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妇女贵安详,切勿单身出外乡。虽是运逢星驿马 [星驿马——同本作“星日马”,据文意酌改。] ,无非欲赶顺风樯。奸徒唆激真难近,夫婿恩情岂易忘?不是好人相搭救,几乎道士强同床。
吕祥跟了童奶奶、骆校尉回京,骆校尉托名呈换文凭,日逐支调。吕祥住在那都城热闹的所在,又离主人,又预支了工食,闲着身子,拿着银钱,看他在那棋盘街、江米巷、菜市口、御河桥一带地方里闲撞。骆校尉支吾了半个多月,料得狄希陈已是离了家里,方说凭已换出,算计打发吕祥回家。适值相大妗子因崔家小姑子出丧,要赶回家送殡,遣牌驰驿,就稍带了吕祥回家。
吕祥想道:狄希陈等文凭不到,断没有就去上任之理。赍凭回去,这是他莫大的功劳。借口预支的工食因自己在京换凭,都已盘缠食尽,这要算在主人狄希陈的身上,从新另支六两。送他几站,托些事故辞回;若不如他意,他便拿出挑唆素姐的妙着,给人个绝命金丹。算计 [算计——同本作“等计”。“算”与“等”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得停停当当,铁炮相似的稳当,所以沿途游衍,绝不着忙。
临到家十馀里外,遇见了个卖糖的邻家,问他道:“你听见我主人家定在那日起身?”那卖糖的道:“狄相公起身赴任,将已半月还多。”吕祥心里着忙,道:“岂有文凭不到,便可起身之理?他只离了虎口,我的妙计便无可施,岂不是虚用了一片好心?”垂首丧气,辞了相大妗子,独自回家。知道狄希陈果真行了一十六日,极的个吕祥咬唇咂嘴,不住的跢脚。
见了素姐,说道:“我不曾换的凭来,怎么就等也不等,竟自去讫?一定是约在那里等我,叫我星夜赶去。快快收拾盘缠,我就好收拾行李。”素姐道:“你爷行时,不曾叫你前赶,亦不曾说在那里等你,也没说换甚么文凭。只说你在京可恶,捻出不用你了。”吕祥道:“奶奶这说是听得谁道?爷还说回家祭祖,内外挡戗 [挡戗——同本作“挡饯”。“戧”与“餞”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步也不可离我。只因我吏部里认的人多,换凭是大事,没奈何留我在京。我这如今不见拿着凭哩?我看没有凭怎么去到任!”素姐道:“你爷儿两个说的叉股子话,我这就不省的。你拿那换的凭来我看看。”
吕祥将凭递上。素姐接凭在手,当面拆了封皮。何常有甚么文凭在内?刚刚只有一张空白湖广呈文。吕祥方道:“不消说,这是我不谨慎,走泄了话,弄下的圈套防备我哩!我船上的行李,没替我留下么?”素姐问道:“没见说有甚么船上行李留下。您这都是干的甚么神通?”吕祥道:“这爷就不是了!不带我去罢呀,哄着我京里差不多住起一个月,盘缠够三四十两银子。我船上的行李可替我留下,怎么也带了我的去了?可是扯淡!你京里另娶不另娶,可是累我腿哩!怕我泄了陶 [泄了陶——泄露了藏掩,即泄露了不想叫人知道的秘密。陶,同“韬”,掩藏;这里指掩藏以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使人缀住 [缀住——以事牵缠,使不能脱身的意思。] 我,连我的衣裳都不给了!”
素姐道:“怎么是另娶不另娶?你说说我听。”吕祥道:“爷在京里另娶了奶奶,另立了家业,合奶奶不相干了。”素姐道:“是怎么另娶哩?真个么?是多咱的事?”吕祥道:“多咱的事?生的小叔叔待中一生日 [一生日——山东方言,一周岁。] 呀!”素姐道:“瞎话呀!这一定是我来了以后的事,怎么就有勾一生日的孩子?我信不及。你说娶的怎么个人儿?”吕祥道:“白净富态,比奶奶不大风流,只比奶奶多个眼合鼻子。”素姐道:“贼砍头的!我天生的没鼻子少眼来,他强似我!你说他够多大年纪了?”吕祥道:“奶奶,你可是琐碎。你年时没都见来么?”素姐说:“捣的甚么鬼!我那里见他去?”
吕祥道:“奶奶,你年时到京,你没先到那里?你见咱家刘姨合小爷来呀!那个半伙老婆子是俺爷的丈母,那个年小的就是另娶的奶奶。那童老娘没说是他儿媳妇儿么?这都是奶奶你眼见的。奶奶临出京,你没又到了那里?他锁着门,可是相太爷恐怕奶奶再去,败露了事,叫他预先把门锁了。那房子就是爷使四五百两银子买的。听说奶奶你还到了兵部洼当铺里,那当铺也是爷开的,只吃亏了相太爷外头拦着,奶奶没好进去,后头狄周媳妇合童大妗子都在铺子后头住着,另做饭吃。”
素姐气的脸上没了血色,道 [道——同“倒”。] 像那《西湖小说》上画的那个骷髅相儿一般,颤多梭的 [颤多梭的——哆哆嗦嗦的。] 问道:“狄周是多咱另娶的媳妇呀?”吕祥道:“狄周没另娶媳妇呀。”素姐道:“那一年他两口子去送姓刘的那私窠子,狄周自家回来,说他媳妇子死了。他没死么?”吕祥道:“他死了甚么媳妇子!他留下他媳妇子伺候刘姨合小爷,甚么死!他寻思一窝一块的,刘姨、小爷、童老娘、奶奶、小叔叔都一搭里 [一搭里——一处。] 同住 [同住——同本作“同仕”,据文意酌改。] 。”素姐道:“吕祥!你当着我叫的那童老娘合那奶奶这们亲哩!”吕祥道:“你看!谁不赶着他叫老娘合奶奶?只我叫哩么?”素姐问说:“人都赶着他叫奶奶,可赶着我叫甚么呢?”吕祥道:“也没听见人叫奶奶甚么。总然是撩在脑门后头去了,还叫甚么呀?除的家倒还是爷提掇提掇,叫声‘那昝姓薛的’,或说‘那姓薛的歪私窠子’,别也没人提掇。”
素姐又问:“如今那伙私窠子们呢?”吕祥要甚狄希陈的罪过,不说调羹和童奶奶都还在家,只说:“如今写了两只大官船,兵部里讨的火牌勘合,一家子都往任上去了。丫头、家人和家人媳妇子,也有三四十口人哩。”素姐道:“他可怎么又替我做的袍,打的带,张的蓝伞,可是怎么呢?”吕祥道:“奶奶,伶俐的是你,你却又糊涂了!家里放着老爷老奶奶的祖坟,爷做官,没的不到家祭祭祖?既然要回家住几日,不买点子甚么哄哄奶奶,爷也得利亮起身么?”素姐道:“他既一家子都去罢,可又怎么下狠的只待缠了我去呢?”吕祥道:“奶奶,你问爷的心里是真是假?这是‘反将计’,奶奶也不知道了?”
素姐道:“你且消停说罢!我这会子待中气破肚子呀!我可有甚么拘魂召将的方法,拿了这伙子人来,叫我剁搭一顿出出我这口气!那忘恩负义的贱杂种羔子!不消说,我啃他一万口肉!狄周这番江祭海的,宁成股子哄我,我还多啃他几口!情管爷儿们新近持了卧单,教打伙子就穿靴 [穿靴——义同“乱穿靴”。参见第五十六回注。] !吕祥,你算记算记,他去了这半个多月,咱还赶的上他不?”
吕祥道:“怎么赶不上?我待不赶了去取我的行李,找我的工食 [找我的工食——同本作“我我的工食”,据文意酌改。] 么?”素姐道:“你算记妥着,我也待去哩!”吕祥道:“这有甚么难算计的事?咱不消顺着河崖上去,咱一直的起旱,径到济宁问个信儿。他的船要过去了,咱往前赶;要是船还没到,咱倒迎来。脱不了他有勘合,逢驿支领口粮廪给。只往驿里打听,就知是过去没过去了。”素姐道:“咱拿出主意来,即时就走!你拣两个快骡喂上,我收拾收拾,咱即时起身!你只扶持着叫我赶上,你的衣裳工食都在我身上。”
吕祥道:“还有一说。我来家把爷的机密事泄漏了,我又跟着奶奶赶了去,奶奶合爷合起气来,爷不敢寻奶奶,只寻起我来,我可怎么禁的?”素姐说:“我只一到,先把你的行李合你的工食打发的你来了,我再合他们算帐不迟!”吕祥道:“这还得合那头老娘说声,跟个女人才好。”素姐道:“说走就走,不消和他说!除惹的他弟兄们死声淘气的,带着个老婆还坠脚哩!你快喂头口,快吃饭,咱今日还赶王舍店宿,明日赶炒米店。你看咱拴上甲马似的走的风响!”
素姐就只随身衣服,腰里扁着几两银子,拿着个被囊。鞴了两个骡,合吕祥一个人骑着一个。刚只三日,到了济宁。寻了下处,走到天仙闸上问了闸夫,知道狄希陈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从五日前支了廪给过闸南去,将次可到淮安。素姐心忙,也没得在马头所在观玩景致,柴家老店秤买胭脂,吃了些饭,喂了头口,合吕祥从旱路径奔淮安。驿里打听,又说是五日前两只座船支了人夫廪给,都已应付南行。
素姐这追赶兴头也未免渐渐的懒散。又见那黄河一望无济,焦黄的泥水,山大的浪头掀天泼地而来,又未免有十来分害怕,对吕祥道:“河水凶险,差了五六日路,看来是赶他不上,也只得是凭天报应他罢。你去打听那里有甚河神庙宇,我要到庙里烧纸许愿,保护他遭风遇浪,折舵番船,蹄子忘八一齐的喂了丈二长的鲇鱼!”
吕祥走去问人,说是东门里就是金龙四大王 [金龙四大王——即南宋会稽诸生谢绪。绪行四,居钱塘安溪,读书于金龙山之望云亭,本谢太后之侄。宋亡,赴苕溪死,葬金龙山麓。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吴王朱元璋部下傅友德与元将蛮子海牙战于吕梁洪,传有金甲神人助战,元师败绩。朱元璋梦神人为谢绪,因于次年诏封为金龙四大王。事见《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清朝文献通考·群祀考》等。本回云金龙四大王为“金家的兀术四太子”,乃民间误传。] 的行宫,今日正有人祭赛还愿的时候,唱戏乐神,好不热闹。吕祥回了素姐的话。素姐甚是喜欢,一来要许愿心,二来就观祭赛。买了纸马金银,吕祥提了,跟着寻到金龙大王庙里。素姐在神前亲手拈香,叫吕祥宝炉化纸。素姐倒身下拜,口里祷告:“上面坐着三位河神老爷,一位是金龙四大王,那两边两位,我也不知是姓张姓李。弟子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住,原籍河南人,姓薛,名唤素姐。嫁与忘恩负义、狗肺狼心、蛆心搅肚、没仁没义、狠似庞涓、恶似秦桧,名字叫狄希陈,小名小陈哥为正头妻。弟子与他养娘奉爹,当家把业,早起晚眠,身上那衣,口里儧食,叫他成了家业,熬出官来。他偷到京师另娶了老婆,带着新老婆的丈母合他老子撇下的亲娘,坐着船往四川赴任,丢下弟子在家。弟子赶了他这一路,赶的人困马乏,百当没得赶上。河神老爷有灵有圣,百叫百应,叫这伙子强人番了船,落了水,做了鱼鳖虾蟹的口粮,弟子专来替三位河神老爷重挂袍,杀白鸡白羊祭赛。要是扯了谎,还不上愿心,把弟子那个好眼滴了。”
那日正当有人唱戏还愿,真是人山人海。因还不曾开戏,人都闲在那里,都围了殿门听素姐祷祝。有得说:“狄希陈可恶,不该停妻娶妻。”有得说:“狄希陈虽然薄幸,为妻的也不该对着神灵咒的这般刻毒。”有得说:“这老婆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嘴像朴刀似的,也断不是个贤惠的好人。看他敢对着河神老爷这们咒骂汉子,家里在汉子身上岂有好的理?不另娶个,撩他在家里待怎么?这只是我没做大王老爷,要是我做着大王老爷呵,我拿的叫他见神见鬼的通说!”素姐也只妆不曾听见,凭这些人的议论。
将次近午,众人祭赛过了,会首呈上戏单,阄了一本《鱼篮记》 [鱼篮记——明代戏曲,叙包公审辨变幻为女子的鲤鱼精,使张真与牡丹有情人竟成眷属的故事。] 。素姐因庙中唱戏,算计要看这半日回到下处,明日起身回家。叫吕祥问住持的道士赁了一根杌凳,好躧了观看。背脊靠了殿檐的牌栅,脸朝了南面的戏楼,甚是个相意好看的所在。吕祥站在凳旁伺候。
再说这河神的出处。居中坐的那一位正是金龙四大王,传说原是金家的兀术四太子。左边坐的叫是柳将军,原是个船上的水手,因他在世为人耿直,不作非为,不诬谤好人,所以死后玉皇叫他做了河神。右边坐的叫是杨将军,说就是杨六郎的后身。这三位神灵,大凡官府致祭,也还都用猪羊。若是民间祭祀,大者用羊,小者用白毛雄鸡。浇奠都用烧酒,每祭都要用戏。
正在唱戏中间,这三位尊神之内,或是金龙大王,或是柳将军,或是杨将军,或是柳将军与杨将军两位,或是连金龙大王,都在 [在——同本作“任”,据文意酌改。] 队里附在那或是看戏的人,或是戏子,或是本庙的住持,或是还愿的祭主身上,拿了根杠子沿场舞弄,不歇口用白碗呷那烧酒。问他甚么休咎,随口答应,都也不爽。直至戏罢送神,那被附的人倒在地上,出一通身冷汗,昏去许久,方才省转。问他所以,他一些也不能省说。
这日正唱到包龙图审问蟹精的时节,素姐就像着了风的一般,腾身一跃,跳上戏台,手绰了一根大棍左旋右转,口里呷着烧酒。人有问甚么事体,随口就应。自己说是柳将军,数说素姐平生的过恶,人人切齿。说金龙四大王与杨将军都替他说分上,央柳将军别要与妇人一般见识。柳将军说他设心太毒,咒骂亲夫,不肯轻恕。这话都从素姐口中说出。
吕祥见素姐被神灵拿倒,在那戏台底下跪了磕头,替素姐百般讨饶。求了半日不见饶恕,心里想道:“预支了半年六两工食,做了一领缸青道袍,一件蓝布夹袄,一件伹青坐马,一腰绰蓝布夹裤,通共搅计了四两多银。如今带在船上去了,只当是不曾骗得银子的一般。手中银钱又都浪费已尽,回家怎生过得?不如趁这个时候,回到下处,鞴上两个骡子,带了他的被囊,或者还有带的路费在内,走到他州外府。两个骡至贱也卖三十两银,用四五两娶一个老婆,别的做了本钱做个生意,岂不人财两得?谅他一个女人,能那里去兴词告状?时不可失,财不可舍!”走回下处,还从容吃了饭,喂了生口,打发了饭钱,鞴了行李。主人家倒也问他那位堂客的去向,他说:“堂客是我的浑家,在大王庙看戏未来,要从庙中起身。”主人也就信以为实。吕祥骑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加上一鞭,欠了欠屁股,把那唐诗套上两句:
一骑红尘厨子笑,无人知是“贝戎” [贝戎——“贼”字的拆写。] 来。
素姐在那台上吃烧酒,舞木棍,口里胡说白道。只等唱完了《鱼篮》整戏,又找了一出《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演汉将韩信用十面埋伏之计大败西楚霸王项羽,致项羽自刎于乌江的戏曲。] 、《千里独行》、《五关斩将》 [《千里独行》、《五关斩将》——均为据《三国志演义》小说改编的戏曲,分别演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 ,然后烧纸送神,素姐方才退神歇手。幸喜女人禁得摆弄,昏了不多一会,也便就省了转来。一个眼东看西看,走下台来,南寻北寻,那得还有吕祥的踪影?旁人对他说那神附的光景,与他自己口内说的那从来的过恶,素姐一些不曾记得。吕祥不见,又不记得原寻的下处是甚地方,天色渐渐晚来,算计没处投奔。旁边看的人也都渐次散去。
亏不尽内中有一个好人,有名唤是韦美。这韦美详细问了他来历,说道:“你且在这里殿檐底下坐了等等,或者跟你的那人就来寻找也是有的。若傍晚不来,这是拐了你行李头口走了。我且回家去看看,将晚我还来看你。若跟你的人毕竟不来,这是逃走无疑。这城里侧近有个尼姑庵,我且送你到那里存歇,再做区处。”
素姐在殿檐底下呆呆的坐着傻等,看着那日头往西边一步步的低去。及至收了日色,推上月轮,那住持说道:“跟你的人如今不来,这是有好几分逃走的意思。韦施主又不见走来,娘子也就该算计那里投奔。天气太晚,不当稳便。”
素姐一个草上飞的怪物,到了这个田地也便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同本作“東手无策”,今校改。] ,说道:“刚才那位姓韦的善人说这侧近有个尼姑庵。不然,烦你送我到那边去,我自然知谢你。”住持 [住持——同本作“住時”,据上下文校改。] 道:“我是一个道士,怎好领着个堂客往尼姑庵 [尼姑庵——同本作“尼姑奄”,据上下文校改。] 去?岂不起人的议论?”素姐道:“你先走两步,前边引我,到那尼姑庵门口站往,我自己敲门进去。”住持道:“我也却使不得。你在这庙里被神附了说话,不知经了几千的眼目。我在前走,你在后跟,掩得住谁的口嘴?”素姐说:“这天色渐渐晚了,你又不肯送我尼姑庵去,我自己又不认的路径。没奈何,这庙中有甚么清净的闲房借我一间,暂住一夜,明日再寻去向。”住持道:“房倒尽有,又没有铺盖,又没有床凳,怎么宿得?就只我的房里窗下是个暖炕,上面是张凉床。一男一女同房宿歇,成个甚么嫌疑?让自己住了,我又没处存站。你还是请出外去,自己另寻妥当去处。”素姐疑迟作难的时候,只见韦美提溜个半大篾丝灯笼 [提溜个半大篾丝灯笼——同本作“提说人半大篾丝灯笼”,据文意酌改。] ,跟了个十一二岁丫头,忙忙的来到。问说:“那个堂客去了不曾?”素姐道:“跟我的人等不将来,正苦没有投奔。”韦美道:“快请出来,跟了我去。”住持道:“韦施主,你领那里?去向说个明白。万一有人寻找,别说是我的庙里不见了妇人,体面不好。”韦美瞪了眼骂道:“牛鼻子贼道!没处去,留在你的庙里罢?有人来找寻的,你领他去寻我便是!”
韦美提了灯笼在前,素姐居中,丫头随后,转湾抹角,行不多远,来到一个去处:
高耸耸一圈粉壁,窄小小两扇朱门。几粒松对种门旁,半园竹直穿墙外。金铺敲响,小尼雏问是何人;玉烛挑明,老居士称为我侬。慨然让将进去,且看说出甚来。
老尼姑迎到廊下,让到方丈献茶。素姐低头不语。韦美将那从头彻尾的根由 [根由——同本作“恨由”,据文意酌改。] 说得详细,不必烦琐。说素姐:“是有根茎人家,丈夫见在成都到任。他的山东省会,去我们淮安不远。你可将他寄养在此,我着人找捉那逃拐的家人,再做道理。捉他不着,我差人到他家里报信,自然有人来接他。非是不留他到我家去住,他虽然少了鼻子眼睛,也还是个少妇,不当 便。他身边有无盘费不必管他,我着人送菜米来供他日用,不过依赖你们合他做伴而已。你们若嫌没人与他做饭,我就留这个带来的使女在此伏事做饭亦可。”老尼道:“一个人的饭食能吃的多少?施主也不消送米,也不消留人伏事。放心叫他只管住着,只等得人来接他为止。”韦美辞谢了老尼,带了使女回去。
老尼因看韦美的分上,十分相待。叫人炒的面筋豆腐,蒸的稻米干饭,当晚饱餐了一顿。老尼就让他到自己卧房,同榻而睡。素姐跟了侯、张两个道婆吃斋念佛,讲道看经,说因果,讲古记,合老尼通着脚讲颂了半夜,方才睡熟。
次早起来,素姐洗过了面,要梳栊 [梳栊——梳子。] 梳头。老尼道:“这件物事倒少,怎生是好?”只得叫小尼走到韦美家里,借了一副梳栊前来。素姐梳洗完毕,在佛前叩了首,口里喃喃喏喏的念诵。据小尼听得,都是咒骂人的言词,学与老尼。那老尼将疑将信,便也不甚快活,却也仍旧款待。
却说韦美凭着素姐说的那含含糊糊的下处体问将去。排门挨次,查问道 [道——通“到”。] 一个姓姚的人家,叫是姚曲周,说:“昨日曾有一个,这人瞎只眼,少一个鼻头,合一个鬼头蛤蟆眼、油脂腻耐的个汉子下到我家。拴下头口,放下了两个被套,忙忙的饭也不吃,都出去,说是往城内金龙四大王庙里还愿去了。待了许久,妇人不见回来,只有那男子来到。吃完饭,喂饱了头口,打发了我的饭钱,然后鞴了头口要走。我问他:‘那位堂客怎么不见?’他说:‘那是我的浑家,贪了在大王庙看戏,叫我来鞴了骡子,到那里就他起身。’”
韦美道:“那是甚么夫妇?原是主母家人。昨日到大王庙还愿,那妇人被柳将军附在身上,在那里 [在那里——同本作“任那里”。“在”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闹场。这个人乘空来到你家,拐了骡子逃走去了。妇人没了归落,我只得送他到尼姑庵,住在那里 [那里——同本作“那哩”,据文意酌改。] 。”姚曲周道:“这却费嘴。我因你韦大爷你自己来,我不好瞒你,一五一十实对你说了。若这妇人告起状来,牵连着我,衙门受累费钱,且 [且——同本作“目”。“且”与“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又误了生意,这怎生了得!”韦美说:“我既然照管他在尼姑庵里,我自然叫他不必告状,断也不叫连累着你。”姚曲周道:“若韦大爷耽待,我便知感不尽了!”恨命苦留韦美吃酒。
韦美辞了他来,走到尼姑庵内寻着素姐,说:“曾寻着了你昨日的主人,原来是姚曲周家。他说你是他的妻子,在庙里贪看 [贪看——同本作“舍看”,据文意酌改。] 戏文,叫他回去吃饭喂骡,牵了头口,就着你庙里起身。看来这是欺你是个孤身妇女,独脚螃蟹自己不能行动,拐了骡子远方走开去了。你耐心且在这庵中住着,等我转往各处替你打听个下落,设法送你回去。”素姐道:“若得如此,恩有重报,我与你认义了兄妹。”韦美道:“何消认义?我自家的姊妹也多得狠在那里。只因你流落他乡,没有投奔,既是遇着了 [遇着了——同本作“避着了”,据文意酌改。] 我,落难的人,我怎好不照管你的?”说完,合老尼、素姐作别了家去,即时叫人送了一斗白米,十斤麦面,一瓶酱,一瓶醋,一瓶淮安吃的豆油,一大盒干菜、豆豉、酱瓜、酱茄之类,一百买小菜的铜钱,两担木柴。叫人送到庵中,老尼一一的收讫。
素姐住在尼姑庵内,一日三餐,倒也安稳。老尼又叫他甚么打坐参禅,礼佛拜忏,却又容易过的光阴。韦美各处替他打听,只没有真实的信音,将近半月期程。后来吕祥不知可曾打听得着,素姐有无回家,这回不能说尽,再听下回接说。
——“稳”的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