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慈子孝庭帏肃,夫义妻贤恩爱笃。积庆福来多,门中杜六婆 [六婆——明陶宗仪《辍耕录·三姑六婆》:“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若能谨而远之,如避蛇蝎,庶乎净宅之法。”] 。六婆心最毒,不令家和睦。希陈富且儒,为妻自控驴。
——右调《菩萨蛮》
再说明水镇上那两个道婆老侯、老张,他的丈夫、儿子没有别的一些营运,专靠定这两个老 辣,指了东庄建庙,西庄铸钟,那里铸甚么菩萨的金身,那里启甚么圣诞的大醮。肯布施的,积得今生见受荣华,来世还要无穷富贵。那样悭啬不肯布施的,不惟来世就不如人,今世且要转贵为贱、转富为贫。且是那怕老公的媳妇,受嫡妻气的小老婆,若肯随心大大的布施,能致得他丈夫回心向善,不惟不作践那媳妇,且更要惧内起来。那做妾的人肯布施,成了善果,致得那夫主见了就似见了西天活佛一般,偏他放个臭屁也香,那大老婆说的话也臭,任那小老婆放僻邪侈,无所不为,佛力护持着赐了一根影身草,做夫主的一些也看不见。——大约都是此等言语哄那些呆呆的老婆,哄得那些呆呆老婆如拨龟相似,跟了他团团的转。
那一等自己当家、银钱方便的女人,就自由自在几两几钱的舍与他。那一等公婆管家,丈夫 [丈夫——同本作“丈犬”。“夫”与“犬”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拘束,银钱不得凑手,粮食不能抵盗,便就瞒了公婆,背了丈夫,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或是甚么衣裳都抵盗了与他。至于人家的小妇,越发又多了一个大老婆碍眼,若说有光明正大的布施与他,这是确然没有这事,只是偷偷伴伴,掩掩藏藏,或偷主母的东西,或盗夫主的粮食,填这两个盗婆的溪壑。
妇女们有那堂堂正正的布施,这是不怕公婆知道,不怕丈夫拘管,那铸像铸钟的所在,建庙建醮的处所,自己的身子便也就到得那里,在那万人碑上、缘簿里边还有个查考,这两个盗婆于十分之中也还只可克落得六七分,还有三四分安在里面。惟这瞒了公婆、背了夫主的妾妇们,你就有成百成千的东西布施了去,他“生受”也不道你一声。布施的银钱,攒着买地盖房;布施的米粮麦豆,大布袋抗到家去,噇 [噇——拼命吃喝。这里是填塞的意思,含贬义。] 他一家的屁股眼子;布施的衣裳,或改与丈夫儿子穿着,或披在自己身上。两个盗婆合成了个和合二圣一般,你倡我和,两家过得甚是快活日子。
自从那一年七月十五,在三官庙与素姐相识以后,看得素姐极是一个好起发、容易设骗的妈妈头主子。但只是打听得是狄员外的儿妇,这狄员外的为人还也忠厚,凡事也还与人留些体面;那狄员外的婆子相氏好不辣燥的性子,这明水的人谁是敢在他头上动土的?所以千思万想,无处入脚。再想等素姐回去娘家时引他入门,也是妙着。谁知这素姐偏生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却是那执鼓掌板道学薛先生的小姐。这个迂板老头巾家里,是叫这两个盗婆进得去的?所以两下张望,只是无门可入。后来老狄婆子故后,这两个婆娘伙买了一盘纸,齐去吊孝。狄家照了堂客一例相待。那时又有相家大妗子合崔家三姨相陪,况且素姐叫相大妗子打得雌牙扭嘴的,就有话也便没空说得。
过日,两个又到狄家。恰好不端不正跨进门去,劈头与狄员外撞了个满怀,待进又不好直进,待退又不好直退,那时的趦趄的光景也甚可怜。狄员外说:“侯老道合张老道,有甚么事齐来下顾哩?”两个道:“有句话,来见见狄大嫂。”狄员外道:“那孩子家,合他说甚么话?有话咱大人们说。”没叫他家去,把他一顿固让让到客位里边,与他宾主坐下,叫家人去看茶,问说:“二位有话请说。是待怎么见教哩?”两个盗婆说:“这二月十九日是咱这白衣庵白衣奶奶的圣诞,要建三昼夜祝圣的道场,是咱这镇上杨尚书府里奶奶为首。这白衣奶奶极有灵圣,出过布施的,祈男得男,祈女得女,再没有不感应的。俺曾会过狄大嫂,叫他舍助些甚么,生好儿好女的。”狄员外道:“原来是说这个,极好,多谢挈带。”从袖中掏出一块钱来,说道:“这刚才卖麻的一百二十文整钱,二位就稍了去罢,省的我又着人送。”两个接了那钱,没颜落色的去了。
过了一向,两个又走到狄家。那时狄家还该兴旺的时节,家宅六神都是保护的,有这样怪物进门,自然惊动家堂,轰传土地,使出狄员外,不因不由复又撞了个满面 [满面——同本作“满而”,据文意酌改。] 。狄员外问道:“二位又到寒家,一定又是那位菩萨圣诞了?”两个道:“这四月十八日泰山奶奶的圣诞,没的就忘记了?”狄员外道:“正是,你看我就忘了。”从袖中取出一块钱来,说:“这是五十文钱,拿出来待使还没使哩,且做了醮资罢。”两个道:“俺还到后头请声狄大嫂,到那一日早到那里参佛。”狄员外道:“二位不消合他说罢。孩子们没有主意,万一说的叫他当真要去,少女嫩妇,不成个道理。以后二位有话只合我说,再别要合孩子们说话,伤了咱的体面。”把两个道婆雌得一头灰,夹着两片淹屄跑了。
一连这们两遭,把那骗素姐的心肠吊起了一半,计无可施。幸得薛教授那老头子没了,等素姐回娘家的时候,这也有隙可乘。也一连撞了两次,谁知这薛教授的夫人更是个难捉鼻的人,石头上踏了两个猛子,百当踏不进去。
恰好薛夫人老病没了,知道素姐在娘家奔丧,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这两个盗婆算计素姐也还不十分着极,只是闻得白姑子起发那许多银钱,料定素姐是个肯撒漫的女人,紧走紧跟,慢走慢跟,就如那九江府吊黄鱼的渔父一样,睡里饭里,何尝有一刻放松?也又合买了一分冥钱,指了 [指了——借……的名色,以……为借口的意思。] 与薛夫人吊孝走到薛家。薛如卞兄弟虽然是有正经,但是为他母亲烧纸,难道好拒绝他不成?待他到了灵前,叫孝妇孝女答礼叩谢。
这素姐见了这两个道婆,就是见了前世的亲娘也没有这般的亲热,让进密室献茶。这两个道婆见得素姐这等殷勤,他反故意做势,说道:“俺忙得异常,要料理社中的女菩萨们往泰山顶上烧香,没有工夫,不扰茶罢。”素姐那里肯放,狠命的让进龙氏卧房,摆了茶果吃茶,仍要摆菜留饭。
素姐叙说前年七月建斋放灯,甚感他两个的挈带。两个亦说:“两次曾到府上,都撞见了员外外边截住,不放我们进内。那二月十九白衣菩萨的圣诞,建三昼夜道场,真是人山人海,只济南府城里的乡宦奶奶,举人秀才娘子,那轿马挨挤的有点缝儿么?狄大嫂,你该到那里走走好来。员外不叫俺到后边说去,给了俺百十个钱的布施,撵出俺来了。四月十八顶上奶奶的圣诞,比这白衣奶奶的圣诞更自齐整,这是哄动二十合属的人烟,天下的货物都来赶会,卖的衣服首饰、玛瑙珍珠,甚么是没有的?奶奶们都到庙上,自己拣着相应的买。”
素姐没等他两个说了,截着说道:“这们好事,你二位不该合我说声,挈带我出去走走么?”他两个道:“还说哩!俺可是没到那里呀?偏生的又撞见员外,又没叫俺进去,给了俺四五十个钱,立断出来了。员外那意思,一似俺两个不是甚么好人,见了大嫂就哄骗大嫂似的。这各人积福是各人的,替白衣奶奶打醮,就指望生好儿好女的;替顶上奶奶打醮,就指望增福增寿的哩。员外他知道甚么?”素姐怒道:“好贼老砍头的!他怕我使了他的家当,格住你不叫见我,难为俺那贼强人杀的也宁 [宁——“拧”的借字。] 成一股子,瞒得我住住的不叫我知道!由他!我合俺这贼割的算帐!”
说着,那两个道婆一齐都要起身。素姐道:“我难得见你二位,你再坐坐。吃了饭,合我再说会话儿你去。”两个道婆说:“要没有紧要的事,俺也不肯就去,实是这十五日会友们待起身上泰山烧香,俺两个是会首,这些会友们眼罩子、蓝丝绸汗巾子都还没做哩,生口讲着也还没定下来哩,帐也都还没算清哩,这只四五日期程了。等俺烧香回来,俺也不敢再上那头去,只打听得大嫂往这头来可,俺就来合大嫂说话,还只怕这里相公嗔俺来的勤哩。”素姐道:“怎么会里不着男人作会首,倒叫你两个女人做会首呢?”两个道婆说:“这会里没有汉子们,都是女人,差不多够八十位人哩。”素姐道:“这会里的女人,也有像模样的人家么?”两个道婆说:“你看大嫂说的好话呀!要是上不得抬盘的,他也敢往俺这会里来么?杨尚书宅里娘儿们够五六位,北街上孟奶奶娘们,东街上洪奶奶、汪奶奶、耿奶奶,大街上张奶奶,南街上汪奶奶,后街上刘奶奶娘儿们,都是这些大人家的奶奶。那小主儿也插的上么?”
素姐道:“咱这里到太安州有多少路?”道婆道:“人说有二百九十里路。这路好走,顶不上别的路二百里走。沿路都是大庙大寺,一路的景致,满路的来往香客,香车宝马,士女才郎,看不了的好处,只恨那路不长哩。”素姐问道:“那山上有景致么?”道婆道:“好大嫂,你看天下有两个泰山么?上头把普天地下的国度,龙宫海藏,佛殿仙宫,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没有好处,为甚么那云南贵州、川湖两广的男人妇女,都从几千几万里家都来烧香做甚么?且是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禄,人要虔诚上顶烧香,从天上挂下红来披在人的身上,笙箫细乐的往顶上迎哩!要不虔诚的,王灵官 [王灵官——道教的护法神,明代自永乐朝受朝廷祀奉。] 就把人当时捆住,待动的一点儿哩?心虔的人,见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脸;要不虔诚,看那奶奶的脸是金面。增福赦罪,好不灵验哩!山上说不尽的景致,像那朝阳洞、三天门、黄花屿、舍身台、晒经石、无字碑、秦松汉柏、金简玉书,通是神仙住的所在。凡人缘法浅的,也到得那里么?”
一席话说的个素姐心痒难挠,神情飞越,问道:“那些会里去的道友,都坐的是轿,骑的是马?得用多少路费?路上有主人家没有?”两个道婆说:“这烧香一为积福,一为看景逍遥。要死拍拍猴着顶轿,那就俗杀人罢了,都骑的通是骡马。会里雇的长驴,来回是八钱银子。要是骑自己的头口,坐八钱银子给他。起初随会是三两银子的本儿,这整三年,支生本利够十两了。雇驴下店报名,五两银子抛满使不尽的,还剩五两买人事用的哩。”
素姐说:“像不是会里的人,也好搭上去不?”两个道婆说:“这可看是甚么人哩。要是咱相厚的人,叫他照着众人本利找上银子,咱就合众人说着,就带挈的他去了。要是不相干的人,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素姐说:“我待跟了去看看,与奶奶烧炷香,保护我来生不照这世里不如人,受汉子气。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两个道婆说:“得你去,俺巴不能够的哩。咱路上打伙子说说笑笑的顽不好呀?只是狄员外乔乔的,你三层大,两层小,只怕自家主不下来。”素姐说:“不怕!我待去就去,他们主不得我的事。——他们也都有家里正经人跟着么?”两个道婆说:“怎么没有?有丈夫跟着的,有儿的,有女婿侄儿的,家人的,随人所便。可只是使的是各人自己的盘缠。”素姐道:“仗赖二位带挈,我着上十两银子,我也同去走走。”两个道婆说:“你要去,我好添你这一分的行装合头口,十三日同往娘娘庙烧信香演社,你可别要误了。银子也就叫人送了去,好添备着做甚么。”
素姐合两个道婆都约定去了,这是八月初十的时候。素姐一心只在烧香上面,也甚是无心替他母亲奔丧。即刻把狄希陈叫到跟前,说道:“我待往太安州替顶上奶奶烧烧香,你合我去呀?你要合我去,我好替你扎括衣裳。”狄希陈若是个有正经的人,把那义正词严有纲纪的话拦阻他,难道他会插翅飞去不成?争奈这狄希陈少年流荡心性,便也说道:“这倒也好。有人同去么?”素姐说:“刚才老侯老张说来,他会里女人们这十三日烧信香演社,十五日起身。叫我找入十两银子,一切搅裹 [搅裹——用度,花费。] 都使不尽,还有五两银子分哩;要不骑雇的驴,还坐八钱银子给咱。”狄希陈道:“只怕咱爹不叫咱去,可怎么样的?”素姐道:“你去对爹说,你说下来了,我有好到你。你要说不下这事来,你浑深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狄希陈道:“咱爹极是疼我,待我去说,只怕依了也不可知。”素姐即着狄希陈回家去说:“我立刻等着你来回话。”
狄希陈不敢稽迟,回到家去见了他爹,把他媳妇要去随会烧香说了详细。狄员外道:“咱常时罢了,你如今做着个监生,也算是诗礼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随会烧香的?你就没见那随会社演会的女人们?头上戴着个青屯绢眼罩子,蓝丝绸裹着束香捆在肩膀上面,男女混杂的沿街上跑,甚么模样?他既发心待去,咱等收完了秋,头口闲了,去收拾盘缠,你两口儿可去不迟。别要跟着那老侯婆子,他两个不是好人。他两个连往咱家来了两次,我都没叫他进去,给了他百十个钱,打发的他去了。”
狄希陈即刻往素姐那里,把他爹的话对素姐说了。素姐不听便罢,听了不由怒起,即时紫胀了面皮,说道:“我只是如今就去!我必欲去!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张去!怎么这一点事儿我就主不的呢?你快早依随着我是你便宜!你只休要后悔!”觉 [觉——“掘”的借字。参见第六十四回注。] 的狄希陈这会子好不作难,垂首丧气,没了主意。
素姐也没等到黑,回到家去取了十两花银,次早仍回母家合龙氏说了。龙氏瞒着薛如卞兄弟,使人悄悄的唤了两个道婆来家,交与他那十两银子,要赌气不骑家里的骡子,叫他雇了驴儿,约定十三日清早到老张家取齐 [取齐——集合。] 。分派已定,也再不与狄员外、狄希陈商量。
十三日起了个早,梳光了头,搽白了粉,戴了满头珠翠,也不管甚么母亲的热孝,穿了那套顾绣裙衫,不由分说,叫小玉兰跟了,佯长出门而去。狄员外合狄希陈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看,没敢言语一声。那随行逐队,跟了众人烧信香演圣驾的那百般丑态,不必细说。
事完回到房中,脱剥了那首饰衣服,怒狠狠坐在房中。狄希陈不及防备,一脚跨到房门。素姐骂道:“我当你跌开了脑袋,跌折了双腿,走不动 [走不动——同本作“是不动”。“走”与“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没跟了我去,叫我自己去了!谁知还有你么?你没跟了我去,怎么也烧回信香来了?也没人敢把我掐了块子 [块子——山东方言,一块,一部分。] 去呢?”狄希陈道:“你待去,你自家去罢呀。我戴着顶方巾,跟着你沿街上演社,成个道理么?”
素姐怒道:“阿!你不跟了我去,你是怕我玷辱了你的体面么?我可偏要坏你的体面哩!我十五日起身,我叫你戴着方巾,穿着道袍子,路上替我牵着驴,上山替我掌着轿!你只敢离我一步儿,我不立劈了你成两半个,我改了不姓薛!我叫你挽起那两根狗屄眉毛认我认,叫你有这们造化!你若跟着我,谁不说‘你看这们鬼头蛤蟆眼的个小厮,有这们等个媳妇!’我只说是你妆门面,这那里放着坏了你的面皮哩?我倒心里算计,你要跟我去科 [科——山东方言,同“可”。参见第三十三回注。同本作“呵”,据李本校改。] ,我把那匹蓝丝绸替你做个夹袄,剩下的替你做条夹裤,再做个绫背心子,好穿着上山朝奶奶。你倒乔起腔来了!我想来,那太山娘娘脱不了也是做女人,赌不信那太山爷爷要像你这们拗别扭手,那太山奶奶也没有饶了那太山爷爷的!王皮好来!我且‘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狄希陈背地里与他爹商量,狄员外道:“他的主意定了,你待拗别的过他哩?你就强留下他,他也作蹬 [作蹬——山东方言,找碴闹事,和人怄气。] 的叫你不肯安生。咱说得苦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你和他只得走一遭去。”狄员外叫人收拾行李,稍的米面、腊肉、糟鱼、酱瓜、豆豉之类预先料理。
再说到了十四日早辰,龙氏合薛如卞的娘子说道:“你大姑子往太安州烧香,你妯娌们不该置桌酒与他饯饯顶 [饯饯顶——为去泰山进香的人饯一饯行。顶,指顶上,泰山极顶。] 么?”连氏道:“真个么?几时起身?俺怎么通不见说起呢?”龙氏道:“你是甚么大的们?凡事该先禀你知道!他说了这两三日了,你不理论他,又说你不知道哩!”
连氏即忙进房合丈夫说知此事,要与素姐饯顶。薛如卞听知素姐要去烧香,他只说是自己同狄希陈自去,还把双眉紧蹙,说道:“再没见狄大叔合这个狄姐夫没有正经。少女嫩妇的,上甚么顶?你没见坐着那山轿,往上上还好,只是往下下科是倒坐着轿子,女人就合那抬轿的人对着脸,女人仰拍着,那脚差不多就在那轿夫肩膀上!那轿夫们贼狗头又极可恶,故意的趁和着那轿子一 一 的,怎么怪不好看的哩!这是读书人家干的营生么?这顶我劝你替他饯不成,叫他怪些也罢!”及至听见入在老侯婆的社里,已是十三日烧过信香,薛如卞道:“这成甚么道理!”叫人快接了素姐来家,也请狄希陈说话。
素姐也还道是与他饯顶,慨然而回,狄希陈又是不敢不同来的,一同前后进门。薛如卞问道:“姐姐待往太安州烧香去哩?多咱起身?合谁同去?”素姐把找银入会,十五日起身,老侯老张是会首[的话说了一遍]。薛如卞道:“依我说姐姐你去不的。这有好人家的妇女也合人随社烧香的么?狄姐夫他已是出了学,上了监生,不顾人笑话罢了,俺弟兄们正火 [石彭] [石彭] 也还要去学里去见人哩!这在家门子上沿街跑着烧信香,往太安州路上摇旗打鼓出头露面的,人说这狄友苏的婆子倒也罢了,只怕说这是薛如卞合薛如兼的姐姐,他爹做了场老教官,两个兄弟掭 [掭——“觍”的同音借字。] 着面,戴着顶头巾,积泊的个姐姐这们等!”
素姐已是大怒,还没发作,龙氏大怒道:“放的是狗臭大屁!你姐姐怎么来?就叫你为人不的人了!他嫁出去的人,你好哩认他是姐姐;你要不好哩,别认他是姐姐,别叫他上门!他狄家浑深也有碗饭吃,累不着你甚么!”薛如卞道:“我说的好话,倒麻犯我起来!这不姐夫这里听着,我说的有不是么?”龙氏一声大哭:“我的皇天呵!我怎么就这们不气长!有汉子,汉子管着;等这汉子死了,那大老婆又像蚂蚍叮腿似的;巴着南墙望的大老婆没了,落在儿们的手里,还一点儿由不的我呀!皇天呵!”
薛如卞凭他哭,也没理论,让出狄希陈客位坐去了。薛如卞道:“姐姐待去烧香,料道姐夫你是不敢拦阻的。但你合他自家去不的么?怎么偏只要入在那两个老歪辣的社里去,是待怎么?”狄希陈把狄员外的话合素姐怎样发作,对着薛如卞告诉。不料素姐逼在门外头听,猛虎般跑进门来。狄希陈扑门逃去,不曾捞着,扭住薛如卞的衣领,口里骂,手里打。薛如卞把衣裳褪下,一溜风走了。素姐也没回到后去,竟往狄门来了。狄希陈知道自己有了不是,在家替素姐寻褥套,找搭连,缝衮肚,买辔头,装酱斗,色色完备,单候素姐起马。
睡到次日五鼓,素姐起来梳洗完备,穿了一件白丝绸小褂 [小褂——同本作“小掛”。“褂”与“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件水红绫小夹袄,一件天蓝绫机小绸衫,白秋罗素裙,白洒线秋罗膝裤,大红连面的叚子 鞋,脊梁背着蓝丝绸汗巾包的香,头上顶着甲马 [甲马——画在纸上的神像。清虞兆漋《天香楼偶得·马字寓用》:“俗于纸上画神佛像,涂以红黄采色而祭赛之,毕即焚化,谓之甲马。”] ,必欲骑着社里雇的长驴。狄员外差的觅汉上前替他那驴子牵了一牵,他把那觅汉兜脖子一鞭打开吊远的,叫狄希陈与他牵了头口行走。致一街两岸的老婆汉子,又贪着看素姐的风流,又看着狄希陈的丢丑。狄希陈也甚是害羞,只是怕那素姐如虎,说不得他那苦恼,只得与他牵了驴儿,夹在人队里行走。
偏偏的事不凑巧,走不二里多路,劈头撞见相于廷从庄上回来。狄希陈只道他还不曾看见,连忙把只袖子把脸遮住。谁知相于廷已经看得分明,越发在路旁站住。等狄希陈走到跟前,相于廷道:“狄大哥,你拿了袖子罢,看着路好牵驴子走。带着袖子,看抢了脸。”素姐看见是相于廷说他,还拿起鞭子望着相于廷指了几指。然后一群婆娘豺狗阵一般,把那驴子乱撺乱跑,有时你前我后,有时你后我前。有的在驴子上抱着孩子;有的在驴子 [驴子——同本作“骡子”,据前后文校改。] 上墩吊鬏髻;有的偏了鞍子坠下驴来;有的跑了头口,乔声怪气的叫唤;有的走不上几里,说肚腹不大调和,要下驴来寻空地阿屎;有的说身上不便,要从被套内寻布子夹屄;有的要叫儿吃乳,叫掌鞭来牵着缰绳;有的说麻木了腿骨,叫人从镫 [镫——同本作“凳”,据文意酌改。] 里与他取出脚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寻;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蹬 [跐蹬——踩踏,蹈扬。] 的尘土扛天,臊气满地。
这是起身光景,已是大不堪观。及至烧了香来,更不知还有多少把戏,还得一回再说这进香的结束。
火 ——急急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