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九十七回 狄经历惹火烧身 周相公醍醐灌顶

何物毒婆娘?恶心肠,狠似狼,火攻忍在夫身上 [忍在夫身上——同本作“忍面大身上”。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烧红脊梁,成了烂疮。流浓 [浓——同“脓”。] 㳠 血居床上,好堪伤!旁人不愤,屎尿劈头浆!

——右调《黄莺儿》

寄姐进衙内去了。吕德远手里擎着个包袱,袖里袖着两封的二十两银子,来到书房。狄希陈在床上睡着,问道:“你拿的甚么东西?”吕德远道:“是刚才两个老婆子得去的银,小人着人问他要回来了。”狄希陈吃了一惊,道:“你怎么问他要得回来?他就肯善善的还与你不成?”吕德远道:“小的们料他也定是不肯善与,也费了许些的事,才问他要得转来。小人着了快手贾为道、毕环两个,带了各人自己的子弟,共有六个人,在城外半路里边,等他轿到,喝他走出轿来,他双膝跪下哀求,用强留了他的。”

狄希陈道:“贾为道两个曾说出我知道不曾?”吕德远道:“怎肯说是老爷晓得!这是扮了强盗劫了他的。”狄希陈道:“苦哉!他岂肯轻舍了这许多银物?必定要回到县里递失盗状,缠我与他缉捕追赔。他必定还要进到衙里告诉他的苦楚。万一走漏了消息,我这残命定是难逃!你这害我不小!”吕德远道:“若做出这等事来,这也是真真的害了老爷。但小人岂不能虑到这个田地?叫他留下了银,将轿子都叫他回进城来,押了两个婆娘上了船,看他过了那岸,方才回报老爷。又分付了门上的军人,如有两个山东半老妇人,老爷分付不许放进城门;又分付了大门皂隶,拦阻不许放入。他除非是会插翅飞进来告诉不成?”狄希陈道:“得他过江去了,不来告扰,日下倒也罢了。万一后日我回到家去,如何是处?”

吕德远道:“老爷只管送了他的银,打发他离了门户。难道他路上的拐带走失、翻船被盗,都要老爷递甘结,保他一路的平安不成?”狄希陈道:“这也有理。夺他银子的时候,胥感上与毕腾云两个在那里?”吕德远道:“毕腾云就是毕环的叔子 [叔子——湘、赣、闽方言,叔父。] 。众人跑出来截轿的时节,他两个故意妆了害怕,远远的跑开去了。”狄希陈道:“这事也做得周密。只是要谨言,千万不可对里边家人们说。泄漏了机关,不当耍处 [不当耍处——同本作“不当要处”。“耍”与“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吕德远道:“小人们岂有敢泄漏的理?倒是老爷要自己谨言才好。就是童奶奶面前,也不可泄漏一字。”狄希陈道:“我岂肯自己泄漏?”吕德远道:“不然。听得管家们说老爷有些混帐,不等奶奶略有些温存,恨不得将外边没有的事都与奶奶说了,叫奶奶将人恶口的咒骂。”随把那包袱里的尺头、汗巾合那两封银子,都叫盛门子收藏别处,慰劳了吕书办众人。

狄希陈足足的卧床将养了二十多日,方才勉强起来,出堂理事,赴各衙门销假。吴推官打点待茶,赶开了众人,悄悄问道:“仁兄,你忒也老实。‘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也躲闪躲闪儿,就叫人坐窝子 [坐窝子——山东方言,坐在住的地方不动。这里指不知道挪移躲避。] 棱这们一顿?”狄希陈道:“那日经历已是脱了衣裳睡倒了,他挤到屋里,给了个凑 [凑——“措”的音变。] 手不及,往那里逃避?”吴推官道:“仁兄,你只敢脱了衣裳先就睡了,这就是粗心。女人们打汉子,就乘的是这点空儿。或是哄咱先脱了衣裳睡下,或是他推说有事,比咱先要起来,这就是待打咱的苗头来了。凭他怎么哄,咱只说:‘奶奶不先睡,我敢先睡么?’‘我倒不先起去开门,放丫头生火扫地的,敢叫奶奶先起去么?’你只别叫他先起来,别叫他后睡。咱穿着衣裳,还好跑动;他光着屁股,咱还好招架。我这不是相厚的乡亲,也不传给仁兄这个妙法。”

狄希陈道:“经历那敢在衙里睡来?是在衙门外书房里睡觉。他偷了钥匙,自家开出门来,赶了人个不穿裤。”吴推官道:“我还强似仁兄。我惧的是贱荆一个结发嫡妻,怕他些儿罢了。那两个小妾,我不怕他。在京里观政,贱荆在家,两个也为了为王。后来贱荆到了,就狗鬼听提 [狗鬼听提——疑为“狗兔听提”,“鬼”为“兔”的讹字。] 的都不敢了。那像仁兄,连妾也这们怕他?”

狄希陈道:“贱妾为王的时节,也是经历的妻还不曾到。昨日叫经历吃亏的是经历的妻,不是前日那为王的妾。”吴推官大惊道:“大老嫂多咱到的?”狄希陈道:“到有一月多了。”吴推官道:“大老嫂既到了,二老嫂也减些利害么?”狄希陈道:“‘山难改,性难移’,怎么减的?”吴推官道:“苦呀!两下里齐攻,要招架哩!”

狄希陈道:“招架甚么?只是死挨罢了!闻说新官有将到的信了,回到经历自己衙内,合老大人邻着墙,他怕老大人听见,或者收敛些也不可知。”吴推官道:“这个别要指望。我这衙里要是安静的,这倒也可以唬吓他,说刑厅利害,别要惹他,惹的他恼,不替人留体面;就是我也好可以持故作威 [持故作威——同本作“特故作威”。“持”与“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镇压他镇压。如今我衙里,‘晏公老儿下西洋——己身难保’的,你唬虎他,他也不信,我也不敢作威作势的镇压。还是咱各人自家知道,好歹躲着些儿稳当。”彼此笑了一场,开门辞出。

却说成都县新选的县官姓李,名为政,湖广黄冈县人。少年新科进士,领了凭,便道回家,自黄冈起马,前来赴任。狄希陈将素姐、寄姐合一班家眷,尽数仍回本司衙门居住,狄希陈自己在县,同周相公料理交代文册。不日与新官交代明白,回到衙门,仍做那经历的本等勾当。

素姐从家乡乍到了官衙,也还是那正堂的衙舍,却也宽超 [宽超——宽绰;不狭窄。超,“绰”的方言音。] 。如今回到自己首领衙宇,还不如在自己明水镇上家中菜园里那所书房,要掉掉屁股,也不能掉的圆泛。吴推官查盘公出,那边衙内没了招灾揽祸的本人,颇极安静。众人故把那刑厅间壁的势力压伏着他,也不免有些畏惧。这般野猴的泼性,怎生受得这般闷气?立逼住狄希陈,叫他在外面借了几根杉木条,寻得粗绳,括 [括——“刮”的同音借字,用刨子刨平木料。] 得画板,札起大高的一架秋千。素姐为首,寄姐为从,家人媳妇、丫头养娘,终日猴在那秋千架上,你上我下,我下你上,循环无端打那秋千顽耍。

狄希陈再三央说:“间壁就是刑厅,千万不可高起。恐那边看见,不当稳便。”寄姐众人都也听了指教,略略高扬,便就留住。惟这素姐故意着实使力,两只手扳了彩绳,两只脚躧了画板,将那腰一蹲一伸,将那身一前一后,登时起在半空之中,大梁之上。素姐看得那刑厅衙内甚是分明,刑厅的人看得素姐极其真实。不止一日。

吴推府查盘完毕,回到衙中,素姐也绝不回避。分明亦见 [亦见——同本作“见亦”。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吴推府戴着魂亭 [魂亭——发丧时为安置死者的灵位而扎制的纸亭。] 样绉纱巾子,穿着银红秋罗道袍,朝了墙看。素姐在上边摆弄,吴推官在下面指手画脚的笑谈。一日,吴推府做了一只《临江仙》词,说道:

隔墙送过秋千影,还教梦想神萦。而今全体露轻盈,堆鸦蝉欲颤,舞鹤蝶争轻。袅娜细腰欺弱柳,应知莲瓣难停。遥看俊貌拟倾城。只嫌来往遽,愿住少留情。

写在一个折简之上,用封筒 [封筒——封套;札封。] 封了,上写“狄经历亲拆”,差人送了过来。狄希陈看那“隔墙送过秋千影”,知道是为这边有人打秋千的缘故,所以写此帖来。但那词里的句读念他不断,且那“影”字促急不能认得。曾记得衫子的“衫”字有此三撇,但怎么是“隔墙送过秋千衫”?猜道:“一定打秋千的时候,隔墙摔过个衫子到他那边,如今差人送过来了。”遍问家里这几个女人,都说并没有人摔过衫子到墙那边去。狄希陈又叫人问那送字的来人,问他要送过来的衫子。来人回说没有,方回了个衔名手本去了。

心里纳闷,敬 [敬——山东方言,特意。] 着了人往郭总兵公馆请了周景杨来到,拿出吴推官的原帖,叫他看了解说。周景杨看得是个《临江仙》词,逐句解说与他。狄希陈对后边两个婆子说了。寄姐道:“老吴看见的一定是我。若是薛家姐姐,先是没鼻少眼,怎么夸得这等齐整?”素姐道:“你秋千打得不高,他那边何尝看见有你?夸的也还是我。”

以后素姐凡打秋千,起得更高,要在吴推官面前卖弄。他那边看的女人不止一人,凭他褒贬,有得说是风流俊俏 [风流俊俏——同本作“风流俊悄”。“俏”与“悄”盖因同音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有的说是少个眼睛。一日,吴推官又着人送了一个柬帖过来,上面写道:

金莲踏动秋千板,彩索随风转。红裙绿袄 [红裙绿袄——同本作“红裙绿隩”。“襖”与“隩”盖因同音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新,乍看神魂撼。细睨参,却原来少一个眼。

狄希陈拆开细看,又读不能成句,只念得临了一句“细睨参 [细睨参——同本作“细端详”,据上文校改。] ,却原来少一个眼”。寄姐道:“这情管是个《清江引》。你照着《清江引》的字儿,你就念成句了。”狄希陈念成了一只《清江引》。

素姐把吴推官背地里恶口凉舌,无所不咒,但只依旧顽耍秋千,不肯住歇。一日,吴推官又着人送过一个封口的柬套。狄希陈看那里面写道:

喜杀俺东邻娇艳,淡抹浓妆,丰韵悠扬。远远飘来粉泽香。

刚好墙头来往看,不耐端详,空有红颜,面部居中止鼻梁。

——右调《丑奴儿令》

狄希陈再三读不成句,寄姐也除了《清江引》别再不识牌名,又只得请了周相公讲读。周相公笑道:“里边女眷,有人少鼻头的么?”狄希陈道:“想帖上有此意么?”周相公从头讲了一遍,说道:“吴刑厅虽是个少年不羁之士,心里没有城府,外面没有形迹,终须是个上司。隔了一堵矮墙,打起秋千,彼此窥看,一连三次造了歌词,这也是甚不雅。以后还该有些顾忌才是。”

狄希陈将周相公的议论说与后边。素姐连吴刑厅、周相公、狄希陈三个人骂成一块,咒的惨不可闻。还是寄姐说道:“周相公是个老成的人,他往常凡说甚事,都有道理,这事应该听他。我们也顽够了老大一向,叫人把这秋千架子拆了也罢。”素姐道:“好妹妹!千万不可拆去!这促织匣子 [促织匣子——喂养蟋蟀的木盒,这里用以极言住处之狭小。促织,蟋蟀的俗称。] 般的去处,没处行动,又拘着这狨官的腔儿,不叫我出外边行走,再要不许我打个秋千顽耍,这就生生闷死我了!”寄姐道:“顽耍也有个时节,难道只管顽么?也不害个厌烦?我的主意定了要拆。”

素姐虽是个恶人,却不敢在寄姐身上展爪,也便没再敢做声。等得寄姐往房中奶孩子去了,方走向狄希陈说道:“这秋千,我只在你身上情,不许拆了我的!要是不依,我不敢揉那东瓜,我揉马勃,只是合你算帐!咱两个都别想活!”狄希陈知道寄姐的执性,说拆定是要拆,一定栏他不住 [栏他不住——同本作“栏他不主”。“住”与“主”盖因同音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素姐出的告示又这们利害,又是个说出来做出来的主子,搭拉着头,砍上了顶愁帽。

狄希陈还没得央及寄姐,求他别拆秋千,次日刚只黎明,寄姐早起,使首帕踅了踅头,出到外面,叫张朴茂、伊留雷、小选子七手八脚,看着登时把个秋千拆卸罄净。极的个素姐在屋里又不敢当时发作,只咬的那牙各支各支的恨狄希陈。

恰好狄希陈从他跟前走过,他说:“你既拆了我的秋千,外边这景致可要任我游耍!前向我进来的促急,还有海棠楼、锦官楼两个去处我没曾到得。你送我到那边走一遭去。”狄希陈没敢答应,站了一会。素姐道:“你温鳖妆燕似的不做声,是不叫我去么?不叫我去,你可也回我声话!这长嗓黄一般不言语就罢了么?”狄希陈道:“待我到外边问声人,看这堂上三厅合首领衙里也有女人出来看景致的没有?要是曾也有人出去,我打发你出去;要是别衙里没有女人出去,这我也就不敢许了。这会子叫我怎么当时就能回话呀?”素姐道:“你这就是相家那伙子人的臭屄声!我合别人家伙穿着一条裤子哩么?别人去,才许我去!我不许你打听别人,只是要凭的我!”狄希陈也没答应,抽身往外去了。

寄姐梳洗了出来,素姐道:“这府城里有海棠楼合锦官楼,都是天下有名的景致。妹妹,你不出去看看?你要出去,我陪着你;你要不去,我自己出去走遭。他要拦阻我,不叫出去,我可定不饶他!妹妹,你只别管闲帐,与你不相干。”寄姐道:“一个汉子,靠着他过日子的人,你不饶他,叫我别管呢!你再像那日下狠的打他,我就不依了!”

素姐说:“我打听的你自从我到了,你才觉善静了些。你常时没打他呀?”寄姐道:“你叫他本人拿出良心来说说,我照依你这们狠打他来?”素姐说:“妹妹,你不知道 [不知道——同本作“不先道”,据文意酌改。] ,贼贱骨头,不狠给他顿,服不下他来。他叫 [叫——山东方言,让;同意。] 出去就罢了,他要不叫我出去,只怕比那遭更还狠哩!”寄姐道:“也难说!那一遭我没隄防你,叫你打着他了。这如今守着我,你看我许你打不!”寄姐也只当他是唬虎之言,又恃着自己是个护法伽蓝,也不着在意里。

狄希陈外边待了一会,回到寄姐房中。寄姐道:“你叫他出去看甚么海棠楼哩么?”狄希陈道:“他只是这们难为人。一个做官的人,叫老婆出去遥地里胡撞,谁家有这们事来?只嗔我不答应!”寄姐道:“你要不放他出去,你就小心着,躲 [躲——同本此字处空白。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补。] 着他些儿。他安的心狠多着哩!”狄希陈道:“我好生躲避着他。要是他禁住我,你是百的快着搭救,再别似那一日倚儿不当的,叫他打个不数。”

从此,狄希陈便也刻刻隄防,时时准备。在里边合寄姐睡觉,毕定是把门顶了又顶,闩了又闩。如在外边自己睡觉,必定先把房门顶关结实,然后脱衣去网;着里的小衣,遵依了吴推官的宪约,不敢脱离。素姐不得便当下手,屡次才待寻衅发作起来,不是寄姐上前栏护,[就是]狄希陈推着有甚官事,忙忙的跑出外面,成日家躲着。素姐越发怀恨更深。

一日,是粮厅的寿日。狄希陈因夺掌了他的成都县印,恐他计较,正待寻一个枝节 [枝节——山东方言,今说“枝头子”,借口。] 奉承他奉承,买转他的心来,除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之外,十五两重的三只爵杯,十六两重的一柄银如意,二十四两重的一把银壶,三十二两重的一面洗手盆,要送他祝寿 [送他祝寿——同本作“道他祝寿”。“送”与“道”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又求了蜀殿下 [殿下——明代的蜀王。殿下,对诸王的尊称。] 的一个画卷,请周相公进衙做的前引后颂。一一都收拾停妥,妆了两大绒包,专等粮厅正点 [正点——同本作“□占”,前一字模糊不清。据文意酌改。] 消息。

狄希陈穿了吉服,在外边与周相公说话。若是在外面等粮厅开了门,送过礼见了出来,外边脱了衣服,岂不也脱了这场大灾?却神差鬼使,恐留周相公清辰早饭不甚齐整,特地自己进来,到寄姐房内再四的嘱付。素姐见他进到寄姐房内,慌忙取了个熨斗,把炉子里的炭火都 摼 在里面,站在房门口布帘里面。等得狄希陈出寄姐房来,从后边一把揪住衣领,右手把一熨斗的炭火,尽数从衣领中倾在衣服之内。烧得个狄希陈就似落在滚汤地狱里的一样,声震四邻,赶拢了许多人。偏生那条角带再三揪拔不开,员领的那个结又着忙不能解脱。乱哄哄剥脱了衣裳,把个狄希陈的脊梁,不专那零碎小疮,足足够蒲扇一块烧得胡焦稀烂。轰动了周景杨,也避不得内外,急跑进来,叫:“快拿盐来!”使水泡了浓浓的盐卤,用鸡翎醮了,扫在烧的疮上。狄希陈觉得通身渗凉,略可禁受。

周景杨问是素姐将火故意烧害丈夫,高声骂道:“世间那有此等恶妇!天雷不诛,官法不到,留这样恶畜在世!狄友苏,你也过于无用!如此畜类,就如狼虎蛇蝎一样,见了就杀,先下手为强!受他的毒害,还要留在世上?”素姐在房骂道:“贼扯淡的蛮囚!你挣人家二两倒包钱使罢了,那用着你替人家管老婆!他不杀我,你替他杀了我罢!”周相公道:“我就杀你,除了这世间两头蛇的大害,也是阴骘!我这不为扯淡,古人中这样事也尽多!苏东坡打陈慥的老婆 [陈慥的老婆——即下文所说的柳氏。宋洪迈《容斋三笔·陈季常》:“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陈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 [陈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陈循,字德遵,号芳洲。高相公即高谷,字世用,与陈循为同年进士。参见第五十八回“陈阁老打高夫人”注及第六十二回正文。] ,都是我们这侠气男子干的事,杀你何妨!我想狄友苏也奇得紧,何所取义,把个名字起做狄希陈?却希的是那个陈?这明白要希陈季常陈慥了!陈季常有甚么好处,却要希他?这分明是要希他怕老婆!且是取个号,又叫是甚么友苏!是要与苏东坡做友么?我就是苏东坡,惯打柳氏不良恶妇!你敢出到我跟前么!”

周景杨只管自己长三丈阔八尺的发作,不隄防被素姐满满的一盆连尿带屎,黄呼呼劈头带脸,浇了个“不亦乐乎”,还说道:“我这敢到了你跟前,你敢怎么的我!”众人见泼了周相公一脸尿屎,大家乱作一团。周相公待要使手抹了脸上,又怕污了自己的手,待要不使手去抹他,那尿屎只要顺了头,从上而下流到口内。

狄希陈倘在一根偏凳上面,一边唉哼害痛,一边看了周景杨止不住嗤嗤的笑。寄姐喝道:“韶道呀!人为你报不平,惹得这们等的,还有甚么喜处?用着这们笑!”叫张朴茂、伊留雷请周相公到外面伺候洗括,叫媳妇子们流水烧汤,叫小选子伺候端水,房里生上火。

周相公沐了头面,浴了身体,拿出狄希陈内外衣裳、上下巾履更换齐整,对了张朴茂众人说道:“好利害得紧!我那里也算是妇人为政的所在,没有这等毒恶婆娘!我想妇人至恶的也不过如高夫人、柳氏罢了,所以我一时间动了不平之气。谁知撩这等的虎尾!”周相公倒也不甚着恼,只是赞叹而已。

狄希陈被人烧得要死不活,还管甚么周旋人事?周相公叫人取出礼去,央了照磨 [照磨——府级衙门中负责档案管理的首领官。] 禀知粮厅,说他偶然被了火毒,不能穿衣,代他给假送礼。粮厅点收了后边四样银器。又央照磨与他在堂上、两厅跟前给假。狄希陈在衙养病,郭总兵与周相公都也时常进来看望 [进来看望——同本作“进求看望”。“來”与“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抚院牌行成都府,说:“省城缺毁甚多,叫作急修整坚固,听候本院不时亲到城上稽察。”堂上太守酌量了城工 [城工——同本作“城王”。“工”与“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多寡,分派了本府首领合成都县佐贰典史、成都卫经历、知事,各照派定信地,分工管修。府三厅合成都知县各总理一面,俱各递了依准,克日兴工。惟有狄希陈把个脊梁弄得稀烂,被也不敢粘着,那里穿得衣裳?剩了这工没人料理,太守心里甚不喜欢,问是感得甚病。回说是被炭火所伤,不能穿得衣服。只得改委了税课大使 [税课大使——府级衙门中从九品的属官。] 代理。

一日,太守合三厅都在城上看工。都是府首领、县佐贰,就是卫首领也还风力有权,也还有皂隶可使,修得那城上颇是坚固,工完又早。那税课大使东不管军,西不管民,匠人夫役在他手下的,都没有甚么怕惧。别人每日修得一丈,他一日尽力只好六尺;别人砖灰颜料只使得八分,偏他十分也不足用。若人手方便,或分人管理,或跟随催督,再有顽梗的夫匠,不要论那该管不该管,且拿出那委官的气势,扳将倒挺他几板,他也还知些畏惧。先是人手最不方便,几个手下的巡拦,难道且不去四下里巡绰商货 [商货——同本作“啇货”。“商”与“啇”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且跟到城上来闲晃不成?

太守见他的工完得甚迟,又修得不好,着实把那大使呵斥了一顿,要打他跟的下人,大使嗑了一顿响头才罢。迁怒到狄经历时常害病,不理官事,甚有计较之情。又说:“因甚自不谨慎小心,以致被了汤火?闻说他的惧内,出于寻常之外。前日署县时,将近一月睡在衙里,不出来理事,闻得是他媳妇子打的。不知怎样的打,打得这样重,一月不起!闻说从家乡来了一个,更是利害。”

吴推官道:“先随了来的是妾,姓童,京里娶的;昨日新来的,是他的嫡妻。”太守问道:“闻说随来的是妻,姓童;昨日来的是妾,姓薛?”吴推官道:“不然。先来的是妾童氏,京师人。晚生曾考察过来,他自己供的脚色如此。后来的是他的正妻。堂翁说他姓薛,他的姓是随时改的。到的时候姓薛,不多时改了姓潘,认做了潘葛丞相 [潘葛丞相——明代戏曲《鹦鹉记》中人物。] 的女儿,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诸葛,认了诸葛武侯的后代。”太守笑道:“吴老寅翁惯会取笑,一定又有笑话了。”吴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经历一月不起?他还嫌这棒椎不利害,又学了诸葛亮的火攻,烧得狄经历片衣不挂!”

太守合军、粮二厅一齐惊诧,道:“只道是他自己错误,被了汤火,怎么是被妇人烧的?见教一见教,倒也广一广异闻。”吴推府道:“满满的一熨斗火,提了后边的衣领,尽数倾将下去!那是正穿着吉服,要伺候与童寅翁拜寿。一时间衣带又促急脱不下,把个脊梁尽着叫他烧,烧的比‘藤甲军’可怜多着哩!”太守都道:“天下怎有这般怪事?有如此恶妇?老寅翁与他是紧邻,他难道也没些忌惮,敢于这等放肆?”吴推府笑道:“晚生衙内也不忌惮他,他衙里也就不忌惮晚生了。”军厅道:“他衙内不顾上司住在间壁,就唱《鹦鹉记》 [《鹦鹉记》——明无名氏撰写的戏曲作品,叙周景王苏皇后被陷害事。金陵唐氏富春堂刊行,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一集。] ,又唱《三国志》,绝无怕惧。可从不曾见老寅翁衙里扮出这两本戏来。”大家倒也笑了一场。

太守却灯台不照自己,说道:“我们等狄经历好了出来的时候,分付叫他整起夫纲,不要这等委靡!他若毕竟阘茸不才,开坏 [开坏——同本作“闻坏”,据上下文校改。] 他的考语,叫他家去,冠带闲住。官评就是吴老寅翁开起。”吴推官笑道:“还是堂翁自己开罢,晚生不好开坏他的考语。万一叫他反唇起来,也说晚生被人打破鼻子,成了鼻衄,吹上甚么驴粪;或再说晚生被人打的躲在堂上,蓬着头,光着脚,半日不敢家去;再说甚么被人捻到堂上,央书办、门子说分上,晚生就没话答应他了。还是我不揭他的秃,他也不揭我的瞎罢。”

太守还道吴推官是真话。童通判伶俐,笑道:“这个老寅翁倒是不怕他说的。只怕他说道:‘不出来大家行香,却在卧房中短站。’这便应他不得了。”同僚们又笑了一顿。

但不知狄希陈何日好了脊梁,太守果否如何分付,其话尚多,此回不能详悉。

摼 (qiān)——夹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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