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世路原宽,恶趣偏逢狭道。无那伤心图必报,谁知轵里 [轵里——即轵深井里,战国时侠士聂政的乡里。] 人来到。借他刚剑,洒却 [洒却——同本作“酒却”。“洒”与“酒”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吾怀抱。正得意徜徉,灾星突照。刑具备尝仍比较。幸有旁人相借箸 [借箸——《汉书·张良传》说,郦食其向汉王建议复立六国之后以弱楚权,汉王将此事告诉张良。张良曰:“臣请借前箸以筹之。”箸,吃饭的筷子。后因以“借箸”指为人谋划。] ,得脱解囹圄,有绣房飞鹞。

——右调《锦缠头》 [锦缠头——同本作“锦缠道”,据词牌名校改。]

狄希陈被智姐的母亲林嫂子痛打了一顿,头一日还扎挣得起,到了第二三日,那被伤的所在发起肿来,甚是苦楚,不能行动。素姐着实畅快,说道:“这伙尖嘴薄舌,专好讲人闺门是非的汉子,怎得俱撞着这样一个林嫂子见教一场才好!相于廷专好使嘴使舌的说我,不知几时着了我手,也是这般一顿方才解我积恨!”于是狄希陈睡在床,素姐不惟不为看顾,那打骂也还 [也还——同本作“也遠”。“還”与“遠”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时常不断。

智姐也被张茂实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幸有张茂实再三认错,满口赔礼,加意奉承,用心将养,智姐倒只有三分恼那老公,却有十二分恨狄希陈的做弄,千刀万剁,咒死骂生,茶饭中不住口,睡梦中不歇声,咒得那狄希陈满身肉跳,整日心惊,面热耳红,不住涕喷,那知都是智姐作念。过了几时,智姐当不起那丈夫自怨自艾,请罪负荆,渐渐消了积怒。世人曾有四句口号说得好:

夫妻没有隔宿怨,只因腰带金刚钻。走到身上三扑辣 [扑辣——山东方言,拂,抚摸。] ,杀人冤仇解一半。

所以夫妻和睦如初。狄希陈也久已平复,与张茂实两个依旧相好。

再说张茂实读书不成,收拾了本钱要做生意。见得有一个亲眷叫是宋明吾,原是卖水笔宋结巴的儿子。穷得度日不过,宋明吾的媳妇却卖了与人为妾。买他媳妇的那人姓孟,号赵吾,邻邦新泰县人,是个纳级的挥使 [纳级的挥使——纳级,指用钱捐纳得官。挥使,即指挥使。明代军队驻防实行卫所制,指挥使为卫的长官。] 。这宋明吾挟制那孟指挥是个有禄人员,等他娶过门去,晚间孟指挥正待成亲,这明吾骑了孟指挥的大门一片声的村骂。这孟指挥若是个有见识的人,为甚么拿了钱娶这活汉妻做妾?即是前边失了主意,待他来骂的时候,舍吊了这几两财礼,把这个老婆白叫他将了回去,这也就消弭了祸端。不意又被那宋明吾的一班伙党作刚作柔的撮合,故意讲和,又与了他四两银子。刚刚睡得两夜,十六日放告的日子,叫他在巡道手里尖尖的告上一状,说他奸霸良人妇女。巡道准了状,批在县里。那县官甚是明白,审出真情,把宋明吾问了招回徒罪,解道覆审。

这孟指挥晦气已来,宋明吾邪运将到。孟赵吾道自己是个指挥,又道是供明无罪之人,戴着罗帽,穿了屯绢摆衣,着了皂靴。那巡道是个少年甲科,散馆的给事中转外,正是一团火烈的性子,见了这样妆扮,怒发冲冠,叫人扯毁衣裳,剥脱靴帽,把一部黑焌的胡子挦的干净,问了先奸后娶。除断还了那老婆,又断了三十两的宿钱给主,问革了指挥,重责了四十大板,登时弄得身败名灭,家破人亡,仅能不死。

宋明吾把老婆叫人睡了几日,通尝得了三十八两老银,依然还得了个残剩的 [残剩的——同本作“残生的”,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淫妇。把这断来的银两拿了,竟到南京,顿了几件漆盒台盘、铜镜铁锁、头绳线带、徽扇苏壶、相思套、角先生之类,出了滩 [滩——“摊”的借字。] ,摆在那不用房钱的城门底下。这样南京的杂货原是没有行款的东西,一倍两倍,若是撞见一个利巴 [利巴——山东方言,外行。] ,就是三倍也是不可知的。又兼他财乡兴旺的时候,不上几年,在西门里开了一座南京大店,撰得钱来买房置地,好不兴喧。这张茂实每日在那铺中 [铺中——同本作“镈中”。“鋪”与“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闲坐,百物的行情都被看在眼内,所以也要做这一行生理。收拾了几百银子,独上南京,回来开张贸易,不必细言。

且只说南京有一个姓顾的人家,挑绣的那洒线颜色极是鲜明,针黹 [针黹——同本作“针薾”。“黹”与“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甚是细密,比别人家卖的东西着实起眼。张茂实托了在行的店主,买了一套鲜明出色的裙衫,带了回家进奉那细君做远回的人事 [远回的人事——出远门回来的礼物。人事,人情,即礼品。] ,寻了善手裁缝做制精洁。次年元宵佳节,智姐穿了那套得意的衣裳,在那莲华庵烧香,恰好素姐不因不由 [不因不由——等于说无缘无故。偶尔、凑巧的意思。] 的也到庵中。因是紧邻之女,又是契友之妻,都认识的熟人,二人欢喜相见。

住持的白姑子让二人方丈吃茶。素姐看见智姐的顾绣衫裙,甚是羡慕。智姐想起去年被狄希陈做弄打了一顿,怀恨在心,正苦无路可报,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狄大嫂,你的衫裙做出不曾?怎还不见穿着?”素姐道:“这一定是张大哥自己到南京定做的,我那得有这等的衣服?”智姐道:“我家又素不出门,那晓得有这华丽的衣服?这还是狄大哥说起南京有这新兴的顾绣,与了八两银子,叫我家与他稍了一套,与这是一样花头,一般颜色。到家之时,把这两套裙衫都送与狄大哥验看,这是狄大哥拣剩的。狄大嫂,你如何说是没有?”素姐不听便罢,听得这话,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肯久坐,辞了智姐回家。智姐知他中计,也便辞了白姑子回去,只是“眼观旌捷旂,耳听好消息”。

却说素姐回到房中,叫小玉兰各处寻那狄希陈不着。素姐自己走到他的书房,番箱倒柜,无所不搜。幸得不曾搜出甚么细密东西,只拿了几封湖笔,要去画样描鞋;又将那大部的《太平广记》拿了几本,算计插针夹线。房中寻下一切刑具,专候一个受苦受难的陈哥到家,便要三推六问。

狄希陈正从外面回来,浑身肉颤,两眼如梭。刚刚跨进大门,一个铁嘴老瓜飞在上面,连叫数声,一泡大屎拉在头上,淋漓了一巾;进到自己院内,一个蜘蛛大网,不端不正罩在面上,他也晓得是要晦气临头。及至进房,那个女阎王已是在那里磨拳擦掌,专等施行。狄希陈看见娘子的气色不善,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素姐说道:“你南京稍来的顾绣衣裳放在何处?你不与我,更与何人?你快快拿出来便罢!可是孙行者说的有理:‘你若牙崩半个不字,我叫你立刻化为脓血!’”

狄希陈虽是生长富家,却是三家村的农户,除了银钱,晓得甚么叫是顾绣?三头不辨两 [三头不辨两——没有头绪,摸不着头脑。] ,说得像个挣头鸭子一般。素姐将狄希陈肩膊上两三棍,骂道:“你还不快快的与我?还要故意妆这忘八腔儿!”狄希陈道:“甚么叫是顾绣?可是甚么东西?你详细说个来历,好叫我照了路分寻思。你这凭空打个霹雳,我还不知是那里响哩!”素姐着实又是几下,骂说:“你‘蛇钻的窟宠蛇知道’,叫我说个来历!你那八两银子可是原与了何人?你央何人买来?两套之内你拣的那一套,你或见放在何处,或是与了你娘,或是与你那个奶奶,或是姑姑、妹妹、姐姐、姨姨、大娘、婶子,你可也说个下落!像个秦贼似的,没的我就罢了?你要不说,我还使铁钳子拧下你的肉来!你一日不拿出来,我监你一日;你十日不拿出来,我监你十日!你那妗子又一时到不得跟前,没人救你!”

狄希陈道:“你是奶奶人家,你只可怜见明白的说了,我照样买给你罢。”素姐道:“我只要那南京稍来的原物,我不要另买的!”一边把那书房里拿来的湖笔,拣了五枝厚管的,用火箸烧红,钻了上下的眼,穿上一根绳做成拶指,把狄希陈的双手拶上,叫他供招,拶得狄希陈乔声怪气的叫唤。又使界尺把拶子两边敲将起来。狄希陈道:“是我买得来了!我放在一个所在,你放了我,待我自己去取来与你!”素姐道:“你是哄我放你!你说在那里,我叫玉兰去取!如果见在,我放你不迟;你若是谎话,我又另用刑法!”

狄希陈本等不曾买甚么顾绣,你叫他从那里说来?可怜诸般的刑具受过,无可招成,果然晚间依旧送在那前日的监内,晚夜捆在那凳上 [晚夜捆在那凳上——同本作“晓夜细在那凳上”。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权当匣床。那正月中旬天气,尚在七九的时节,寒冷是不消说的,前次尚半饥六饿的与他饭吃,这番连牢食也断了他的。狄员外只是极得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头磕脑的空躁,外边嚷叫,他只当是不闻。这般一个泼妇,又不敢进他房去。调羹是他降怕了的败将,只看见他就夹了尾巴飞跑。这素姐又甚是恶毒,一日一比,也就打得身无完肤。狄员外着了极,只得去央薛夫人来解救。

薛夫人听见诧异,不敢深信,只得自来狄家看望。进他房去,果然狄希陈蓬了头,垢了面,真像个死罪重囚一般。薛夫人见了好生不忍,连忙叫狄希陈出来。谁知这个软监,虽没有甚么虎头门 [虎头门——饰有狴犴之形的狱门。明杨慎《龙生九子》:“俗传龙生九子……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 ,谁知比那虎头门更自严谨,不奉了这个女禁子素姐的监牌,一步也是不敢动的。

先时薛夫人也还壮健,又有薛教授这个老板,他还有些怕惧;如今薛夫人老憋的 [老憋的——山东章丘一带方言,老得。“憋”为语气助词。] 话也说不明白,又没了薛教授,那龙氏亦因没了薛教授的禁持,信口的把个女儿教道,教得个女儿如虎添翼一般,那里听薛夫人的解劝?还拿那言语冲撞薛夫人,说道:“人家两口子的事,那要做丈母的闲管!早是你这般护他,何不当初你嫁了他不好!”把个薛夫人气的只要昏去,使性回家,对了薛如卞兄弟并龙氏三个告诉素姐这些恶行。薛如卞与薛如兼只是低了头不应,只有龙氏哓哓的说道:“他小两口合气,你老人家原不该管他。使十来两家银子稍了衣裳来,不给媳妇儿 [媳妇儿——同本作“熄妇儿”。“媳”与“熄”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给了别人,这还怪媳妇儿打么?”薛夫人瞅了他两眼,也没理他罢了。

却说薛如卞低了个头,在他那房门口走来走去的不住,像心里想甚么的一般。原来素姐从小只怕鹞鹰,但凡行走,必定先要在那头上看得四下里没有鹞鹰飞过,方敢走动;如正走中间猛然一个鹞鹰飞过,便就双睛暴痛,满体骨苏,就要大病几日。薛如卞密密的寻了一只极大的苍鹰,悄悄拿到狄家,背地后交与狄周媳妇,叫他不要与人看见,只等素姐与玉兰不在房里,将这鹞鹰暗自放在他的房中,不可令人知道。狄周媳妇岂是喜他的人,果然将那鹞鹰藏过,也与调羹说了,只不晓得薛如卞是何作为。

等了一会,素姐果然叫玉兰拿着草纸跟了去上茅厕。狄周媳妇慌忙将那鹞鹰使衣服遮了,走到素姐门口,只见门是掩的。狄周媳妇把他房门推了一条缝,将衣裳遮的鹞鹰从门缝里放在他那房内,仍旧把房门与他关得严紧,真是神鬼不知。

须臾,素姐解手回来,小玉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簸箕大的鹞鹰在房里乱飞。玉兰才叫得一声“哎哟”,素姐也刚跨进门去,那鹞鹰照着素姐劈脸一翅,飞出门去,唬的素姐“锥”的一声酥倒在地,去了三魂,散了九魄,一些不省人事。

玉兰喊叫起来,狄周媳妇合调羹都连忙跑来,见素姐焦黄了脸睡在地上,做声不出,问是怎么缘故。玉兰说:“我跟了姑茅厕回来,一个鹞鹰在屋里乱跳,我唬得叫唤了一声。俺姑才待进去,那鹞鹰照着俺姑的脸一翅子,飞出去了。”狄周媳妇道:“鹞鹰见开着门,屋里没有人,是待进屋里偷东西吃。怕他怎么?就唬的这们样着!”玉兰道:“那里开着门来?关得紧紧的。”狄周媳妇道:“你回时,这门还是关紧的么?”玉兰道:“可不这门还是关的哩。”狄周媳妇合调羹道:“这也古怪!若是个小雀儿,或者是打窗户棂子,或是门槛子底下进去的,这鹞鹰比鹅还大,可是从那里进去的哩?就是个鹞鹰罢呀,怕他怎的?”玉兰道:“俺姑极怕鹞鹰,只见他一遭,眼珠子疼好几日,身上也不好一大场哩!”正乱哄着,素姐才还省过来。狄周媳妇扶他上在床上,只是叫头疼眼痛,身上酥麻。到了这等乱轰,狄希陈坐在那床头的监里,声也不敢做,张也不敢探出头来张一张。

次日,素姐越发病得沉重。卧房里边,平日害怕的一个鹞鹰飞出,也自觉甚是害怕 [害怕——同本作“害伯”。“怕”与“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狄家叫人去请薛夫人来看他,薛夫人道:“我还少欠他的顶撞,再自家寻上门去?任他怎病,我是再不上他门的。”龙氏道:“既是娘不肯去,我去看他看罢。”薛夫人道:“小老婆上亲家门去,你不怕人轻慢,只管请行,我不管你!”龙氏喃喃呐呐的道:“怎么?大老婆头上有角,肚下有鳞么?脱不了小老婆长着个屄,没的那大老婆另长的是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开口就是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哩!不叫我去,罢!我叫他弟兄们去看他!”着人唤了薛如卞三弟兄来到,说叫他去看素姐。薛如卞道:“甚么贤惠姐姐?公爱婆怜,丈夫尊敬,我们做兄弟的走到那里,大家都见了欢喜,我们去的也有光彩。如今把一个丈夫囚禁在房,致得那公公在愁城里边过活,我是没有面目去的!”薛夫人道:“你们小伙子的脸厚,怕怎么的?你们看他看去。”

薛如卞依了母命,走到素姐房中,只见素姐奄奄一息,病卧床中。问素姐道:“姐姐是因怎的就害起病来?”素姐把那房中飞出鹞鹰,劈脸打了一翅的事告诉了一遍。薛如卞大惊,诧异道:“怎便有如此等事?”着实嗟叹起来,意要流出几点眼泪方可感动得他,心生一计,把他父亲想了一想,不觉伤痛悲酸。素姐问道:“你听见鹞鹰飞进房来,就这样恓惶,是为怎么?”薛如卞道:“我不为怎么。”口里说着,眼里还流痛泪。素姐说:“你一定有话说。你好歹与我说了便罢。”薛如卞只是待言不言的,薛素姐又只管催逼。薛如卞道:“我不忍合姐姐说。我只见古本正传上说:‘凡鹞鹰进房,俱是家亲引领外鬼,要来捉人魂灵。不出一月,便有死亡。’我因此痛忍不过,所以心酸。”素姐害怕道:“那书上曾说也还可救么?”

薛如卞道:“那书上记的极多。只有一个唐肃宗的皇后,叫是张良娣 [张良娣——唐肃宗为太子时入东宫,封为“良娣”,后人因以称之。肃宗即位后立为皇后,专断宫闱,肃宗惧之。肃宗死后被废为庶人,旋被杀。良娣,同本作“良姊”。“娣”与“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曾有鹞鹰飞进他宫去,叫钦天监占验是何吉凶。那钦天监奏道:‘这是先皇合皇太后因娘娘欺凌皇上,不孝祖宗,所以带领急脚鹰神来取娘娘的魂魄。’张娘娘着实悔过,追思从前的过恶,在宫中佛阁前观音大士脚下忏悔罪愆,再也不敢欺凌夫主,许诵一万卷《药师佛经》。当晚得了一梦,说这欺凌丈夫合这不孝的大罪终不可赦,姑念改悔自新,彻回急脚鹰神,姑迟十年,再差内臣李显忠行刑显戮。就只这张娘娘还活了十年,别再没有活的之理。”

素姐道:“虽是你姐夫我管教的略也严些,也还不算甚么难为他。就是公公婆婆,我骂几句也是有的,我也并没曾动手;倒是俺婆婆还打了我一顿鞭子,我不过咒了他些,我连手也没敢回。似我这样的媳妇也就罢了,没的就叫是堕业?”薛如卞道:“那神灵看的真,咱自家做的不觉。姐姐,你快快祷告忏悔,务要挽回过来!咱姐弟四个人,若姐姐有些好歹,叫俺们怎么过?”素姐说:“俺公公是不敢惹我的,我倒合他平似交儿,俺婆婆又没了,这是越发清净的。只是你姐夫,我不知怎么只是恼他!”

薛如卞故意说道:“俺姐夫已就不是人了,你只合他一般见识是待怎么?这鹞鹰飞进卧房,我曾合他在书房里看那书上,他岂不知是极凶极怪的事?你是个人可,也该急速祈祷才是。怎么姐姐这们病着,他连守也不守,竟往别处去顽?这还有人气哩?姐姐,你只管合他一般见识哩!”素姐道:“他倒也没往别处去顽,我监着他哩。”薛如卞道:“怎么监着他?监在那里?”素姐道:“我这床脚头帘子里不是监么?”薛如卞一边说道:“瞎话!待我看看。”一手揭开门帘,只见狄希陈蓬头垢面,真像个活囚相似,坐在地下。

薛如卞认了一歇,道:“呀!原来果真是俺姐夫!怎么这般模样?”叫他出来,他那里敢动?使手只指素姐。薛如卞问素姐道:“这是怎么话说?”素姐说:“这就是我监禁他的牢。也罢,既是神灵替你做主,你且出来罢。”

狄希陈得了这句分付,方才敢从床脚后那出帘来。到了亮处,薛如卞看了甚是惨人。又见他双眼血红,问说:“是害眼 [害眼——山东方言,眼疾,急性结膜炎的通俗说法。] 么?”狄希陈不敢答应,素姐说:“是我使烟薰的。”薛如卞问道:“夜间还放出来睡觉么?”素姐说:“你见那监里的犯人放出家里去睡觉来?我每夜把他上在匣上。”薛如卞问说:“匣在那里?”素姐说:“就是这天井里那条板凳。叫他仰在上面,把手反绑在板凳底下,再用三道绳子紧紧的捆住,他还敢动得哩!”薛如卞问说:“他却怎么吃饭?”素姐说:“每日给他两碗饭吃,搭拉 [搭拉——山东方言,今说“当郎”、“当悠”,延续、存留的意思。] 着他的命儿。”薛如卞问说:“却怎么解手?”素姐说:“递个破盆子与他,叫小玉兰替他端。”薛如卞问说:“这监够几日了?”素姐道:“怕不也有十来个日子。”薛如卞又问:“狄大叔就不寻他么?”素姐说:“他只好干疼罢了,他也不敢来我这太岁头上动土。”

薛如卞想到狄希陈这等受苦的田地,不由得当真哭道:“姐姐没怪 [没怪——山东章丘一带方言,没与“莫”音略同,即“莫怪”。] ,我看你如此狠恶,天地鬼神都是震怒,特遣鹰神拿你,这断然忏悔不得的了!我合你姊弟分离只在目下,疼死我也!”素姐道:“好贤弟!我与你同父一母所生,你千万寻法救我!我自此以后,我也不骂公公,我也不再凌虐丈夫,你只是与我忏悔!”

薛如卞道:“这只得请了三官庙陈道士来,叫他替姐念《药师经》,再三祈祷,央姐夫也替姐姐告饶。”素姐道:“三官庙陈道士一个男人家,我怎好自己参佛拜忏的?咱请了莲华庵白姑子来,一个女僧,我好守着他念经,倒甚方便。”薛如卞道:“白姑子不知会念《药师经》不会?”素姐道:“这《药师经》是他久惯念的,他怎么不会?”薛如卞道:“既是白姑子会念,倒也甚便。”

素姐道:“兄弟,你就合他去讲讲,得多少日子,用甚么供献,咱好预备。”薛如卞道:“姐姐,你另叫人合他说罢,我合白姑子极划不来 [划不来——即合不来,不能在一起相处。] 。年时我往他庵里走走,他往外捻我,叫我臭骂了一顿。到如今我见了他,连话也不合他说句。”素姐道:“你不去,罢,我着薛三省媳妇子请他去,你到家就叫他来。”一边叫小玉兰舀水来与狄希陈洗脸,又叫他梳头,戴了巾帻,穿了道袍。穿着齐整,从新与薛如卞作揖。

素姐又告诉狄希陈偷叫人往南京稍买顾绣衣裳,不拿到家来,不知与了谁去:“我倒也不图穿那件花皮,只怕他养女吊妇的不成了人,所以只得管教他过来。那里知道这偏心的神灵爷,倒说我有不是了!像这们使十来两银子,不给自己媳妇穿,给了表子 [表子——即“婊子”,妓者。明周祈《名义考·人部·夃表》:“俗谓倡曰表子,私倡者曰夃老。表,对里之称。表子,犹言外妇。”] ,就不是我这们性子,换了别人,就是监不成,只怕也要打几下子哩!”

薛如卞勉强为救狄希陈,合素姐说了些不由衷的假话,调羹合狄周媳妇方知薛如卞叫他送鹞鹰进去,原是为这个缘故。见果然放了狄希陈出监,又要请姑子念经忏悔,说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感之不尽,谢之有馀,叫厨房快整杯盘,留薛如卞吃酒待饭,搬在素姐卧房桌上,狄希陈主席陪坐。

狄希陈见素姐与了一二分温柔颜色,就如当初安禄山在杨贵妃宫中洗儿的一般的荣耀,不惟绝无愁怨之言,且并无惨沮之色。这岂不是前生应受的灾愆?薛如卞口中不言,心里想道:“一个男子,到这等没志气的田地,真也是顽顿 [顽顿——不开窍,冥顽不化。顿,同“钝”。] 无耻!死狗扶不到墙上的人,怎怪得那老婆恁般凌辱!”倒替他坐卧不安,勉强吃了些酒饭,辞了素姐起身。

狄希陈送他出来,请见了狄员外,狄员外谢那薛如卞千万不尽。见了狄希陈,狄员外就如重生再见的一般欢喜,狄希陈却恬不介意。薛如卞仍到客位里坐了一会,献过了茶,方与狄员外作别回家,果然叫了薛三省媳妇来见。素姐叫去莲华庵请白师傅到家,有要紧事与他商量。

薛三省娘子不敢怠慢,随即到了莲华庵中。恰好白姑子不在家里,往杨乡宦宅里宣卷去了。薛三省娘子来家回话,素姐见白姑子不曾请来,发了一顿暴躁,说薛三省娘子没用,该到杨家请他,赌气的叫狄希陈自去敦请。狄希陈道:“他在杨家内宅里边宣卷,我如何好进得去?我又合他家不甚熟识。这天已将晚,不如等他晚上回庵的时节,我自去请他来罢。”

素姐大怒,一谷碌爬将起来,掐着狄希陈的脖子就往那床脚后监里边推,骂道:“我要你这攮包杂种做甚?你不如还往监里坐着,免得我像眼中丁一般生气!”薛三省娘子道:“姐姐快休如此!你想请姑子念经是为甚么来?你还是这般性子!”素姐听说,方渐渐的消下气去,免了狄希陈坐监。看天色也将次晚上来了,薛三省娘子仍往莲华庵去请那白尼姑。

至于来与不来,如何念经,如何忏悔,素姐果否改恶从善,俱在下回再为接说。

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报冤仇                    如卞托鹰惩悍泼 ——“屌”的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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