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衰世人情薄似霜,谁将师母待如娘?日日三餐供饮食,年年四季换衣裳。费物周贫兼养老,用钱出殡且奔丧。只嫌蔑义狼心妇,诈索铜钱自杀郎。

武城县有个秀才,姓陈,名六吉,取与不苟,行动有常。因他凡事执板,狷介忤俗,邑中的轻薄后生都以怪物名之。别无田产,单以教书为事,家计极是萧条。所有应得贽礼束脩,绝不与人争长竞短,挈少论多;与那生徒相与,就如父子一般。

那个陈师娘更是个贤达妇人,待那徒弟就如自家儿子也没有这般疼爱。严冬雪雨的时节,恐怕学生触了寒冷,鞋上蹈了污泥,或煮上一大锅小米稀粥,或做上一大锅浑酒。遇着没有甚么的时节,买上四五文钱的生姜,煮上一大壶滚水,留那些学生吃饮。衣裳有抓破的,当时与他们补缉;有绽裂的,当时与他缝联。又不肯姑息,任从学生们顽耍荒业。先生不在,这师娘拿些生活,坐在先生公座上边替先生权印,管得学生们牢牢的坐定读书。又怕学生们久读伤气,读了一会,许静坐歇息片时。

北方的先生肯把这样情义相待学生的,也只有陈先生一个,其实又得贤师母之力居多。先年晁源曾跟他受业,晁思孝是个浑帐不识好歹的老儿,晁夫人却是这陈师娘的同调。二贤相遇,臭味自投。原是通家,只因内近相处,愈加稠密。

当初晁思孝做秀才时候自顾不暇,那有甚么从厚的节礼到那先生?就是束脩的常例,也是三停不满二分 [三停不满二分——将应交的束脩均为三份,交出的尚不足二份。三停,均分作三份。分,同“份”。今山东方言尚有“三停里去了二停”之说。] ,陈先生也绝不曾开口。后来晁思孝做了官,晁源做了公子,陈先生的年纪喜得一年长似一年。谁知先生一日一日长来,学生倒要一日一日的小去。学生小去便也罢了,又谁知学生既小,束脩也就不多。

当时的学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尽成个意思;后来那“冠者五六人”有改了业的,有另从了师去的,止剩了“童子六七人”而已。北边的学贶 [学贶——先生教书所得的报酬,即束脩。] 甚是荒凉,除那宦家富室,每月出得一钱束脩,便是极有体面;若是以下人家,一月出五分的,还叫是中等;多有每月三十文铜钱,比比皆是。于是这陈先生的度日甚是艰难。

晁源处在富贵之地,若肯略施周济,不过九牛去了一毛,有何难处?他那靡丽熏心的时节,还那里想起有这个失时没势、残年衰朽的师傅、师娘?远远的撇撩在九霄云外去了。亲受业的徒弟尚然如此,那徒弟的父亲更自不消提起。只有晁夫人是个不肯忘旧、念人好处的人,凡是便人回家,不是二两,就是一两,再少也是五钱,分外还有布匹鞋面、针头线脑之类。除非没有便人才罢,如有便人,再没有一遭空过。好年成时候,小米、菉豆每石不过五六钱银,寄得五钱银子,也就可以买米一石,就有好几时吃去。源源相接,得晁夫人这个救星,年来不致饥寒。晁夫人回家,与陈师娘朝夕相处,早晚送柴送米,更是不消提起。

晁梁长了六岁,要延师训蒙。晁夫人重那陈先生方正孤介,又高年老成,决意请他教习晁梁。收拾了家中书舍,连陈师娘俱一处同居。也不曾讲论束脩,晁夫人没有不从厚之理。

原来陈先生有一男一女,那儿子已长成四十多岁,百伶百俐,无所无知,“子曰”、“诗云”亦颇通晓。更有人所难及的一般好处,是教训父母。倒也不肯姑息,把爹娘推两个跟斗,时常打几下子,遇衣夺衣,遇食夺食。后又生了儿子,渐渐长大做了帮手,越发苦的老两口子没有个地缝可钻。陈先生年渐高大,那有精神气力合他抵斗?只得要寻思退步避他的凶锋。问晁夫人要了几两银子,在酆都县枉死城东买了一间松木盖的板屋,移到那坡里居住,省了这儿子的作践。

陈先生的女儿嫁的是个兵房书手,家中过活亦是浓济而已。虽料得其兄不能养母,也为母亲身边也还有趱下的几两银子,晁夫人与做的几件衣裳,用不尽的几石粮食,可以养他的馀年。谁想这陈师娘的公子比他妹子更是聪明,看得事透,认的钱真,说道:“妇人‘有夫从夫,无夫从子’。放着我如此顶天立地的长男,那里用你嫁出的女儿养活!”叫了几个人,挑的管挑,运的管运,也不曾雇顶肩舆,也没有叫个驴子,把个年老的娘跟了他走到家内,致的晁夫人甚是不忍。

到了儿子家中,那儿子的忤逆固也不忍详细剖说,却也没有这许多闲气说他。妈妈子吃不尽自己挣的粮食,穿不了自己挣的衣裳,那媳妇、孙子你一言,我一语,循环无端 [循环无端——这里是无休无止的意思。] 骂道:“老狗!老私窠!我只道你做了千年调 [做了千年调——等于说做好了一生生活的安排。] ,永世用不着儿孙,挣的衣裳裹在自己身上,挣得银钱扁在自己腰里,挣的粮米饱了自己脊皮 [脊皮——指肚皮。] !为女婿那大肌巴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的闺女自在,多馀的都贴了女婿!如今却因甚底又寻到儿子家来,三茶六饭叫人供养?吃了自在茶饭,牛眼似的睁着两个大屄窟垅,推说看不见,针也不肯拿拿!有这闲饭,拿来喂了个狗,也替人看看家,养活这废物待怎么!”把个陈师娘一气一个昏。

陈师娘带去的几件衣裳、几石粮食,都被这孝子顺孙拿去准酒钱、充赌债。晓的陈师娘还有几两银子带在身边,儿子合媳妇同谋,等夜间母亲睡熟,从裤腰里掏摸。陈师娘醒来,持住不与,儿子把陈师娘按在床上,媳妇打劫。陈师娘叫唤,轰动了孙子,跑进房来三个抢夺,压在陈师娘身上,差一些儿不曾压死,气的陈师娘哭老公也没这般痛。

看官试想,一个老婆婆,有衣有物的时节还要打骂凌辱,如今弄得精打光的,岂还有好气相待不成?晁夫人倒也时常着人看望,时常馈送东西。儿孙媳妇每每拿出那抢夺银子的手叚,凭你送一千一万,也到不得那陈师娘跟前。

一日冬至,晁夫人叫人送了一大盒馄饨与陈师娘吃,看见陈师娘穿着一件破青布夹袄,一条破碎蓝布单裤,蹲在北墙根下向暖。看见是晁家的人,一头钻在房内。媳妇腾了盒子,致意了来人回去。媳妇等得汉子回来,烧滚了锅,将馄饨煮熟,母子夫妻,你一碗,我一碗,吃了个痛饱,捞了半碗破肚的面皮给陈师娘吃。陈师娘不吃肚饥,待吃气闷,一边往口里吃,一边痛哭。

晁家的管家将陈师娘的形状对晁夫人说知。晁夫人待信不信,差人先去说知,要接陈师娘到家久住几日。差人前去,恰值儿子媳妇都不在家。陈师娘对着晁家的人告诉个备细,说:“我这衣不蔽体,一分似人,七分似鬼,怎生去得?”家人到家,一一回话。

晁夫人伤感了一会,叫家人媳妇拿了晁夫人自己的一件青棉袄,一件褐子夹袄,一条蓝绫裙,一双本色绒膝裤,一个首帕,一顶两人轿子,分付家人媳妇:“到了那里,别要管他儿子合媳妇阻挠,用强的妆扮了他来。”家人媳妇依命而行。

果然他的媳妇说道:“这等身命,怎好往高门大户去得?家里放着现成棉花布匹,我又不得闲,他又眼花没本事做。待等几日,等我与他札括上衣裳再去不迟。”家人媳妇道:“再等几日,待你札刮上衣裳,陈奶奶已是冻死,就去不成了。”家人媳妇不由他说,替他拢了拢头,勒上首帕,穿上膝裤,掏了把火烤了烤绵袄与他换上,穿上裙,簇拥着往外上轿。陈师娘道:“待我收拾了这件破夹袄,回来好穿。再弄的没了,这只是光着脊梁哩!”家人媳妇道:“拿着,给我奶奶做铺衬 [做铺衬——用糨糊将多层碎布粘合成大片,叫做“壳(山东方言音quē)子”,即做布鞋的基本材料。做铺衬,意思是留作打制壳子的材料来用。铺衬,山东方言,碎布条、破布片的统称。] 去,叫俺奶奶赔陈奶奶个新袄。”家人媳妇卷了卷,夹着就走,媳妇劈手就夺。家人媳妇也没叫他夺去 [夺去——同本作“套去”。“奪”与“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夹着来了。

陈师娘进门,见了晁夫人,就是那受苦的闺女从婆婆家来,见了亲娘,哭的也没有这们痛。晁夫人慌忙让到热炕上,盖上被子坐着。春莺、晁梁媳妇姜氏、晁梁、小全哥都来拜见。晁夫人也没叫陈师娘下炕来回礼。陈师娘炕上打个问讯,说:“不当家!”说话吃饭,甚是喜欢。

晁夫人因里间是晁梁的卧房,不便合陈师娘同房住宿,收拾了一坐小北房 [小北房——山东方言,位于正房两头的北偏房,也叫“小北屋”。] ,里间里糊得甚是洁净,磨砖插火炕儿,摆设的桌椅面盆、火笼梳匣、毡条铺盖、脚布手巾,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又拨了一个年小干净丫头,日里伺候,夜间暖脚。次日上身加了棉衣,下边做了棉裤。与晁夫人姑媳虽则睡不同床,却是食则共器。

住到十二月二十以后,陈师娘要辞回家去,说:“年近岁除,怎好只管打搅?无妨过了节再来也可。”晁夫人道:“陈师娘,你莫怪我小看,你那儿孙媳妇也是看得见的。我再接的你迟了,今年九里 [九里——自冬至日算起,每九天为“一九”,历八十一天,至“九九”而止。这里说的九里,指冬至后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段时间。] 这们冷天,只怕你老人家就是寿长也活不成。你往后把那家去的话高高的收起,再别要提。你住的这三间房,就是你的叶落归根的去处。有我一日,咱老妯娌两个做伴说话儿。我年纪大起你,跑在你头里,我的儿是你的徒弟。你那昝,他先生怎么教他来?养活了孤苦师娘,没的算过当么?况且你那徒弟合你那徒弟媳妇,一个孝,一个贤,我做的事,他两口儿不肯违悖我的。但只既是一锅吃饭,天长地久,伏事不周,有甚差错,师娘别要一般见识,谅谅就过去了。”

陈师娘听罢,没说别的,只说:“受的恩重,来生怕报不了!”从此陈师娘在晁夫人家住,成了家业 [成了家业——这里是视同自己家里,当成了安身立命的地方的意思。] 。晁梁夫妇相待都甚是成礼,春夏即备单夹之衣,秋冬即制棉絮之袄,没有丝毫缺略。陈师娘的女儿并儿子、孙子、媳妇都络绎往来看望,一来要遮饰自己的不孝,二来也图晁夫人的款待。

如此者日月如梭,不觉过了七个寒暑。晁夫人弃世升天,陈师娘失了老伴。虽也凄凉,却晁梁夫妇一一遵母所行,不敢怠慢。大凡奴仆待人,都看主人的意旨,主人没有轻贱人客的心,家人便不敢萌慢怠之意。所以上下都像晁夫人在世一般。

晁梁遵母遗命,五七出殡,与父亲合葬。出过殡,晁梁即在坟上起盖了小小三间草屋,在那里与爹娘庐墓 [庐墓——父母死后,在墓旁搭盖小屋居住,守护坟墓三年,叫做“庐墓”。] 。媳妇姜氏合二奶奶春莺也出在坟上庄屋里居住,以为与晁夫人坟墓相近之意,好朝夕在坟头烧香供饭。留陈师娘在城居住,拨下仆妇养娘,嘱付他用心伺候。

六月初二日是陈师娘生日,姜氏同春莺进城与他拜寿。原来陈师娘从三年前右边手脚不能动履,梳头洗脸,都是倩人。晁夫人在日及姜氏在城,都是叫人与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服时常浆洗,身上时常澡浴。老人心性渐渐的没了正经,饮食不知饥饱,都是别人与他撙节 [撙节——山东方言,节省下来留待后用的意思。这里指缩减。] 。自从姜氏居庄,伺候的人虽然不敢欺心侮慢,只是欠了体贴,老人家自己不发意梳梳头,旁人便也不强他;自己不发意洗洗脸,旁人便也不撺掇。上下衣裳也不说与他浆洗替换,床铺也不说与他拿拿蚤虱,饮食也绝不知撙节他,凭他尽力吃在肚里。众人倒也记的初二是他寿辰,蒸的点心,做的肴品,算记大家享用,不料姜氏合春莺进城。

及至二人到家,进入陈师娘住房门内,地下的灰尘满寸,粪土不除,两人的白鞋即时染的焌黑。看那陈师娘几根白发蓬得满头,脸上汗出如泥 [汗出如泥——同本作“汗出加泥”。“如”与“加”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泥上又汗,弄成黑猫乌嘴 [黑猫乌嘴——山东方言,形容脸上嘴边带着污垢灰尘的样子。] 。穿着汗塌 [塌——“溻”的借字,汗湿。] 透的衫裤,青夏布上雪白的铺着一层虮虱。床上龌离龌龊,差不多些像了狗窝。姜氏着恼,把那伺候的人着实骂了一顿,从新督了人扫地铺床,又与陈师娘梳头净面,上下彻底换了衣裳。叫人倒了马桶,房中点了几枝安息香,明间里又熏了些芸香、苍术,然后与陈师娘拜了寿,陪着用了酒饭。要辞回坟头庄上,又说伺候的人不知好歹,要接陈师娘同到庄上,便于照管,叫人预先收拾。回去合晁梁说知,叫人扫括了卧室,差了佃户进城,抬轿迎接陈师娘出庄,依旧得所。

光阴迅速,不觉将到三年。胡无翳一为晁夫人三年周忌,特来烧纸;二为梁片云临终言语,说叫把他的肉身丘 [丘——人死后因无葬地或其他原因而暂不下葬,将尸棺用砖块、土坯等垒成馒头状的地上坟,这种安厝死者的方式称为“丘”或“丘起来”。] 在寺后的园内,等他的后身自己回来入土。如今晁梁明白是梁片云的托化,原为报晁夫人的恩德转生为子,今为晁夫人养生送死,三年服孝已完,又有了壮子,奉祀已不乏人,尚不急早回头,重修正果,同上西天,尚自沉沦欲海,贪恋火坑,万一迷了本来,怎生是好?且要晁梁住持本寺,自家年纪虽高,精力未衰,仍要云游天下名山,亲观胜景。为此数事,所以专到山东武城县内,先在真空寺旧居卓了锡 [卓了锡——僧人居停称为“卓锡”。卓,竖立不动。锡,僧人所持的锡杖。] 。闻得住持说晁梁自从母亲出丧之日,就在那里庐墓,至今不曾进城,胡无翳仍到他门上,果然冷落凄凉,不可名状。唤了个小厮,叫他引到庐墓的所在。晁梁二人相见,不觉悲喜交驰。设斋款待,不必絮烦。

晁梁要送他到本庄弥陀庵宿歇,胡无翳坚辞不去,要与晁梁同在那庐墓房内宿歇,可以朝夕谈心。于是胡无翳将那梁片云的往事细细开陈,将那生死轮回从头拨转。最动人处,说晁夫人身居天府,“你若肯出家修行,同在天堂,仍是母子。”只这几言,说得晁梁心花顿开,一点灵机晔晔透露。胡无翳说得已往之事,晁梁俱能一一记忆,真似经历过的一般。只因陈师娘在堂,遵奉母命尚未全得始终,又不曾与兄晁源立得后嗣,坟上墓表诰命、华表碑碣尚未竖立,请宽限以待,只是不敢爽信。

过了半月,三月十五日,晁夫人三年忌辰。在坟上搭棚厂,请僧建脱服道场,也集了无数的亲友,都来劝晁梁从吉。晁梁遵国制,不敢矫情,醮事完毕,换了淡素的衣裳,坟上哭了个发昏致命,然后内外至亲,各自劝了晁梁合姜氏进城。陈师娘依旧同到家内。晁梁挨门谢客,忙劫劫唤了石匠,完那坟上的工程。

却说陈师娘年纪八十一岁,渐渐老病生来,将次不起。当日晁梁做书房的所在通着东街,晁梁叫人开出门去,要与陈师娘停柩举丧。陈师娘沉重,预先唤了他的子女诸人,都来看守。断气之后,妆老的衣裳、附身的棺椁、陈家一户人等的孝衣、灵前的孝帏孝帐,都是晁夫人在生之时备办得十分完全 [完全——同本作“全完”。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盛在一个棂子卷厢之内,安置楼上。姜氏叫人抬将下来,众人照分披挂。他那儿子孙子合那贤良媳妇,恰像晁家当得这般一样。只有他的女儿,且不哭他的母亲,只是哭晁夫人不止。

放了一七,晁家的亲朋眷属都为晁家体面,集了人山人海的都来送丧。葬完了,晁梁仍把这儿孙妇女让回家中,将陈师娘平日存下的衣裳、用过的铺盖,都尽数叫他们分去。一个子,一个孙,一个媳妇,一个闺女,四个人面,倒有八个狗心,各人都爱便宜,算记要抢上分。不曾打开厢柜,四个人轰然扑在上面,你打我夺,你骂我争,采扭结成一块,声震四邻。

晁梁道:“脱不了是你至亲四口,又无外人相争,何用如此?你们尽数取将出来,从公配成四分,或是议定,或是拈阄,岂不免了争竞?”陈师娘的儿子说:“子承父业。父母的物件,别人不应分去,一丝一缕,都该我一人独得。”那孙子说:“祖父的产业传与儿孙,有儿就有孙子。奶奶生前,你不认得他姓张姓李,你糠窝窝 [糠窝窝——用碾小米碾下的细糠掺了别的东西蒸成的窝窝头,一种穷人吃的极粗粝的食物。] 也没给他个吃。他死后,你有甚么脸分他的衣裳?我休说往年我来这里看奶奶,那一遭是空着手来?年时我也使三个钱,买了个西瓜孝顺奶奶;年下又使了两个钱,买了两个柿子。你从来有个钱到奶奶口里不曾?”陈师娘的女儿又说:“您们好不识羞!娘的几件衣裳,是你那一个做给他的呀?脱不过是晁大娘,是晁二哥、晁二嫂做的,你们有甚么嘴脸分得去!我出嫁的女儿,无拘无束,其实应该都给了我去。”

晁梁道:“师姐这话也说不通。还是依我的,均匀四分,拈阄为妥。”师姐道:“这四分就不公道。他亏了就只一个老婆一个儿,打哩有十个老婆十个儿,匀成二十分罢?就不都给我,也只该配成两分。从来说‘父母的家当,儿一分,女一分’的。依公道,我合俺哥平分,嫂子合侄儿在俺哥的分里劈 [劈——分剖,将一份破成几份叫做“劈”。] 给他。”那媳妇道:“这话熏人,我只当狗臭屁!‘嫁出的女,泼在地里的水。’你分我的家当?你打听打听,有个李洪一嫂 [李洪一嫂——南戏《白兔记》中人物,李洪一的妻子,李三娘的嫂子,在剧中百般虐待自己的小姑李三娘。] 没有!你赶的我极了,只怕我贤惠不将去,我拿出李洪一嫂的手段来!”那小姑儿说:“我没听见有甚么李洪一嫂,我倒只听见有个‘刘二舅来吃辣面’是有的!”你一言,我一语,争竞不了。那侄儿又照着他姑娘心口里拾头,四个人扭成一块,打的披头散发。

晁梁道:“呀,呀!好没要紧!我倒是取好,倒要叫我人命干连的!脱不了师娘也没穿甚么来,人所共知的。这几件破衣拉裳 [破衣拉裳——破旧衣裳。拉,“烂”的音变。] ,都别要分,我叫人抬到师娘坟上,烧化给师娘去。”叫人:“盖上柜,还抬上楼去。列位请行。要打要骂的,请到别处打骂去。我从来没经着 [经着——遇到;碰上。] 这们等的,我害怕!”那师哥道:“俺娘的衣裳,你做主不分,烧了罢?”晁梁道:“我做的衣服,我就做的主。”那师嫂道:“你做的衣裳?没的俺婆婆是光着屁股露着奶头来的?我计的往你家来时,衣裳穿不了,青表蓝里梭布夹袄,蓝梭布裤,接去的媳妇子还夹拉着 [夹拉着——山东方言,放在腋窝处,用胳膊夹着。] 来了。这浑深不是你晁家做的,你也做主烧了罢?俺婆婆在你家这们些年,替你家做老婆子支使,煮饭浆衣裳,缝联纳鞋底,你也给个工钱儿么?”晁梁道:“我也不合你说。惹出你这话来了,还合你说甚么话?我叫人把这几件子衣服抬到陈师哥家,凭你们怎么分去,这可与我不相干了!”那陈师姐自己跑到县里兵房内叫了汉子,在晁家大门上等着,同到陈师哥家分衣裳不题。

那陈师嫂变了脸,要向日夹来的那个破袄,又要陈师娘穿来的那个破蓝平机单裤。晁梁察问,说:“当日实有这件破袄,是媳妇子赌气夹了来家。合陈师娘换下的一条破裤,都拆破做铺衬 [做铺衬——同本作“做補衬”。“铺”与“補”盖因形近而讹,据上文校改。] 使了。”那师嫂甚么肯罢?放刁撒泼,别着晁梁足足的赔了他一千老黄边,才走散了。出门跟着那柜衣裳,抬到陈家,也还争夺打闹。因妹夫是县里的兵房,平日又是不肯让人的善物,又有邻舍家旁边讲议,胡乱着不知怎样的分了。这般不义之物,况又不多,能得济人甚事?不多两日,穿的穿,当的当,仍是精空。

那儿子平素与一班扛夫赌博。嬴了,按着葫芦抠子,问那扛夫照数的要钱;如输了时,将那随身带的猪皮样粗、象皮样黑、狗脏样臭那个丑屁股准帐。后来收了头发,出了胡须,那扛夫不要了屁股,也只要见钱。一时间没处弄钱还他,想得母亲曾向晁梁赖得有钱一千,待要好好的问他母亲要用,料得母亲断是不肯;待要算计偷盗,又不知那钱安放何处。且住着三间房屋,母亲又时刻不肯离他的卧房,无从下手;就是着了手偷得来用,定然晓得是他。知道母亲的心性,见了钱就合命一般的要紧,良心也不顾,天理也不怕,这等白赖来的钱,岂是叫他偷去就肯罢了的?

左思右想,料得他的钱定是放在枕下,或是放在床里褥底。心生一个巧计,说那皮狐 [皮狐——山东方言,狐狸的俗称。] 常是盗人家的钱物,人不敢言喘,不免妆了一个皮狐,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头昏脑闷,脚困手酸,却向他床上搜简铜钱。又想那皮狐上去押人的时节,定是先把尾巴在人脸上一扫,觉有冰冷的嘴在人嘴上一侵,又说皮狐身上甚是骚气 [骚气——山东方言,骚味熏人;有骚味儿。] ,他却预先寻下一个狐尾,又把身上衣服使那几日前的陈尿浸透,晒干了穿在身上。他的母亲久已不合老公同睡,每日都是独寝。他却黑暗里伏在他母亲床下,等他母亲上床睡倒,将已睡着,他却悄悄的摸将出来,先把那狐尾在他娘的脸上一扫。他娘在梦中,已是打了个寒噤。趴在身上,四脚向上着力使气,压得他母亲气也不能出转;又把自己的嘴冻冷如冰,向他母亲嘴上布了收气。他母亲果然昏沉,不能动弹。却使两只手在那床里床头四下捞摸,绝没一些影响。他母亲又在睡梦中着实挣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只得跳下床来 [跳下床来——同本作“挑下床来”,据文意酌改。] ,跷蹄蹑脚往自己铺上去了。

他母亲方才挣醒,隔壁叫他醒来,他故意假妆睡熟。知道他母亲必定说那被狐押昧 [押昧——即“魇昧”,施用法术使人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的事,醒来说道:“亏不尽得娘叫我醒来,被皮狐 [皮狐——同本作“狐皮”。二字倒文,据上下文校改。] 压得好苦!因娘叫得紧,才跳下走了。上床来,觉有冷物在脸上一扫,又把冰冷的嘴亲在我的嘴上收气。”他娘道:“这不古怪?我也是这等被他压了,所以叫你。我还觉的在我床上遥地里掏摸。咱这房子当时干净 [干净——这里是没有邪物作祟的意思。] ,怎么忽然有这个东西?我想这还不是甚么成气的狐仙,这也还是个贼皮狐,是知道我有千钱,待要偷我的。不想我那钱白日黑夜缠在我那腰里,掏摸不着。只说在你身边,故此又去押你。”儿子说:“真是如此!亏了不曾被他偷去,今夜务要仔细。”

晚间临睡,那儿子依旧妆了皮狐,又使尾巴扫脸,冷嘴侵唇,压在身上。伸进手去在被里乱摸,摸得那钱在他母亲腰里围着。钱绳又壮,极力拉扯不断,不能上去,又不能褪将下来。正无可奈何,他母亲还道是当真的皮狐,使气力叫儿子起来相救。啕干了喉咙,那得答应?想起床头有剪刀一把,拿在手中,尽气力一戳 [一戳——同本作“一戮”。“戳”与“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下同。] ,只听的“哎哟”了一声,在床上跌了一阵就不动了。摸了一把,满手血腥。赤着身起来,吹火点灯,照见那是甚么皮狐?却是他亲生公子。剪刀不当不正,刚刚的戳在气嗓 [气嗓——山东方言,也叫“气嗓头”,即咽喉。] 之中,流了一床鲜血,四肢挺在床中。慌了手脚,守到天明,寻了老公回家,说此缘故。夫妻彼此埋怨了一场,使那一千钱,用了四百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装在里面,扛抬埋葬,把一千钱搅缠得一文不剩,搭上了一个大儿。这真是:

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说天爷没有眼?能为人间报不平。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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