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躲在京师住,惟恐冤家觅聚。刻刻耽忧惧,祷词只愿无相遇。锦囊着着都成趣,最喜阳牵阴却拒。机深难省悟,飘然另合鸳鸯去。
——右调《惜分飞》
狄希陈送了骆校尉回来,对着童奶奶众人说道:“这大舅真是韶道 [韶道——山东方言,傻,呆。] ,雇个主文代笔的人,就许他这们些银子。我说叫他来我看看,说了我一顿村,又说我不在杭。”童奶奶道:“你呀,我同着你大舅不好白拉 [白拉——山东方言,抢白,数说。] 你的。我虽不是甚么官宦人家的妇女,我心里一像明白的,这做文官的幕宾先生,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军师一样,凡事都要合他商议,都要替你主持哩。人没说是‘三请诸葛亮’哩?请一遭还不算,必然请他三遭,他才出来哩!你叫他来你看看罢?你当是昨日买张朴茂哩!你嗔他许的银子多了,他没说那人也没丁住你要八十两?六十两也罢,五十两也罢,他是这们说。你尊师重友的,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我想这里你该择一个好日,写一个全柬拜帖,下一个全柬请帖,定住那一日请,得设两席酒儿,当面得送五六两聘礼,有尺头放上一对儿,再着上两样鞋袜,越发好看些。同着你大舅去拜请。你大舅陪酒,叫他坐个独席儿,你合大舅两个坐张桌儿也罢了。还得叫两个小唱,席间还得说几句套话,说:‘该扮个戏儿奉请,敝寓窄狭,且又图净扮 [净扮——山东方言,清净;安静。] 好领教。’临行先几日,还得预先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这都看我说的是呀不是,你再到那头合相大爷 [相大爷——同本作“相太爷”。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说说,看是这们等的不是。你就去罢,这日子近了,这不眼看就待领凭呀?”
催着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家,说了些打点起身的正经话。相主事道:“你是首领官,堂上是有不时批词的,你不得请个代笔的人儿?大哥,你自己来的?这要出了名,打发堂官喜欢,凡有差委,或署州县印,都是有的。你要头上抹下弄上两件子去丢了,你这就干不得了。”狄希陈道:“倒也寻了个人,正是为这个来合贤弟商议哩。”相主事问道:“是那里人?肚儿里可不知来的来不的?你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得个‘半瓶醋儿’ [半瓶醋儿——比喻一知半解,没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 就罢了。讲了一年多少束脩?是谁圆成的?”
狄希陈道:“是骆有莪举荐的。湖广甚么道州人。他开口说八十两也罢,就是六十五十也罢。骆有莪主张说叫别要违他的,就给他八十。”相主事道:“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里?曾做过这个没有?可也不知怎么个人儿,好相处不好?”狄希陈道:“我还没见他哩。我说叫了他来我先看他看,骆有莪合家里都说我村,说我该先拜他,下请柬,摆独席酒儿,还送他五六两银子聘礼,还得对尺头鞋袜之类,预先得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我这来合贤弟商议,该怎么行?”
相主事道:“这都是谁说的?”狄希陈道:“这都[是]他童老老 [童老老——同本作“童奶奶”。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说的。我信不及,特来请教。”相主事道:“这主持的极妥当,一点不差,就照着这么行。”
狄希陈道:“我只嫌这八十两忒多。他既说五十两也罢,咱就给他五十两何如?”相主事道:“只怕好物不贱,贱物不好呀。你还没说,他一向曾在那里?”狄希陈道:“他一向是广西郭总兵的幕宾。郭总兵拿了,他陪了郭总兵来京。新近郭总兵不问了成都卫的军么?”
相主事道:“郭总兵就是郭威呀?一连两个本合投各衙门的揭贴,做的好多着哩!不紧不慢,辨得总督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没奈何,叫他辨了个军罪。没的郭威这本就是他做的?他要做出这本来,这是个大八丈,只怕不肯五六十两银子跟了你这们远去。他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狄希陈道:“骆有莪说来,我记的不大真了。叫是甚么周甚么杨。”相主事道:“不消说就是他,是周景杨,名字是周希震。他希慕那杨震,所以就是景杨 [景杨——同本作“景昜”,据上下文校改。] ,他的字是四知。他可为甚么这们减价成交,跟了你八九千里地去?”狄希陈道:“他说专一是为陪郭总兵,合我去倒是稍带的。”相主事道:“这就是,我心里就明白了。八十两就别少了他的,当天神似的敬他。你说我怎么知道他?俺那房师转了京堂,秦年兄为首管事,那帐词做的极好,他说是他的个乡亲周景杨做的,说是郭总兵的幕宾。他有刻的诗儿,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的字是四知。这人我也会他会儿。”
狄希陈道:“亏不尽来合贤弟商议,差一点儿没慢待了他!等我请过了他,我将着他来会贤弟。”相主事道:“甚么话!大哥的西宾,我也是该加敬的,别说是个名士。我竭诚拜他,我也还专席请他。”后来相主事果然一一践言,不必细说。狄希陈听了相主事言语,方才心悦诚服,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成了礼文,送了 [送了——同本作“遂了”,据文意酌改。] 聘贽。
再说骆有莪问狄希陈要了十两银子,叫吕祥跟随到了张家湾,投了写船的店家,连郭总兵合狄希陈共写了两只四川回头座船。因郭总兵带有广西总兵府自己的勘合,填写夫马,船家希图揽带私货,支领禀给,船价不过意思而已,每只做了五两船钱。狄希陈先省了这百金开外的路费,便是周景杨“开宗明义章” [开宗明义章——《开宗明义》,儒家经典《孝经》第一章的篇名。等于说开卷第一回、开篇。] 功劳,且路上有何等的风力 [风力——威势;权势。] 好走。将船妥当了回来,狄希陈合郭大将军甚是欢喜。狄希陈方知周景杨实该尊敬,不该是叫他来参见的人。又另摆酒专请郭大将军,周景杨作陪,也请相主事与席。因先请周景杨不曾用戏,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两个小唱侑觞。
郭大将军在京娶了两房家小,一位姓权,称为权奶奶;一位姓戴,称为戴奶奶。也有买的丫头。寄姐也都齐整摆酒,预先请来相会。权奶奶也都回席,彼此来往。内里先自成了通家,外边何愁不成至契?择了八月十二日,两家一齐开船。那些起身光景,具赆送行,都不必烦琐。
再说吕祥,虽是如了他的意思增了工食,且又预支了半年,他心里必竟不曾满足,只恨不曾与他娶得全灶为妻,在人面前发恨: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价,还要将京中的事体务必合盘托出,挑唆素姐与他出这口怨气。
骆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灯下吃酒中间,骆校尉说道:“第一文凭要紧,多使油纸包封,不可错失。我一向只听得说,也不曾见那文凭怎么模样。姑夫,你取出来咱看一看。”狄希陈开了一只拜匣,将凭取出,递到骆校尉手中。
骆校尉暗在桌下把狄希陈轻轻踢了一下,狄希陈会了意思。骆校尉将凭展开一看,读了一遍。读到“成都府推官狄希陈”,问道:“姑夫,你是经历,怎么又是推官,这不错了么?”狄希陈故意吃了一惊,说道:“可不错了!这怎么处?那日领出来,我只见有我名字,我就罢了,就没看见这官衔。我想官员到任,全凭的是这文凭。这文凭既写上是推官,我就执着这文凭去到推官的任,他部里肯认错么?”
骆校尉道:“姑夫,你说的通是红头发野人!这是他凭科里书办一时间落笔错了,写了推官,你去到推官任!那推官除了进士,其次才是举人,也有监生做的么?但是他那里见有一推官做着,你去到他的任,推官做不成,经历还弄成个假的。姑夫真是大造化!怎么神差鬼使的我就要凭看看,看出差来了?别说是到了那里,你就走少半路儿看出差来,也是进退两难的。”
狄希陈说:“如今也就难处了。咱已上了船,就是郭总爷他也不肯等咱。”骆校尉道:“这倒不难。姑夫,你只管走着,留下凭,我合他说去,这说不的要递呈子另换。你到家祭祖,不还得待几日?及至那昝,这凭也换出来了。赶到家正好,也没误了你走路。”
狄希陈道:“这也罢,只得又烦劳大舅的。咱留下狄周,换了凭,叫他赶了去。”骆校尉道:“狄周干不的,他知道吏部门 [吏部门——同本作“吏部问”,据文意酌改。] 是朝那些开的?管了这几年当,越发成了个乡瓜子 [乡瓜子——乡巴佬。] 了。还是吕祥去的。他在京师住的久,跟着你吏部里点卯听选,谁不认的他?先是他的嘴又乖滑,开口叫人爷,人有话谁不合他说句?留下吕祥罢。”狄希陈道:“可是我到家祭祖,炸饯盘,摆酒,炸飞蜜果子,都要用着他哩。把个中用的人留下了?”骆校尉道:“你姑夫只这们躁人,凡事可也权个轻重。领凭到是小事,炸飞蜜果子倒要紧了?”童奶奶道:“你大舅说的是。中用的人,拣着往要紧处做。留下吕祥跟了俺们回去,叫他换了凭再赶。”
次日五鼓,船上作了神福 [作了神福——后文也简称“作福”。举行祭焚神福的仪式。作,这里指举行仪式。参见第十四回“神福”注。] ,点鼓开船。童奶奶合寄姐洒泪而别。骆校尉辞了狄希陈,仍到郭大将军、周景杨船上再三嘱托,然后带了吕祥仍回京中。吕祥的一切衣服行李都已放在船上,就只拿了一个被囊回京去。骆校尉回去,次日故意说去凭科换凭,将吕祥养在家内,也常到相家走动。相主事也只道 [只道——同本作“知道”,据文意酌改。] 是当真。
狄希陈合郭大将军两只座船顺风顺水,不十日到了沧州。约就郭大将军合周景杨在临清等候。郭大将军因临清相知甚多,也得留连数日,却也两便。狄希陈雇了轿夫,狄周、小选子、张朴茂雇了生口,带着随身的行李,由河间、武定竟到明水。
狄周先一程来到家里。素姐没在家中,正合一大些道友在张师傅家会茶。狄周寻到那里,说狄希陈“钦降了成都府经历,衣锦还乡,坟上祭祖,专自己回来迎接大嫂一同赴任,共享荣华。替大嫂打的银带,做的大红出水麒麟通袖袍,穿的大珍珠挑牌。还替大嫂买了许多鲜明尺头,叫大嫂好拣着自己做衣裳穿。又替大嫂买的福建大轿,做的翠蓝丝官伞。俺大哥也就随后到了,请大嫂流水回去开了门,好叫人打扫”。
素姐听见狄周这一场热嘴,也不免的喜欢,口里也还骂着道:“我只说你爷们 折踝子骨、害汗病都死在京里了!你们又来了!”一边骂着,不由的抬起屁股,辞了师友,他在前走,狄周后跟,回家开门。狄周叫了觅汉,家前院后的打扫。素姐还问道:“你大哥真个替我买了这么些东西么?”狄周道:“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谎不成?”
素姐又问道:“怎么我往京里去寻你爷儿们,你爷儿们躲出我来,及至我回来寻你,你又躲了我进去,合我掉龙尾儿似的?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软监里,监起我两三个月!不是我撒极,如今待中监死我呀!”
狄周道:“这大嫂可是屈杀人!大哥在京里,听见咱家里人去说大嫂坏了个眼,又少了个鼻子,恼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饭去,看看至死。俺们劝着,说:‘你恼也不中用,快着回去自己看看是真是假,你可再恼不迟。’大哥说:‘你说的是。’没等收拾完行李,雇了短盘驴子,连夜往家来了。及至到了家,清灰冷火的锁着门,问了声,说大嫂往京里去了。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语不的。那头薛老娘还刁骂俺大哥,说京里娶下小了。极的俺大哥甚么誓不说?连忙上了上坟,插补插补了屋,说:‘咱可往京里就你大嫂去。’丢盔撩甲的跑到京里,进的门去,劈头子撞见 [撞见——同本作“橦见”。“撞”与“橦”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大舅,问了声,说大嫂又回来了。又问了声大舅:‘你外甥媳妇儿真个坏了个眼?’大舅说:‘也没大坏,只是吊了个眼珠子,弄的个眼眶鄙塌拉 [眶鄙塌拉——山东兖州一带方言,指眼窝凹陷,眼睑下垂的样子。鄙,“瘪”的借字。] 的。’又问:‘少了个鼻子?’大舅说:‘也没少了个鼻子,那鼻梁还是全全的,只是鼻子头儿没了,露着两个指顶大一点小窟珑儿。’俺大哥拍着屁股哭哩:‘可罢了我这画生儿的人了!’大舅说:‘外甥,你好不通呀!我抠了你媳妇儿的眼,啃了你媳妇儿的鼻子来?你对着我哭!两三个月没见舅合妗子,礼也不行一个,且哭你画生儿的人哩!’”
素姐说:“我还问你件事。姓刘的娘儿两个,您爷儿们弄神弄鬼发付在谁家哩?”狄周道:“大舅说大嫂 [大嫂——同本作“那嫂”,据文意酌改。] 曾见他来?我踪着道儿寻着看他看,再那里有影儿?大妗子说:‘情管是你大嫂扯谎诈咱哩,别要理他!’”素姐道:“我听见说相旺到京,为他对着我学舌,你相大哥打他来?”狄周道:“诓着大嫂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他打谁呀?”
素姐道:“大舅大妗子没说我上吊?”狄周道:“说来么。这岂有不说的理?”素姐问:“怎么说来?你学学我听。”狄周道:“这一定没有甚么好话,学他待怎么!”素姐道:“不好的话也罢,你只是学学我听。”狄周道:“甚么话呀?脱不了说:‘不贤惠,搅家不良!自家家里作不了的孽,跑这们远近 [远近——道路的距离。同本作“近远”,据文意酌改。] 来人家作孽哩!’依着大妗子说:‘别要救了下来,除了这祸根罢!’相大哥说:‘为甚么揽下这堆臭屎?拿掀除的离门离户的好!’”素姐道:“这气不杀人?人好容易到京,出来看看儿,只是把拦着不放出来!我不吊杀罢?活八十,待杀肉吃哩么!”
狄周道:“有饭没有?我吃些,还要迎回大哥去哩。今日不消等,看来是明日到。”素姐因狄周许的他快活,也因狄希陈久别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发面做馍馍,秤肉杀鸡,泡米做饭。
及至次日午转,狄希陈座着大轿,打着三檐蓝伞,穿着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甚是轩昂齐整。到了家中,与素姐行礼。素姐见了,不由的将喜容渐渐消去,怒气勃勃生来,津津乎四六句儿骂将出来,将那察考狄周事体,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勘问。幸得狄周对答的说话,预先迎着都对狄希陈说了,所以狄希陈回的话都与狄周一些不差。还没得勘问了,崔近塘、薛家兄弟随即来拜,亲友也就络绎不绝。看看日落西山,掌灯就寝,一宿夜景不必絮烦。
次早梳洗完毕,狄希陈将京中替素姐制办的衣妆袍带、珠翠首饰、冬夏尺头,满满的托了四大绒包。素姐乍然见了,把嘴裂了一裂,把牙雌了一雌,随即放下那脸,说道:“你看你咬的我这鼻子、抠的我这眼!我可称的穿这衣服、戴这头面?我想起来,合你万世沉冤!”唬得个狄希陈口呆眼瞪,不知他那话是那里根由。
狄希陈一面收拾祭祖,一面收拾南行,口口声声只说是要合素姐同往。素姐也忽然要去,忽然中止。当不的狄希陈说不尽那路上的风光,任中的荣耀,路远不上二千,计日且消半月,哄的个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狄希陈心里忖道:“童奶奶的锦囊,素日是百发百中,休得这一遭使不着了!”
小选子炒着要绵衣裳。素姐道:“说不上二千地,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天往南首里走,那里放着就炒着要绵衣裳?你是待拿着压沉 [压沉——山东方言,指仅起充分量、充重的作用。] 哩么?”小选子道:“谁说只二千里地,走半个月呀?差不多够一万里地,今年还到不的哩!可不走半个月怎么!”素姐道:“你那里的胡说?你爷说的倒不真了?”小选子道:“俺爷说的不真,我说的真呀!俺爷是怕奶奶不去,哄奶奶哩!八千里怪难走的路哩!走水路就是川江,那江有个边儿呀?有个底儿呀?那船还要打山洞里点着火把走,七八百里地,那船缉着头往下下,这叫是三峡。像这们三个去处哩!起旱就是栈道踢步 [踢步——梯级形的栈道。踢,同“梯”。] ,几万丈的高山,下头看不见底的深涧。山腰里凿了窟垅,插上橛子,堂 [堂——铺。] 上板,人合马都要打上头走哩!这们样的路是八百里!”素姐骂道:“攮瞎咒小屄养的!你又没到,你怎么就知的这们真?”小选子道:“我没到,我可听见人说来呀!”素姐又问:“你听谁说?”选子道:“谁没说呀?京里说的善么?奶奶,你待不走哩么?”素姐道:“哎!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着我去,是待安着甚么心哩!小选子,你叫了狄周来!”
选子将狄周唤到。素姐问道:“这到那里够多少路呀?”狄周道:“也够八九千里。”素姐又问:“是水路,是旱路?”狄周道:“也走旱路,也走水路。”素姐说:“我从小儿听说有八百连云栈,是那里?”狄周道:“这就是往那里去的路上。大嫂,你待不往那走哩么?”素姐恨道:“亏了这小厮!这不是跟了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到那没人烟地面,不知安着甚么心算计我哩!”
狄希陈拜客回家,素姐千刀万剐咒骂,口咬牙嘶的作践,只逼拷叫他说出是甚么心来。狄希陈道:“你再打听打听,休听那忘八羔子们的瞎话。”素姐说:“真是该骂那淘瞎话使低心的忘八羔子!”狄希陈道:“他们又没走过,不过是听人的瞎话,耳朵里就冒出脚来了。你问那走过那路的,看是不是。”素姐又未免将信将疑,也且放过一边,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番将转来,成了八分不去的主意了。
狄希陈紧着备完了祭品,坟上搭了席布大棚,摆了酒席,央了本镇上几个秀才充做礼生,以便祭祖行礼。
却说素姐从替狄家做了这们几年媳妇,从不曾到坟上参见祖先。公婆出丧,都推托害病,不曾送葬。这番因有了这一弄齐整行头,不由的也欣然要去。梳了光头,戴了满头珠翠,雪白大员的珠子挑牌,拔丝金凤衔着,搽着杭州官粉,用水红绢糊着那猴咬的鼻子窟垅,内衬松花色秋罗大袖衫,外穿大红绉纱麒麟袍,雪白的素板银带,裙腰里挂着七事合包,下穿百蝶绣罗裙,花膝裤,高底鞋。看了后面,依旧是个袅袅娜娜的个佳人,只是看了前面,未免是个没鼻子少眼睛的个鬼怪。猴坐上一顶骨花大轿,张上一把三檐翠伞,前呼后拥到坟上,也只得各坟上拜了几拜。然后狄希陈冠冕红袍,象牙白带,礼生前导,一柄洒金掌扇遮在后边。礼生唱了“就位,鞠躬,兴,伏,礼毕”,然后回到棚内,谢那陪祭诸宾,盛设款待。
素姐女客棚内,崔家三姨已经去世,除了他薛家亲眷,便都是那一班吃斋念佛的道婆。每人抗了两个肩膀,两合 [两合——等于说两扇、两片。合,山东方言中的量词,用于数指门或门状物的数量。] 大嘴,都在那里虎咽狼食。侯、张两位师傅自从收了素姐这位高徒,因他上边没有公婆拘管,下边不怕丈夫约束,所以淤济 [淤济——山东方言,供备;接济。] 的这两个婆娘米麦盈仓,衣裳满柜,要苫房 [苫房——同本作“厨房”。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就送稻草,夹箔幛 [箔幛——山东方言,用高粱秸秆夹起来的篱笆墙。] 就是秫秸。怕冷炕欺了师傅的骚屄,成驴白炭、整车的木柴,往“惜薪司”上纳钱粮的一般,轮流两家供备。听见素姐要往四川随任,两人愁的就如倒了钱树一般,只苦 [苦——同本作“若”。“苦”与“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没有个计策可以攀辕卧辙。在棚内因说起蜀道艰难,素姐有个害怕不去之意,这侯、张两个更附会得万分利害,说他两位曾到峨眉烧香,“过那山峡,坏了船,几乎落在那没有底的江中。过那八百里连云栈,析了木橛,塌了堂板,不亏观音菩萨把我们两个使手心托住,在空飘摇十朝半月,有个倒底的时候么?其实这去处,但得已不该跟了去。看是甚么显宦哩么?住着个窄鳖鳖的首领衙里,叫你腰还伸不开哩。你告讼俺说在京里闷的上吊,你这只好抹头罢。你修得已是将到好处,再得二三年工夫,就到成佛作祖的地位;要是撩下了,这前工尽弃,倒恼杀俺了!”
素姐说:“我也想来,已是待要不去。俺那个又说的路上怎么好走,走不上半个月就到,不过甚么江,也没有栈道。怕他哄我,我正要 [正要——同本作“止要”。“正”与“止”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问声二位师傅,谁知二位师傅都是走过的。不知二位师傅那昝走了几多日子?”侯、张两个道:“日子走的到 [到——同本作“到道”,当为“道”字旁改“到”而误刻。“道”字为衍文,今删。] 也不多,从正月初一日起身往那里走,到了来年六月十八日俺才来到家。还闰着个月,来回就只走了一年零七个月。”
素姐道:“好贼蛆心搅肚的忘八羔子!使这们低心,待哄了我去,要断送我的残生!”侯、张两个道:“他也没有甚么恶意,不过说往远处去打不的光棍,用着你合他做伴儿。”素姐说:“师傅,你不知道,这天杀的有话说!那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空野去处自家一个行走,忽然烟尘杠天 [杠天——冲天。] 。回头看了看,只见无数的人马,架着鹰,牵着狗,拈弓搭箭,望着我捻了来。叫我放开腿就跑。看看被他捻上,叫我跁倒地,手脚齐走。前头可是隔着二条大江,那江番天揭地的浪头。后头人马又追的紧了,上头一大些鹰踅着。叫我极了,没了去路,铺腾 [铺腾——山东方言中的象声词,同“扑通”。] 的往江里一跳,唬得醒了,出了一身瓢浇的冷汗。我曾对他说了说,他心里想着,听说这路上有江,他待算计应我的梦。我跟前又没个着己的人,有人都是他一条腿的。他抛我到江里,赌着我娘家有替我出气的兄弟哩!这明白因我修道虔诚,神灵指引,起先拿梦儆我,如今又得二位师傅开导,真是‘皇天不负好心人’,可见人只是该要学好!”薛大官娘子连氏,薛二官娘子巧姐,还有那正经的女人,端端正正,嘿嘿无言,静听这一班邪人的胡说。
散席回家,素姐恼恨狄希陈设心谋害,又是旧性复萌,日近日陈,整日寻事打嚷。幸得狄希陈白日周旋人事,晚间赴席饯行,幸的无甚工夫领他的盛爱。他既然坚意不去,这就如遇了郊天大赦一般,还不及早鳌鱼脱钓,更待何时?且又怕吕祥来到作浪兴波,那时要去不能,所以也卒忙急撩甲丢盔,前去赴任。
不知吕祥回来,素姐又是如何举动,此回已尽,再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