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红瘦绿肥时,风乍暖,晚霞垂。鱼鲜蟹熟酒初酾,招剧饮,把尊移。传杯直到醉如泥,相浪谑,怕谁知?不料美人窗外听,来梦里,画双眉。
——右调《醉红妆》
再说薛家小冬哥看定了日子,要娶狄家巧姐过门。狄员外紧着制办妆奁,散碎物件,巧姐自己也会动手,调羹又极是体贴,老狄婆子不过是使口而已,倒也不甚操心。其馀衣服首饰之类,听了调羹的条陈,俱托了舅舅相栋宇家打造裁制。相栋宇的夫人又都是大有意思的人,免了狄员外许多的照管。
一日,相栋宇使了儿子相于廷来与他姑娘商量事体,又因薛素姐合了两场大气,每日吵闹不止,狄婆子不由得别着暗恼,手脚一日重如一日,相于廷因此也要来看望姑娘。来到见了狄员外夫妇,说完了正经的话,相于廷要别了回去。狄员外道:“你且别去。你哥我指使做甚么去了,也待回来的时节。今日咱家烧新烧酒哩,我今又买了几个螃蟹,又买了两个新到的活洛鱼,咱再叫他拍椿芽,畦里寻蒜苔去。再着人去请了你爹来,咱爷儿四个在葡萄架底下尝酒。再把你姑娘也抬了他去,叫他听着咱说话,看着咱可吃酒。”相于廷说:“俺爹还等着我回话哩,我到家再来罢。”老狄婆子道:“你姑夫留你,住下罢。你爹待不来哩么?”相于廷便就住下。
狄希陈也回来了,狄员外叫他到园内葡萄架下看着叫人收拾,又叫调羹做鱼炒蟹,理料晌饭,又着人去请相栋宇。
将次近午,调羹的鱼也做完,螃蟹都剁成了块,使油酱豆粉拿 [拿——这里是腌渍入味的意思。] 了,等吃时现炒,又剁下馅子等着烙盒子饼,煮了菉豆撩水饭。诸事完备,小菜果碟都已摆在石桌上面,只单等相栋宇不来。一连请了好几遍,狄周回说:“大舅家里陪着学里门子吃酒哩,打发门子去了才来。”相于廷说:“门子下来是有甚事?待我回家看看去。”狄员外道:“不消去,情管是往那里做甚么,顺路访访你,好扰你的酒饭。要有甚要紧的事,愁你爹不来叫你?”
直待了晌午大转,相栋宇吃的脸红馥馥的从外来了。见了老狄婆子,说了话,才到后边园内合狄员外、狄希陈相见了。相于廷问说:“门子来做甚么?”相栋宇道:“门子来说,廪缺出来了,叫你明日到学哩。”相于廷道:“这一定是沈太宇的缺。但这缺该算着是薛大哥补,还到不的我跟前哩。”相栋宇道:“门子说不是沈太宇的缺,沈太宇的缺已是薛大哥补了,文书也待中下来。这又另是个飞缺。他说是谁的来?我就想不起来了。是荆甚么的缺。”相于廷道:“阿!是了!是荆在鄗保举了。”狄员外问说:“沈太宇是怎么出了缺?”相栋宇道:“沈太宇贡了。”狄员外道:“他多昝贡了?我通不晓的,失了他的礼。昨日陈哥进了学,他出了人情,还自家又另贺。这失节 [失节——失了礼节。] 了是什么道理?小陈哥想着些儿,别要再忘了。”
说着,一边斟酒上菜。头一道端上活洛鱼来。狄婆子坐在旁边一把学士椅上,另放着一张半桌 [半桌——一种桌面呈半圆形的桌子,日常多靠墙放置。] ,也上了一块鱼尝新。都说是今年 [今年——同本作“几年”,据文意酌改。] 的新活洛通不似往年的肉松、甜淡好吃。新到的就苦咸,肉就实拍拍的,通不像似新鱼。狄婆子道:“我村,我吃不惯这海鱼。我只说咱这湖里的鲜鱼中吃。”狄员外道:“人是这们羊性,他那里看着咱这里的湖鱼,也是一般希罕。”
第二道端上炒螃蟹来。相栋宇说:“咱每日吃那炉 [炉——烘烤。这里指用文火煎炒至酥干。] 的螃蟹,乍吃这炒的,怪 [怪——山东鲁南方言,很,极。] 中吃。我叫家里也这们炒,只是不好。”狄员外道:“这炒螃蟹 [螃蟹——同本作“嗙蟹”,据上下文校改。] 只是他京里人炒的得法,咱这里人让他 。京里还把螃蟹外头的那壳儿都剥去了,全全的一个囫囵螃蟹肉,连小腿儿都有,做汤吃,一碗两个。”相栋宇道:“这可是怎么剥?他刘姐也会不?”狄员外道:“怕不 [怕不——山东方言,或许。] 也会哩。叫人 [人——同本作“入”。“人”与“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往厨房里看还有蟹没?要有,叫他做两个来。”丫头子说道:“没有蟹了。他刚才说炒还不够哩。”狄员外说:“想着买了蟹可,叫他做给你舅看。”接连着都吃了饭,狄婆子先着人抬到前边房里去了。又吃了一会子酒,相栋宇辞了回去,狄员外也在前边住下了。
狄希陈说:“大舅合爹都去了,咱可没拘没束的顽会子。”狄希陈说:“昨日打涿州过来,叫我背着爹买了一大些炮 ,放了一年下 [年下——过年前后,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 没放了,还剩下有好几个哩,咱拿来放了罢。”相于廷 [相于廷——同本作“相十廷”,据上下文校改。] 说:“极好!你取了来咱放。”狄希陈取出那炮 来,有一札 [一札——手的拇指与中指展开来量物的长度,约二十馀厘米。] 长,小鸡蛋子粗,札着头子,放的就似铳那一般怪响。狄希陈说:“咱把这炮 绑在那狗头上,拿着他点上可放了他去,响了可,不知怎么样着?”相于廷道:“咱试试。咱可拣一个可恶的狗来叫他试,要是好狗,万一震杀了可惜的。”狄希陈说:“有理。咱叫了那灰包 [灰包——山东方言,本指患黑穗病的高粱、小麦等的病穗,因其呈灰里透白的颜色,借指灰白色。] 母狗来。极可恶他,只看见我就咬。”相于廷道:“这咬主人家的狗,极该叫他试,就是震杀了也不亏他。没的雷不该劈他么?”随叫觅汉哄了那灰包狗来,先拿了一根带子把他嘴来捆住,然后拣了一个大炮 缚在那狗头上,用火点上信子,猛可里将狗放了开去。跑不上几步,“变” [变——方言象声词,爆炸的声音。] 的一声,把个狗震的四脚拉叉倒在地下。二人拍手大笑,替他解了嘴上的带子。那狗死过去了半日,蹬 蹬 的渐渐的还性过来,趴起一 一跌的走了。
相于廷道:“我夜来拿 [拿——山东方言,逮,捕捉。] 了个老瓜 [老瓜——即“老鸹”,乌鸦的俗称。] ,捆着翅子哩。咱拿了来,头上也绑个炮 ,点上撒了他去,看 [看——同本作“着”。“看”与“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震得怎么样的。”狄希陈喜道:“极妙!在那里放着哩?叫觅汉取去。”相于廷嘱付那差去的觅汉道:“你到家寻着小随童,问他要。”觅汉去不一会,从外边拿着一个焌黑傻大的铁嘴老瓜往后来。狄希陈道:“好大东西!你怎么拿住了?”相于廷道:“他可恶多着哩!在那树上清早后晌的对着我那书房窗户乔声怪气的叫唤。叫小随童撵的去了,待不的一屁脂拉子 [一屁脂拉子——形容极短的时间。脂拉子,“渣”字的分写,放屁时带出的大便屑。因其量微,故用以形容细微、短促等意。] 又来了。叫我弄了个番弓 [番弓——一种诱捕鸟兽的夹子,牵动饵食可使夹子翻转。因其形似弓,故称。] 下上,快多着哩,当时就拿住了。”觅汉使两只手掐着他的身子 [身子——同本作“身于”。“子”与“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狄希陈拿着头,相于廷绑炮 。用火点上药线,把手往上一撒,老瓜飞在半空,就如霹雳一声,震的那老瓜从空坠地。看那脑袋,震的两半个,脑子也都空了。那老瓜大不如那灰包狗 [灰包狗——同本作“灰色狗”。“包”与“色”盖因形近而讹,据上文校改。] 有些耐性。
相于廷说:“谁知这炮 这们利害!我想嫂子这们不贤惠,搅家不良的,咱拿个炮 绑在他头上,点了药线,与他一下子,看他还敢不敢!”狄希陈道:“你说不该么?只是咱不敢轻意 [轻意——轻易。] 惹他。狗合老瓜不会回椎 [回椎——还手报复。] ,只怕他会回椎哩。倒是他婶子仔本,咱把他绑上个炮 震他下子试试,看怎么着。”相于廷道:“为甚么?他又不气婆婆,又不打汉子,又温柔,又标致,我割舍不的震他。”狄希陈道:“你割舍不的,敢仔 [敢仔——同本作“敢任”。“仔”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我也割舍不的。”相于廷道:“你割舍不的震俺嫂子,我也割舍不得气俺姑娘,打俺表兄哩。”
狄希陈道:“你嫂子倒也是个没毒的,不大计恨人。我要有甚么惹着他,我到了黑夜陪陪礼,他就罢了。他就只是番脸的快,脑后帐 [脑后帐——事过即忘的意思。帐,同“账”。] 又倒沫 [倒沫——纠缠。这里指找碴、找事。] 起来。”相于廷说:“这怎么是脑后帐?这叫是‘抽了鸡巴变了脸’。我教你一个妙法,你就完了事,你也别拿出来,只是放着。他浑深且不变脸哩。”狄希陈道:“不由的睡着了,就要吊出来。”相于廷道:“你搂着脖子,鳔的腿紧紧的,再也吊不出来。不止于他不变脸,你还可乘机变脸哩。还有个风流报复的妙法,只怕你没这们的本事,可惜了,瞎头子传己你。”狄希陈说:“我有本事哩!你传己我罢。”
相于廷道:“他倒沫寻趁你,你白日里躲着些儿 [些儿——同本作“些见”。“兒”与“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别大往屋里去,像那死蛇似的缠腿。你要在家,他着丫头叫你,你不敢不来。你只别要在家,往那头寻我去不的么?后晌来家,到姑娘屋里挨摸会子,拇量着中睡觉的时节才进屋里去,看那风犯儿的紧慢。要不大紧,他没大发恶,流水的脱了衣裳,进到被窝子里头去;要是他发恶的紧了,这就等不的上床,按在床沿上,流水抗起腿来,挺硬的攮进去,且堵住了他的嗓子,叫他且骂不的,再流水的从根 [根——同本作“恨”。“根”与“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拔稍一二十扯,且叫他软了手打不的。他只口合手先动不的了,你可投信给他一顿。你一边干着,一边替他脱了衣裳,剥掉了裤,解了膝裤子,换上睡鞋,他还下的来哩?要再治的他丢两遭,叫他软瘫热化像死狗似的,你这一宿没的还怕他哩?岂不睡一夜平安觉?”
狄希陈道:“这法倒也好,只是天长地久的日子,怎么是长法?”相于廷说:“怎么不是长法?这苦着你甚么来?这白日就躲,黑夜就干,他还有点空儿哩?”狄希陈说:“这法也不好。我听说女人的身子比金子还贵哩,丢一遭,待好些时保养不过来。会丢的女人,那脸是焦黄的,劳病了极是难治哩。叫他一宿丢两遭,他万一死了怎么样着?”相于廷道:“我说你干不的么!这们不贤惠的人,你留着他做甚么?不 死他呀!”狄希陈说:“这法只是不好。罢么,就不为他,可没的咱每日黑夜淘碌,死不了人么?”相于廷道:“看俺这混帐哥么!你可过的是甚么日子?恋着你那疼你的老婆哩!你可说怕死,这下地狱似的,早死了早托生,不俐亮么?”狄希陈笑说:“砍头的!我碍着你吃屎来?你送我这们绝命丹!”
相于廷道:“要不,我再与哥画一策。嫂子鸡猫狗不是 [鸡猫狗不是——山东方言,看着什么都不顺眼,找碴儿生事。狗,同本作“佝”,据方言义校改。] 的,无非只为你不听说。你以后顺脑顺头的,不要扭别。你凡事都顺从着,别要违悖了他的意旨。他说待上庙,你就替他收拾轿,或是鞴下马;待叫你跟着,你就随着旅旅道道 [旅旅道道——后文也作“缕缕道道”。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的走;待不用你跟着,你就墩着屁股家里坐着等。他待那庙里住下,你就别要催他家来;他待说那个和尚好,你就别要强惴给他道士;他待爱那个道士,你就别要强惴给他和尚。你叫他凡事都遂了心,你看他喜你不。”狄希陈笑道:“你合他婶子这么好,原来都有这等的妙法!我就不能如此,所以致的你嫂子不自在。”
相于廷笑道:“是呀,你兄弟媳妇儿待怎么样着就怎么样着,我敢扭别一点儿么?头年七月十五,待往三官庙看打醮,我就依着他往三官庙去,跟着老侯婆合老张婆子,坐着连椅,靠着条桌,吃着那杂油炸的果子,一栏面 [一栏面——用石磨磨面时,第一遍磨后筛出的面粉质量最好,叫做“头遍面”。以后再磨再筛,面粉质量逐次减等。一栏面又叫“一罗到底的面”,即精粗不分,把麸皮磨细后掺到里面的面粉。] 的馍馍,对着那人千人万的扑答 [扑答——后文也作“铺答”。形容说话时嘴巴开合的样子,等于说淘、扯、巴、讲说。] 那没影子的瞎话,气的你在旁里低着头飞跑,气的俺娘合俺丈人 [丈人——同本作“大人”。“丈”与“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风瘫了,我再不生一点气。到了后晌,又待看放河灯哩,前头道士和尚领着,后头无千带万的汉子追着,那脚又小,跟着一大些瘸瞎的婆娘 呀 的。这们许多婆娘们,就只俺媳妇儿又年少,又脚小,又标致,万人称赞,千人喝彩。”狄希陈笑道:“你说的狗屁!”
相于廷笑道:“咱这寡烧酒怎么吃?我兼着说书你听,倒不好来?”狄希陈笑道:“那么你只造化,没撞着哩,可不叫你说嘴说舌的怎么?你要撞见这们个辣拐子 [辣拐子——含贬义,等于说辣货、难对付的家伙。] ,你还不似我哩。”相于廷笑道:“是实,我不如你有好性子,会挨。”
狄希陈道:“好生吃酒,另说别的罢,再不许提这个了。咱行个令吃,堵住你那口。再提这个,拿酒罚你。”相于廷道:“咱就行个令。咱今日不都吃个醉,不许家去。”狄希陈说:“这新烧酒利害,咱打黄酒吃罢。”相于廷道:“吃酒不论烧黄才是量哩。咱既吃了这半日的烧酒,又吃黄酒,风搅雪 [风搅雪——既喝白酒,又喝黄酒,白酒与黄酒在胃里搀和。] 不好,爽俐吃烧酒到底罢。”
狄希陈催着相于廷行令。相于廷道:“脱不了咱两个人,怎么行令?咱打虎 [打虎——即“打灯虎”,猜谜语。] 罢。我说你打,你说我打,咱一递一个家说。我先说起:‘遍游净土 [净土——同本作“净上”。“土”与“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下文同,不再出校记。] 访阇黎’,常言四字。”狄希陈道:“你说的这番语 [番语——等于说外国话、异族言语。] 我先不省的,可怎么打?”相于廷 [相于廷——同本作“相宇廷”,据上下文校改。] 道:“凡庵观寺院,俱是‘净土’,‘土’字念‘度’字。‘阇黎’就是和尚。‘遍游’是各处都要游到。”狄希陈说:“这是‘串寺寻僧’。”相于廷道:“就是只四个字。该你出,我打你的。”狄希陈道:“‘鸡屁股拴线’,常言两字打。”相于廷笑道:“这 [这——同本作“士”,据文意酌改。] 有甚难解?是‘扯淡’二字。我再出你打:‘惧内掌团营’,人物七字打。”狄希陈想了一会,说道:“我没处去打,我吃钟,你说了罢。”相于廷道:“是‘怕老婆的都元帅’。”狄希陈笑说:“我也出与你打:‘孩子跑在哥前面’,《四书》五字打。”相于廷道:“这是‘幼而不逊弟’。”
狄希陈说:“我不合你打虎,你哨 [哨——嘲讽;戏弄。] 起我来了!我合你顶真绩麻 [顶真绩麻——一种文字游戏,要求所说文字为古语,下一句的首字必须用上一句的末字。真,“针”的同音借字。] ,顶不上来的一钟。”相于廷道:“这也好,你就先说。”狄希陈道:“你是客,你还先说。”相于廷道:“我就起:‘两好合一好。’”狄希陈道:“‘好教贤圣打。’”相于廷说:“‘打翁骂婆。’”狄希陈道:“胡诌!甚么‘打翁骂婆’,这是你杜撰的!何不说‘打爷骂娘’?”相于廷道:“你没打爷骂娘,我为甚么屈说你?”狄希陈说:“不准,罚一钟,另说。”相于廷吃了一杯酒,另说道:“‘打了 [打了——同本作“打子”,“了”与“子”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牙,肚里咽。’”狄希陈说:“‘验实放行。’”相于廷说:“念出路引来了!这不是那个‘咽’字。该罚一杯。”狄希陈道:“咱说过也许续麻,音同字不同的也算罢了。”相于廷道:“阿,咱就算了。我也说个:‘刑于寡妻。’”狄希陈道:“‘妻贤夫祸少。’”相于廷道:“正是!哥知道就好讲话了。”
狄希陈道:“你行动就是哨我,我也不合你做这个。咱一递一个说笑话儿,咱使一个钟儿轮着吃。”相于廷道:“就依着哥说,咱就说笑话儿。我就先说:咱这绣江县里有几个惧内的人,要随一道会,算计要足十个人,已是有了九个,只少一个,再寻不着,只得往各乡里去寻。寻到咱明水地方,只见一个二十岁年纪的人,拿着一双女人的裹脚、一双膝裤子,在湖边上洗。那人说:‘这人肯替老婆洗裹脚合裤腿子的,必定惧内,何不请他入会,以足十人之数?’向前说道:‘俺城中齐了一道怕老婆的会,得十个人,已是有了九人,单少一个。今见老兄替令正洗裹脚,必定是惧内,敬请老哥入会,以足十人之数。’那人说:‘我不往城里去。我为甚不在明水做第一个惧内的,倒往城里去做第十的?’”
狄希陈道:“我说你没有好话,果不然!咱只夯吃,不许多话。我合你说,你嫂子惯会背地里听人,这天黑了,只怕他来偷听。万一被他听见了,这是惹天祸!你么跑了,可拿着我受罪哩。”相于廷道:“那么,跑一步的也不是人!咱拿出陈阁老打高夫人 [陈阁老打高夫人——陈阁老,明代大学士陈循。高夫人即其同年高谷的夫人。事见明陆容《菽园杂记》。又明冯梦龙所著戏曲《万事足》曾演其事,其情节亦见本书第六十二回。] 的手叚来,替哥教诲教诲!兜奶一椎,抠定两脚,脊梁上一顿拳头,我要不治的他赶着我叫亲亲的不饶他!”
狄希陈道:“小爷!你住了嘴,不狂气罢!这他是待中出来的时候了。”相于廷道:“你唬虎谁哩?我是你么?谁家嫂子也降伏小叔儿来?他不出来寻我,是他造化;他要造化低,叫他……”这句话没说了,只见素姐,一大瓢泔水,猛可的走来,照着相于廷劈头劈脸一泼,泼的个相于廷没头没脸的那泔水往下淌 [淌——同本作“倘”,据文意酌改。] 。相于廷 [相于廷——同本作“相十廷”,据上下文校改。] 把脸抹了一抹,蹬开椅子,往外就赶,素姐撩着蹶子就跑。相于廷直赶到素姐天井门口,素姐把门 的声闩了进去,相于廷方才站住,说道:“好汉子!你出来么!我没的似俺哥,你掐把我?”素姐说:“小砍头的!我叫你这一日嘴相没了皮的一般,一些正经话也不说,只讲说的是我!你有这们本事,家去管自家老婆不的!这天多昝了还不家去,在人家攘血刀子叨瞎话!我不合你这小砍头的说话,我只合你哥算帐!”相于廷道:“你撵我,我偏不去!我吃到明日,明日又吃到后晌,只是说你!我得空子赶上,浑深与你个没体面。你只开门试试!我这里除 [除——本指用锨铲起的动作,这里指用木锨端着。] 着一木掀屎等着你哩!”狄希陈说:“他已是关上门了,你待怎么?你到后头脱了这衣裳,擦刮擦刮,吃咱那酒去罢。”
二人从新又到后边吃酒。狄希陈说:“何如?我说你再不听,这当面领过教了。你道是替我降祸,我要吃了亏,你看我背地里咒你呀不!”相于廷道:“他要难为你,你快去请我,等我与你出气。那安南国一伙回子,往北京进了一个大象。那象行至半路,口吐人言,说:‘我是个象王。我不愿往京里去,只待在这里叫土人替我建祠立庙,我能叫风调雨顺,扶善罚恶。’土人们见他能说话,知他不是个凡物,果然攒了钱,替他盖了极齐整的大庙,人山人海的都来进香。果然是好人就有好处,恶人就拿着,就教他自己通说。一日,有夫妻二人同来进香。这个女人,谁知他平日异常的凌虐丈夫,开手就打,绝不留情。刚才进的殿门,只见那女人唇青脸白,通说他平日打汉子的过恶,捆得 [捆得——同本作“細得”。“綑”与“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像四马攒蹄一般。他汉子再三与他祷告 [祷告——同本作“祷皆”。“告”与“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方才放他回来。他汉子说道:‘你刚才不着我再三哀恳,你必定是死。你以后再不可打我。你若再要打我,我就叫象爷哩。’”狄希陈笑着,在相于廷胳膊上扭了两把。说说笑笑,二人不觉吃的烂醉,就倒在葡萄架下芦席上面。相于廷枕着个盒盖,狄希陈枕着相于廷的腿,呼呼的睡熟如泥块一般。
素姐待了一更多时候,不听见后边动静,又开出门来,悄悄的乘着月色走来张探,只见二人都睡倒席上,细听鼻息如雷。又走到跟前,低下头 [低下头——同本作“怟下头”。“低”与“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细看了详细,知道不是假妆睡着。回到房内,将狄希陈的砚池浓浓的磨了些墨,又拿了一盏胭脂,番回走到那里,先在相于廷脸上左眼污了个黑圈,右眼将胭脂涂了个红圈,又把他头发取将开来,分为两股,打了两个髻子,插了两面白纸小旗;也在狄希陈面上一般图画。都把他各人的衫襟扯起来,替他盖了面孔,然后悄悄的自己回去,闩上房门 [闩上房门——同本作“门上房门”,据文意酌改。] 睡了。
相于廷睡到黎明时候方才醒转,知道昨晚酒醉不曾回去,恐被爹娘嗔怪,趁天未大明,连忙起来,回家梳洗。狄家此时已经开了前门,相于廷出门家去,路上也还不大有人行走,就有一二人撞见的,扬起头来看着笑,一面就过去了。相于廷走回家内,恰好爹娘已经开了房门,正要梳洗,猛然看见,着实唬了一惊。相于廷见了父母惊惶,自也不知所以。相栋宇道:“因甚将脸涂得这等模样?亏你怎在街上走得回家?”相于廷连忙取镜来照,也只道是狄希陈捉弄。
再说狄希陈醒了转来,天已大亮,不见了相于廷,知道他已回家去。恰好园里又再无别人经过,自己天井门口门尚未开,要且往爹娘房去。撞见调羹出来,又见狄周媳妇走过,二人拍手大笑。狄希陈挣挣的不知二人大笑是何缘故。狄员外听见窗外喧嚷,也慌忙跑了出来,见了狄希陈这个形状,不胜诧异。狄希陈取出他娘的镜来照了一照,说道:“再不必提,这一定是相于廷干的勾当!涂抹了我的脸,偷走回家去了。”
狄婆子说:“是甚么东西抹的?你近前来待我看看。”狄希陈走到面前,狄婆子道:“瞎话!这黑的是墨,红的是胭脂。相于廷在后边园内,那讨有这两件 [两件——同本作“两仵”。“件”与“仵”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东西?”狄希陈道:“他吃酒不肯家去,是待算计捉弄我了,家中预先带了来的。”狄婆子道:“这也或者有的。亏了没往外去,若叫外人撞见,成甚么模样?这孩子这等刁钻可恶!”狄员外道:“昨日我合他大舅散了,弟兄两个吃到那昝晚,我倒怪喜欢的,这们顽起来了?虽是也不该,可也顽的聪明,好笑人的。”狄婆子道:“把人的脸抹的神头鬼脸是聪明?还好笑哩!我只说是小孩儿家促恰 [促恰——本指刁钻刻薄,这里用其刁钻之意,引申指喜欢捉弄人、恶作剧。参见第十五回“促狭”注。] ,你看等他来我说他不!”
狄希陈吃过饭,只见相于廷从外边走来,刚作完揖,对狄婆子道:“姑娘,你看俺哥干得好事!哄得我醉睡着了,替我污了红眼黑眼,把头发握了两个髽髻,插上两杆白纸旗。叫我不知道往家里跑,街上人看着我乱笑,到家把爹合娘都唬的 [唬的——同本作“號的”。“唬”与“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认得我。这们 [这们——同本作“这的”,据文意酌改。] 促恰,姑夫合姑娘不说他说么?”狄希陈说:“亏了爹合娘看着,我还没得合你说话哩,他倒给人个番戴网子 [番戴网子——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意思。网子,即网罩,罩起头发不使散乱的发具。] !你是个人?嗔道你突突抹抹的不家去,是待哄我睡着了干这个!”相于廷道:“干甚么?你说的是那里话?”狄婆子道:“你哥污的两眼神头鬼脑的,打着两个纂 [纂——女性婚后在头上挽起的发髻。] ,插着白纸旗,是你干的营生,你还敢说哩!”相于廷道:“姑娘,是真个么?”狄婆子道:“可不是真个怎么?我正待要上落 [上落——数落,责备。] 你哩!”相于廷道:“这不消说,必定是俺嫂子干的营生!”把昨日后晌泼水赶打的事详细说了。
狄员外只是笑。狄婆子说:“你爹合你姑夫来了,你两个这们作了一顿业,我这前头似作梦的一般。”素姐门外头说道:“不干我事,我没污你两个的眼,是天为你两个欺心,待污了眼,插上旗,伺候 [伺候——同本作“冋候”。“伺”与“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着叫雷劈哩!还敢再欺心么?”二人方知真是素姐所为,笑了一阵开手。
这虽也没甚要紧,也是素姐小试行道之端。至于大行得志之事,再看后回续说。
让他——同本作“ ”。字书无“ ”字,据文意酌改。
炮 ——爆竹,炮仗。炮仗,《金瓶梅词话》作“炮 ”,本书作“炮 ”,《红楼梦》作“炮张”, 、 、张,皆“仗”的俗字。
——“衝(冲)”的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