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造孽眼无天,贯满灾生法网悬。展转脱身逃不去,馈央乡宦许多钱。屈作直,白为玄,是非淆混倒成颠。竿牍 [竿牍——以竹简为书,即书札。竿,竹简。] 一函才递进,问官情面 [情面——同本作“情而”。“面”与“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自周旋。菩萨持公道,阎王秉大权 [大权——同本作“大懽”。“權”与“懽”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虚灵正直无私曲,那个奸僧敢乱传?若使牒文通得到,发断阿犁一万鞭!
薛三省娘子复到莲华庵中,待了不多一会,只见白姑子领着徒弟冰轮合杨家一个觅汉,挟着一大篮馍馍、蒸饼,同到庵中。见了薛三省娘子,打问讯行礼。薛三省娘子道了来意,白姑子道:“若说狄大嫂请我,我极该就去。前向同张大嫂来庵里与菩萨烧香,好个活动的人,见了人又喜洽,又谦和,可是一位好善的女人。但他的兄弟薛相公,我合他有个嫌疑,只怕到那里撞见不好意思。你到家问声,有甚么分咐,差人来庵里说罢。”薛三省娘子道:“这是俺姐姐请你,各门另户的,有甚么碍处 [碍处——同本作“得处”。“碍”与“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你只管去不妨。俺家有三位哥哥,不知是那一个得罪与你?是为甚么起的?”
白姑子道:“是你家的大相公,还合一位朋友到我庵中。我正叫了个待诏剃头,我流水 [流水——同本作“你水”,据文意酌改。] 叫徒弟看茶与他吃了。我才 [才——同本作“攙”。“纔”与“攙”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剃完头,叫那剃头的与我取取耳 [取取耳——掏掏耳朵。] 。正取着,他一声骂那剃头的:‘贼光棍,贼奴才,这们可恶!你快快的住了饶打!’把个剃头的骂的挣挣的,说:‘我怎么得罪来,相公就这们破口的骂我?’他说:“可恶!你还强嘴!我平生最恼的是那按着葫芦抠子儿的人,你为甚么拿着把小杓子掏那葫芦?’叫我又是那笑,又是那恼,说:‘该他甚么事?我为这两个耳朵聋聋的,叫他替我掏掏,又是按着葫芦抠子儿哩!’我就只说了这两句,没说完,他就秃淫秃 的掘 [掘——山东方言,骂;斥责。] 了我一顿好的,亏不尽那位同来的相公劝得他去了。从这一遭,他再也没来。我路上撞见,通尝没合他作揖。”
薛三省娘子道:“原来为这没要紧的事!你只管到那头,由他。他不往那头去,撞不见。——就撞见可,这本乡本土的人,说开了话罢。这是甚么深仇么?咱同走罢。”白姑子道:“我本待不去,难为你这等请得紧。你先去着,我等明早自家到那里合狄大嫂说话罢。”薛三省娘子道:“这能几步子地哩?咱如今去走遭罢。”白姑子道:“好嫂子!这天多昝了?你俗人家黑晚的街上走就罢了,像俺这出家的女僧,夜晚还在街上,叫那光棍挟制着,不说是养和尚,就说是养道士降着。依了他,还挤你个精光哩!如今咱这明水镇上还成个世界哩?”薛三省娘子道:“不怕!你跟着我走,没帐没帐!撞见光棍,有我照着他哩 [哩——同本作“理”。“哩”与“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我要不使的他发昏致命,软瘫热化的不算!”白姑子被薛三省媳妇缠绕不过,只得叫徒弟看了家,两人同往狄家前进。
来到门口,将好 [将好——山东方言,刚好,恰好。] 掌灯时候。进到素姐房中,见素姐云髩蓬松,香腮消减,伏枕卧床,不能强起。相见让坐,不必细说。白姑子开口先问:“狄大嫂呼唤的恁紧,有甚么分付?”素姐说:“有一件事,我待问你一声,看人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有人家卧房里头,又没见怎么进去,开开门,从里边飞出个鹞鹰来,这是吉是凶?”白姑子惊异道:“好天爷!是谁家有这般事?”素姐道:“这事不远,咱这镇上就有。”白姑子道:“是咱们的亲戚么?”素姐道:“不是亲戚,只是也认得的 [也认得的——同本作“他认得的”。“也”与“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白姑子道:“‘鹞鹰进人房,流水抬灵床,不出三十日,就去见阎王。’那佛经上说道:‘阴司阳世,原无二理。’阳间有甚么三司两院、府县都司,那阴间有阎王小鬼、马面牛头。那阳间的人或是被人告发,或是被官访拿,看那事的重轻:如系些微小事,不过差一个青夫甲皂;再稍大些的事,差那民壮快手;再大的事,差那探马;如遇那强盗响马,便就点差应捕番役,私下拷打的伏了,方才见官问那凌迟砍剁的大罪。那阴司的阎王,如遇那阳世间有等忠臣孝子、义夫烈妇、尚义有德的好人,敬差金童玉女持了幢幡宝盖,沙泥铺路,金玉搭桥 [搭桥——同本作“打桥”,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就如阳世间府县正官备了官衔名启,自己登门请那有德的大宾赴那乡饮酒礼的一样。拘那无善无恶的平人,不过差个阴间过阴的无常 [阴间过阴的无常——《醒梦骈言》第二回:“却说北路上有一种叫‘走无常’,原是个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到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转来,仍然是好好一个人。”是一种迷信说法。] 到他家叫他一声,他自然依限来见,不消费力。如拘唤那等差不多的恶人,便要使那牛头马面,如阳间差探马的一般。若是那一样打爷骂娘的逆子、打翁骂婆的恶妇、欺君盗国的奸臣、凌虐丈夫的妻妾、忘恩背主的奴婢、恃宠欺嫡的小老婆、倚官害民的衙役、使凉水拔 [拔——山东方言,把滚烫的食物或盛有食物的器皿放到凉水中降温叫“拔”。这里指故意将肉菜等的原味泡去。] 肉菜的厨子,这几样人,阴间看他就如阳世间的响马强盗一样,方才差了神鹰急脚,带了本家 [本家——同本作“水家”。“本”与“水”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家亲,下了天罗地网,取了本宅的宅神土地甘结,预先着落停当,再行年月日时功曹,复将他恶迹申报,方才拿到酆都,硙捣磨研,油炸锯解,遍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人身。所以这神鹰急脚,不到那一万分恶贯满盈,不轻易差遣。这是人世间几可里 [几可里——等于说日常、平时。] 没有的事。咱明水镇这家子却是怎么来,就致的阎王这们大怒哩?”
素姐听说,把这样 一个曹操般的恶物,唬得溺了一被褥的骚尿。问说:“不知犯了这们大罪,尚有甚么本事可以救的?”白姑子道:“这除非是观音菩萨的力量,将了药师王佛的宝经,与阎王面前极力申救,或者也还可救度。但只要那本人在菩萨面前着实的忏悔,虔诚立誓,改革前非,自己料得是那一件得罪,便在那一件上痛改,以后再不要重犯,这才做得那忏罪消灾的功德哩。”
白姑子一边说,一边要起来回去。素姐道:“你且请坐,还有话哩。你头里说的那些罪恶,不知也有轻重么?难道都是一样的?”白姑子道:“我说的那许多罪恶,原不是说一个人身上的。若是一个人身上犯这们些天条,还等到如今哩?像那为子的,单重在那打爹骂娘;为媳妇的,单重在打翁骂婆;为妻的,单重在凌虐丈夫;为臣的,单重在欺君盗国。只犯此一件,那阴司便不相饶。”
素姐又问:“人犯了这等大罪,必定要差神鹰,却是怎说?”白姑子道:“那阳间的强贼恶盗,必定差那应捕番役,却是那应捕番役惯能降那强贼恶盗。那强贼恶盗到了应捕番役的手里,他使那铁棍一顿把那强贼恶盗的两个臂膀打却折了,方才叫他动不得手,然后拷问。这强魂恶鬼,那牛头见了他,那牛头跪着只递降书;那马面 [马面——同本作“马而”,据下文校改。] 见了他,那马面倒头就递降表。因那牛头马面不敢拿他,所以专差那神鹰急脚擒拿。那神鹰急脚只在那强魂恶鬼的头上旋绕着飞,得空先把那强眼用那鹰嘴啄瞎,临时 [临时——至时,到那时候。] 叫他一点不能看见,方叫那牛头马面一齐上前,套枷上肘,才得拿他到阴司受罪。情管那家子必定有一个人害眼疼的,这拿的就是他。但只是咱这地方,没有这们恶人。狄大嫂,你实合我说,是谁家?”
素姐唬得战兢兢的道:“实不敢相瞒,就是俺这家里。昨日清早,我到后边解手,门已关了,及至回来开进门去,从房里一个大们子 [大们子——山东方言,今作“大黄们儿的”、“大行每”。大为“大黄”、“大行”的语音脱落,子为“的”字的音变。等于说很大的、老大不小的。] 鹞鹰,照着我劈面一翅膀,飞了出去。我如今这两个眼珠子就像被人挖去的一般疼。白师父,你好歹快寻门路救我,我恩有重报。”白姑子道:“好俺嫂子!你不早合我说,哄的我把话都说尽了,可是叫你见怪。这事也不一律,若是大嫂,情管没帐。久闻的狄大嫂甚是贤德,孝顺翁婆,爱敬丈夫,和睦乡里,怎么得遭这们显报?只怕还为别人。”
素姐说道:“我自己忖量,也不该遭这等的事。我又没甚么不孝顺公婆,那昝俺婆婆没了,瞒不的你,我没替他戴白鬏髻、穿孝衣么?就是在汉子身上有些差池 [差池——差错。同本作“差他”。“池”与“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也不过是管教他管教,这没的就是甚么大罪不成?既是天老爷没眼偏心,可是说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哩?白师父,你只是寻法救我便是。”白姑子道:“你既是叫我救你,我也不敢虚套子哄你。你这罪过犯的较重大些,光止念经拜忏当不的甚么事。就相阳间的人犯下那死罪不赦的天条,那差不多的分上按捺不下来,务必要寻那当道显要的分上才好。你这个得请十位尼僧 [尼僧——同本作“女僧”。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七昼夜捧诵药师佛老爷的宝经一万卷,你自己心里一些的恶念不生,斋戒沐浴,不住声昼夜七日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念一声佛,磕一个头。完了七昼夜功德,还得请下观音奶奶来面问他讨个下落,阎王依与不依,再好安插。”
素姐说:“就依白师父所说。可在那里设坛?”白姑子道:“只得就在咱家设坛才好。或在前边厅房里边,或就在这天井里搭棚也可,却早起后晌吃斋吃茶,添香点烛的多也方便。”素姐说:“在我家里倒也便易 [便易——山东方言,方便。] ,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的唂唂哝哝,我受不的他琐碎。不然就在你那莲华庵倒也方便。就在佛爷殿上,那样省事。”白姑子道:“这也可以,你再自己算计。我且回庵去,明日再来合你商量建醮的日子,请的师父,定的经数。”说着,作别起身。素姐仍叫薛三省媳妇跟了白姑子,又叫了个觅汉点着火把,狄希陈也同着送了白姑子家去。
白姑子夜间一宿不曾合眼,碌碌动算计起发骗钱。次早起来,净洗了面,细细的搽了粉,用靛花擦了头,绵胭脂擦了嘴,戴了一顶青纬罗瓢帽,穿了一件栗色春罗道袍,天蓝纻丝趿鞋,白绒袜,跟了徒弟冰轮,早来到素姐房内。素姐叫厨房预备斋饭管待。白师父师徒一面同素姐合狄希陈打单 [打单——开列使用物品的清单。同本作“打算”。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建醮,算计是白姑子合冰轮,水月庵秦姑子超凡、傅姑子妙莲,观音堂任姑子水云、惠姑子尧仁、祁姑子善瑞、刘姑子白水,地藏庵楚姑子阳台、管姑子宝僧,共是十位尼姑,就在莲华庵殿上启建道场,一连七个昼夜,齐诵一万一千遍《药师王佛真经》。素姐说:“怎么又添一千卷?有这个零头却是怎说?”白姑子道:“你昨日对着我骂了你公公一声‘老獾叨的’,这一句不得一千卷经,怎么忏悔得过来?”素姐说:“爷哟!这是我的口头语儿,没的也是罪过么?”白姑子道:“这个我不强你。你要自己打得过心去,不消念得一千卷也就罢了。”素姐说:“我是这般问声,怎么不念?”
白姑子道:“这经钱,要是论经数也可,或是包日子也可。斋是你管,忏钱、灯斗、供献、香烛、茶酒、拜忏,一条新手巾,一条新红毡,撇钹六尺新布,画字的礼儿,发七遍文书的利市,迎佛送佛的喜钱,取回佛旨来的谢礼,这都在外。”
素姐道:“这先明后不争的极好。论经数是怎么算,包日子是怎么包,你先说说我听。”白姑子道:“这《药师经》可长,同不得《心经》短,一个人尽力诵,一日诵不得十卷。诵这一卷,要一分五厘。十卷一钱五分,一百卷一两五钱,一千卷十五两,一万卷一百五十两银,又是一千卷,共该经钱一百六十五两。别项使用,就只取回佛旨来的谢礼,得四两也罢,五两更好看些。别的都厚薄随人,没有一定的数儿。狄大嫂,没的你是别人?这几位师父们没的是世人么?他们也不好按着数儿要的,我住持着,每卷只做一分。俺师徒两个替狄大嫂赠二千卷,不敢领经钱,这不又去了二十两?叫他们把那一千卷零头儿搭上别要算钱,这不又去十两?共是八十两银子的经钱够了。”素姐道:“这八十两银子也不打紧,俺婆婆死后留下几两银子,我且拿出来买命,我留下待怎么?只是你师徒二人,怎好[有]叫你干念了经的理?我也还照数送上。就是那一千卷也仍要算钱。”白姑子道:“俺师徒两个断不可算上,就没个厚薄了?”
素姐道:“你只虔诚建醮,救了我的命,我愁没钱使么?俺公公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日?只天老爷看一眼儿,叫他早挺些时脚,那个不是我的?要是我不得这命,就是俺婆婆留下的这几两银子,我不豁撒 [豁撒——挥霍、抛洒、尽着使用的意思。] 他个精光,我待开交哩?”白姑子道:“狄大嫂,你说的极是。你这们好心,其实也不必念经,佛爷也是该保护你的。但请的这几位师父,他各人家都顶着火烟,靠着身子养家的。既是要建七昼夜道场,可就要占住了他们的身子哩。他们家里都有徒弟合支使的人,却也都要吃饭。把这经资先与他们一半,好叫他们籴米买柴的安了家,才好一盼心 [一盼心——一门心思、专心致志。] 的念经。这日用的斋供,可是家里做了送去?可就在庵里叫人做罢?要是叫人在庵里做,倒也方便。有庵里使熟的个女厨老翟就好,他又不肯泼撒人家的东西。”
素姐问道:“就是咱这明水人家么?”白姑子道:“可不怎么?这就是翟福的媳妇子。”素姐道:“原来是他!他尝往俺家做菜。他娘姓强,俺只叫他‘老强婆子’ [俺只叫他老强婆子——同本作“俺只叫他走强婆子”,据文意酌改。] ,他又吃斋,又叫他‘老强道’。要是他倒也罢了,我每日供备着,那里做斋方便。得那庵里没有闲杂人才好,我好在那里住的。”白姑子道:“我那坐禅的屋里,那昝你没合张大嫂在里头吃茶么?那里头甚么闲人进得去?常年永智寺的和尚天空,俺这尼僧们不会写字,只得央他替俺写写榜合吊挂子,如今有了观音堂任师父会写了字,这男僧们影也不上门了。”素姐道:“得似这般清净,我在那里住着也极稳便。我如今先付你银五十两,每位师父且先付银五两安了家,好择日建醮。我这里收拾着往那里运米面食物。”
素姐开了厢,将他婆婆留下的银子取了一封出来,说是五十两,交付白姑子收去。白姑子道:“也待我打开这封,当了狄大嫂的面看一看。这是众人众事的事,万一有甚差池,他众人们只说我里头有甚么欺瞒夹帐的勾当。”一边将封拆开见数,是十个锞子,内中明白显着有四个黑锭,与那六锭迥然不同。素姐自幼不曾大见过甚么银子,倒没曾理论。这白姑子串百家门,见得多,知得广,单单的拿起一锭黑的来看:平扑扑焌黑的面子,死纣纣 [死纣纣——死拍拍。] 没个蜂眼的底儿。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着软呼呼的,说道:“这不是银子,像是锡镴 [锡镴——熔铸的锡块。] 似的。”素姐挣挣的说道:“你再看别的何如?”拣了六锭真银,四个锡锞。
素姐倒也还疑是老狄婆子放上的,谁知这狄希陈是被唬破胆的人,白姑子只说了一句是锡镴,素姐只接过手来看了一看,他就焦黄了个脸,通没了人色,从裤裆里漓漓拉拉的流尿,打的那牙巴骨瓜搭瓜搭的怪响。素姐看了他一眼,说道:“了不得!这情管又是你这忘八羔子干的营生!我再看看别的,要是都换了假的,我还念你娘那屄经哩!”怒狠狠的又取了两封出来,一连拆开了封皮,每封里边都是四个锡锭。再把那七封取出 [取出——同本作“取由”。“出”与“由”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照例一般,那有二样?
狄希陈不及防备,被素姐飕的一个漏风巴掌,兜定一脚,踢了一个嘴抢地。白姑子手里流水拉扯,口里连忙念着佛道:“阿弥陀佛!不当家!狄大嫂快休如此!你今请僧建醮却是为何?银钱小事,夫者,妇之天哩!打夫就是打天一般!原来你是如此利害,所以动了阎王怒 [阎王怒——同本作“天王怒”。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哩!乡里人家多有倾下白铁锞子防那歹人的打劫,这只怕是常时收拾下的,老施主不曾知道,当了真的留下也不可知,怎么就知道是狄大哥干的事?”素姐道:“这要不是他干的营生,他为甚么唬的那尿?这分明是贼人胆虚!这闷气我受不的,我要不打他几下子,这暗气就鳖杀我了!白师父,你且暂回庵去,待我发落了这事,消消气,我再使人请你去。”
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陈望着白姑子挤眼钮嘴,叫他别要回去,劝解素姐,替他做个救命星君。白姑子会意,道:“狄大哥,这银子或者是你不是你,你可也说说是怎么。你这们涎不痴的 [涎不痴的——形容反应迟钝或闷声不语的样子。] ,别说狄大嫂是个快性人,受不的这们顿碌 [顿碌——慢性。] ,就是我也受不的。饶我那昝拿着 [拿着——山东方言,对待。] 汉子像吸铁石一般,要似这们个像生 [像生——墓前的石人称为“像生”。等于说没有性情的人。] ,我也打他几下子。”素姐道:“有话只该合明白人说,叫人心里自在!这不是白师父你亲眼看着?你不相干的人也说是受不的,也说是该打?只有旁边的人说这们几句公道话,咱本等有气,也就消了许多。常时但是合他合合气,他本人倒还没怎么的,那旁里的人有多少说长道短,扯那臭屄淡的!我本等待要少打,激得我偏打得多了。”
白姑子道:“正是如此。人没得合他有仇,好意打他么?那银子其实不干狄大哥事,但只为甚么妆这腔儿?倒像是狄大嫂平日不知怎么利害,唬的人这们等的。狄大嫂,你当着我在这里把话说开,你也再休絮叨,把这银子的事丢开手罢。”素姐叫那白姑子顺着毛一顿扑撒 [扑撒——义同“扑辣”。参见第六十三回注。] ,渐渐回嗔作喜,狄希陈也渐渐转魄还魂。
素姐拣了十个雪白银锞,用纸包了,交付白姑子拿去散与众人作一半经资。这白姑子把这五十两经钱拿回庵去,那里分与甚么众人!拣了个建醮的良辰,请了那别庵的八位秃妇,连自己师徒共是十人,启建法事。素姐动用米面柴薪,送去庵内。
狄员外明知是薛如卞要使那神道设教,劝化那姐姐回心,与白姑子先说通了主意,做成圈套。想说:“倘得因此果得回心转意,便得清门净户,宅安家稳,儿子不受折磨,老身有了倚靠。”这等有钱之家,使得几两银子有甚希罕?闻知素姐要建醮忏悔,甚是喜欢,叫狄周媳妇与素姐说道,凡是道场所用之物,都问狄员外要,俱当一一应承。又与了三十两银子叫他做经钱,又说如要自到庵中,可请薛亲家婆合薛如卞娘子连氏、薛如兼娘子巧姐同去相陪。
素姐自从进了狄家的门,这们几年,没得他一口好气,止有这遭搔着他的痒处,笑了一面,说了一声“难为爹”的良心好话。狄员外就差了狄希陈往薛家请他丈母合连氏、巧姐先到家中,同了素姐好到庵去。薛夫人因是狄员外专意相请,也要指望这遭叫女儿改行从善,满口应承。
至期,娘儿三个先到了狄家,吃了早饭,四人同到莲华庵中,还有狄周媳妇合小玉兰、薛三省薛三槐两个的娘子跟随。外面薛如卞兄弟三个,狄希陈又请了相于廷,共是五人,同在庵中监醮。另叫了厨子在那里整备素筵。一连七日,薛夫人合素姐四位每日早去拈香,晚上辞佛回家。薛如卞合相于廷都每晚各回家中宿歇。惟狄希陈恐怕素姐见怪,只说晚间替素姐佛前拜忏,不回家去。
众姑子们每日掌灯时分关闭了庵门,故意把那响器敲动,鼓钹齐鸣,梵咒经声,彻于远近,却一面在那白姑子的禅房里面置备了荤品 [荤品——同本作“晕品”。“荤”与“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沽了醇醪,整了精洁的饭食,轮流着几个在佛殿宣经,着几个洞房花烛,逐日周而复始,始而复周。狄希陈虽是个精壮后生,也禁不起群羊攒虎,应接不暇,未免弄得个嘴脸丰韵全消,骨高肉减。白姑子对着素姐们道:“常言说得好:‘满堂儿女,当不得半席夫妻。’这一连几夜,倒是我们也还有轮替打盹的时节,这狄大哥真是那至诚君子,从晚跪在佛前磕头礼拜,不肯住一住儿,真是夫妻情重!若是人间子女为父母的肯是如此,这也真是大舜复生,闵曾再出!如今把人也累得憔悴不堪观了!”素姐道:“他若果真如此,这也还不像个畜生。”心里也未免暂时有些喜悦。
到第七日道场圆满,设了一个监牢,把素姐洗换 [洗换——同本作“洗坏”,据文意酌改。] 了浓妆,脱了艳服,妆了一个囚犯坐在牢中。白姑子穿了五彩袈裟,戴了毗卢九莲僧帽,执了意旨疏文,在佛前伏章上表。疏曰: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莲花庵奉佛秉教沙门,伏以乾坤肇位,分剂健顺之仪;夫妇宜家,允著刚柔之匹。惟兹妇德无愆,方见夫纲莫 。今为狄门薛氏,本以儒宗之女,傧为胄监之妻。河洲原是好逑,鸾占有素;葡架本非恶趣,狮吼无声。恃娇挟宠,未尝乏衾枕之缘;怙恶逞凶,讵真有刀俎之毒。纵干妇人反目之条,宁犯神明杀身之律?不谓六庚妄报,兼之三尸谬陈,触天廷之峻怒,丑鬼奉符;扞冥室之严威,神鹰受敕。追悔何从?愿茹灰而湔胃;省愆曷既,徒饮泣以摧心!切思苦海茫茫,殊难挽救;仰仗慈航泛泛,犹易援拯。敢用敬求佛力,于焉普度人天。牒文到日,如敕奉行。
白姑子伏俯在地,过了半日,故妆醒了转来,望着素姐问讯,说道:“施主万千大喜!适间章奏天廷,俯候许久,不见天旨颁行。又过了一时,只见值日功曹押着重夫的一杠 [杠——箱柜。] ,两个黄巾力士还扛抬那杠不动。取开看时,都是下界诸神报你那忤逆公婆、监打丈夫的过恶,叠成文卷,满满的积有一箱。注该十八重地狱重重游遍,满日托生猪狗骡驴,轮回无已 [轮回无已——同本作“轮回然已”。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今奉佛旨救度,已准暂彻神鹰,听从省改;如再不悛,仍行擒捉。”
众尼僧都穿了法衣,拿了法器,从狱中将素姐迎将出来,从新打扮得浓妆艳抹,锦袄绣裙,众尼作乐称贺,名为“报喜”。素姐取出五两纹银相谢。这今当面送的,白姑子又不好打得夹帐,每人足分五钱,一会众人各甚欢喜。法事已完,白姑子等送佛烧榜,两边条桌摆开,盛筵打散,先送得薛夫人娘儿四个回去,又次打发薛相公四个先回。狄希陈托名看人收拾,落在后面与众尼姑吃酒取笑。
原来这个醮事,白姑子在素姐面前只说是请僧建醮,计卷还钱;他在那众姑子面前只说是包做道场七昼夜,完日讲送经资十两。先拿回来那五十两银,从里边称出八金,除了他师徒二位,其馀的八众尼僧每人一两,俱先分散。后来这六十两俱已一一收完,只不令众人知道。
这一件事,白姑子净净的得了一百两花银,米面柴炭、酱醋油盐不计其数,却也着实感激薛如卞的作成,买了两匹加长重大秋罗,两匹新兴金甲绫机,使毡包端了去谢薛如卞。原来白姑子骗他这许多银子,素姐是着实瞒人,再三嘱咐白姑子,千万叫他 [叫他——同本作“叫声”。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不可与人知道,所以这白姑子放手大骗,绝无忌惮。倒也还亏他稍有良心,买了这四匹尺头作谢薛如卞。薛如卞也还不肯收他,白姑子再三苦让,止收了他一匹天蓝秋罗。
但素姐费了这许多银物,对了佛前发了这如许的大咒,不知果然回转心来孝顺公婆、爱敬丈夫不曾?白姑子得了这许多横财,不知能安稳飨用 [飨用——即享用。飨,通“享”。] 与否?只怕又有别的事生出来,且看后回接说。
评曰:和尚尼姑白手骗人财物,应犯鬼神之怒而鬼神不怒,而反呵护之者,亦自有说。狄希陈抵换真银,按闺法必无生理,得白姑子一片言语,不激不随,便能消释弥天 [弥天——同本作“弥大”。“天”与“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罪过,不啻起白骨而肉之。百金之入,谓之买命钱亦可。姑子使人买命钱,鬼神如何致怒,如何不加呵护?
又评:白姑子如必要一百五十两,又恐素姐妇人水性,嫌多变卦,旋即自评自减,不致打脱主顾,真强盗,真强盗!使过素姐许多银子,不肯阿谀逢迎,妆出许多乔态,以明挽回天意之难,使素姐改恶从善,真菩萨,真菩萨!
白姑子说神鹰一叚,不啻地藏王说法,使素姐心胆吓碎。
这样——同本作“这 ”。“樣”与“ ”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dù)——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