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蜀路难,只此剑门道。两人萍水缘,连舟相结好。去时尔喜我悲酸,来日此欢彼烦恼。悲者今建牙 [建牙——出师前树立军旗。引申指执掌兵权。] ,喜者结小草 [结小草——中药远志的地上部分,俗称小草。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处用上事,指得到一个庸碌的结局。] 。首尾四年间,荣瘁不可保。要知凡事皆循环,展转何烦苦怀抱 [怀抱——同本作“怀狍”。“抱”与“狍”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郭总兵失了机,上了辨本,减死问了成都卫军,在成都住了三年光景,与狄希陈来往相处,倒都像了亲眷。只是大将有了体面,又不好在那督府衙门听用,所以碌碌无所见长。
一日,他际遇该来的时候,却是镇雄、乌撒两个土官 [土官——同本作“士官”,据下文校改;同本本回“土官”多作“士官”,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知府,原系儿女亲家,因儿女夫妇不和,各家的大人彼此护短。起初言差语错,渐次争差违碍,后来至于女家要离了女婿,夫家要休了媳妇。彼此相构,兼之下人搬挑,仇恨日深,嫌疑日甚,私下动起干戈,兴起杀伐,也就管不得有甚么王法。乌蒙府的土官也是他两家的至戚,与他们讲和不来,恐怕被他们连累,申报了抚按上司。抚按行文再三诫谕 [诫谕——同本作“诫论”。“諭”与“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里肯听?抚台怒道:“你土官世受国恩,不服王化,擅自称兵,杀戮 [杀戮——同本作“杀琴”,据文意酌改。] 百姓,这通是反民!”差了标下中军参将,领了三千员名马部官兵前去抚剿,相时而动,依抚即抚,不依抚就剿。抚院虽是恁般行去,也还是先声恐吓他的意思,叫他就 [就——趋赴,接受。] 这抚局。
谁知这个参将是山西大同府人,姓梁名佐,原是行伍出身,一些也不谙事体。看得土官的力量十分是不济的,可以手到就擒,张大其事,要得冒功徼赏,把那抚院要抚的本心瞒住了不肯说出,恃了蛮力,硬撞进兵。谁知那土官虽偏安一隅,却是上下一心,法度严整,那三千兵马那得放在他的眼睛?且是他这合气的两家,虽然自己“阋墙” [阋墙——内部相争。《诗经·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务,通“侮”。] ,他却又“外御其侮”。
梁佐领了兵马,耀武扬威,排了阵势。那两家的兵马也都出来应敌,他却不伤一个官兵,他也不被官兵杀去一个,左冲右挡,左突右拦,他只费了些招架。官兵前进,土兵渐退,官兵越发道他真个不济,只是前赶。赶到一个死葫芦峪里,土兵从一个小口出去得罄净,方使灰石垒塞了个严固。等得官兵尽数进在峪内,后边一声炮响,伏兵突起,截断了归路,把梁佐领的三千兵马尽情困在峪中。四周峭壁,就都变了野雀乌鸦,也不能腾空飞去。幸喜得峪中正有山果 [山果——同本作“出果”,据下文校改。] 的时候,且是有水的去处,虽是苦恼,却也还可苟延。
乌蒙土官又将失利的塘报飞驰到了抚院,说梁佐的兵马全师覆没,尽困在山峪之中;虽不曾杀害,若不早发救兵,必致饿死。抚院唬得魂不附体,慌了手脚,即刻传请三司进院会议。那两司中都是些饮酒吃肉的书生,贪财好色的儒士,那有甚么长虑?却顾看那几个都司,名虽是个武官,都是几个南方纨裤子弟;也有世职,不过是世禄娇养的子孙,用人情求了几荐,推了今官,晓得甚么叫是弓马刀枪?也有武科,不过记了 [记了——同本作“记子”,据文意酌改。] 几篇陈腐策论,瞒了房师的眼目 [眼目——同本作“照自”,据文意酌改。] ,推了这官,晓得甚么是《六韬》、《三略》?穿了员领 [员领——同本作“冒领”。“員”与“冒”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戴了纱帽,掌印的拖了印绶,夹在那两司队里,倒也尽成个家数。若教他领些兵去与那土官的兵马厮杀,这是断然没有的事。武将文臣,彼此看了几眼,不着卵窍的乱话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兀秃茶呷了两钟,大家走散。
抚院计无所出,退进后堂,长吁短气,一面星飞题本,一面算计调兵。旁边一个书吏禀道:“昨日这个事体原也不甚重大,可以就抚,必定是梁中军激成此事。今有成都卫问来的郭总兵,闻他在广西挂印的时节,制伏得那苗子甚是怕他,所以人都称他是‘小诸葛’。若老爷行到卫里,取他上来,委他提兵去救援,许他成功之日,与他题覆原官。”抚院大喜,说道:“我到忘了。此人真是有用之器。推毂拜将,岂可叫卫官起送之理?待我即刻亲自拜求。”传出仪从伺候,要往郭总兵下处拜恳。
抚院到了门口,郭总兵坚辞不出,回说:“不在下处,上峨眉、武当去了。”抚院不信,进到他的客次,再三求见。郭总兵故意着了小帽青衣,出来相会。抚院固让,郭总兵换了方巾行衣,方才行礼。送了十两折程,讲说土官作乱,梁参将全军失利,要央郭总兵领兵救援,功成题荐。郭总兵再三推托,说:“偾军 [偾(fèn)军——溃败的军队。] 之将,蒙朝廷待以不死,荷戈远卫,苟安馀年,以全腰领,不敢胜这大任。望老恩台另选贤能,免致误事。”抚院再四央求,叫取拜毡,即时将郭总兵拜了四拜,郭总兵然后免强应承,当时回拜了抚院。
抚院即日行过手本,拨标下五千员名官兵听郭总兵随征调用。又拨自己亲丁 [亲丁——同本作“亲下”,据文意酌改。下文同此,径改,不再出校记。] 一百名,与郭总兵作为亲丁。牌行布政司支银六万两,与郭总兵为兵粮支用;又行经过 [经过——同本作“耀过”,据李本校改。] 道府,预备官兵宿所。兵马粮料,书写掾房,任郭总兵在两司考用。又送了二十匹 [二十匹——同本作“二十四”。“匹”与“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战马,四副精坚盔甲,自己的令旗令牌,都使手本交付明白。
郭总兵克期扬兵,遣了五万人马的传牌,四路并进。抚院亲自教场送行,送了蟒叚四表里,金花二树,金台盏一副,赆仪一百两。又三司都在远处送行,各有赆礼。
郭总兵临行问抚院道:“老恩台遣郭某此行,且把主意说与郭某知道。主意还在剿除,还是招抚?”抚院道:“军中之事,不敢遥制,只在老先生到那里时节,相机而行,便宜行事。”郭总兵道:“容郭某到彼,若梁参将与三千官兵不曾杀害,止是困在那边,这是尚有归化之心,事主于抚。若梁参将的官兵困在山峪中,他虽不曾杀害,以致困饿而死,情虽可恨,罪有可原,抚与剿择可而用。若是杀害了官兵,心已不臣,罪无可赦,总他摇尾乞怜,法在必剿。郭某主见如此,老恩台以为何如?”抚院大喜,以为至当:“到彼即照此行。”
郭总兵将五千兵分了四路,传令日住晚行,高竿上缚十字,每竿悬灯四盏,照得一片通红。沿路增灶,虚张五万人的声势。将近的路程打听,说梁佐的官兵尚困在山峪,内中山果甚多,秋田成熟,泉水不缺,可以久住无妨,只是前后没有出路。又走了一程,捉住了他二十名探马。郭总兵将四个为首的着了人监守在个空庙里面,不许他交往外人,走漏消息。
郭总兵也差了四个探子,叫那边十六个巡兵:“领到峪中,亲见梁参将。曾否遇害,官兵有无伤损,你还着几个人同来回我的话,就领这质当 [质当——同本作“修当”,据文意酌改。] 的四个人回去。”把那十六个人都赏了酒饭,好好的都打发起身。这二十个人被郭总兵拿住时节,自分必死,不料得这散监了四人,又好好的放了十六个人回去,又叫还来领那四个监的回家,又敢竟差四个单身探子深入打听,正不知是何主意。欢欣回去,领着四个人见了两处的土官,说了前后的来意。
土官说道:“我们兄弟之邦,又是儿女姻亲,一时被小人挑激成了嫌疑,私下两家相打,杀了自己的几个家人,何烦官兵致讨?就是负固不伏的劲敌,官兵初到之时,也还许他一条自新之路。昨日来的那员将官,也不问个来由,也不量个深浅,带了几个不见天日的残兵,摆了一个九宫八卦的阵势,又差错摆得不全,一味的蛮闯。我们若与他一般见识,杀的他片甲不留。只为朝廷恩重,不肯负了本心。我们越退,他们越进。我们无可退了,只得请他到山峪里边暂屈尊他几日。里边无限的山桃枣栗、柿子核桃之类,可以食人;豆谷尽多,可以喂马;渴了有水,冷了有火,阴雨山岩之下尽有遮避。你吃过酒饭,我着人送你到那边,亲与他们相见。我这里一人也不肯伤害他们。只是可怪,你那抚院老爷发兵遣将,也拣选几个强壮的好兵,也挑选个拿得出手的好将,这也好看。兵是不消说起,不知那里弄了这等一个狨将,他在此日日乞哀,说他是抚院老爷标下的甚么中军。看他的狨腔,一定是个火头军。那有这等个狨食杭杭 [狨食杭杭——贬词,等于说没用的东西。] 做得中军之理?你如今领兵来的,却又是怎么样个人?比昨日那个中军也还好些么?”
那四个道:“此番不比那人,是原任广西挂印郭总兵老爷亲提大兵 [大兵——同本作“太兵”,据文意酌改。] 到此。”土官道:“郭总兵名字叫做郭威,广西失了机,拿进京去了,怎得来此?”四人道:“朝廷为他有功,免了他的死,问在我们成都卫军。抚院老爷特地聘请了来的。”土官道:“若果是他,闻名倒是好的,但不知见面果是何如。”差了人送这四个人到山峪里面,见了梁中军合那三千兵马,人人都在,个个见存,只是弄得个人疲马瘦,箭折刀弯。见了四人,知是郭总兵提兵救援,还不敢定有无生路。四人辞了出来,仍旧又见了土官,每人赏了一个二两重的银钱,在那十六人中拨了四个送这四人回去。见了郭总兵,将那土官通前彻后的话,不敢增减一字,学说了个详细。
郭总兵知道梁佐的官兵见在,且的知这两家土官不是决意造反,也还是骑墙观望。将那四个人取了出来,分付道:“来人说话,据那土官之言,不是造反,是被小人挑激生变,要得徼幸成功,这是实话。我亲提数万精兵,见今压在你的境上。我在广西镇守,苗子们怕我用兵如神,你们岂无耳目?我岂不能一鼓荡平,张大其事,说甚么不封侯拜将?只是自己良心难昧,天理不容。我所以且不进兵,先与议抚。你那土官能就我的抚局,你那身家性命、富贵功名,都在我身上保你。若不肯就抚,我大兵齐进,悔之晚矣!这事重大,不是你们下人口内可以传说得的,还是我们自己亲说方好。论理 [论理——同本作“论埋”。“理”与“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该你们两家本官来我营中就见方是。但你那本官怎敢轻信来到我的营中?我明日自己亲到你那所在,将营札于城外,我自己角巾私服,跟三四名从人,也不带一些兵器,亲与两家本官说话。叫你本官也不必多差人役迎接,只是你两个人迎至半路,导引前行,不可有误。如差役不迎,营门紧闭,这便是不肯就抚,我便随即进兵。”也赏了八个人酒饭,打发出营去讫。
过夜,郭总兵传令叫四更造饭,五更拔营,直逼土官城下。还是每人四盏灯笼。土官在城上瞭望,如果有数万人马相似。郭总兵果然便服方巾,跟了四名随从,连周相公也扮了家人在内,馀外又跟八个士卒同行。土官果然差了远近探马,探得郭总兵人马在城外扎住不动,止是自己单骑微行,即忙差了仪从旗仗、鼓吹细乐,迎接郭总兵进城。两个土官在城门之内,冠带迎接。
郭总兵进了察院,土官参见礼毕。郭总兵责备他只因私愤擅动干戈,又阻拒官兵。两土官再三辩说:“先是小人挑激起衅,官兵卒临,止是退避免祸,并无阻拒之情。见今俱在山中屯住,并不敢致折损一人。”要请郭总兵亲临峪口,逐个验还。大约说的都是对那四个人先说的话。郭总兵见事体原不重大,求抚是真,传下令去,叫人马退二十里下营。
郭总兵用过了饭,两个土官方信了是真,送郭总兵出城,亲到了那梁佐受困的峪口。逐名放了出来,果然一个不少。郭总兵传令,叫这三千员名官兵总归大营屯扎。两土官亲送郭总兵回营,谢了罪,又谢了招抚。郭总兵叫他回去,各将那挑激起衅的小人解赴辕门,每人打了二十五板,释放宁家。即时班师振旅,自己殿后起身。又叫两个土官不许多带人马,随后三日之内,亲到省城向抚台谢罪。
这样一个极难极大的题目,他只当了一个小小的破题做了。往返不上二十日,带去的那六万两银不曾支动分文,二十匹战马、四副盔甲、一应兵马令旗等项,全璧归赵。又要回梁佐三千人马,都使手本一一交付回去,不惟一人不杀,且亦不曾捆打一人。把个抚按两院、都布按三司喜得不知怎样。也还虑那两家土官哄得官兵来后,仍要谋为不轨。果然三日之内,都单骑来省,在抚院两司跟前服礼请罪。安然无事回去,感激郭总兵不肯自己冒功,保全了他两家千数人的生命,两处百万的生灵,只是建了郭总兵的生祠供奉。
抚台把这郭总兵不动金钱、不劳兵力,轻易把两个土司就了安抚,要回了三千陷没的官兵[之事具本上呈],保举郭总兵,求皇上不次起用,不惟酬劳他的大功,且是资国家的捍御 [捍御——同本作“忏御”,据文意酌改。] 。又[参]参将梁佐违悖方略,激变土司,以致没师辱国。
先是四川抚按题上本去,说土官作乱,陷没官兵,见委遣戍总兵官郭威提兵进剿,朝廷之上也老大吃惊。就是仰仗天威,平静得来,也不知要费几百万钱粮,伤几百万士卒,调天下多少人马,迟延多少日时,劳朝廷多少忧虑。今知一钱不费,一人不杀,只把那下人两个每人打了二十五板,结了如此大局。虽朝堂之上贿赂成风的时候,也只得公道。难为兵部覆了,免戍放还,遇缺推用,特旨起了原官中府佥书,将梁佐差锦衣卫扭解来京究问。
邸报抄传,京花子报了喜。郭大将军急忙收拾起行,只是苦无路费。周相公又要跟了郭总兵进京,狄希陈又不能离脱,都是欢喜中又有这不遂心的事。正也费处,恰好直堂书办填完了进表的贤否出来,抄了送与狄希陈看。上面开那考语道:
家政纷如乱丝,妻妾毒于继母。
开那实事道:
一、本官不能齐家,致妻妾时常毒打辱骂。与刑厅相邻,致本厅住居不宁。
一、本官被妻薛氏持椎毒殴,数至六百不止,卧床四十馀日不起。
一、本官被妻薛氏将炭火烧背成疮,卧床两月,旷废官职。
那时恰值周相公在座。狄希陈看那考语不甚通晓,看那实事略知大义。周相公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事也凑巧。这考语已经开坏,不日就转主官 [主官——同本作“王官”,据文意酌改。] 。不如早些我们合了伴,大家回去,省得丢你在此,以致举目无亲。”
狄希陈又央周相公将那考语、实事细细讲了一遍,回家与寄姐商量。寄姐离了童奶奶将近四年,也甚是想念,宦囊也成了个光景。“周相公已去,郭总兵与权、戴二奶奶都要相离,千乡万里,孤另另在此何干?既考语已坏,总然留恋,待不多时 [总然留恋待不多时——同本作“总然留总待不多时”,据李本校改。] ,怎如与郭总兵、权奶奶、戴奶奶、周相公同来同去?且借了他新起的势焰,路上又甚安稳。”说得狄希陈心允意肯,次日即央周相公做了致仕文书,堂上合三厅同递。堂上批了“转申”,军粮厅批了“候府详行缴”,刑厅批了 [批了——同本作“扯了”,据文意酌改。] “本官年力富强,正是服官之日;且瓜期 [瓜期——《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后因以“瓜期”指官吏任期届满。] 久及,何遂不能稍需?暂病不妨调摄,仍照旧供职。此缴”。
狄希陈也不曾理论,一面收拾起程,一面候那详允。恰好收拾得完,致仕的申详允下。合郭总兵仍旧写了两只座船,头上挂了郭总兵“钦命赐环”的牌额,贴了中军都督府的封条。抚院送郭总兵的夫马勘合,两家择了吉日,同时上船。抚院二司都亲到江楼与郭总兵送行,都司参游等官都披执了在远处候送。
却说那时逼死媳妇的监生带了四五个家人,领了十来个无行生员,赶到江边,朝了狄希陈的座船,说曾诈过他四千两银,要来倒去。若不退还,要扭他去见两院三司。起先好说,再次喧嚷,后来朝了船大骂 [朝了船大骂——同本作“朝了船夫骂”,据文意酌改。] 。围了许多人,再三劝他不住。狄希陈唬得不敢出头,童寄姐气得筛糠斗战,薛素姐甚是畅快,只说:“贼狠强人!诈人家这们些银子,要几两送送俺师傅,疼的慌了!可怎么来?也有天理 [天理——同本作“天埋”。“理”与“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周相公见那班人越扶越醉 [越扶越醉——本指醉酒的人,别人越是搀扶,他却越显露出醉态。后比喻别人越是迁就、规劝,反而越发无休无止,变本加厉。同本作“越指越醉”,据文意酌改。] ,说道:“你这班人也甚是无理。他若果然诈了你的银子,他做官时候你如何不在两院手里告他?他如今致仕还乡,你却领了人挟仇打诈。且问你:你若不是造下弥天大罪,你为甚的却将四五千金的与人?他在我们船上,我们钦命回朝,正是喜庆的时候,你 [你——同本作“那”,据文意酌改。] 却来辱骂,是何道理?”监生道:“我自问狄经历退钱,不与郭老先生相干。他好退便退,不肯退时,趁两院两司都在席上送行,我到那席上声冤叫屈!”周相公道:“你就去声冤叫屈,也不怕你!我闻说那时罚了你二百石谷,见在仓里备赈,交代册上都是明白开上的。断了一百两妆奁还了尸亲,又有尸亲的活口。你挟了这些仇气,敢来报复?”
周相公差了一个人,分付叫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叫他飞马快去。这监生恃了那几个歪秀才的声势,那里肯听周相公的说话,只管在那江边乱嚷,越发照了船丢泥撇石,撩瓦抛砖。只是因无跳板,不得赶上船来。
待了不多一会,只见七八个穿青的公差走近前来,站住看那些人嚷骂了一会,说道:“果真如此!刑厅吴爷叫来请相公们去,有话合吴爷去讲,不要在此打抢!”一个扭住了监生,两个扭住了两个为首的生员,其馀的取出绳来,把那四个监生的家人都上了锁。还有四五个胁从的生员见势不好,撒腿就跑。那江边沙滩之上,穿的又都是那低头浅跟的鞋袜,跑得甚不利便,又被捉回来了两个,一顿扯拽进城去了。
却是周相公差了郭总兵的人,持了郭总兵的名帖,说:“监生强霸人家良妇,吞并人家产业,以致逼死了嫡妻。狄经历署县事时准了他的词状,问真了情节,量罚他二百石谷子备赈收仓,交盘册见在;又断了一百两妆资银子给了尸亲。他却怀恨,领了许多无耻秀才,带了家人,来到船上打抢。”吴推官大怒,拔了八枝 [八枝——同本作“八校”,据文意酌改。] 快手的签,叫来快拿,赴厅听审。吴刑厅审了口供,将监生罚他修盖了馆驿的五间大厅;将四个家人每人三十板,伙修养济院的房屋;四个秀才都发到学里,每人戒饬二十板。给了差人回帖,又勒取了监生的风火甘结,如狄经历沿途凡有盗贼水火,都要监生承管。监生这一番又约去了有五六百金。
郭总兵赴席回来,作福开船,与狄希陈一路行走。素姐自从离了府门,上在船内,不怕了甚么递解,不怕使甚么布袋妆盛撩在江内,依旧放开了心,从新 [从新——同本作“从心”。“新”与“心”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纵放了胆,心心念念,刻刻时时,要在狄希陈身上出这许多时的恶气。只是船中地方有限,人的眼目甚多,没有空隙下手。又要唆哄小京哥往船边感堂 上顽耍,要推他下江里去,又禁不起众人防备,行不得这个的低心。周相公的方略,叫狄希陈夜晚不要在自己船上宿歇,叫且与他同床,免人暗算。狄希陈月令 [月令——农历十二个月的时令、物候。借指人的运命、气数。] 还好,都也依他指教。素姐没处下的毒手,好生心躁。
船到了湖广,郭总兵、周相公都因好些年不曾回家,料理周旋,足足住了一月。狄希陈也不曾在自己船上等候,都在周相公、郭总兵两家过日。郭总兵家中事完,周相公也料理停当,郭总兵然后同了大奶奶合家中先有的两个妾,许多家人合娘子丫头,又添写了一只官座船,同往北京上任。
又同行了几时,船到了山东境内,狄希陈要在本家住下。素姐是不消 [不消——同本作“不清”。“消”与“清”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说起,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干他那遂心恰意的勾当。寄姐又只待竟且回京,与他母亲相会。狄希陈也就自己没了主意,与周相公商量。周相公道:“他这几时的积恨,只奈了我们众人大家防备,所以不得下手,又兼他是个孤身,所以也还有怯意。你若与他回去,他有了党羽,你没了帮扶,隄防不了这许些,只怕你要落他的虎口。你不若且同了我们众人还到京师里去。脱不了你京师也有房屋,也有当铺,令弟合庶母都在京中。在京中过日,有何不可?”
周相公此言,大拂素姐之意,甚合寄姐之心。定了主意,同到京师。大家的算计,以为素姐必定不肯同去,一定留住家中。谁料他的主意,一为不曾报的狄希陈的冤仇,要的随便下手;二为前次进京,不曾叫他各处顽耍 [顽耍——同本作“顽要”。“耍”与“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个畅快。因此两件,亦甚欢喜相从。众人见他同去,虽甚芒刺在背,却好怎样当面阻他?只得要依他的行止。
狄希陈议定叫家眷的座船 [座船——同本作“座般”。“船”与“般”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只管北行,自己起旱到家上坟拜扫,单身再往北赶。素姐说道:“儿子回家上坟,媳妇理当同往。我也且不上京,同来同去。”又是大家算定的着数 [算定的着数——算计好的步骤、招数。同本作“算之的说数”,据李本校改。] ,说道:“两人不必同回。船上没人看守,谁回谁住,谁去谁留,议出一个回家。”素姐又虑回到家中,再要自己上京,便也就不容易。且怕狄希陈再似前番,京城里海样的地方,躲在一边,没处寻找,倒是进退两难。——“还是合这伙人丁成一堆,此事稳当。”只得让了狄希陈自己回去。只是千算万算,总不如他的尊意,怀恨更深。
狄希陈带了几个家人,小浓袋也要跟回家去。狄希陈到了明水,久不回家之人,亲朋往还,不必细说。上坟祭祖,这也是正经勾当,也不消烦琐。
相于廷后来调了兵部,转了郎中。资俸深了,升了四川副使,已经携带了家眷回家。因调羹母子在京无人照管,又因相大舅、相大妗子都要随到任上,要将这几年与小翅膀管的庄田,收贮的许多粮食,都要交还与调羹自己收管,所以同了调羹母子回到家中。调羹也就在分与他的那房内居住。相大妗子俱还照管,又得薛如兼合巧姐着实的看顾。小翅膀已经八岁,起名狄希青,请了先生读书。狄希陈又悲又喜。
狄希陈与调羹商议,说:“暂往京去,也只是要躲他的虎口,原也不是定了的住处。待我回去,等他定了宁贴的去处,我再定安身逃命的所在,再安排刘姐合兄弟的行藏。”住了几日,留了百十两银子与调羹计挍 [计挍——这里是搅缠、使用的意思。挍,本为“校”的俗字,同“较”。] ,辞了相栋宇夫妇合相觐皇 [相觐皇——同本作“相觐是”,据上文校改。] ,又去辞薛如卞兄弟合巧姐。
小浓袋回家,将素姐在任里作的那业贯都学了个不出。这龙氏把那偷开宅门打狄希陈六百多棒椎,合那使熨斗盛着火炭倒在狄希陈衣领之内,此等之事一字不提,单说狄希陈要在府堂递呈子,叫太爷当官休弃,递解还乡,扯着狄希陈 [石彭] 头打滚。
侯、张两个道婆又寻见狄希陈告诉:“送的那尺头银子,刚只出了城,被一大些强人尽数的打劫去了。俺们专等徒弟回来照数赔俺们的,他如今又且不来家里。”要狄希陈且先赔他一半。狄希陈道:“你那咱怎么不回去合我说知?我替你拿贼,追他好来。”侯、张道:“那强盗们得了东西,怕俺们到官告他,一根皮鞭捻的俺没住住脚儿,上了船,看着俺过了江,那贼们才散了。俺还待再过江来合你说知,社里众人又不肯家 [不肯家——山东方言,不肯,不同意。“家”为语气助词。] 等了。”狄希陈道:“我这一时自己的盘缠都没有哩,你等徒弟来家,叫他补付你罢。”狄希陈忙忙的赶船去了。
不知何日赶上,何样光景,怎生结局,再看下回收煞。
感堂——大船的船舷。感,“ [舟敢] ”的借字。《字汇补·舟部》:“巨舟之两旁曰 [舟敢] 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