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九十六回 两道婆骗去人财 众衙役夺回官物

居家应切忌,莫与六婆亲。善缝青眼罩 [青眼罩——同本作“清眼罩”。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惯送绿头巾。生出无穷事,骗去许多银。领人行岔路,便己降邪神。能使良人贱,饶教富者贫。半途要夺去,有趣这班人。

寄姐将狄希陈交付了书办吕德远合门子盛于弥,嘱付他上宿夜间好生听着,有甚缓急,即速传梆。狄希陈渐次醒了人事,只苦浑身疼痛,不能番身。睡到半夜,越发声唤起来,说恶心要吐。吕德远合盛于弥连忙 [连忙——同本作“达忙”。“連”与“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在火盆里面顿了暖酒,将血竭调了灌下,旋即平安睡到天亮。

寄姐早起梳了头,自己抱了小成哥,叫人领了小京哥,出到外面书房看望。狄希陈说:“半夜依旧恶心,甚得吕德远合盛门子的力,又饮了血竭暖酒,方才止了恶心。只是浑身疼痛,不能动转。世间有如此狠人,下这等毒手,打我这样一顿!不是你急忙相救,我这命昨晚已是断送他手!”寄姐道:“‘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你每日只说是我利害,你拿出公道良心,我从来像这般打你不曾?零碎扇你两耳瓜子是有的,身上挝两把也是常事,从割舍不的拿着棒椎狠打恁样一顿。我叫人熬下粥儿了,你起来坐着吃两碗。”狄希陈说:“我心里还恶影影的里 [恶影影的里——恶影影的,山东方言,恶心搅动;不舒服。里,同“哩”。同本作“恶影影里的”。“里的”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但怕见吃饭。”

寄姐正合狄希陈说着话,只见素姐挠着头 [挠着头——同本作“抛着头”。“撓”与“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叉着裤,跑将出来,吼说道:“你不快叫人请进二位师傅来,是待等我第二顿么?”狄希陈唉哼着道:“只怕他起过身了,那里赶去?”素姐道:“就去到天上,你也说不的要替我赶回来!要赶不回来时,你别要你那命!”狄希陈只使眼看寄姐,又不敢说叫人赶去。寄姐道:“他既说叫赶他回来,你就着人赶去,你看我待怎么?”狄希陈分付:“叫差的当人往江上,将昨日来的两个道妈妈子好歹赶回来,还有话说。”素姐道:“你家有这等道妈妈子么?别要轻嘴薄舌的!赶去的人称呼是二位奶奶!”

张朴茂传到外边,悄悄的分付去人,说:“昨因是不曾留这两个老婆进内,所以老爷吃了这顿好打。如再赶不回来,其祸不小,千万必须赶回才是。”差了两个快手,一个名字叫是胥感上,一个叫是毕腾云 [毕腾云——同本作“毕滕云”,据下文校改。下同,不再出校记。] 。

两人承了旨意,赶到江边,恰好正在收拾起身。两个快手向前说:“衙中传出,说昨日老爷偶然有事,不曾留得二位奶奶进衙款待,心甚不安。今特差人请二位奶奶进衙,另要申敬。”

侯、张两个道婆心里其实是要转来,故意又要推托,说道:“你的官府合前日到的奶奶,都是俺两人的徒弟。俺教他修身了道,他公母两个才得修到这步地位,享这高爵厚禄,无限荣华。昨日俺从千乡万里,舍着命老年入川,送他媳妇儿来到任里。做了官就不认的师傅了?你就不待俺们顿饭,你可也留俺到里边给杯空茶吃吃,叫俺同伴们看着也与俺两个增些体面。谁知一顿捻将出来,每人丢给五钱银子。你见俺们是这样行持哩?俺这是在路上,不得不收敛,没敢奢华。你还不知俺家里过的日子,十方的钱粮供着俺们吃用,百家的绢供着俺们的衣穿。张大嫂瞒着汉子送柴,李大娘背着公婆 [背着公婆——同本作“背着公要”。“婆”与“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送炭。俺不耽着强盗的利害,俺享用着强盗的风光。他那官儿就放在俺们的眼里呀?昨日那每人五钱银子,俺极待使性子不收,看着女徒弟的体面,只得收他来了。俺们还想讨他的第二顿的小觑,番身回去?你就是抬八人轿儿来接,俺也是不回的了!”

那胥感上、毕腾云再三恳央,同伴的众人又再三的撺掇,侯、张两个方才许了回去,叫众人再等他半日。两个快手一人守候,一人跑去唤了两顶肩舆小轿,簇拥两个道婆坐在里面。两快手扶了轿杠,说是老爷的师傅,将轿直进仪门,抬到宅门首下轿。素姐亲自接了进去,彼此见礼。寄姐慢腾腾的从内出来相见。素姐怕侯、张两个叫出不好听的名来,连忙说道:“这是我的妹妹哩。”彼此也行礼相见。

侯、张两个又寻狄希陈相会。寄姐还不言语,素姐道:“我为他没叫请二位师傅进来,请了他顿小小的棒椎儿,动不的,睡着觉挺尸哩!”侯、张道:“爷哟!你的家法还这等利害么?他如今做官的人了,差不多将就他些 [将就他些——同本作“将就些他”,“些他”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罢了,就打的他这们等的?他雌牙掜嘴的倘着,俺两个可有甚么脸在这里坐着哩?”素姐道:“狗!要不打他雌牙裂嘴的,他也还不肯叫人请您回来哩!”

寄姐分付叫人摆果碟,定小菜,整肴办饭,款待二位乡亲。素姐见寄姐叫他乡亲,慌忙说:“你不知道,这都是咱家做官的师傅哩。”寄姐道:“我心狠,干不的吃斋念佛的营生,没有师傅。”

端上菜来,寄姐待陪不陪的 [待陪不陪的——虽是陪人吃饭,却自高身份,摆出不是特意相陪的样子。] 。留完了饭,素姐让侯、张两个在衙内前后观看一回,又让他两个进自己房去,扯着手,三人坐着床沿说梯己亲密的话儿。侯婆子悄声问道:“这就是你的二房呀?眉眼上也不是个善的,你合他处的下来呀?”素姐道:“起为头他也能呀能的,后来也叫我降伏了。如今他既是伏了咱,我也就好待他。”侯婆说:“虽是也要好待,也不可太于柔软,那人不是善茬儿。‘人不中敬, 第九十六回

          两道婆骗去人财
          
          众衙役夺回官物 不中弄。’只怕躧惯你的性儿,倒回来欺侮你。”素姐道:“不敢,不敢。他那魂哩!”

两个又道:“你真个把做官的打的动不得么?”素姐道:“我怕他腥气,不打他!打够七百棒椎。是我常时 [常时——同本作“常事”。“时”与“事”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也打,奈不过人们拉拉扯扯的,再没得打个心满意足的,没照依这一顿,可叫我打了个足心自在!我不知他身上疼与不疼,我只知道使的我只胳膊生疼,折了般是的,抬也抬不起来。”侯婆道:“人不依好。在路上我没合你说来?到了衙里,头上抹下就给他个下马威。人是羊性,你要起为头立不住纲纪,倒底就不怎么的。你没见公鸡么?只斗败了,只是夹着尾巴溜墙根,看见还敢回头哩?”张道婆道:“你打他这们一顿,他那小娘子就不疼?没说甚么?”素姐道:“我也料他有话说,谁知他一声儿没做。他倒也说不该回出你二位去。”又问道:“二位师傅,这回去盘缠还够呀?”

侯、张两个道:“咱家里算计,来回不过八九个月的期程。咱这一来,眼看就磨磨了七个月,回去就快着走,也得四五个月,就把一年的日子磨磨了,正愁没有盘缠哩。”素姐道:“不消愁。二位师傅,我叫他每人送二十两盘缠。”侯、张道:“不当家,他送就肯送这们些?俺又没有敬意送了你来。”素姐道:“怎么?使了他卖地卖房子的钱了?脱不了是没天理打着人要的。‘卖豆腐点了河滩地——汤里来,水里去’呀怎么!”侯、张道:“虽是这们说,财帛又没在你手里,他不肯,你也就‘灯草拐’ [灯草拐——用灯芯草茎做的拐杖。《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六回:“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这里用为歇后语,隐“拄不定”或“拄不得”。拄,“主”的谐音,拄不得,即做不得主。] 了。”素姐道:“他不依?不依又是一顿!”

侯、张道:“他在那里睡哩?俺寻着看他看去。”素姐道:“雌牙裂嘴,鬼呀似的,看他待怎么!”侯、张道:“恨这们没情歹意,可也不该看他去。合他一般见识待怎么?俺既进在里头,咱看看是。”素姐要了钥匙,陪着侯、张两个,要出去看狄希陈,也叫寄姐同了出去。寄姐道:“我叫丫头跟着恁去罢,小成哥哭着待吃奶哩。”叫过小涉淇、小河汉两个跟了出去。

狄希陈道:“起动二位,千山万水的将帮了他来。”素姐道:“亏了他千山万水将了我来!你还不放进他来给他钟水喝哩!”侯、张道:“狄老爷,你怎么来?身上不好么,唉唉哼哼的?俺刚才也劝俺的徒弟来,俺好善的说他来么?”狄希陈道:“多谢,多谢!实亏不尽二位!还不得二位苦口劝着,一顿就结果了哩,还有这口残气儿喘么?”素姐道:“你这也倒是实话,却不是哄哩!”

狄希陈道:“二位远来,到这里再多住几日?”侯、张道:“俺各处都也烧过香、看完景了。正待开船过江,狄老爷你差的人就到了,俺又不好不进来的。已过扰的久了,俺就告辞罢。狄老爷,你做官也有好几年了,一定也就大升三级。咱家里再相会。俺也再合顶上奶奶说,好歹保护你升做极好的官。”狄希陈道:“我心里只待要做个都堂 [都堂——本指明代监察机关都察院的堂官。因各省总督、巡抚例兼都察院衔,故这里指督、抚等封疆大吏。] ,你二位得只 [得只——山东方言,但只,只要。] 遂了我的愿,我倾了家也补报不尽的。”侯、张道:“这不难,都在俺两个身上情。要顶上奶奶肯看顾,这事难么?”

素姐道:“我合你说呀,二位师傅路远,出来的日子久了,没有盘缠。每人待问你借二十两银子哩,你好歹滕那给他。”狄希陈道:“我做着甚么官哩,一时就那得出四十两银来?”素姐瞪着那“赁单爪” [赁单爪——歇后语。黄肃秋云:“疑为隐去‘眼’或‘目’字,但不知所出。”] ,说道:“你说没有呀?四十两银值你的命么?就不问你要,看他两个也倒不得讨吃家去!我只看你是要财不要命的!他既说没有银,二位师傅就请行罢,我待做甚么哩!”狄希陈连忙答应道:“你请二位回后头坐去,我努力刷括给二位去。”素姐道:“每位除二十两银子外,每人还要两匹尺头。这们老远合我来,你不该每人做两件衣服?这也消我开口!”狄希陈说:“都有,都有。我叫人收拾 [叫人收拾——同本作“回人收拾”,据文意酌改。] 。”素姐方才把侯、张两个让进后边,专候狄希陈的尺头银子。

素姐进去,吕德远合盛门子进门伺候。狄希陈长吁短叹,眼里满满的含着泪。吕德远禀道:“老爷身上不安,正是气血伤损的时候,极要宽心排遣,不可着恼,使气血凝滞不行。”狄希陈道:“两个婆娘,合他有甚相干?逼我每人送二十两银,两匹尺头。这叫人怎么气得过?”吕德远道:“这送与不送,只在老爷自己做主,也十分强不得老爷。”狄希陈道:“凡事依我做得主,倒都没事了!我刚才略略的迟疑了一迟疑,便就发了许多狠话。他却是说得出话,便就干得出事来的主子。我流水倒口应承,方才免了眼下的奇祸。”

吕德远又道:“这两个妇人,一向在老爷、奶奶身上果然也有好处么?”狄希陈道:“神天在上,要是受下他的好处,把头割给他,咱也是甘心无怨的!不知被他多少祸害!好好的良家的妇女,引诱着串寺烧香、遇庙拜佛。布施银钱,搬运粮米,家中作恶,都是这两个婆娘的挑唆。昨夜这场奇祸,一定又是这两个泼妇路上挑唆来的。叫我拿银子贴备仇人,怎么不令人生气!”吕德远道:“听老爷这般说,这两个婆娘,止于新来的奶奶喜他,老爷是恼他的。果真如此,事有何难?老爷依小人的算计,不叫老爷在衙受恼,又替老爷出了昨日的怨气。”

狄希陈道:“你有甚么方法,便得如此的妙处?”吕德远道:“老爷快叫人兑出足足的四十两银来,分为二封;再叫人寻出四匹上好的尺头,都送到奶奶面前。当面叫奶奶验看明白,分送了二人,即时打发了他出去。奶奶要银,就送了他银;要尺头,就送了他尺头。奶奶还有甚么不足,可以与老爷合得气呢?岂不免了老爷内里受气?小人带领几个人,跟他到江岸上,将银子尺头尽数夺他回来,还分外的羞辱他一顿,替老爷泄泄这口冤气。”狄希陈道:“这事当顽耍的?叫他知道,你这分明是断送了我的命了!”吕德远道:“若是叫他晓得,自然是当不起的,还好算得手叚?这是 [这是——同本作“这事”。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神鬼莫测的事,怕他甚的 [怕他甚的——同本作“泊他甚的”。“怕”与“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在小人身上。老爷壮了胆,只管做去。”

狄希陈还有些狐疑不决。吕德远 [吕德远——同本作“吕德之”,据上下文校改。] 道:“若老爷衙中银子尺头一时不得措手,小人外边去处来。”狄希陈道:“银子尺头倒也都有。你只好生仔细做去便了。”叫人取出银子,吕德远外面库里要了天平,高高兑了二十两两封银子,用纸浮包停当;又是每人一匹绫机丝、一匹绒纱、四方蜀锦汗巾,使毡包托了,送到素姐面前。

素姐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拿天平来,我把这银子兑兑,别要‘糟鼻子不吃酒——枉耽虚名’的。”要了天平进去,逐封兑过,银比法马都偏一针。又叫二位师傅:“你仔细验验成色,路上好使。”侯、张道:“我买甚么哩么 [我买甚么哩么——同本作“买我甚么哩么”。“买我”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有差些成色的,俺也将就使了。”素姐道:“甚么话呀?我好容易要的银子哩,路上着人查着 [着人查着——同本作“着人束着”。“查”与“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使假银子的,这倒是我害二位师傅了。”侯、张两个将两封银子逐件验看,都是绝伦的细丝。素姐又看那汗巾,说道:“这汗巾我却没说,是他分外的人事。他要凡事都像这等,我拿着他也当得人待。”

侯、张道:“既是济助了俺的盘缠,又送了俺这们好尺头、好汗巾,俺就此告辞罢。趁着这没有风,过江那边宿去,明日好早走。为师傅的没有甚么嘱付,你是孤身人,娘家没在这里,俺两个又不在跟前,凡事随机应变,别要一头撞倒南墙。”合素姐作了别,又请寄姐相谢。

寄姐叫丫头回话说:“奶奶奶小叔叔,放不下哩,请随便行,不见罢。脱不也是个降伏的二房,辞他待怎么!”侯、张晓得在素姐房内私下说的那话一定被人听见,所以说出这个话来,有甚颜面相见?回话了声“拜上二奶奶”,往外就走。寄姐房内发作道:“怪塌拉骨蹄子!夹着狗屄走罢了,甚么二奶奶三奶奶!你家题主 [题主——义同“点主”,参见第十八回注。这里作点名解。] 点名哩么?”侯、张也都假妆不曾听见。

骂得讪讪的 [讪讪的——没趣,难为情的样子。] 走到外边,齐到狄希陈书房再三致谢,说:“来得路远,可是没稍一点甚么来送给狄老爹,叫你送这们些盘缠,又送了尺头、汗巾子,可是消受不起。俺刚才又再三再四的嘱付徒弟,这比不的在家,凡事要忍耐,两口儿好生和美着过,再休动手动脚的。丈夫是咱家做女人的天,天是好打的么?他一定也是听俺的话的。”狄希陈道:“他别人的话不听,你二位的是极肯听的么。多谢!我这又起不去,谢不的二位,我只心里知道罢。”

侯、张两个又道:“俺刚才在徒弟屋里坐了会,也说了几句话,大约都是叫徒弟合人处好望和美的事。你那位娘子不知自己听差了,又不知是人学的别了意思,像着了点气的。刚才俺说辞他,谢谢扰,他推奶孩子没出来。俺听的骂了二句,可也不知骂的是谁。他要是错听了怪俺们么 [么——山东济南一带方言,什么。] ,狄老爹,你务必替俺辨白辨白。这们待了俺,俺就不是个人?还敢放甚么狗屁不成?可是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明日做完了官,家里做乡宦可,俺止合一个徒弟相处好呀,再添上一个好呢?”狄希陈道:“合一个相处就够我受的了,不敢再劳合两个相处。”张老道说:“咱趁早出去罢。”朝着狄希陈戳了两拜,千恩万谢,到后堂依旧坐了肩舆,还是胥感上、毕腾云两个快手送去。

出了城门,望那江边尚有一里之远,回看城门已经数里之遥,从树林中跑出七八个人来,齐声吆喝:“快放下轿,里头坐的人出来!我们奉老爷将令,快将诈骗过成都县里的银子尺头、蜀锦汗巾尽数放下,饶你好好过江,活命回去。若说半个‘不’字,将你上下内外衣裳剥脱罄尽,将手脚馄饨捆住,丢在江心!”侯、张两个出在轿外,跪在尘埃,只说:“可怜见万里他乡,本等借有几两银子,要做路费,将就留下一半,愿将一半奉上,尺头也都奉献。”众人道:“不消多话!快快多送上来!只饶狗命就是便宜你了!”

侯、张两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子,岂是轻易肯就与他?众人见他不肯爽俐,喝声下手,众人都上,侯、张方才从腰里各人掏出一大封银来,又从轿内取出汗巾、尺头,尽数交纳。众人方道:“姑且饶恕!快快即刻过江,不许在此骚扰,也不许再坐轿子!快叫轿夫回去!”众人还押了侯、张两个上了船,站立看他上了那岸,空舡回来,方才进回城内。

再说童寄姐打发侯、张两个去了,发作说道:“真是人不依好!我说千乡万里,既是来了,这也可怜人的。你既是知道了好歹,我倒回头转意的待你,你倒引了两个贼老婆来家,数黄瓜道茄子的,我倒是二房了!大房是怎么模样呀?我起为头能呀能的,如今叫你降伏了?我叫你奶奶来,叫你妈妈来?降伏了我!‘人不中敬’?我说你还是敬着我些儿,是你便宜,你只听着那两个贼老婆试试!来了几日,把个汉子打起这们一顿,差一点儿没打杀了!我只为叫那昏君经经那踢陟的高山,也显显俺那平地,我不做声罢了,你倒越发张智起来!那两个强盗蹄子是你的孤老么?一定有大鸡巴 第九十六回

          两道婆骗去人财
          
          众衙役夺回官物 的你自在,你才一个人成二三十两的贴他的银子 ,贴他的尺头!是做强盗打劫的财帛?叫你拿着凭空的撒!我只待喝掇夺下他的,我恼那伍浓昏君没点刚性儿,赌气的教他拿了去!你既自己说‘人不中敬’,咱往后就别要相敬,咱看谁行的将去!下人们都听着,以后叫他薛奶奶,叫我奶奶,不许添上甚么‘童’字哩,‘银’字哩的!”

素姐从屋里接纽着个眼 出来,说道:“我从头里听见你像生气似的,可是疼的我那心里说:“紧仔这几日他身上不大好,没大吃饭,孩子又咂着奶,为甚么又没要紧的生气?’叫我仔细听了听,你可恼的是我。你说的那话,可是你自己听的,可是有人对你说的?我就是痴牛木马,可也知道人的好处,我就放出这们屁来?咱姊妹们也相处了半个多月,你没的还不知道我那为人?要是他两个,我越发誓也敢替他说个。你见他这们两个妈妈子哩,在家里可,那大乡宦奶奶、小姐、娘子,够多少人拜他做师傅的哩。可是争着接他的,也挨的上去 [挨的上去——排得上队。挨,山东方言,挨号;排队。] 么?他模量 [模量——山东方言,“拇量”的音变。参见第四回注。] 着这是好人,人孝敬他些甚么,他才肯收你的哩。你要是有些差池的人,你抬座银山给他,他待使正眼看看儿哩?家里住着片青云里起的楼瓦房,那粮米成仓的囤着,银子钱散在地下,有个数儿?你见他穿着粗辣 [粗辣——山东方言,粗劣;不精致。] 衣裳,人也没跟一个哩?他不穿好的,是为积福;不跟着人,是待自己苦修。你知不道他浅深,就拿着他两个当那挑三豁四的浑帐人待他,这不屈了人?他两个倒只再三的嘱付,说:‘你二位,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叫我说:‘我大他十来岁多,我是姐姐。’他两个说:‘真是有缘有法的。别说性儿相同,模样儿也不相上下。’我倒还说:‘我拿甚么比俺的妹妹?他先全鼻子全眼的就强似我。’这就是俺三个在屋里说的话,谁还放甚么闲屁?我料着要是你自己可,你没有听差了话的。情管不知是那个混帐,耳躲听的不真,学的别了,叫你生气。不论有这话没这话,只是让进他两个往屋里去私意说话,就是我的不是。妹妹,你怎么耽待 [耽待——山东方言,对待;恩遇。] 我来,合我一般见识?我与妹妹陪礼。”

素姐连忙就拜。寄姐道:“你没有这话就罢呀,陪甚么礼?”素姐道:“妹妹不叫我陪礼,你只笑笑儿,我就不陪礼了。你要不笑笑儿,我就拜你一千拜,齐如今 [齐如今——从现在。齐,同“起”,从;自。] 拜到你黑,从黑拜到你天明,拜的你头晕恶心的,我只是不住。”寄姐见他那妾势 [妾势——即“妾似的”。势,“似”的借字。“的”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腔款,不由的笑了一声,也就没理论,罢了。

掌灯以后,寄姐又开了宅门,出去看望狄希陈。那狄希陈越发浑身发出肿来,疼的只叫妈妈。寄姐说道:“那两个老 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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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衙役夺回官物 辣,你合他也有帐么?填还他这么些东西!就是你挣的,可你也辛苦来的,就轻意给人这们些 [给人这们些——同本作“拾人这们些”。“给”与“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狄希陈道:“天爷,天爷!这话就躁杀人!咱也这们几年了,难道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人要不挖住我的颊腮,上锅腔子 [锅腔子——山东方言,灶膛。] 燎我,我是轻易拿出一个钱来?他在旁哩当着那两个老私窠子,雄纠纠的逼着问我要。若是你在跟前,我还有些拄墙 [拄墙——山东方言,也叫“拄墙子”,在危房、危墙的一侧修建的支撑垛墙。这里是依靠的意思。] ,壮壮胆儿。你又不合他出来。我要打个迟局,他跳上来,我还待活哩么?他自己就够我受的了,那两个恶货都是他一伙子人,我不拿着钱买命,没的命是盐换的?”

寄姐道:“我一来也看不上那两个老蹄子,怕见合他出来;二来小成哥子咬着个奶头,甚么是肯放?两个老蹄子在他屋里,不止挑唆叫他打你,还挑唆叫他降我哩!他说已是把我降伏了,不敢能呀能的。老蹄子说:‘正该,正该。“人不中敬, 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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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衙役夺回官物 不中弄。”’你说这不可恶?”狄希陈道:“你自己听见么?”寄姐道:“他三个屋里说话,伊留雷媳妇子合小河汉在窗户外头听的。”狄希陈道:“何如?我说是他挑的!在家没的没打么?可也没有这们打的狠!以后你要不替我做个主儿,我这命儿丧在他的手里!常时在家,他才待要下毒手,娘就护在头里;娘没了,爹虽自家不到跟前,可也是我的护身符;刘姐也是救星,狄周媳妇也来劝劝。昨日就叫他尽力棱了一顿!留着我,你娘儿们还好过,别要合他拧成股子。”寄姐道:“你只怪人,再不说你,那不是冷了人的心?昨日不亏我撞甚么似的撞进来,今日还有你哩?”

狄希陈道:“不是说你合他拧成股子打我,只是说你别要理他。我见你这一向下老实合他话的来。”寄姐道:“你可怎么样着?‘严婆不打笑面’的,你没见他那妾势的哩!他明白合二个老 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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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衙役夺回官物 拉一问一对的说了我,见我知道了,他刚才那一顿盖抹,说的我也就没有气了。你只以后躲着他些儿,别拿出 [别拿出——同本作“你拿出”。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在船上待我的性子来待他,也就没有事了。”狄希陈道:“他的龙性同不得你。一会家待要寻趁起人来,你就替他 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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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衙役夺回官物 屁股,他说你舌头上有刺,札了他的屁股眼子了。”

狄希陈正合寄姐说着话,小选子进来说道:“送那两个老婆的人回来了,吕书办待自家禀爷甚么话哩。”寄姐就起身进回衙去。

不知侯、张两个怎生送到船上,曾否渡过江去,吕德远要禀甚事,这回说不尽了,再听下回再说。

贴他的银子——同本作“ 第九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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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衙役夺回官物 他的银子”,据下文校改。

接纽着个眼——一只眼因眼睑下垂仅露一条缝隙的样子。接,“ 䀹 ”的借字,眼睫。今山东淄博一带方言中,仍称因斜视或视力严重丧失而以眯眼为常态的人为“ 䀹 溜眼”。

㖭 ——“舔”的俗字。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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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