁鸾去请晁思才来商议,一边叫晁书娘子拿点甚么子 [甚么子——不定指,什么东西的意思。] 来与小琏哥吃。
不多时,晁鸾请晁思才来到。晁思才见了晁夫人,没作揖,说道:“晁无晏的老婆跟的人走了?”晁夫人道:“据小琏哥子说,像走了的一般。”晁思才道:“这贼老婆!狗受不得的气我受了他的!他走了,只怕他走到天上,我晁老七有本事拿他回来!放心,没帐,都在我身上!说是跟了个卖葛布的蛮子去了,别说是一个蛮子,就是十个蛮子到的我那里!嫂子,你叫人把咱那黄骒骒鞴上我骑骑,我连夜赶他去;你再把咱的那链给我,我伴怕 [伴怕——壮胆。] 好走。”晁夫人都打发给他。
晁思才又问晁凤借了银顶大帽子、插盛合坐马子穿上,系着鞓带,跨着链,骑着骡一直去了。赶到五更天气,约有八十里路,只见一伙江西客人,都骑着长骡,郭氏戴着幅巾,穿着白毡套袜、乌青布大棉袄、蓝梭布裙,骡上坐着。一个大搭连,小葛条、小娇姐共坐着一个驼 [驼——通“驮”,背负。] 篓,一个骡子驼着。晁思才从二三十步外看得真切,吆喝一声,说道:“拐带了人的老婆那走!”郭氏说道:“俺家晁老七来了!”
这些江西人知是郭氏夫家有人赶来,一齐大喊,叫:“地方保甲救人,有响马截劫!”把晁思才团团围住在当中。那旷野之间,那有甚么地方保甲?反把晁思才拿下骡来,打了个七八将死,解下骡上的缰绳捆缚了手脚,叫他睡在地下。骡子也绊了四足,合那插盛、铁链,都放在他的身旁。拾起一块 [一块——同本作“一那”,据文意酌改。] 石灰,在那路旁大石板上写道:“响马劫人,已被拿获。赶路匆忙 [匆忙——同本作“匆给”,据文意酌改。] ,不暇送官正法,姑量责捆缚示众。”写完,撩下晁思才,众人加鞭飞奔去了。
把个晁老七打的哼哼的像狗嗌黄 [狗嗌黄——詈词,形容人呻吟哼叫的情态。嗌黄,《聊斋俚曲》作“啀黄”、“啀荒”,即哼叫、呻吟。] 一般,又捆缚的手脚不能动惮。那骡又只来嗅他的脸合鼻子嘴,偏偏的又再没个行人来往,可以望他解救。直捆缚到日出时候,只见几个行客经过,见他捆缚在地,向前问他。说其所以,那些人见了墙上的粉字,说道:“你别要说瞎话!他说你是响马,只怕到是真!”晁思才道:“响马响马!没的是响骡不成!”内中有的说道:“这是个混帐人 [混帐人——不明事理、不精明的人。] ,做甚么响马?替他解开罢。咱待不往县里去哩么?”方都下了头口,替他解了绳,也把 [把——同本作“他”。“把”与“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骡腿解开,扶他上了骡子。同了众人同来到了县前,让那些解放他的人到酒饭店,款待他们。
正吃酒中间,两个人也进店吃酒,原与晁思才相识,拱了拱手 [手——同本作“乎”。“手”与“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晁思才让他同坐,那两人道:“老七,你昨日日西骑着骡子,跨着链,带着插盛,走的那凶势,你今日怎么来,这们秧秧跄跄的?”晁思才道:“休说,说了笑话!要不亏了这几位朋友,如今还捆着哩!”那几个人听他说这话,又知他实是武城县人,方才信他不是个响马。吃完散去。
晁思才依旧骑了骡子,回到晁夫人 [晁夫人——同本作“见夫人”。“晁”与“见”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家内,诉说了前事。晁夫人道:“你每常说会拳棒,十来个人到不得你跟前,我当是真来,谁知几个蛮子就被他打得这们等的。早知道你是瞎话,我不叫几个小厮合你去?快暖上酒,外头看坐。快往书房里请你二叔去,来给你七爷暖痛。”晁思才道:“我不好多着哩,不消去请学生。嫂子有酒,你叫人送瓶我家去吃罢。这老婆的事,咱也改日商量,我断乎不饶他。他就再走十日,咱有本事拿他回来!”晁书娘子旁边插口 [插口——同本作“插日”。“口”与“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道:“七爷拿他,可稍把刀去。”晁思才道:“稍刀去是怎么说?”晁书娘子道:“拿着把刀,要再捆着,好割断了绳起来跑。”晁思才合晁夫人都笑。晁夫人道:“臭老婆!七爷着人打的雌牙扭嘴的,你可不奚落他怎么?快装一大瓶酒,叫人送给你七爷去。”
这晁无晏的下落还未说尽,且看后回,或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