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生当室,娇娃合有家。惟愿三从贤淑女, 蘩 瓜瓞 [瓜瓞——《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比喻子孙繁盛。] 始堪夸,钟鼓乐无涯。恃色狮嚎挦采,骄顽雌唱 [雌唱——同本作“雖唱”,据文意酌改。] 推挝。岂若内官荣且乐,守甚么豺虎凶蛇,赌气割鸡巴!
——右调《破阵子》
再说薛教授家择了四月初三日过聘,五月十二日娶亲。狄家择于五月初十日铺床,一切床桌厨柜、粗苴器皿,都在本家收拾停当。至于衣裳、首饰、锡器之类,都在相栋宇家安排。狄员外夫妇只愁铺床的吉日,恐怕素姐跑将出来行出些歪憋的事,说出些不省事的话,便不吉利。
正在愁烦,可说薛夫人在家,要着人接了素姐回去看着铺床。薛教授道:“虽是咱家闺女,却是他家的媳妇。他家一个小姑儿今日铺床,做嫂子正该忙的时候,如何反接他回家?”薛夫人道:“你也是病的糊涂,忘了闺女的为人?他那里铺床图个吉庆,叫他在那里不省事起来,亲家婆病病的,恼的越发不好。不如接他来家,自己家里,凭他不省事罢了。”薛教授道:“你说的极是,快叫个媳妇子接他去。”
薛夫人随叫了薛三槐娘子,先见狄婆子、狄员外。狄婆子道:“你家今日正忙哩,怎还有工夫到这里?”薛三槐娘子道:“俺娘多拜上狄大娘,叫接姐姐家去哩。”狄员外道:“他不给他小姑儿铺床么?”薛三槐娘子走到狄婆子跟前,悄悄说道:“俺娘说:今日是这里姐姐的喜事,恐怕他韶韶摆摆 [韶韶摆摆——山东章丘、桓台一带方言,傻傻瓜瓜。这里指不明人情事理。] 的不省事,叫接他且往家去。”狄婆子道:“你叫他收拾了去。脱不了这里也没有他的事。”
薛三槐 [薛三槐——同本作“薛三愧”,据上下文校改。] 媳妇看着素姐收拾。梳了头,换了鞋脚,一脚蹬在尿盆子里头,把一只大红高底鞋、一只白纱洒线裤腿、一根漂白布裹脚,都着臭尿泡的精湿,躁得青了个面孔。正在发极,狄希陈一脚跨进门去。素姐骂道:“你是瞎眼呀是折了手呀?清早起来,这尿盆子不该就顺着手稍出去么?这弄我一脚可怎样的!倒不如你叫强人卸割了,我做了寡妇,就没的指望!你又好矗在我的跟前!”薛三槐娘子道:“姐姐,你怎么来?姐夫越发该替你端起尿盆子来了?”
只见小玉兰走进房来。薛三槐娘子道:“小臭肉!姑的尿盆子你不该端出去?放到这昝,叫姑躧这们一脚!你看我到家说了,奶奶打你不!”素姐道:“我叫他把个丫头捻出外头睡来么?既是捻出丫头去了,这丫头的活路 [活路——山东方言,活儿,体力劳动。] 就该他做!”薛三槐娘子道:“什么好人,叫他在屋里睡?是图他到外头好扬名哩!”素姐抖搜 [抖搜——抖动着解开缠缚。同本作“挕搜”,据文意酌改。] 着尿裹脚发恨。狄希陈唬的个脸蜡渣黄,逼在墙上。薛三槐娘子道:“姐夫,你且替我出去,叫姐姐看着你生气待怎么?这里姐姐待不眼下就过门了?要这们降罚二哥,我看你疼不疼?”素姐道:“那么?要是小巧妮子敢像我似的降俺兄弟,他不休了他,我也替他休了!”薛三槐娘子道:“极好!谁似俺姐姐这等公道!”
狄希陈得了这薛三槐娘子的话,拿眼看着素姐的脸色,慢慢的往外溜了出去,擦眼抹泪的进到他娘屋里。老狄婆子说道:“俺小老子!你一定又惹下祸了!今日是妹妹的喜事,你躲着他些怎么?”狄希陈道:“谁敢惹他来?他自家一脚插在尿盆子里,嗔我不端出去,骂我瞎眼折手哩!”狄员外道:“你可也是个不肯动手的人!两口子论的甚么?你问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多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端,为甚么惹他咒这们一顿?”
正说着,薛三槐媳妇说道:“姐姐待往家去哩,爽利等娶过这里姐姐可来罢。”又问:“今日去那头铺床的都是谁们?”狄婆子道:“相家他妗子,崔家他姨,相家他嫂子,算计着是你姐姐共四位。如今你家姐姐去了,正愁单着一位哩。算计请他程师娘 [程师娘——同本作“陈师娘”,据下文校改。] ,他不知去呀不?”薛三槐娘子道:“狄大娘不去么?”狄婆子道:“我动的到去了。这怎么去?”薛三槐媳妇道:“狄大娘,你还自家去走走。这是姐姐的喜事,还有甚么大起这个的哩?叫刘姐替狄大娘梳了头,穿上衣裳,坐着椅子轿儿抬到那里,也不消行礼。一来看着与这里姐姐铺床,一来也走走散闷。怕怎么的?是别人家么?”狄婆子道:“什么模样?往那椅子上拉把 [拉把——后文也作“拉巴”。山东方言,拉,这里是拉抬、扶掖的意思。把,动词后缀。] ,抬着街上游营似的,亲家不笑话,俺那媳妇儿也笑话。”素姐在门外说道:“你去,由他!我不招你做女婿,我不笑话!”狄婆子也没理论,打发薛素姐们去了。
薛三槐娘子把那几位客合与狄婆子说的话都对着薛夫人说了。薛夫人道:“你说的极是。你流水快着回去,好歹请了狄大娘来走走。”薛三槐娘子复回身去再三恳请,狄婆子再三推辞。只见请程师娘的人回来说道:“程师娘说:‘多拜上哩,家里有要紧的事,脱不的身。要早说还好腾那,这促忙促急 [促忙促急——后文也作“卒忙卒急”。匆匆忙忙。] 的可怎么样着?’叫另请人罢。”薛三槐娘子道:“这不是程师娘又不得来?还是狄大娘你自家去好。铺床是大事,狄大娘你不去,就是那头妗子和姨去?狄大娘,你不自家经经眼,不怕闷的慌么?”
狄婆子见程师娘 [程师娘——同本作“杨师娘”,据上下文校改。] 又请不来,薛三槐娘子又请的恳切,转过念来也便允了同去,喜的薛三槐娘子飞跑的回话去了。从厨房里叫将调羹来到,狄婆子说:“你扎括我起来,我也待往你姐姐家铺床去哩。”调羹说:“真个么?是哄我哩。”狄婆子道:“可不真个。请程师娘又不来,亲家那头又请的紧,我又想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到那里看看。”调羹说道:“娘说的极是。我替娘收拾,头上也不消多戴甚么,就只戴一对鬓钗、两对簪子。也不消戴环子 [环子——耳环。同本作“还子”,据文意酌改。] ,就是家常带的丁香罢。也不消穿大袖衫子,寻出那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子来,配着蜜合罗裙子。”狄婆子道:“这就好。”调羹又问:“是坐轿去么?”狄婆子道:“薛三槐媳妇也说来,我就坐了椅子去罢。至那里抽了杠,就着那椅子往里抬,省的又拉把造子。”
正算计着,相大妗子、崔三姨、相于廷娘子都一齐的到了,都问说:“外甥娘子哩?”狄婆子说:“家里接回去了。”相于廷娘子道:“不在这头做嫂子去铺床,可往那头充大姑子做陪客哩!”崔三姨说:“这单着一位怎么样着?”调羹说:“俺娘也待去哩。”众人都说:“该去走走,怕怎么的?这们一场大事,你自家不到那里看看,你不冤屈么?”又问:“巧姐呢?怎么没见他?”狄婆子说:“怪孩子多着哩!这两三日饭也不吃,头也没梳,只是哭,恐怕他去了没人守着我,又怕我受他嫂子的气。叫我说:‘你守着我待一辈子 [一辈子——同本作“一止車子”。“輩”异体作“軰”,与“止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罢?你守着我,你嫂子就没的怕我,不叫我受气了?’”他姨说:“这是孝顺孩子不放心的意思。在他屋里哩?俺去看他看去。”相于廷娘子道:“我也去看看巧姑,回来合刘姐替姑娘扎括。”三人都往巧姐屋里去了。调羹替狄婆子梳头穿衣,收拾齐整。若不是手脚不能动惮,倒也还是个茁实 [茁实——同本作“万实”,据文意酌改。] 婆娘。
狄员外合相栋宇、相于廷、狄希陈爷儿四个在外边收拾妆奁。将近晌午,一切完备,鼓乐引导,前往薛宅铺床,狄婆子合四位堂客都也坐轿随行。惟有狄婆子抬到街上,那孩子与那婆娘们有叫大娘的,有叫婶子的,都大惊小怪的道:“嗳呀!怎么坐着明轿 [明轿——没有围帘的轿,敞轿。这里指用杠子抬起的椅子。] 哩!”
薛家请的是连春元夫人、连赵完娘子,薛夫人、薛如卞娘子连氏并素姐共五位,迎接堂客进去。薛三槐媳妇、狄周娘子接过狄婆子的轿来往里就抬。狄婆子道:“这五积六受 [五积六受——山东方言,难受,极不舒服。这里是让人看了心中觉得别扭,不舒服的意思。] 的甚么模样!可是叫亲家笑话。”众人都说:“狄亲家说的是甚么话!这贵恙 [贵恙——同本作“贵样”,据文意酌改。] 只有怜恤的,敢有笑话亲家的理?”薛三槐娘子就要把狄婆子抬到当中。狄婆子说:“休,休!你抬到我靠一边去,这里还要行礼哩。”薛夫人道:“这里就好,背肐拉子 [背肐拉子——即“背旮旯子”,偏僻的角落。] 待亲家的?”狄婆子对薛三槐娘子道:“你们休要躁我。下边行礼,我像个泥佛似的上头猴着 [猴着——今说“猴坐着”。山东方言,指没有坐相,坐的样子让人发笑。这里是坐着摆样子的意思。] ,好看么?”崔三姨说:“是呀,你依着狄大娘,临坐再抬不迟。”然后抬到东边墙下,朝西坐着。
众人都行过礼,就着狄婆子东边暂坐吃茶,等着巧姐屋里支完了床,然后大家进房摆设。惟连夫人不曾进去,陪着狄婆子在外边坐的。收拾完了,然后抬了狄婆子进房一看。
收拾停妥,方待递酒上座,众人又都要请龙氏相见。薛夫人道:“只怕他使着手哩,少衣没裳的,怎么见人?你去叫他出来么。”众人且不递酒 [递酒——同本作“连酒”。“递”与“連”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等 [等——同本作“符”。“等”与“符”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一会,龙氏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白纱花膝裤、沙蓝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鞋,从里边羞羞涩涩的走出来与众人相会。薛夫人又叫他走到狄亲家跟前叙了些寒温,然后大家告坐上席,俱让狄婆子首坐。他因身上有病,又说客都是为他来的,让了相栋宇娘子一席,崔三姨二席。狄婆子三席,连春元夫人四席,相于廷媳妇、连赵完娘子都是旁坐。相于廷的媳妇、连赵完的娘子、薛如卞的娘子都与婆婆告座,相于廷娘子又先与狄、崔两个姑娘告坐。惟素姐直拍拍的站着,薛夫人逼着,方与狄婆子合他大妗子、三姨磕了几个头,俱都坐下。龙氏告辞,说后边没人照管,遍拜了几拜,去了。
上完三四道汤饭,素姐起来往后边去,相于廷娘子也即起来跟着素姐同走。素姐说:“我害坐的慌 [害坐的慌——坐得感到难受。] ,进来走走,你也跟的我来了?”相于廷娘子道:“你害坐的慌,我就不害坐的慌么?又没的话说,坐的只打盹。”素姐说:“咱往新人屋里坐会子罢。”两个把着手在那新支的床沿上坐下。素姐坐在左首,相于廷娘子把他挤到右边,说道:“我是客 [客——同本作“容”。“客”与“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我该在左手坐。”坐下说道:“快取交巡酒来吃!”素姐说:“嗔道你挤过我来,你待占这点子便宜哩。”相于廷娘子道:“这床明日过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觉了。”素姐坐着,把床使屁股晃了一晃,说道:“我看这床响呀不,我好来听帮声 [听帮声——即“听梆声”,参见第三十五回注。] 。”
相于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相于廷娘子道:“可是我正没个空儿问你,你合狄大哥相乌眼鸡似的是怎么说?他又极疼你,又极爱你,你只睃拉他不上却是怎么?一个女人,在家靠爷娘,嫁了靠夫主哩。就是俺姑娘,我见他也绝不琐碎,俺姑夫是不消说的了,你也都合不来?”素姐说:“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公、婆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即是刚才,人家的媳妇都与婆婆告坐,我那时心里竟不知道是我婆婆。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恨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相于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触犯了甚么凶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从新另娶;再不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 [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叫阴阳生看看如何躲开凶神恶煞。回背,“回避”的音变,这里是躲避、躲开的意思。] 。若只管参辰卯酉 [参辰卯酉——比喻见不得面,不能一起相处。参见第八回“参商”注。参,参星。辰,辰星,即商星。卯,酉,俱指时辰。卯时日出,酉时日落。] 的,成甚么模样?”素姐说:“我娶的那一日,明白梦见一个人把我胸膛开剥了,把我的心提溜出来,另换了一个心在内,我从此自己的心就做不的主了。要论我这一时,心里极明白,知道是公婆丈夫的,只绰见 [绰见——远远地望见;影影绰绰地看见。] 他的影儿,即时就迷糊了。”相于廷娘子道:“狄大哥合你有仇罢了,你小叔儿合你怎么来?你污了他的眼,叫他大街上游营 [游营——同本作“游宫”,据上文校改。] 。你是个人?”素姐笑说:“我倒忘了,亏你自家想着!你是个人?惯的个汉子那嘴就像扇车 [扇车——场间使用的扇去谷物糠秕和细土的风车。] 似的,像汗鳖 [汗鳖——后文也作“汗邪”。指人高烧无汗时神志不清、言语错乱的精神状态。] 似的胡铺搭,叫他甚么言语没纂着我?纂作的还说不够,编虎儿,编笑话儿,这不可恶么?我待对着你学学,我嫌口疢,说不出来!”相于廷娘子道:“你小叔儿对着我学来,也没说错了你甚么。”
素姐说:“他胡说罢么!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他夺门就赶。不是我跑的快,闩了门,他不知待怎么的我哩。”相于廷娘子道:“我没问他么?我说:‘你待赶上,你敢把嫂子怎么样的?’他说:‘我要赶上,我照着他奶膀结结实实的挺顿拳头给他。’”素姐说:“你当是瞎话么?他要赶上,实干出来。你没见他那一日的凶势哩!”相于廷娘子道:“我还问你,他巧姑不是你兄弟媳妇儿么?你见了他也像有仇的一般,换他的妆奁,千般的琐碎,这是怎么主意?”素姐说:“也是胡涂意思。我来到家里,我就想起他是俺兄弟媳妇;我在那头,也是看见他就生气。”妯娌二人说诘中间,薛夫人差人请他们入席。素姐正喜喜欢欢的,只看见狄婆子就把脸瓜搭 [瓜搭——象声词,放下门帘等的声音。这里形容面孔突然板起来的样子。] 往下一放。
稍坐了一会,狄婆子不能久坐,要先起席,薛夫人苦留。崔家三姨合相大妗子都撺掇叫狄婆子仍坐了椅子抬回家。又约说在家等他两个明日助忙,后日又要伴送巧姐。两人都允了,说:“去呀,去呀。”狄婆子抬回家内,脱不迭的衣裳,调羹抱他 [抱他——同本作“拘他”。“抱”与“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在马桶上溺了一大泡尿,方才摘鬏髻,卸簪环,与狄员外说铺床酒席的事件。不久相大妗子、崔三姨已都回了,相于廷 [相于廷——同本作“相子廷”。“于”与“子”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娘子竟回他自己家中去讫。
十二日,打发巧姐出门。这些婚娶礼节,脱不过是依风俗常规,不必烦琐。
起初巧姐不曾过门之先,薛家的人都恐怕他学了素姐的好样来到婆婆家作业。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
大凡人家兄弟,从一个娘的肚里分将开来,岂有不亲爱的?无奈先是那妯娌不和,枕边架说了瞎话,以致做男子的妻子为重,兄弟为轻,变脸伤情 [伤情——同本作“便情”,据文意酌改。] 。做父母的看了,断没有个喜欢的光景。连氏虽也是个贤妇,起先还未免恃了父亲是个举人,又自恃了是个长嫂,也还有些作态;禁不起那巧姐为人贤良得异样,感化得连氏待那小婶竟成了嫡亲姊妹一般。外面弟兄们有些口过,当不得各人的妻子也要枕头这 [枕头这——等于说“枕头这里”。“里”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一顿劝解,凭你甚么的气恼也都消了。这薛教授两老夫妻 [薛教授两老夫妻——同本作“薛教投出老夫妻”,据文意酌改。] ,倒真是佳儿佳妇。薛夫人又甚是体贴巧姐的心,三日两头叫他回来看母。薛如兼也甚驯顺,尽那半子的职分。
狄员外与婆子两个见巧姐能尽妇道,又是良公善婆、纯良佳婿,倒也放吊了这片心肠。只是儿妇薛素姐年纪渐渐长了,胆也愈渐渐的大了;日子渐渐久了,恶也愈渐渐的多了,日甚一日,无恶不作。往时狄婆子不病,人虽是怕虎,那虎也不免怕人;如今狄婆子不能动履,他便毫无拘束,目中 [目中——同本作“自中”。“目”与“自”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绝不知有公婆,大放肆无忌惮的横行。晓得婆婆这病最怕的是那气恼,他愈要使那婆婆生气,口出乱言,故意当面的胡说;身又乱动,故意当面的胡行。
那狄婆子起初病了,还该有几年活的时候,自己也有主意,凭他作业,只是不恼。旁人把好话劝他,一说就听。他合该悔气上来,那素姐的歪憋,别人还没听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耳朵;别人还没看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眼孔。没要紧自己勃勃动生气,有人解劝,越发加恼,一气一个发昏,旧病日加沉重。素姐甚是得计,反说调羹恃了公公的宠爱凌辱他的婆婆,气得他婆婆病重。算计要等他婆婆死了,务要调羹偿命。又说调羹将他婆婆柜内的银钱首饰都估倒与了狄周媳妇。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狄希陈一日在房檐底下,看见调羹揉的眼红红的从那里走来。狄希陈道:“刘姐,你又怎么来?你凡事都只看爹娘合我的面上,那风老婆你理他做甚?往时还有巧妹妹在家,如今单只仗赖你照管我娘,你要冤屈得身上不好,叫我娘倚靠何人?他的不是,我只与刘姐陪礼。”调羹道:“这也是二年多的光景,何尝我与他一般见识?他如今说我估倒东西与狄周媳妇,这个舌头难道压不死人么?这话听到娘的耳朵,信与不信,都是生气的。”狄希陈道:“咱只不教娘知道便了。”
谁知他二人立在檐下说话,人来人往,那个不曾看见,却有甚么私情?不料素姐正待出来,看见二人站着说话,随即缩往了脚,看他们动静。说了许久,狄周媳妇走来问调羹量米,三人又接合着说了些话。素姐走到跟前 [跟前——同本作“衣前”,据文意酌改。] ,唬的众人都各自走开。素姐发作道:“两个老婆守着一个汉子,也争扯得过来么?没廉耻的忘八淫妇!大白日里没个廉耻!狄周媳妇子,替我即时往外去,再不许进来!这贼淫妇,快着提溜脚子卖了!我眼里着不得沙子的人,您要我的汉子!”狄希陈见不是话,撒开脚就往外跑。素姐震天的一声喊道:“你只敢出去!跟我往屋里来!”狄希陈停住脚,唬得脸上没了人色,左顾右盼,谁是他的个救星?只得像猪羊见了屠子,又不敢不跟他进去。
素姐先将狄希陈的方巾一把揪将下来,扯得粉碎,骂道:“我自来不曾见那禽兽也敢戴方巾!你快快的实说,那两个婆娘,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你实说了便罢,你若隐瞒了半个字,合你赌一个你死我生!”可恨这个狄希陈,你就分辩几句,他便怎么置你死地?他却使那扁担也压不出他屁来,被他拿过一把铁钳,拧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无数焌紫葡萄,哭叫“救人”,令人不忍闻之于耳。
这般声势,怎瞒得住那狄婆子?狄婆子听得狄希陈号啕叫唤,对狄员外道:“陈儿断乎被这恶妇打死!你还不快去救他一救!”狄员外道:“一个儿媳妇房内,我怎好去得?待我往他门外叫他出来罢。”及至狄员外走到那里呼唤,狄希陈道:“他不分付,我敢出去么?”狄员外道:“我又不好进屋里拉你,干疼杀我了!”只得跑去回狄婆子的话。
狄婆子不由的发起躁来,嚷道:“我好容易的儿,还有第二个不成!你们快抬我往他屋里去!”两个丫头把狄婆子坐了椅轿,抬到素姐房中。狄婆子道:“你别要打他,你宁可打我罢!”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狄婆子看见,只叫唤了一声:“罢了!我儿!”再也没说第二句,直蹬了眼,焌青了嘴唇,呼呼的痰壅上来。
素姐到这其间,还把狄希陈拧了两下。抬轿的丫头飞也似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也顾不得嫌疑,跑进房去,看了狄婆子这个模样,只是双脚齐跳,说道:“好媳妇!好媳妇!可杀了俺一家子了!”煎了姜汤,研了牛黄丸,那牙关紧闭,那里灌得下一些?流水差人往薛家去唤巧姐,刚还未曾进门,狄婆子已即完事。
巧姐拉了素姐拾头,只说:“你还我娘的命来!我今日务不与你俱生!”素姐还把巧姐一推一攮的,说道:“自有替他偿命的,没我的帐!”他绝没一些慌獐 [慌獐——同“慌张”。] 。
薛教授听见素姐拷打丈夫,气死了婆婆,刚对了薛夫人说道:“这个冤孽,可惹下了弥天大罪!这凌迟是脱不过的!只怕还连累娘家不少哩!”往上翻了翻眼,不消一个时辰,赶上亲家婆,都往阴司去了。
薛如兼正在丈母那里奔丧,听说父亲死了,飞似跑了回家。素姐乘着人乱,一溜烟走回娘家。薛夫人看见,哭着骂道:“作孽万刮的禽兽!一霎时致死了婆婆,又致死了亲父!只怕你也活不成了!”龙氏道:“没帐!一命填一命。小素姐要偿了婆婆的命,小巧姐也说不的替公公偿命!”
薛夫人正皇天爷娘的哭着,望着龙氏哕了一口道:“呸!小巧姐打婆骂翁的来?叫他替公公偿命!”龙氏道:“这是咱的个拿手,没的真个叫孩子偿了命罢?”薛夫人道:“你就不叫他偿他,可也情讲,难道合人歪缠?缠的人动了气才不好哩!累不着娘家罢了,要累着娘家,我只把你一盘献出去!”素姐到了这个地位,方才略略有些怕惧。各家都忙忙的置办后事,狄员外催着女儿巧姐回家与公公奔丧,薛夫人也再三催逼了素姐回去。
至于丧间素姐怎生踢蹬 [踢蹬——山东方言,本意指儿童活泼太过,引申指惹是生非、找碴闹事。] ,相家怎生说话,事体怎样消缴,再听后回接说。
蘩——《诗经·召南》有《采 》、《采蘩》二诗。《采蘩序》:“《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后因以“ 蘩”借指协妇德或守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