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

[经司——明代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之下皆设经历司,故经历亦可称“经司”。]

纱帽笼头,假妆乔,几多蹶劣 [蹶劣——山东方言,由躺、坐的状态疾起时手脚用力的动作。这里指作势的样子。] 。总豪门,强宗贵族,受他别掣。笑人绕指软如绵,自夸劲节坚如铁。又谁料、惯呈身变化,真两截。膝多绵,性少血;气难伸,腰易折。在绣阁香闺,令人羞绝。风流吃苦自家知,打牙偷咽喉咙咽 [“打牙”句——“打”字同本空白,据连图本补。“偷咽”之“咽”为简化汉字,本作“嚥”,音yàn。“喉咙咽”之“咽”,音yè,哽咽。] 。看这班、惧内大将军,无所别。

——右调《满江红》

却说童寄姐自从跟了狄希陈往四川任上,当初在家,他的母亲童奶奶虽不是甚么名门大族的女妇,他却性地明白,心不糊涂,凡是寄姐有骜悍不驯的时节,再三的说他,说他不改,他常呵叱,所以寄姐也还有些忌惮。后离了他的母亲,坐在船上,一则无人管束,得以逞其骄性;二则与狄希陈朝夕坐在船上,相厮相守,易于言差语错,动辄将狄希陈打骂;三则自从为那衣裳珠玉 [为那衣裳珠玉——同本作“为郡衣裳珠玉”。“那”与“郡”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事合了气,狄希陈慌了手脚,递了降书降表,越发放了胆;四则日逐与那权奶奶、戴奶奶相处——京师女人那不贤惠、降老公、好吃嘴、怕做活,一千一万,倒像一个娘肚里养的——越发看了不好的样式。且是因有前生夙仇,今生报复,于是待那狄希陈倒也不像是个夫主,恰像似后娶的不贤良继母待那前窝里不调贴 [不调贴——山东方言,不驯顺;不听话。] 的子女一般。一个男子汉的脸弹,做了他阁巴掌的架子,些微小事就是两三巴掌搧将过去。忘八乌龟,做了和尚尼姑掐素珠念阿弥陀佛的相似。家人媳妇 [家人媳妇——同本作“家人息妇”,今酌改。] 的不是,脱不过也要把狄希陈株连在内;寻衅丫头,说不得也把狄希陈波及其中。

在船上整整坐了四个半月,除非寄姐与权、戴二奶奶会酒,或是狄希陈合郭总兵、周相公白话,这便是狄希陈松快受用的时节。除了这个机会,无往不是遭磨受难之时。就是行个房事,你也拿不住 [拿不住——猜不准;揣不透。] 他的性子。他的龙性无常,他一时喜快,你慢了些,他说你已而不当 [已而不当——后文也作“倚儿不当”。不在意,漫不经心。] ,慢条思理的;他一时喜慢,他又说你使性棒气,没好没歹 [没好没歹——山东方言,说话、做事没有分寸,等于说没轻没重。] 的。他一时兴到,你失了奉承,说你有心刁难;他一时兴败,你不即时收兵,又说你故意琐碎。往往的半夜三更,不是揭了被罚狄希陈赤身受冻,就是使那三寸金莲一连几跢跢下床来,不许上床同睡。常常的把狄希陈弄成外感,九味羌活汤、参苏饮、麻黄发汗散,如常修合了不断。

薛素姐固是个闫王,这童寄姐也就是个罗刹。幸得狄希陈渐渐的有了救星,离成都不远,只有了三站之地,央了便人 [央了便人——同本作“夬了便人”。“央”与“夬”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传了信与本衙衙役。这成都是四川省会之地,财赋富足之乡,虽是个首领衙门,却有几分齐整,来了十二名皂隶、四个书办、四个门子、八名轿夫,一副执事、一顶明轿,齐齐的接到江边。望见狄希陈座船将到,各役一字排开,跪在岸上,递了手本。船上家人张朴茂分付起去,岸上人役齐声答应。狄希陈在船上甚是得意。郭总兵也不免叹道:“‘得志犬猫强似虎,失时鸾凤不如鸡’,我虽是个挂印总兵,这一时不见有甚么八面威风,且不如个府经历如此轩昂哩!”人役另坐了小船,跟在大船后面,直到成都城外。狄希陈与周相公商议,择了二月初二日卯时到任,家眷仍在船上住歇。

初一日,狄希陈自己进城宿庙。到任以后,着人迎接家眷入衙,差人与郭总兵另寻公馆。初二日,狄希陈到过了任,向成都县借了人夫马匹搬接家眷,又迎接郭总兵合家眷属到了公馆。风俗淳厚的地方,乡宦士民都不妄自尊大,一般都来拜贺,送贽见,送贺礼,倒比那冷淡州县更自不同。送的那油盐酱醋、米面柴薪、鸡鱼鹅鸭、鲜菜果品、猪羊牛鹿堆满衙舍,胀满了寄姐的眼睛,压倒了寄姐的口面。狄希陈又参见上司,回拜客人,不得常在衙里合他厮守,所以衙内这几日倒也安静。

过了十朝半月,狄希陈公事已完。一个新到任的首领,堂官还不晓得本事如何,又没有甚么状子批来审问,未免多得空闲在家。寄姐从此又常常的炒闹,潵泼生冤,打家伙,砸矼 [矼——“缸”的俗字。] 盆,嚷成一片,习以为常。住的衙舍与那刑厅紧紧隔壁,彼此放个屁,大家都是听见的。亏不尽那个刑厅姓吴,名以义,进士出身,与相主事同门同年,又是同省各府的乡里。狄希陈来时,相主事写了恳恳切切的书,说他姑娘止有一子,系至亲的表兄,央托吴推官加意培植。狄希陈到任参见,吴推官见了书甚是亲热,后堂待茶,自称小弟,称狄希陈为仁兄。狄希陈辞让,吴推官道:“相年兄的至亲,便是兄弟。”极其殷勤。

再说凡事叫人青目抬举的,毕竟有几分身分叫人青目得起,抬举得来,方可青目看他,使手扶他。若是一堆臭屎阿在那里,乍然看见,掩了鼻子放开脚飞跑还怕看在眼内污了眼睛,谁还肯去青目?若是一只死狗,你恨命的扶他上墙,那死狗的前腿定是巴不住,后腿定是上不来,你就有扛鼎拔山的气力,断抬举不起那稀烂的东西。

这狄希陈虽是有了相主事这般气势的书托了刑厛 [厛——“厅”的俗字。] ,要他另眼看待,却有何难?怎禁得有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小老婆,在那刑厅的卧榻之旁,无明无夜昏 [昏——“挥”的音变。摔;扔。] 盆打酱,打骂不休。不要说刑厅是上司,经历是属官,就是在你爹娘隔壁,你这样肆无忌惮,也定是要责罚的了。就是有这样一个邻家,不住的打骂,也定是住不安稳,不是叫你避他,定是他情愿避你,也受不得日夜的咭聒。看了同年的体面,饶了你重处,开你个“不谨”,打发你个“冠带闲住”,难道这是屈你不成?

谁知狄希陈官星有分,另有生成造化。这刑厅的家教,就是经历的闺门。少年中了甲科,声誉货利 [声誉货利——同本作“声與货利”,据文意酌改。] ,看得是不求而至的东西,单单只重的是色,也不看看自己有上唇没下唇,就要吹箫。家里放着一个生菩萨般标致、虎狼般恶毒的一个大奶奶,只因离了他的跟前,躲在京中观政,忘记了利害,不顾了法度,只图了眼下娶了二位小妈妈。虽说是“二雄不并栖”,谁知这二雌也是并栖不得的东西。御河桥寻的下处,前后娶了这两个进门,先娶的起名“荷叶”,后娶的起名“南瓜”。

娶南瓜的二日,吴推官合南瓜尚睡觉不曾走起,荷叶雄纠纠 走进房内,拾起吴推官的一只趿脚鞋来,揭去棉被,先在吴推官光屁股上两下;南瓜穿衣不及,也在光屁股上两下。口里骂道:“杂情的忘八!没廉耻的蹄子小妇!知道个羞儿么?日头照着窗户,还搂着脖子鳔着腿的睡觉!老娘眼里着不下沙子的人,我这个容不的!”嚷骂个不住。

南瓜是新来晚到,不知深浅,干教他打了两下,不该叫人看的所在都叫他看了个分明,含忍了不敢言语。这吴推官若是个有勾当的男子,扭起鼻子,竖起须眉,拿出那做主人公的纲纪,使出那进士的势力声罪致讨,重则赶逐,轻则责罚,岂不是教妇初来,杀缚他的悍性?谁知一些也不能,凭他打,任他骂,屁也挤放不出一个,雌了一口白牙茬骨只笑。

后来南瓜渐渐的熟滑,又看了荷叶的好样,嘴里也就会必溜必辣 [必溜必辣——象声词,义同“噼里啪啦”,不依不饶,连珠般说话的样子。] ,骂骂括括 [骂骂括括——骂骂咧咧。] 的起来。吴推官合荷叶睡觉,南瓜便去掀被子打屁股,骂忘八淫妇;吴推官合南瓜睡觉,这荷叶是不消提起,照例施行。镇日争锋打闹,搅乱得家宅不安,四邻叫苦。吴推官无可奈何,只得分了班,每人五日。分班之后,仍旧你争我斗,又说:“你的五日都是实受,我的五日多有空闲。偏心的,该长碗大的疔疮;不公道的,该长斗大的瘤子;偏吃了东西的,烂吊了产门!”依然整日鬼炒。

吴推官没有法,只得另打了宽炕,另做了阔被,三人一头同睡。吴推官将身朝里,外边的不是手臂,就是大腿,多是两三下,少是一两下,扭的生疼。将身一硲碌番转朝外,那里边的从头上拔下簪子,不管脊梁,不论肩膀,就是几锥。弄得个吴推官不敢朝里,不敢朝外,终夜仰面朝天,或是覆身向地。有时荷叶趴在身上,南瓜就往下拉;有时南瓜趴在身上,荷叶就往下扯。整夜就像炼魔演猢狲相似,弄得眼也不合,这也算是极苦。谁知这吴推官以为至乐,每每对了同年亲友,自相夸诩不已。

观政已毕,授了四川成都府推官。家乡是其便道,雇了座船,带了荷叶、南瓜、一干丫鬟仆妇,先到家乡祭祖辞坟,并迎接大奶奶赴任。船到家乡,上岸进宅,荷叶、南瓜也还没敢当先出头,穿着青素衣服,混在家人媳妇队内,一同站立。吴推官与大奶奶相见行礼。吴推官道:“向在京中,干了一件斗胆得罪的勾当,在奶奶上请过罪,方敢明说。”大奶奶道:“你且先说明了,再请罪不迟。万一得的罪大,不是可以赔礼销缴得的,赔过礼就不便了。”吴推官道:“也是人间的常事,没有甚么大得罪,容赔过礼再说,谅得奶奶定是不计较的。”

吴推官跪下就磕下头去,大奶奶将身躲过,说道:“你既不说,我也不合你行礼。”吴推官磕头起来,说道:“因念奶奶身边没人伏侍,年小丫头又不中用,空叫奶奶淘气。京中寻了两个老婆,专为伺候奶奶。但没曾讨了奶奶的明示,这是得罪。”一面叫过两人来在奶奶上磕头。指着荷叶道:“这是先寻的,名字就叫荷叶 [就叫荷叶——同本作“叫就荷叶”,“叫就”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下文“就叫南瓜”同此。] 。”指着南瓜道:“这是后寻的,名字就叫南瓜。”大奶奶也没大老实看 [没大老实看——没怎么仔细端详。] ,将眼瞟了一瞟,说道:“极好!极该做!名字又起的极好!荷叶、南瓜,都是会长大叶的!”大奶奶当时沉下脸来,就不受用。

一面家人媳妇、丫头过来磕头。大奶奶道:“这都是奴才的奴才,替我磕甚么头!都往厨房里去!丫头伏我的丫头管,媳妇子伏我的媳妇子管,不许合我的丫头媳妇子同起同坐!”分付完,也没陪吴推官坐,抽身进房里去了。

荷叶、南瓜站在墙跟底下,又不敢进,又不敢退,又不知是恼,又不知是怕,两个脸弹子黄一造,白一造。吴推官也没颜落色。走进房去,大奶奶也不言语,也不秋采。雌着 [雌着——在斗气的氛围中赔着笑脸的样子。] 说话,大奶奶也不答应。只得走了出来,悄悄的叫了个旧家人媳妇,分付道:“你可请问奶奶,把这两个发放在那里存站。只管这里搠着 [搠着——戳着;竖着;站着。] 也不是事。”媳妇要奉承家主公,走进房内问道:“新来的他两个,奶奶分付叫他在那里?还倚着墙站着哩。”大奶奶道:“扯淡的奴才!他京里大铺大量 [大铺大量——形容舒服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 的也坐够了,站会子,累杀你了?叫他往佛堂里去供养着!再不,叫他进神主龛去受香火!”媳妇子道:“爷既做了这事,‘生米成了熟饭’的勾当,奶奶,你不抬抬手,可怎么样的?”大奶奶道:“我一心 [一心——等于说“一肚子”。] 火哩,听不上屄声!夹着臭屄走!”媳妇子望着吴推官摆了摆手,竟往厨房去了。

吴推官正是无可奈何的时节,家人传进说:“老爷到了,在前厅坐着哩。”这老爷原来是大奶奶的父亲,是个教官乡宦,年有六十馀岁,素称盛德长者,姓傅,名善化,号劝斋。吴推官听说丈人来望,甚是喜欢,一面走进房内,合大奶奶道:“爹在外面,你可分付厨下备饭留坐。”大奶奶将头一别,也不做声。出来又分付厨房,一面出外迎接,相见行礼,叙了寒温,道了喜庆。吴推官将京中娶妾委婉对丈人说了,又说:“媳妇儿心中不喜,求丈人在面前劝他。”献过了茶,让到内宅叙话。荷叶、南瓜依旧在墙下站立,未敢动身。吴推官请大奶奶出来见他父亲,大奶奶回话说:“身上不快,改日相见。”

吴推官且让丈人坐下,说道:“小婿因没人伏侍令爱,京中寻了两个人来家。过来,与老爷磕头。”荷叶、南瓜齐齐走到当中,叩了四首。傅老爷立受还揖。两个依旧退立墙下。傅老爷道:“两个这不是站处,避到后边去。”这两个站了半日,得了老爷的赦书,还不快跑,更待何时?走到后边房内,坐了歇息。

老爷在外间里问道:“女婿大喜回家,闺女便有甚病不出相见?”大奶奶在房中应道:“女婿大喜回来,你不知女儿正坎上愁帽哩!”老爷道:“坎上甚么愁帽?若果有甚么该愁人的事,正该对我告讼,怎反不出来相见?”大奶奶方才走出来相见,说道:“刚才见爹的两个妖精,伸眉竖眼,我多大点勾当,张跟斗 [张跟斗——摔跤。张,山东方言,摔倒。] 打的出他两个手掌去么?怕寻一个还照不住我,一齐寻上两个!这不坎上愁帽子么?”

老爷道:“我道是别的甚么愁帽子来,原来为此!女婿既然做了官,你就是夫人。做夫人的体面,自是与穷秀才娘子不同。若不寻两个妾房中伺候,细微曲折,难道都好还指使你做不成?这是尊敬你的意思,你怎么倒不喜欢,倒说是坎上愁帽?你曾见做官的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只见做长夫人的安享荣华,免了自己劳顿,只有受用,不坎愁帽。女婿久出乍回,这等大喜,你因娶了妾,就是这等着恼,传扬出去,人就说你度量不大,容不得人。量小福亦小,做不得夫人。你听我好言,快快别要如此,好生看那两个人。你贤名从此大起,叫人说某人的媳妇、某人的闺女,如何容得妾,好生贤惠。替人做个榜样,岂不替为父母的增光?今因女婿娶妾,似这等生气着恼,一定还要家反宅乱。叫人传将出去,亮 [亮——“谅”的借字,估计;忖度。] 也没人牵我的头皮 [牵……头皮——吴方言,提名道姓地数落、议论。] 。外人一定说道:‘他母亲是谁?这般不贤良的人,岂有会生贤惠女儿的理?’”

大奶奶道:“娶妾也是常事,离家不远,先差个人合我说知,待我不许你娶,你再矫诏 [矫诏——假托诏令。山东方言指违背指令,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不迟。说也不合我说声,竟自成两三个家拉到家里来。眼里没人,不叫人生气么?”吴推官道:“我若没有不是,我刚才为甚么与你赔礼请罪?等爹行后,我再赔礼。”

说话中间,大奶奶渐渐消了怒气,同陪傅老爷用过酒饭。傅老爷辞回,又再三嘱付了一顿,方才送出回家。大奶奶分付叫人收拾后层房屋东西里间,与荷叶、南瓜居住。荷叶改名马缨,南瓜改名孔桧,不许穿绵,戴珠翠。吴推官在京中与两个做的衣服首饰,追出入库。轮流一递五日,厨房监灶,下班直宿。做下不是的,论罪过大小,决打不饶。制伏的这两个泼货,在京里那些生性不知收在那里去了,别说是争锋相嚷,连屁也不敢轻放一个。在家在船,及到了任上,好不安静。每人上宿五夜,许吴推官与他云雨一遭,其馀都在大奶奶床上。

这吴推官若是安分知足的人,这也尽叫是快活的了。他却乞儿不得火向,饭饱了便要弄起箸来,不依大奶奶的规矩,得空就要做贼。甚至大奶奶睡熟之中,悄悄的趴出被来,干那鼠窃狗偷的伎俩,屡次被大奶奶当场捉获。有罪责罚的时节,这吴推官大了胆替他说分上。大奶奶不听,便合大奶奶使性子,渐至出头护短,甚至从大奶奶手中抢夺棍棒。把个大奶奶一惹惹得恶发起来,行出连坐之法:凡是马缨、孔桧两个有一人犯法,连吴推官三人同坐,打则同打,骂则同骂,法在必行,不曾饶了一次。除了吴推官上堂审事,就是大奶奶衙里问刑,弄得个刑厅衙门成了七十五司 [七十五司——泰山神东岳大帝管辖的冥府职司。明清时全国各地的东岳庙中,冥府职司分别为七十司、七十二司、七十四司、七十五司、七十六司不等。] 一样,人号鬼哭,好不凄惨!

起先与那经历邻墙,还怕那经历衙中听见,虽也不因此收敛,心里还有些不安。及至狄希陈到了任,起初时节,寄姐怕刑厅计较,不敢十分作恶;大奶奶又怕狄经历家笑话,不肯十分逞凶。及至听来听去,一个是半斤 [半斤——同本作“半觔”,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个就是八两,上在天秤,平平的不差分来毫去,你也说不得我头秃,我也笑不得你眼瞎,真是同调一流雷的朋友。有时吴推官衙里受罪,狄希陈那边听了赞叹;有时狄希陈衙里挨打,吴推官听了心酸。有时推官、经历一同受苦,推官与经历的奶奶同时作恶,真是那狮吼之声山鸣谷应,你倡我随。

一日,十一月十五日,吴推官早起,要同太守各庙行香,大奶奶早起要神前参佛。夫妇梳洗已完,穿衣服已毕,那轮该上灶的孔桧,挠着个头,麻胡 [麻胡——山东方言,眼睑下垂,脸部肌肉僵硬,常用以形容人不高兴时的面部表情。这里指睡意惺忪,眼睛不能完全睁开的样子。] 着个脸,从后边跑出来。大奶奶道:“好奴才!我已梳洗完毕,日头半天大晌午的,你把头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脸像鬼一般!两个奴才齐与我顶着砖,天井里跪着!”

吴推官若是有识量见几的人,这一次不曾株连到你身上,你梳了头上堂,跟了行香,凭他在衙里怎生发落,岂不省了这一场的事?他却不揣,对了大奶奶说道:“马缨他老早的自己梳洗,又伺候我们梳洗完备。奶奶饶他起来,也分个勤惰。”大奶奶双眉倒竖,二目员睁,说道:“我说过的,一人有罪,三人连坐!今日为你待出去行香,不曾数到你身上,你到替别人说起话来!马缨这奴才,只管他自己起来梳洗,难道不该走到后面叫一声?若是做家主的平日有家教、有规矩,奴才岂不晓得今日是个望日,主人公要出去行香,主人婆要参神拜佛,且别挺着脚睡觉,早些起去?如今三个拧成一股,眼里没人,我可不论甚么行香不行香哩!”叫吴推官也进卧室里去跪下。吴推官不敢违拗,顺顺的走进房内,朝了眠床,登时做了个半截汉子。

太守堂上打了二点,登时发了三梆。差人雪片般来请,又禀说:“太爷合两厅都上在轿上,抬到仪门下等候多时。”一替一替的打得那梆子乱响。可怪那吴推官空有须眉,绝无胆气,大奶奶不曾分付甚么,焉敢起来?倒还是大奶奶晓些道理,发放道:“既是堂上同僚们都在轿上等候,便宜你,且放起来!”

吴推官跪得两腿麻木,猛然起来,心里又急着待要出去,只是怎么站立得起来?往前一抢,几乎不跌一交。待了老大一会,方才慌慌忙忙上轿,赶做一伙。见了三位同僚,虽把些言语遮饰,那一肚皮的冤屈闷气,两个眼睛不肯替他藏掩。人说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吴推官惧内行径久已闻知于人,况这些家人那一个是肯向主人,有严紧口嘴的?门子屡请不出,家人不由得说道:“惹了奶奶,见今罚他跪在房内,不曾发放起来,怎生出得去?”

这各人的门子听了这话,都悄悄的走在轿旁,尽对各人的本官说了。这各同僚们其实只扫自己门前雪,把灯台自己照燎,他们却瞒心昧己,不论自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指东瓜,说槐树,都用言语讥诮。激得那吴推官又羞又恼,勉强忍了气,行过了香,作别回了本厅。坐堂佥押,投文领文已完,待了成都县的知县的茶,送了出去,然后本府首领——经历、知事、照磨、简较、县丞、主簿、典史、驿丞、仓官、巡简,成都卫千百户、镇抚、僧纲、道纪、医学、阴阳,也集了四五十员文武官员,都来参见。

庭参已毕,吴推官强自排遣,说道:“我们都是个须眉男子,往往制于妇人。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将各官考察一番。不是考察官评,特考某人惧内,某人不惧内,以见惧与不惧的多寡。众官都北向中立,待我逐个点名。自己也不必明白供说,各人将出公道良心,不可瞒心昧己,假做好汉。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点到跟前,惧内的走往月台东站,不惧内的走往月台西站。本厅就是头一个惧内的人,先自就了立东向西的本位。”

一个个点到跟前,大约东边站立的十有八九,西边站立的十无一二。惟独点到 [点到——同本作“站到”,据文意酌改。] 狄希陈的名字,仓皇失措,走到东边不曾立定,又过西边;西边不曾立定,又走到台中朝北站下;行站不住。吴推官问道:“狄经历或是就东,或是就西。不西不东,茫无定位,却是何故?”狄希陈向前禀道:“老大人不曾分付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应在那一方站?”吴推官笑了一回,想道这也难处,“内中还有似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罢。”原来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陈一个。

只见临后一个光头和尚,戴着僧帽;一个道士,戴着纶巾,都穿着青绢员领,牛角黑带,木耳皂靴,齐上来禀道:“道人 [道人——此是僧、道自称,僧人也称“道人”。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犹未有僧称,通曰道人。”] 系僧纲道纪,没有妻室,望老爷免考。”吴推官道:“和尚道士虽然没有老婆,难道没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东边站去。”只见这两个僧道红了脸,低着头,都往东边站在各官之后。看那西边,只有单单两个官站在一处:一个是府学的教官,年已八十七岁,断了弦二十二年,鳏居未续;一个是仓官,北直隶人,路远不曾带有家眷。

吴推官道:“据此看将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阳消阴长的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适间本厅实因得罪了房下,羁绊住了,不得即时上堂。堂翁与两厅的僚友俱将言语讥讪本厅,难道他三个都是红头发的野人,不生在南赡部洲大明国的人?所以本厅取信不及。一则是无事,我们大家取笑一番;一则也要知知这世道果然也有不惧内的人么?看将起来,除了一位老先生断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个不带家眷的,其馀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见风土不一,言语不同,惟有这惧内的道理到处无异。怎么太尊与他三个如此撇清?‘吾谁欺?欺天乎?’”

一个医学正科,年纪五十多岁的个老儿,禀道:“堂上太爷也不是个不惧内的人。夏间冲撞了太奶奶,被太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鲜血横流,再止不住。慌忙叫了医官去治,烧了许多驴粪吹在鼻孔,暂时止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锢疾,按了日子举发,怎还讥诮得老爷?就是军厅的胡爷,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没处逃避,蓬了头,赤着脚,出到堂上坐的。粮厅童爷的奶奶更是利害。童爷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赶出堂来,便要行法教诲。书办、门子、快手、皂隶,跪了满满的两丹墀,替童爷讨饶。看了众人分上,方得饶免。衙役有犯事的,童爷待要责他几下,他还禀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责罚老爷,也亏小的们再三与老爷哀告,乞念微功,姑恕这次。’童爷也只得将就罢了。老爷虽是 [虽是——同本作“谁是”。“雖”与“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有些惧内,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代说人情,怎么到还笑话的老爷?”吴推官道:“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闻见?若知道他们这等一般,适间为甚么受他们狨气?”医官道:“老爷察盘考审,多在外,少在内,以此不知。”吴推官道甚是感激那个医人。后来有人要谋替他的缺,吴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夺去。此是后事。

当时考察完毕,吴推官道:“今日之事,本厅与诸公都是同调。”真是:

临行不用多嘱付,看来都是会中人。

推府——推官为知府的佐贰官员,故称“推府”。同本卷首目录作“推官”。 吴推府——同本目录作“ 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 推官”,据正文回目校改。

雄纠纠——同本作“雄 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 ”。“糾”与“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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