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饔飱食店——到饭铺里吃熟食。飱,同“餐”,同本作“餐”,据目录校改。]
凡事非容易,尤称行路难。严霜凋客鬓,苦雨湿征鞍。野饭如冰冷,村醪若醋酸。店婆 凶万状,过卖恶千端。泥灯浑是垢,漆箸尽成瘢。臭虫沿榻走,毒蝎绕墙盘。若逢佳馆主,逆旅作家看。
尤厨子 [尤厨子——同本作“尤厨一”,据文意酌改。] 作恶欺人,暴殄天物,被那天雷殛死。狄周瞒了主人,反与歹人合成一股,撒泼主人的东西,也被天雷震的七死八活,虽然救得回头,还是发昏致命。
这狄员外父子一连五六日都是童奶奶那边请过去吃饭。狄员外甚是不安,每日晌午同狄希陈多往食店铺里吃饭。童奶奶道:“狄爷这们多计较。能费甚么大事哩,只不肯来家吃饭?这食店里的东西岂是干净的?离家在外的人,万一屈持在心,这当顽的哩!况又待不的一个月就好满了监起身哩。”
狄员外道:“时来暂去 [时来暂去——暂时,一时。] 的就罢了,怎好扯长的扰起来?况且童奶奶你家里也没有人,凡事也都是童奶奶你自己下手,叫我心里何安?算着也还得一个多月的住,不然,还仗赖童爷替俺且寻个做饭的罢。”童奶奶道:“我听见大相公说,家里也没有甚么人做活,听说大婶是不上厨房的,有些甚么事件,也还都是狄奶奶上前。狄爷,你寻个全灶罢。”狄员外道:“怎么叫是全灶?”童奶奶道:“就是人家会做菜的丫头。像狄爷你这们人家极该寻一个。好客的人常好留人吃饭,就是差不多的两三席酒,都将就拿掇的出来了,省子 [省子——山东方言,省得。] 叫厨子,咱早晚那样方便哩。”
狄员外道:“买了来家,可怎么方略他?”童奶奶道:“狄爷你自己照管着更好。要不配给个家人,当家人娘子支使也好。只是这个不大稳当,一个全灶使好些银子哩,拐的走了,可惜了银子。”狄员外道:“也大约得多少银可以买的?”童奶奶道:“要是手叚拿的出去,能摆上两三席酒来,再有几分颜色,得三十两往下二十五两往上的数儿。若只做出家常饭来,再人材不济,十来两、十二三两就买一个。”狄员外道:“不然,没人做饭,咱寻他一个罢。只是没得合家里商议商议。”童奶奶道:“这却我不得晓的,狄爷你自己拇量着。要是狄奶奶难说话,快着别要做,好叫狄奶奶骂我么?”
狄员外道:“这骂倒是不敢的。只是怎么童奶奶你家不买一个?”童奶奶道:“我家有来,刚子 [刚子——刚刚的。] 赶狄爷到半月前边,叫我打发了。十八两银子寻的,使了八年,今年二十六岁了。人材儿也不丑,脚也不甚么大,生的也白净,像留爷坐这们寻常的一桌酒儿都也摆出来。那几年好不老实的个孩子,如今,一来这臭肉的年纪也忒大了;二来也禁不的我们爷和他挤眉弄眼的,我看拉不上。那一日赶着他往铺子里去,做了八两银子,嫁与个屠子去了。我们爷后晌从铺子里回来,叫我也没合他说。我们小姑娘端了酒菜来,他爹说:‘灶上的那里 [那里——同本作“那利”。“里”与“利”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去了?叫姑娘端菜哩!’我说:‘灶上的跟了个宰猪的走了。’我们爷说:‘有这等的事!怎么不早合我铺子里说去?’叫我说:‘人已去了,合你说待怎么?’我们爷说:‘没拐甚么去么?’我说:‘没拐甚么。那屠子倒撩下八两银子去了。’我们爷说:‘呵!你可不说卖了,叫我还瞎乱。其实留着指使也罢了。’叫我说:‘一个丫头指使到二十六岁,你待指使他到老么?’他说:‘我有甚么指使?只怕没人替你上灶。’叫我说:‘你别要管。我情愿做,不难。’虽这们说,可不也忙手忙脚的。我家也还要寻一个哩。狄爷,你寻一个且别要动手,等到家里可,狄奶奶许了,你就收他;要是狄奶奶不许,使他七八年,寻个汉子给他,也折不多钱。那尤厨子也是雇的么?”
狄员外道:“可不是雇的?一年四石粮哩。那几年粮食贱,四石粮食值二两银子罢了;这二年,四石粮食值五六两银子哩。这还是小事,这一年受他的那气,叫他洒泼的那东西,虽是雷劈了他,咱容他这们等的也是咱的罪过。看不见狄周么?与他甚么相干?只为他合尤厨子拧成一股,看他洒泼不管他,也就差一点没劈杀了哩!”童奶奶道:“可又来!狄爷你听我主张,买一个不差。你只原封不动的交付与狄奶奶,那狄奶奶赏赐了,这是天恩;要不赏赐,别要只管絮絮叨叨的胡缠,这便一点帐也没有。我们爷要不是眉来眼去,兴的那心不好,我也舍不的卖他。好不替手垫脚的个丫头哩么!”狄员外道:“主意定了罢。仰仗童奶奶就速着些寻,好叫他做饭吃。”童奶奶道:“只怕做媒的马嫂儿待来呀,要不来,我着人叫他去。狄爷,你寻个中等的罢。”狄员外道:“要寻人,爽利寻个好的罢,要叫他做菜哩。若龌龌龊龊的,走到跟前 [跟前——同本作“踉前”。“跟”与“踉”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看了那赃模样,也吃不下他那东西去。”
童奶奶正站在角门口合狄员外说话,寄姐走来说:“妈妈呀,俺舅舅来了。”童奶奶随关过门去,与他哥哥骆校尉说了会话,又吃了些点心,别得去了。童奶奶说:“忘了一件要紧的事!玉儿,你快着赶上舅爷!你说住房子的马嫂儿,叫他快来。你说俺奶奶待他说说甚么哩。多上覆舅爷,千万别要忘了。”玉儿跑到外头,正好骆校尉没曾去远,还合一个人站着说话哩。小玉儿一一的说了。骆校尉道:“你上覆奶奶,你说道:‘舅爷知道了,到家就叫他来。’”
事有凑巧,骆校尉转了条胡同,恰好马嫂儿骑着个驴子过来,看见骆校尉,连忙跳下驴来,说道:“爷往那里去?怎么不骑马,自家步行?”骆校尉道:“我从姑奶奶那里来。不远,走走罢。你来的正好,姑奶奶有要紧事合你说,叫你就去哩。”马嫂儿道:“我且不到家,先往姑奶奶家去罢。”骆校尉道:“这好。”替他打发了两个驴钱,叫他还骑上那驴。改路竟到童家,见了说道:“舅爷说姑奶奶叫我,是与姑娘题亲哩?”
童奶奶道:“不是价,另有话说。我待叫你还寻两个灶上的丫头,要好的,那 辣赃丫头不消题!”马嫂儿道:“姑奶奶你要好的,只怕卒急寻不着。你怎么又要两个呀?”童奶奶道:“我自家要一个,你山东狄爷也要一个。”马嫂儿道:“狄爷还没去哩么?他有带的厨子,怎么又寻上灶的?这是待两当一 [两当一——指既做全灶又做侍妾。] 房里指使么?”童奶奶 [童奶奶——同本作“韦奶奶”,据上下文校改。] 道:“你只管替他寻灶上的,他房里不房里,咱别管他。他那里尤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那雹子,叫雷劈杀了,如今通没人做饭。我这里管待他,又嫌不方便。”马嫂儿道:“哎哟!这九月里的雷还劈杀人?我听见人说,只当是说谎来,原是真个么?雷劈的身上有红字,写他那行的罪恶。这尤厨子可是为甚么就雷诛了?”童奶奶道:“可不有红字怎么?我还过那边看了看,烧的像个乌木鬼儿似的,雌着一口白牙,好不怪疢的。那批的字说他抛米洒面,作践主人家的东西。”
马嫂儿道:“可惜了的,好个活动人儿!那日我从这边过去看看,狄爷合相公都没在家,锅里熬着京米粥儿。叫我说:‘怎么荒的年成这们等的了?大锅里熬着粥儿,也不让人让儿。’他说:‘要不嫌可,任凭请用,没吃了我 [没吃了我——山东方言,没吃了我的。“的”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拿过个碗来。没好吃 [没好吃——山东方言,没的好吃,即特别好吃。“的”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足足的吃了他五碗。我说:‘可吃的叫你们不够了。’他说:‘你只顾吃,由他,多着哩!’”
童奶奶道:“只这就不是个好人。怎么拿着主人家的贵米多多的做下粥,给不相干的人 [人——同本作“今”,据文意酌改。] 吃?你说他那低心,天爷为甚么不劈他?”马嫂儿道:“好奶奶,他这不是积福么?”童奶奶道:“我只说这是堕孽!要把自家的米粮口里那肚里趱的,舍些儿给那看看饿杀的人吃,这才叫是积福哩!他这明是蛆心狡肚,故意的要洒泼主人家东西哩!你快听我说,好好的替你狄爷寻个好灶上 [灶上——同本作“妃上”,据文意酌改。] 的,补报他那几碗粥,要不然,这教是‘无功受禄’,你就那世里也要填还哩!”马嫂儿道:“我这就往门外头 [门外头——指北京安定门外。] 去,只怕那里有。我就去罢。”童奶奶道:“这天多昝了你去?等着吃晌午饭。”
马嫂儿果然等吃了饭,去了。到日西时分回来说:“我到了门外头,周嫂儿那老蹄子又出去了。他媳妇儿,那淫妇通是个傻瓜!问着他,连东南西北也不晓的!问说:‘你妈哩?’他说:‘俺妈不知 [不知——同本作“下知”。“不”与“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往那里去了。’叫我呆呆的坐着等他,等到那昝晚才来。说有几个哩,他明日清早叫我在家里等他。罢,我趁明快 [明快——山东方言,天色尚亮。] 往家去,明日来回姑奶奶的话。”童奶奶道:“你替狄爷打听要紧。他又不肯来昝家吃饭,只买饭吃,岂是常远的么?我且有要没紧,慢慢的仔细寻罢了。”
马嫂儿去了。明日晌午,同了周嫂儿来到。童奶奶问说:“寻的有了?”周嫂儿道:“有两三个哩。一个是海岱门 [海岱门——即哈德门,今崇文门。] 里头卖布的冉家,一个是金猪蹄子家的,还一个是留守卫李镇抚家的。”童奶奶问说:“这三家子的,那家子的出色?”周嫂儿说道:“这手叚咱可知不道他的好歹。要只据着他口里说,他谁肯说手叚不济?要看中了,只得要试他。”童奶奶道:“这手叚要好,是不消说第一件了。可也还要快性 [快性——山东方言,做事快捷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意思。] ,又要干净。要空做的中吃,半日做不出一样子来,诓的客们冷板凳 [冷板凳——同本作“令板凳”。“冷”与“令”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上坐着,这也是做哩!再要不,龌哩龌龊的,这也叫是做哩!”周嫂儿道:“奶奶说的可是哩。但这个毕竟是咱守着看见的孩子们才好。这生帐子货 [生帐子货——即生碴子货。含贬义,等于说不知根底、摸不透脾性的东西。] ,咱可不知他的手叚快性不快性。他既叫咱发脱,岂有个不梳梳头,不洗洗脸的?也定不住 [定不住——看不透,难以判定。] 他是龌龊不龌龊来。难为这三家子都不是俺两个 [俺两个——同本作“掩两个”。“俺”与“掩”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主顾。”
童奶奶道:“这三个,你两个都见过了没?”马嫂儿道:“我都没见,周嫂儿都见来。”周嫂儿道:“要看外相儿倒都不丑。冉家的那个还算是俊模样子,脚也不是那十分大脚,还小如我的好些;白净,细皮薄肉儿的。他说是十七 [十七——同本作“十化”。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像十八九二十的年纪。要图人材,单讲这一个罢。”童奶奶道:“还是看本事要紧。咱光选人材,娶看娘子哩么?咱要成,务必领了他来待我看看,留他两日,叫他做菜做饭试试,交银子不迟。”周嫂儿道:“待我合他说去。只怕他说丫头大了,不教领出来也不可知的。”童奶奶数了二十个黄钱,催他快去,来回骑了驴来。周嫂儿飞也似去了。马嫂儿没去,在这里等他。
周嫂儿去不多时,领了那丫头来到,还有一个老妈妈子跟着。那丫头怎生样的?有《西江月》一首:
厚脸丰颐塌鼻,浓眉阔口粗腰。脚穿高底甚妖娆,青褂蓝裙颇俏。前看胸间乳大,后观腿上臀高。力强气猛耐劬劳,正好登厨上灶。
童奶奶看那丫头粗粗蠢蠢,到不是雕儿豹儿的人,说道:“这孩子倒茁壮,有十几了?”那丫头说:“今年十八了。”童奶奶问说:“这寻你专是为炒菜做饭,你都去的 [去的——做得去,能应付过去。] 么?”那丫头道:“小人家的饭食,我到都做过来;只怕大人家的食性不同。又大人家的事多,一顿摆上许多菜,我只怕挝挠不上来。”童奶奶道:“不是我要,是山东的一个狄爷同他大相公来坐监,带着个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雹子的那一日叫雷劈死了,急忙里要寻个人做饭。要回到家时,或是留客吃饭,或是一两席酒,这值不的叫厨子的事,都要叫你做做。自己拇量,可做的来做不来?”那丫头道:“我刚才不说过了?一两席酒,我自己也曾做来,可只是人家有大小不等,看将就不将就哩。就是一碗肉罢,也有几样的做,也有几样的吃哩。”
童奶奶道:“你这前后的话说的倒都是哩。你住两日儿,主人家试试你的手叚,你也试试主人家的性格,看那缘法对与不对。”那跟的老妈妈子道:“住两日只管住,这倒不碍哩。要说做甚么,这位姐姐可是去的。家里有这们四个哩,都是调理着卖这个的。家里奶奶子说:‘老爷子,你要留下指使就留下,既不留下,就趁早儿给了人家,耽误了人家待怎么?’打发了这一个,还要打发两个出去哩。”
童奶奶道:“那两个比这个哩?”老妈妈子道:“那三个里头,有一个的模样比这个好,白净,脚也小;要论手叚,都不如这一个。”童奶奶道:“这说要多少银子?”老妈妈子说:“要三十两银子哩。”童奶奶道:“你说的就是那顶尖全灶的价了。手叚还且不知道,他这人才,已就不是那全灶的人才。待两日试得果然是那全灶的本事,也不肯少与你,足足的兑上二十四两老银。若本事不济,再往下讲。玉儿,你到那边看看,狄爷合狄大叔在家,请过来。你说奶奶请狄爷合狄大叔说话哩。”
玉儿开了门,请过狄员外爷儿两个过来。作了揖,童奶奶道:“清早我们爷出门的时节,就分付伺候爷吃饭,叫我紧着出去,爷合大叔已是吃过饭了。”狄员外道:“这每日扰奶奶已是不安,又劳奶奶自己下厨房,这怎么当的起?”童奶奶道:“这是刚才领来的一个孩子,爷你看看。好么 [好么——意思是如果觉得好的话。] 咱留下他试他两日,合他讲钱成事。”狄员外上下看了两眼,说道:“倒也是个壮实孩子。童奶奶看中了可,咱会下 [会下——见一见。这里引申指见识见识她的本领。] 他罢。这马嫂儿我认的,这二位媒妈妈高姓呀?”童奶奶指着说:“这一个是媒人,姓周;那一个老妈妈是跟这孩子来的,我也还没问姓甚么哩。”那老妈妈说:“奶奶,我姓吕。”狄员外道:“就是老吕。你们都到我那边去。”童奶奶说:“你们说停当了,都过这边来吃饭。”狄员外说:“童奶奶,你不费心罢。我叫人买几个子儿火烧,买几块豆腐,就式式这孩子的本事。要是煴的豆腐好可,这就有八分的手叚了。咱这小人家儿勾当,待逐日吃肉哩?”说着,三个妈妈子合那丫头都过去了。狄员外道:“童奶奶也到那边坐会子去,咱好大家合他说。”童奶奶道:“爷先请着,我就过去。”
狄员外叫人拾的火烧,买的豆腐合熟肉,黄芽白菜。那丫头没等分付,进到厨房,卷起胳膊刷了吊锅,煴上豆腐合黄芽白菜,切切那肉,共盛了六塾浅,两盘火烧,搬到厨房炕矮卓上与众人吃;又盛了一塾浅豆腐,一塾浅黄芽菜,一碟子四个火烧,端到上房与狄员外狄希陈吃。狄员外尝那做的菜,咸淡的滋味甚是可口 [可口——同本作“可日”。“口”与“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又叫他切碗肉来,又切的甚是方正。刚吃着,童奶奶过来了,笑道:“由昝试手叚了。”看着那肉说道:“这孩子到动的手。我只见他这切的肉就看出好几分来了。”媒婆们吃了饭,每人与了二十四个驴钱,叫他后日来定夺。众人辞的去了。
狄员外合童奶奶说了一会子话。起来回去,狄员外叫那丫头:“你跟了 [跟了——同本作“跟匕”,匕为“跟”字同字字符,据文意酌改。] 童奶奶过去。”丫头果然跟过去了。童奶奶又合他说了前后 [前后——同本作“可后”,据文意酌改。] 的话,又问说:“你那家子曾收用过了不曾?”丫头道:“收过久了。”童奶奶问:“没生下甚么?”丫头说:“也只稀哩麻哩的勾当,生下甚么!”
狄员外叫狄周买办肴品,要试全灶的手叚,摆酒请童爷童奶奶。那丫头说着写了单帐,买了物件。那丫头不慌不忙,一顿 [一顿——一阵。] 割切停当,该煴的煴,该炒 [炒——同本作“妙”。“炒”与“妙”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炒,到了晌午,置办的一切完备。从铺子里请了童七回家,将酒席搬到童家那院,按道数 [道数——一道一道上菜的次序。道,同本作“這”,据文意酌改。] 上来,只见做的颜色鲜明,滋味甚美。狄员外那心里极喜,童七合童奶奶都齐称赞。童奶奶道:“这手叚倒也罢了,还没试试家常饭的手叚哩。”童七道:“家常饭只比酒席少做了几样,有两样么?”童七、童奶奶、狄员外、狄希陈、寄姐五个围着八仙方卓 [八仙方卓——即八仙方桌。卓,“桌的本字”。] ,传杯弄盏,吃至一更多天,方从角门散的去了。次日起来,叫那丫头做了早饭,接连做了午夜两餐,又甚爽快,又极洁净。这狄员外定了主意要寻。
第三日清早,马嫂儿、周嫂儿齐来讨下落,童奶奶一口价许定二十四两。周嫂儿道:“奶奶,你许的这是中等的价钱。这孩子可是上等的手叚哩。”童奶奶道:“你合狄爷这们说罢了,你这话合我说哩?再要手叚不济,可拿着这们些银子是买他人才哩,是买他的真女儿哩?”周嫂儿道:“奶奶,你主张个二十七两银子罢。要是二十四两,这丫头成不下来。”童奶奶道:“一分银子添不上去。我的性儿你是知道的,我是合你磨牙费嘴的人么?”周嫂儿道:“我的奶奶!呀定 [呀定——同本作“呀走”,据文意酌改。] 你就这们执古性儿,就真个一口价儿?俺两个的媒钱,奶奶你可赏俺多少哩 [哩——同本作“埋”。“哩”与“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童奶奶道:“你两个我也不少。员成了,我叫狄爷共称一两细丝银子给你。”周嫂儿道:“走,咱拿着银子合他说着去。合谁去哩?”童奶奶道:“狄爷,你就拿着银子自己去。”狄员外走过自己那边,兑足了二十四两文银,又封了一两媒钱,雇了四个驴,合狄周骑着。
周嫂儿见狄员外要的外甜 [外甜——殷切。] ,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只怕还是空走这遭。童奶奶许了这一口价儿,分文不肯添。他老人家性儿乔乔的,俺们又不敢合他多说话,只得来了。那家子定是不依。”狄员外道:“仔么不依?我不知道你京里的浅深罢了,你童奶奶甚么是不晓的,肯少还了你们价儿?你要拇量着这事成不的,我就不消去了,别说那瞎诓着我空走一遭的话。你要就是这们成了,我分外你每人再加二钱银子,你两个吃酒;要是不成,这驴钱我认。你休想干那岐瞒 [岐瞒——同“欺瞒”。] 夹帐的营生!”两个媒人道:“爷哟,怪道童奶奶合爷说的上话来,都是一样性儿!”
说着,将次走到。狄员外下了驴,说道:“你两个先去,说妥了来叫我,要不妥,我好往家走。若进他家里,要说不上来,羞羞的不好出来。我在这香铺里坐坐等着你。”马周两个媒人道:“你老人家怕到了那家子,当面不好阻却的又叫你老人家添银子的意思?”狄员外道:“神猜!就是为这个。我在这里等着你。叫他写了文书,定了银子数儿。看了,我才到那里交银子哩。”马周两人道:“爷呀,人 [人——同本作“入”。“人”与“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还说我们京师人乖哩,这把京师人当炒豆儿罢了。”笑的去了。
通常说了前后的话。原来两个媒婆已是 [两个媒婆已是——同本作“两个媒婆匕是”,“匕”为“婆”字同字字符,据文意酌改。] 先与冉家讲定了是二十四两,分外多少的,都是两个媒人 [媒人——同本作“媒入”。“人”与“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偏手。这童奶奶还了个一定的价钱,再还那里腾那?若是跳蹬去了,卖与本地的人也是不过如此,还没人肯出这们些媒钱,所以也就不做张智,写了二十四两的文书,拿到间壁狄员外看了,狄员外方辞了香铺,同到冉家布铺后边。三间齐整客舍,摆设的当的 [当的——称得上,可以说是。] 着实华丽。献过了茶,问了些来历,取出天秤,足足的兑了二十四两财礼,双手交将过去。那冉老头把文书画了押,叫两个媒人都画十字,交付狄员外收了。狄员外取出一两银来,又叫狄周数上四钱银子的黄钱与了两个媒人。那个端茶的管家,趴倒地替狄员外磕了头。狄员外知是讨赏之情,忙叫狄周数上二钱银子的钱与管家买酒。冉老头再三要留坐,狄员外苦辞,方肯送了出门。
狄员外袖了[文]书,同狄周回到下处,往那院里谢了童奶奶费心。又叫过那丫头替童奶奶磕了头,又与狄员外、狄希陈都磕头相见。童奶奶道:“爷还替他起个名字,好叫他。”狄员外道:“你家里叫你甚么?”他说:“我家里叫是调羹。”童奶奶笑道:“这到也名称其实的哩。”狄员外道:“这‘调羹’就好,不消又另起名字。”狄员外又与他札刮衣裳,到故衣铺 [故衣铺——出售旧衣服的店铺。] 内与他买了一付没大旧 [没大旧——不十分旧。] 的布铺陈,问童七换了一付乌银耳坠、四个乌银戒指。把狄周移在北房西间宿卧,将厨房那与调羹居住。
京中妇人是少不得要人照管的,况调羹又是经主人照管过的。到了这边,狄员外不曾奉过内旨,怎敢矫诏胡行。这调羹虽是有童奶奶开说得明白,说过:“老爷子 [老爷子——同本作“老爷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是个数一数二的元帅,断是不敢欺心。直待回家,毕竟奶奶许了,方敢合你成事。你也不可冒失 [冒失——同本作“胃失”。“冒”与“胃”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休说在千里之外奶奶不晓的,但是做女人的,那心窍极灵,不消私行,也不消叫番子手躧访,凡汉子们有甚么亏心的事,一拿一个着 [一拿一个着——同本作“一个一个着”,据文意酌改。] 。休要大家没了主意,叫狄奶奶怨我。”又背地里嘱付狄希陈道:“狄大叔,我有件事合你说。这灶上的调羹,是狄爷算计要留着房里使用的,这却不可合他凄凄离离的。”狄希陈雌着牙笑。童奶奶道:“我说的是好话,你可不笑甚么?”说的调羹心里甚是明白,虽是孤恓冷净,枕冷 [枕冷——同本作“枕合”。“冷”与“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衾寒,但有了盼头,却也死心蹋地的做饭。
自从有了调羹,这狄员外下处饮食甚是方便,比那有尤厨子的时节 [比那有尤厨子的时节——同本作“比那做厨子的时节”,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受他那拗东别西的狨气甚觉不同。住的坐满了监,辞了童奶奶,跟了狄员外要回山东。童奶奶又教导了他许多服事主母的道理,说道:“你要肯听我的话,你自有好处。”说完话,方才大家作别。童七又递了几盏 [递了几盏——同本作“吃了几盏”,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上马杯,拱手而散。
调羹后来结局,狄员外到家怎么光景,再等后回接说。
店婆——同本作“店 ”,据文意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