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寻常行处有,狠毒同狮吼。击残溺器碎揉花,即使恁般奇绝、不如他。此是峨眉争爱宠,不觉心情懂。最奇吃醋到公房。抵死怕添丁分产、狠分张。
——右调《虞美人》
狄员外陪着狄希陈坐完了监,看定了日子起身。童七家预先摆酒送行,借了调羹做菜。狄员外将前后房钱都一一找算清结,将合用的家伙,借用的都一一交还,并无失损;将自己买添的并多馀的煤米,都送了童奶奶用。童七回送了三两赆仪、两匹京绿布、一封沉速香 [一封沉速香——沉,沉香。速,速香。沉香与速香合成的香料。一封,同本作“一十”,连图本作“一千”,俱非是。《红楼梦》第四十三回云“两星沉速”,可见是散香。今酌改“一封”。] 、二百个角子肥皂、四斤福建饴糖。狄员外返璧了那赆仪,止收了那四样的礼。狄员外又与了玉儿二钱银子,一条半大的手巾。狄希陈梯己 [梯己——个人的积蓄。这里指用个人积蓄私下买送的礼物。] 送了寄姐一对玉瓶花、两个丝绸汗巾。寄姐回送了狄希陈一枝乌银古折簪。童奶奶赏了狄周三钱银,赏了调羹一双红叚子裤腿、三尺青布鞋面。
狄员外雇了四个长骡。那时太平年景,北京到绣江明水镇止九百八十里路,那骡子的脚价每头不过八钱。路上饭食,白日的饭是照数打发,不过一分银吃的响饱,晚间至贵不过二分。夜住晓行,绝无阻滞。若是短盘驴子,长天时节,多不过六日就到;因是长生口 [生口——即牲口。] ,所以走了十日方才到家。
狄员外合狄希陈在前,调羹在后,狄周还在外边看卸行李。进到中门里边,不见狄老婆子的模样,只有狄周媳妇接着出来。狄员外爷儿两个一齐问说:“娘哩?”狄周媳妇回说:“在屋里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不好,这是知道调羹的事了。”口里问说:“怎么在屋里 [在屋里——同本作“狂屋里”。“在”与“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身上不自在么?”一边随即进去。只见老狄婆子也没梳头,围着被在床上坐的,说道:“来了罢,盼望杀人!路上不十分冷么?”狄员外朝着床作了个揖,狄希陈磕了头,然后调羹叩见。狄员外说:“这是咱买的个做饭的,叫是调羹。”老狄婆子把脸沉了一沉,旋即就喜欢了。
狄员外问说:“你是怎么身上不自在?从几时没起来?”狄婆子道:“我没有甚么不自在,就只这边的扢膊 [扢膊——胳膊。扢,同“胳”。] 合腿动不的。”狄员外说:“这是受了气了。为甚么不早稍个信去?京里还有明医,好问他求方,或是请了他来。这可怎么处哩?”狄婆子道:“你躁他怎么?只怕待些时好了。”
狄员外坐在床沿上,说不了的家长里短。狄希陈到了自己那院,见门是锁的,知道素姐往娘家去了。恰好狄周媳妇走过,狄希陈问说:“你大嫂从多昝家去了?”狄周媳妇道:“从你起身的那一日就接了家去,到今九个多月,就只来住了一夜半日,把娘气的风瘫了,就回去再也没来。”狄希陈跢了两跢脚,叫了两声“皇天”,又仍往狄婆子屋里去了。
狄周收了行李,也进屋里与主母磕了头。狄婆子 [狄婆子——同本作“狄婆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问说:“尤厨子怎么不见他哩?”爷儿两个齐把那九月九下雹子雷劈的事说了一遍。狄婆子诧异 [诧异——同本作“说异”。“詫”与“説”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极了,说道:“天老爷!这小人们知道甚么好歹,合他一般见识?有多少那大人物该劈不劈的哩。叫我这心里想:‘有个尤厨子做饭吃罢,又买个老婆待怎么?’缘来有这们的古怪事!雷劈的身上有字,他有字没有?”狄员外说:“有八个大红字。陈儿,你念念与你娘听。”狄希陈道:“尤厨子的字是‘欺主凌人,暴殄天物’,狄周的字是‘助恶庇凶’。”狄婆子惊问道:“怎么狄周的身上也有字哩?”狄员外说:“狄周也着雷劈杀了,是还省过来的。尤厨子劈在天井里,狄周劈在厨屋里。”狄婆子说:“你把他那字讲讲我听。”狄希陈道:“‘欺主凌人’,是因他欺主人家,又眼里没有别人;‘暴殄天物’,是说他作贱东西,抛撒米面。狄周的字是说他助着尤厨子为恶,合他一溜子 [一溜子——一伙,一路。] ,庇护他。”狄婆子说:“这天矮矮的 [矮矮的——就在面前,正在注视着人的意思。] ,唬杀我了!”
狄员外合狄希陈到家不提。再说素姐自从狄希陈上京那日,薛夫人怕他在家合婆婆殴气,接了他回家。薛教授因他不听教训,也甚是不喜欢他。他自从梦中被人换了心去,虽在自己家中,爹娘身上,比那做女儿的时节着实那强头别脑 [强头别脑——强横执拗,不听别人劝告的意思。] ,甚是不同。吃鸡蛋,攮烧酒,也绝不像个少年美妇的家风。明水镇东头有三官大帝的庙宇 [三官大帝的庙宇——三官大帝,道教神名,其来历、名称诸说不同。流行的说法为,天官赐福紫微大帝,正月十五日上元生;地官赦罪清虚大帝,七月十五日中元生;水官解厄洞阴大帝,十月十五日下元生。庙宇,同本作“庙字”。“宇”与“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往时遇着上中下三元的日子,不过是各庄的男子打醮祭赛、享福受胙而已。近来有了两个邪说诬民的村妇,一个叫是侯老道,一个叫是张老道。这两个老 辣专一哄骗人家妇女上庙烧香,吃斋念佛,他在里边赖佛穿衣,指佛吃饭,乘机还干那不公不法的营生。除了几家有正经的宅眷禁绝了不许他上门,他便也无计可施,其馀那混帐妇人,瞒了公婆,背了汉子,偷粮食作斋粮,损簪环作布施,渐哄得那些混帐妇人聚了人成群合队,认娘女,拜姊妹,举国若狂。这七月十五日是中元圣节,地官大帝的生辰,这老侯、老张又敛了人家布施,除克落了,剩的在那三官庙里打三昼夜兰盆大醮,十五日夜里在白云湖内放一千盏河灯。不惟哄得那本村的妇女个个出头露面,就是那一二十里外的邻庄,都挈男拖女来观胜会。
素姐住在娘家,那侯道、张道怕那薛教授的执板 [执板——古板。] ,倒也不敢上门去寻他,他却反要来寻那二位老道,恨命的缠薛夫人,要往三官庙里看会,白云湖里看放河灯。薛夫人道:“这些上庙看会的,都不是那守闺门有正经的妇人。况你一个年小女人,岂可轻往庙里去?”素姐说:“娘陪了我去,怕怎么的?”薛夫人道:“我虽是七八十的老婆子,我害羞,我是不去的!再要撞见你婆婆,叫他说道:‘好呀!接了闺女家去是图好上庙么?’你婆婆那嘴,可是说不出来的人?”素姐说:“娘不合我去,罢,我自己合俺爹说去。”薛夫人道:“你说去,且看你爹叫你去呀不!就是你爹叫你去,我也说他老没正经,不许你去!”
素姐撅着那嘴好 [好——山东方言,“和(合)”的音变,像,好像。] 拴驴的一般。姓龙的说道:“怕怎么的?孩子闷的慌,叫他出去散散心。在婆婆家又行动不的,来到娘家又不叫他动弹,你别 [别——同“憋”。] 死他罢!那人山人海的女人,不知多少乡宦人家的奶奶、官儿人家的小姐哩。走走没帐,待我合他说去。”薛夫人道:“极好!只怕你说,他就叫他去也不可知的。”
龙氏叫小玉兰:“你到铺子里请爷进来。”玉兰出去说道:“后头请爷哩。”薛教授只道是薛夫人说甚么要紧的话,慌忙进来问薛夫人:“你待说甚么?”薛夫人道:“我没请你。谁请你去来?”玉兰道:“俺龙姨待合爷说句话。”薛夫人晓得是说这个,口里没曾言语。薛教授道:“他待说甚么?他有甚么好话说!”薛夫人道:“他打哩有好话说可哩?你到后头看他说甚么。”
薛教授走到后边,龙氏不慌不忙从厨房里迎将出来,笑容可掬的说道:“我有句话合你说:素姐姐这几日通吃不动饭,你可也寻个人看他看。他嫌闷的慌,他待往三官庙里看看打醮的哩。你叫他去走走罢。”薛教授道:“你娘必定不合他去,可叫谁合他去哩?”龙氏道:“叫两个媳妇子跟了他去。你要不放心,我合他去也罢。”薛教授道:“还是你合他去好。”
龙氏喜得那心里,不由的抓抓耳躲挠挠腮的。素姐在后门外逼着听,也甚是喜欢。薛教授说龙氏道:“你看,那脸上的灰也不擦擦。”龙氏拿着袖子擦那脸上。薛教授道:“你靠这些 [靠这些——山东方言,往这边靠一靠、挪一挪。] ,我替你擦擦。”龙氏得意的把头摇了两摇,仰着脸走向前来等着擦灰。薛教授就着势,迎着脸,括辣 [括辣——象声词,打耳光的声音。] 一个巴掌,一连又是两个。骂说:“我把你这个贼臭奴才!甚么不是你鼓令 [鼓令——鼓动,怂恿。] 的?小女嫩妇的,你挑唆他上庙!你合他去罢!”龙氏道:“你不叫去罢呀,打我怎么?娘叫我合你说,我待合你说来么?”薛教授道:“贼嘴的奴才!该说的你娘岂有不说,叫你来说哩!”
薛夫人听见后头嚷乱,走到后边。薛教授道:“这贼嘴臭奴才!他待合小素姐往庙里看打醮的,说是你叫他合我说来!”薛夫人道:“是我叫他合你说来。素姐合我说待往庙里去,我没许他。素姐待自家合你说去,我说:‘就是你爹老没正经许你去,我也不许你去!’姓龙的说:‘走走没帐,待我合他说去!’我说:‘极好!只怕你说,他就叫他去也不可知的事。’他就支使小玉兰往外头叫你去了。你听不听罢了,打他做甚么?他也好大的年纪了,为这孩子开手打过三遭了。可也没见你这们个老婆,一点道理不知,又不知道甚么眉眼高低,还站着不往后去哩!”
素姐见打了龙氏,知道往庙里去不成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俺爹睃拉我不上,我也没脸在家住着,我待回去看看俺婆婆哩。”薛夫人道:“你听他哩!他可不是想婆婆的人。怎么这到家,不知算计待作甚么孽哩!别要叫他家去。”薛教授道:“他说出这们冠冕的题目来,怎么好拦他?也只是待跟了他婆婆往庙里去。他到了他家,叫去不叫去,咱可别要管他。”叫了薛三省娘子送到家中。薛三省娘子再三撺掇着到了婆婆屋里,使性磞气的磕了两个头,回自己的房里来了。
吃了晚饭,睡了一夜,明日起来,正是七月十五。素姐梳洗已毕,吃了早饭,打扮的甚是风流。叫玉兰跟着,顺路一边走,一边使玉兰对狄婆子道:“俺姑待往三官庙里去看打醮哩。”狄婆子说:“少女嫩妇的,无此理,别要去!”素姐扬扬不采,竟自出门,同玉兰步行而往。又叫狄周媳妇赶上拦阻,他不惟不肯回来,且说:“你叫他休要扯淡,情管替他儿生不下私孩子!”狄周媳妇回来说了,把狄婆子已是气的发昏。
他在庙里寻见了侯、张二位老道,送了些布施,夹在那些柴头棒仗 [柴头棒仗——七长八短、高高低低的意思。] 的老婆队里,坐着春凳 [春凳——一种坐面很宽的长凳。] ,靠着条桌,吃着麻花、馓枝 [馓枝——即“馓子”,一种油炸食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谷四·寒具》:“寒具,即今馓子也,以糯粉和面,入少盐,牵索扭成环钏之形,油煎食之。”今其制仍存。又,纯用面粉制成,油炸后呈长条栅状的食品亦称“馓子”、“馓枝”。] 、卷煎 [卷煎——一种将鸡蛋摊作饼状,内卷菜或肉馅的食品。] 、馍馍,呵着那川芎茶,掏 [掏——闲扯。] 着那没影子的话。无千大万 [无千大万——后文也作“无千带万”。形容人数极多,等于说无数。大,山东方言读dài。] 的丑老婆队里,突有一个妖娆佳丽的女娘在内,引惹的那人就似蚁羊 [蚁羊——山东方言,蚂蚁。] 一般。他旁若无人,直到后晌,又跟了那伙婆娘,前边导引了无数的和尚道士,鼓钹喧天,往湖里看灯。约有二更天气,一直竟回娘家,还说:“你们不许我去,我怎么也自己去了!”
狄婆子、薛教授两下里气的一齐中痰,两家各自乱哄,灌救转来,都风瘫了左边的手腿。薛教授与狄婆子同是七月十五日起,半夜得病,从此都不起床。婆婆因他气成了瘫症,他也从不曾回去看婆婆,只有薛夫人和两个管家娘子时常来往问候。
直至狄希陈这日从京中回家,薛夫人使了薛三省媳妇送他来到,好歹劝着见了见狄员外合狄婆子,也不问声安否,也不说句家常话,竟回自家房内。狄希陈就像戏铁石 [戏铁石——吸铁石,磁铁。] 引针的一般,跟到房中。久别乍逢,狄希陈不胜绻恋,素姐虽还不照 [照——比,同。] 往时严声厉色,却也毫无软款温柔。狄希陈尽把京中买了来的连裙绣袄、乌绫首帕、蒙纱膝裤、玉结玉花、珠子宝石、扣线皮金 [皮金——即皮筋,束发等用的绑具。] 、京针京剪,摆在素奶跟前进贡。素姐着尽收了,也并不曾有个温旨,只是这一晚上不曾赶逐,好好的容在房中睡了。狄希陈也并不敢提问娘是因甚得病。
薛教授是不能起床,薛夫人是个不戴巾的汉子,薛如卞又是个少年老成,媳妇连氏又甚是驯顺,龙氏也不甚跳梁,薛三省合薛三槐两个也都还有良心,布铺的货又都是直头布袋 [直头布袋——形容直进直出,没有滞货。] ,倒也还不十分觉苦。只是狄员外是个庄户人家,别又无甚生意 [别又无甚生意——同本作“别人又无甚生意”,“人”字为衍文,据文意酌删。] ,间壁的客店不过“戏而已矣”。狄希陈是个不知世务的顽童,这当家理纪,随人待客,做庄农,把家事都靠定了这狄婆子是个泰山,狄员外倒做了个上八洞的纯阳仙子。这狄婆子睡在床上动惮不得,就如塌了天的一般。
狄周是尤厨子的合伙,教天雷劈死的人,岂是个忠臣?他那娘子虽也凡百倚他,但不知其妇者视其夫,这等一个狄周“刑于” [刑于——《诗经·大雅·思齐》“刑于寡妻”高亨注:“刑,通型,示范。”刑于为“刑于寡妻”的省略说法,即示范于自己妻子的意思。] 出甚么好妻子来?只是当初有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主母,他还不敢妄为,如今主母行动不得,他还怕惧何人?
幸得这个调羹绝不像那京师妇人的常态:第一不馋,第二不盗,第三不淫,第四爱惜物件,第五勤事主母,第六不说舌头,第七不里应外合,第八不倚势作娇,第九不偷闲懒惰,第十不百拙无能。起先初到的时节,狄婆子也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之情,虽是勉强,心里终是不大快活。密问狄希陈,知道狄员外与他一毫没帐,又闻得童奶奶许多的好言,又因他有这十件好处。起先这狄婆子病了,上前伏事都是巧姐应承,自从有了调羹,就替了巧姐一半,除做了大家的饭食,这狄婆子的茶水都是调羹照管。狄婆子故意试他,把那银钱付托与他收管,过十朝半月,算那总撒 [总撒——所有的各项花费,即总账。] ,分文不差。故意寻他不是,伤筋动骨的骂他,他也绝无使性。这等寒夜深更,半宿的伺候,夜间起来一两次的点灯,扶着解手,顿茶煎药,与巧姐争着向前,也绝不抱怨。狄婆子不止一日,屡屡试得他是真心,主意要狄员外收他为妾。狄员外略略的谦了一谦,也再拜登受。狄婆子叫人在重里间与他收拾卧房,打了煤火热炕,另做了铺陈,新制了红绢袄裤,又做了大红上盖衣裳,择了吉日,上头成亲。
狄希陈倒也似有如无的不理,只是素姐放下脸来发作,说道:“没廉耻老儿无德!髩毛也都白了,干这样老无廉耻的事!爷儿两个伙着买了个老婆,乱穿靴 [乱穿靴——比喻性关系紊乱。] 这们几个月,从新又自己占护 [占护——山东方言,占有,视为禁脔。] 着做小老婆!桶下个孩子来,我看怎么认!要是俺的孩子,分俺的家事,这也还气的过;就是老没廉耻的也还可说,只怕还是狄周的哩!”
这话都句句的听在狄员外耳躲,狄员外只叫别使狄婆子知道,恐他生气着恼。又亏不尽调羹有个大人的度量,只当是耳边风一般。狄周娘子故意把话激他,他说:“凭他!有气力只管说,理他做甚么?你知道有孩子没有孩子?待桶下孩子来再辨也不迟。”
只素姐惟恐调羹生了儿子,夺了他的家私,昼夜只是算计,几次乘公公睡着时,暗自拿了刀要把公公的鸡巴割了,叫他绝了欲不生儿子,免夺他的产业,又好做了内官,再挣家事与他。亏得天不从人,狄员外每次都有救星,不得下手。又千方百计处置调羹。狄员外惟恐家丑外扬,千万只有一个独子,屈心忍耐。
这狄婆子平日性子真是雷厉风行、斩钉截铁的果断,叫他得了这们动惮不得的病,连自己溺泡尿、阿泡屎都非人不行。狄员外不曾回来的时节,嫌那丫头不中用,巧姐又还身小人薄,狄周媳妇一来又要抱怨,二来又要回避他,怕他对了汉子败坏,媳妇素姐这通是不消提起的了,所以也甚是苦恼。自从有了这调羹进门,这些一应服侍全俱倚仗他。他起五更睡半夜,与主母梳头缠脚、洗面穿衣、端茶掇饭,再也没些怨声,说道:“娘,你身上又没甚别的病,不过是这半边的手脚不能动惮。我当面明间安了一把醉翁椅,上面厚铺了褥子。”每日替他光梳净洗,穿着了上盖衣裳。他的身量又大,气力又强,清晨后晌,轻轻的就似抱孩子一般。三顿吃饭,把桌子凑在椅前,就像常时一样与狄员外、狄希陈同吃。外边的事,狄婆子也可以管得着,也可以看得见,去了许多闷气,便就添了许多饭食。狄婆子说:“千亏万亏,亏不尽寻了这个人,只怕也还可以活得几年。若不是这等体贴,就生生的叫人别变 [别变——窝憋,憋闷。] 死了!”
又待了许久,狄婆子见的调羹至诚忠厚,可以相托,随把家事与房中箱柜的钥匙尽数都交付他掌管。他虽也不能如主母一了百当,却也不甚决裂 [决裂——贸然行事,处理事情不圆满。] 。凡事俱先到主母前禀过了命,他依了商议行去,也算妥帖。且是薛如兼一过新年,与巧姐俱交十六岁,薛夫人恐怕巧姐跟着素姐学了不好,狄婆子又因自己有病,一家要急着取亲,一家要紧着嫁女。狄婆子自己不能动手,全付都是调羹料理。
家中有了这等一个得用的人,狄婆子也不甚觉苦,狄员外也不甚着极。只是素姐气得腹胀如鼓,每日间“奴才老婆”即是称呼,“歪辣淫妇”只当平话。且说:“把我的家财都抵盗贴了汉子!”又说:“公公宠爱了他,纵容他把我个强盗般的婆婆,生生被他气成瘫痪!与我百世之仇,我不是将他杀害,我定是将他药死!”又说:“他挑唆那病老婆,把家财都赔嫁了那个小淫妇,到后来养活发送,我都要与那小窠子均出,偏了一些,我也不依!”与巧姐做的八步大床 [八步大床——也叫“拔步床”。床下有木制平座,上有顶架,四周设围,床前留有空间,与前面的床门围子形成廊屋,廊屋内设有桌、橱,可置放灯台、镜台和衣物等。] 、描金衣柜、雕花斗卓,都用强将自己赔嫁的旧物换了他新的。狄员外都瞒了婆子,只得与巧姐另做。因那大床无处另买,别了二十两银子,问他回了出来。
一日,调羹在房里与狄员外商议说:“他夺换巧姐的妆奁,如今要打首饰,做衣裳,他若都夺得去了,一来力量不能另制,二则日期也迫。不如悄悄合娘说声,或在相家舅舅那边,或在崔姨娘那里,托他置办停当。等铺床的吉日,不消取到里边,就在外边摆设了去。”狄员外道:“这也却好。不然,那得这许多淘气。”不料房中密语,窗外有人,句句都被他听得去了,不消等得转背,就在窗外发作起来,骂说:“扯屄淡的臭淫妇!臭 辣骨私窠子!不知那里拾了个坐崖豆 [坐崖豆——形容娼妇坐以招人的姿态。崖豆,疑为“崖头”之讹。崖头,指山岭、土坡等处直立竖起如台阶的地方。] 顶棚子的滥货来家,‘野鸡戴皮帽儿——充鹰’哩!我换不换,累着那臭窠子的大屄事,你挑唆拿到别处去做去!你就拿到甚么相家骆驼家,我就跑不将去拿了来么?我倒一个眼睁着,一个眼闭着,容过你去罢了,你到来寻我!我要看体面,等着老没廉耻的挺了脚,我卖 [卖——同本作“买”,据文意酌改。] 你这淫妇!我要不看体面,我如今提留着脚叫个花子来赏了他去!”
狄员外合狄婆子,一个气的说不出话来,一个气得抬不起头来。这调羹欢喜乐笑的道:“这娘不是没要紧,生那闲气做甚么?这风子的话也入得人耳躲么?为甚么合风子 [风子——同本作“风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般见识?有爹有娘的,这嫁妆还说是换;你公母两个气的没了,可说连换也不消换了。”狄婆子听了调羹这话,倒也消了许多的气。素姐在窗外站着大骂小骂,站的害腿疼了,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上数落着找零。
却说狄希陈真是个不识眉眼高低、不知避凶趋吉的呆货。那母虎正在那里剪尾发威、张爪扑人的时候,你躲藏着还怕他寻着你哩,他却自家寻进房内。一只腿刚刚跨进房门,这素姐起的身,一个搜风巴掌打在狄希陈脸上,外边的人都道是天上打了个霹雳,都仰着脸看天。听见素姐骂说:“你这贼杂种羔子!你就实说,你或是拾 [拾——山东方言,捡来。] 或是买的?或是从觅汉短工罗 [罗——詈词,性交。] 的?你就实说,我就安分罢了;你要不实说,我不依!”
狄希陈忍着疼,擦着眼,逼在那门后头墙上听着素姐骂,一声也不敢言语。素姐又一连两个巴掌,骂说:“我把你这秦贼忘八羔子!苘肐 堵住你嗓子了?问着你不言语!你要是自己桶答下来的,拿着你就当个儿,拿着我就当个媳妇儿!为甚么倒把家事不交给你,倒交与个杂毛贼淫妇掌管,叫他妆人 [妆人——山东方言,即为人,使别人因受惠而心存感激。] ?你那种子不真正罢了,可为甚么骗了好人家的闺女来做老婆?俺薛家那些儿辱没你?你没娶过我门来,俺兄弟就送了你儿的一个秀才!你那儿戴着头巾,穿着蓝衫,摇摆着支架子,可也该寻思寻思这荣耀从那里来的!如今倒恩将仇报,我换件把嫁妆,我就有不是了?我听说寻个秀才分上得二百两银子哩!贼忘八羔子!你就好好的问你爹要二百两银子给我才罢,要不,炤着小巧妮子的嫁妆,有一件也给我一件!再不,叫你爹也给俺小再冬子个秀才,我就罢了!”狄希陈趦趄 [趦趄——要走又不敢走,犹豫不前的样子。趦(zī),同“趑”。] 着脚才待往外走,素姐说:“贼忘八羔子!你敢往那去?”狄希陈揉着眼道:“我可问爹要银子给你去。”素姐说:“你且站着,我气还没出尽哩!等我消了气,你就把二百两银子交到我跟前。少我个字脚儿,我合你到学道跟前讲讲!”
却说素姐的言语又不是轻低言悄语说的,那一句不到狄员外两口子的耳内?就是泥塑木雕的人也要有些显应,况且要好的人家,有气只是暗忍,不肯外扬。狄老头也就将次生病,狄婆子越发添灾。
后来还不知怎生结局,再看后来衍说。
苘肐 ——苘麻茎皮纤维结成的疙瘩。苘麻,锦葵科植物,破碎后的茎皮纤维俗称苘洋、麻刀,可与熟石灰和泥泥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