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一百回 狄希陈难星退舍 薛素姐恶贯满盈

诸恶不可作,半虚空有人登纪,分毫不错。业镜高悬明照胆,事事都教着落。有馀辜,来生搜索。每当狭路遇冤家,且延入深闱归绣幕,报复以强欺弱。夭乔蠢动皆人若,一般家赋性含灵,忍将杀却?显报当前,借红颜索命,皮刀急脚。猛番身再求媒妁,假说是同心,还毒似穷奇梼杌相凌虐,百样诸刑拷缚。

——右调《贺新郎》

狄希陈由旱路赶船,直到了河西浒,还等了一日,方才郭总兵合素姐的座船才到。先与郭将军、周相公相见已毕,方回自己船上。当面说了几句套话,又说:“相觐皇已升了四川副使,今已回家。”又说:“侯、张两个从成都出去,路上撞着强盗,将所送的银子、尺头劫去。”又悄悄与寄姐说知:“调羹母子已跟了大妗子回到家中,小翅膀起名希青,请了先生,今见上学读书,长成了好大的学生。薛妹夫也时常照管。临来,又留了百十两银子与他娘儿们搅缠。我回去的促急,又没稍点甚么送巧妹妹,剩了七八十两银子,我就只留下够盘缠的,别的都留给他了。从咱往四川去了,他家里添了两个外甥,都极好的两个学生。”素姐也向了家人们问他娘家的事体。又问龙氏曾合狄希陈嚷闹来没,又说:“我两个师傅路上失了盗,这没的你不该赔他么?”又说做了一场官回去,问那家人送与龙氏的是甚么人事,都问了个详细,议论带骂,叨骚 [叨骚——即叨叨,说起来没完。这里引申指数说、斥责。] 了不住。

狄希陈在船上,又走了七八日,到了张家湾,泊住了船。郭总兵遣了钦取中军都督府同知的传牌,打到会同馆 [会同馆——负责接待藩属贡使的机构,隶属于兵部。] 里,本府衙役、长班来了许多人迎接。狄希陈也预先稍信到京,叫收拾房子。骆有莪合狄周都也接出京来 [接出京来——同本作“接出来京”,据文意酌改。] 。素姐看见狄周,真是“仇人相会,分外眼睁”,说不尽那许多怪态。

骆校尉因说:“有富平的典史,被按院赶逐,没了官,他又钻到京里,改名换姓,又干那飞过海的营生,被厂卫里缉了事件。如今奉了严旨,行五城兵马,宛、大二县合锦衣卫缉事衙门:凡有罢闲官吏,不许潜住京师。定了律文,有犯的定发边远充军。如今正在例头子 [例头子——律例刚开始实施的时候。例,本指公布法律时所附的罪例,这里指律文。] 上,好不严紧哩。”狄希陈听了这信,不由的进退两难。又是骆校尉算计说:“这漷县 [漷县——明代县名,清初废入通州,为漷县镇。] 、通州都是河路马头,离京不远,尽有生意可做,可以活变 [活变——靠经营周转。] 的钱。通州去处更大,姑夫且在通州赁块房子住下,再看道理不迟。”

狄希陈主意已定,暂住通州。就央骆校尉进城寻了一所房子,每月三两房钱,还有桌椅床帐借用,房也甚是齐整。狄希陈一边搬房,一边在船上治办酒席,请郭总兵、周相公合郭夫人并权、戴二位奶奶人等,内外送行。

待了一日,郭总兵同着周相公合家眷进京。狄希陈合家都在通州暂住,骆校尉也要辞了回去,要打发媳妇子合童奶奶的婆媳下通州来看望。狄希陈又叫狄周也跟了骆大舅回去,置办下程送郭总兵合周相公温居之敬。骆校尉去了。

再次一日,童奶奶合小虎哥娘子、骆校尉娘子,来了三顶小轿,狄周媳妇也跟了下来。素姐见了别人还倒没敢甚么作恶,只是见了狄周媳妇不由怒从心起,骂道:“欺心的忘八淫妇!逃去的也没逃走,死了的也没死了!我叫忘八淫妇拿着我当孩子戏弄!有日子哩,你不死,我又不死,咱慢慢弄猢狲似的咱耍着顽!你们捣的那鬼已是都败露了,调羹那私窠子合小杂种还躲我怎么!”童奶奶故意道:“这不是那一年往咱家去的那个没鼻子的媳妇儿么?怎么又来到这里?”寄姐道:“这是你女婿寻下一位娘子,姓薛,大起我好几岁,我赶着他叫姐姐哩。亏他千乡万里的,跟着一伙烧香的汉子老婆,就寻到任上去了。”童奶奶们都也合他行了个礼。童奶奶赶着素姐叫“薛家姑娘”,骆校尉娘子合虎哥媳妇都是一样称呼。素姐本等不待下气,只是叫寄姐斗败了的鸡,不敢展翅,见景识景,叫童奶奶也跟着 [跟着——同本作“眼着”。“跟”与“眼”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称呼“姥姥”,叫骆校尉媳妇是“舅娘”,小虎哥媳妇是“你妗子”。

混混了两日,打发了这伙婆娘回了家。寄姐在通州宁贴了几日,要算计到家里看看,还住几日。只是狄希陈怕寄姐去了,没了降素姐的人,必定要遭他的毒手,算不出个躲避两便之方。

谁知这狄希陈合该这目下的日子还好,神差鬼使,素姐自己发意说:“妹妹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妹妹的舅娘就是我的舅娘,我要合妹妹一同回家看望看望。”狄希陈得不的这声,连忙撺掇,寄姐也只得承当。狄希陈还与了素姐二三十两银子,叫他随便买甚么使用,又收拾了许多汗巾丝带、膝裤首帕、蜀扇香囊等物,叫他做人事拜见之用。那会子 [那会子——山东方言,那时候。] 打发得他喜欢,也便把口来裂一裂,牙雌一雌,露了个喜态 [喜态——同本作“喜熊”。“態”与“熊”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两顶轿,雇了十来个驴,张朴茂两口子,小涉淇、小选子、小京哥、狄周媳妇,还有京里下来的两个人,一行人都往京中去了。狄希陈独自在家,散诞逍遥,游玩景致,信步出城,走到香岩寺内。

却说胡无翳托晁梁暂管了住持事务,游遍了天下的名山。到了四川眉州峨嵋山上,只见那峨嵋山周遭有数百里宽阔,庵观寺院不下千数个所在,总上来也有万把个僧人。其中好歹高低,贤愚不等,也说不尽这些和尚的千态万状,没有一个有道行的高僧可以入在胡无翳眼内的。末后寻到一个高崖幽僻之处,一个性空长老,一部落腮胡须,貌如童子,每日坐关不出。胡无翳知道他是个高僧,就在他那庵中住了锡 [住了锡——暂时住下,居停。参见第九十二回“卓了锡”注。] ,沐浴更衣,竭诚到他关前求见。性空喜道:“师兄来路甚远,道途不易。”就如旧相识一般。每日隔着禅关与胡无翳讲讨佛法,开陈因果,指点轮回,接引得胡无翳见性明心,灵台透彻,尽知过去未来之事。知道自己前生合梁片云都是地藏王菩萨面前的两个司香童子,因人间有还戏愿的,这两个童子贪看做戏误了司香,所以罚在阎浮世界 [阎浮世界——即南赡部洲,泛指人世间。阎浮,梵语Jambu的音译,大树名。] 做了戏子,一个扮生,一个扮旦。幸得遭了株连之祸,入了空门,喜有善根不泯,精持佛戒,看看还成正果。又知性空长老原是佛子转生,下世来度脱善男信女,总都不是凡人。胡无翳在峨眉山上与性空住了三个月期程,辞别回寺。性空知道他尘棼未了,又与晁梁有约,便不相留。

狄希陈游玩香岩之日,胡无翳回不多时。偶然相遇,胡无翳相视而笑,且说:“久别多时了。”让进方丈款坐。恰好晁梁也在那里,三人共坐,叙说来由。胡无翳望着晁梁说道:“晁居士,你定性想来,冰是甚么?水是甚么?”晁梁定了一会,把狄希陈看了两眼,对胡无翳说道:“弟已晓得 [晓得——同本作“烧得”。“曉”与“燒”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水是未成的冰,冰是已成的水,本是一源,异了支派。”随着香积厨备了素供,留狄希陈吃斋。

胡无翳道:“檀越一月之内,主有杀身伤命之灾,却要万分回避。”狄希陈道:“师傅未卜先知,决也不是凡人。不知可以逃躲得么?”胡无翳道:“你的冤家相守了你半生,你的该死也不止于一次。但是这一次要在你致命处害你,只怕逃不出命来。”狄希陈再三央说:“我身边实有一个冤家,委实的时刻算计谋害。师傅既能前知,必能搭救。”胡无翳掐算 [掐算——用拇指点着其他指节占卜凶吉。同本作“栢算”。“掐”与“栢”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一会,说道:“喜得还有救星。小僧与檀越前世有缘,有难之日,小僧自去相救,不肯误了檀越的性命。”狄希陈、胡无翳、晁梁三人作别而散。

胡无翳对晁梁说道:“不意隔了一世,别了多年,又在此旧游之地相遇。”晁梁回光返照,真真灼灼,知这狄希陈前世是他的长兄晁源托生至凡。又问胡无翳说:“他目下有杀身伤命之灾,却是那世的冤仇,这般利害?”胡无翳道:“这是他前世在你家的时候,围场里射死了个仙狐,又将他的 [他的——同本作“也的”。“他”与“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皮张剥去,所以这仙狐誓必报仇。前世奸人的妻子,虽是被那本夫杀害,却也得了那仙狐的帮助方能下手。转世今生,如今那仙狐也托生了女人,为了他的正室,方得便于报复。此番必然得我搭救方可逃生,不然就也难逃性命。”胡无翳将他平生所做之事及晁夫人留银在寺,常平籴粜的原由,告诉了晁梁一遍。

晁梁问道:“据他如此为人,这般行事,必定该堕落轮回,怎生还得人身,且又托生男子?据他方才自道,又做了朝廷的命官。这个报应却是怎生的因果?”胡无翳定了一会,说道:“他三世前是个极贤极善的女子,所以叫他转世为男,福禄俱全,且享高寿。不料他迷了前生的真性,得了男身,不听父母教训,不受师友好言,杀生害命,利己损人,弃妻宠妾,奸淫诈伪,奉势趋时,欺贫抱富,诬良谤善,搬挑是非,忘恩负义,无所不为,所以减了他福禄,折了他的寿算。若依了起初的注定,享用岂止如此?幸得今生受了冤家的制缚,不甚凿丧了良心,转世还有人身可做,不然也就几乎往畜生一道去了。”丢下此处 [丢下此处——同本作“去下此处”。“丢”与“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再说那边。

素姐跟了寄姐进京,还到那洪井胡同房内。素姐笑道:“你们做的好严实圈套。这不是我那年来的所在么?怎么不见调羹去向呢?”童奶奶也只是支吾过去便了。素姐那乖唇蜜舌,又拿着那没疼热 [没疼热——山东方言,没有怜爱之心。这里是不觉得心疼的意思。] 的东西,交结得童奶奶这伙子人不惟不把他可恶,且都说起他的好来,还说他为人 [说起他的好来还说他为人——同本“来还说”三字空白,据李本校补。] 也不甚十分歪憋,只是人赶的他极了,致的他恶发了,看来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依随着他上庙就去上庙,游山就去游山,耍金鱼池,看韦公寺,风魔了个足心足意。住了二十五日,方才同了寄姐回到通州。狄希陈接到家内,置酒洗泥 [洗泥——即洗尘,设宴迎接。] ,不必细说。

狄希陈想那胡无翳指定的晦气日期,说在一月之内。如今二十五日,灾难只在眼前,所以加倍小心,要一奉十,不敢一些触犯。谁想素姐也怕狄希陈合寄姐的防备,故妆了深情厚貌,不肯照依往时露出那不平的声色。狄希陈就如那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的一般,便要手舞足蹈,心里还道胡无翳说的不灵。

又过了三日,狄希陈从茅厕里解手回来,一边系那衣带,一边看了个老鸦在房脊上朝了狄希陈怪叫,不防备素姐在里间卧房之内,将那墙上挂的撒袋取了一张弓,拈了一枝雕翎铲箭,照得狄希陈真寔不差,从窗眼里面飕的一箭。只听得狄希陈“嗳哟”了一声,往前一倒,口里言语不出,只在地下滚跌。素姐喜道:“此番再无可活之理,方才报了我的冤仇!”家中大小忙了手脚,正不知怎样搭救。待要拔了箭干,又怕箭眼无法可以堵塞,血流不止,必至伤生,好生着忙。

却说那日胡无翳对晁梁道:“晁居士,我暂失陪,我去救了你前世的令兄回来。”晁梁道:“我也可以同去一看么?”胡无翳道:“不嫌劳步,同去正好。”两个走到他的门前,正在那里乱纷纷寻人搭救。胡无翳近前说道:“管家,到里边说去,道香岩寺的胡和尚合晁相公在外面,亲来送药。”狄希陈虽在发昏之际,心里也还明白,叫即忙请进。胡无翳亲手从袖中取出从四川带来的一块药,咬下指顶一块,放在口中细嚼,方才一手拔箭,一手将那口嚼之药捻成头大尾尖的模样,纳在那箭眼之内,一些也不曾出血。将狄希陈扶到外面客位之中,胡无翳又将血竭冲了一碗,热酒灌下。狄希陈稍稍的止了疼,定了心慌,留胡无翳、晁梁吃饭。

素姐知道狄希陈被胡无翳救得转头,在里边秃长秃短的大骂。胡无翳使指头在茶钟内醮了一醮,在卓上画了一个青肚蝎子,用指一弹,只听得素姐在后面 [石彭] 头打滚的叫唤。人见从空中掉下一个大蝎,照他嘴上蜇得相朱太尉 [朱太尉——《西游记》中阎王治下有崔判官、朱太尉。此盖以“朱”谐“猪”,言素姐被蜇后嘴唇突起。] 一般。自己顾疼不迭,那里还会骂人?

胡无翳再三要把狄希陈接到寺中养病,说:“这箭疮正在软肋致命之处,必得一百日方得全好。这百日之内,最忌的劳碌气恼、饥饱忧愁。如有触犯,不可再救。”晁梁也再三撺掇。狄希陈应允同往。也不曾与寄姐商议,竟将狄希陈使床抬回寺中,晁梁让他在自己房内同住。一月之外,疮口渐有平复之机。寄姐时常着人供给,胡无翳道:“以后不消供送。我寺中收有他前世留下的东西,用之不尽的哩。”寄姐合狄希陈都不晓得胡无翳是那里说话。

狄希陈日渐平复,时刻与胡无翳、晁梁三人白话,将素姐从前已往的恶事,都尽情告诉与胡、晁两人知道,说:“此番幸得师傅救了性命。再次如此,却难逃命。”务求胡无翳指一条逃避的生路。胡无翳道:“这是你前世种下的深仇,今世做了你的浑家,叫你无处可逃,才好报复得茁寔。如要解冤释恨,除非倚仗佛法,方可忏罪消灾。”狄希陈道:“我前在家中,也曾遇了一位方外的高人,也费了许多银子,回背的不见效验。”胡无翳道:“此番管你有效。只是你要听我的指教,从此戒了杀生,持了长斋,绝了贪嗔。这都要在菩萨案下立了终身的誓愿,再虔诚持诵《金刚宝经》一万卷,自然福至祸消,冤除恨解,还叫你知道前生做过之事。”狄希陈道:“我知道师傅是个圣僧,我岂敢有不依师傅之理?师傅与我择个吉日,我就在佛前受戒,不敢有违。虔诵《金刚宝经》,务足一万卷之数。就在寺中久住,不敢私自回家,必求师傅的显应。”

狄希陈也是那艰难险阻备细尝过的人,所以也肯发恨持戒。净了身体,吃了长斋,每日早起晚住,虔诵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日务足四十遍之数。诵得久了,狄希陈口内常有异香喷出,恶梦不生,心安神泰。素姐渐觉心慌眼跳,肉战魂惊,恶梦常侵,精神恍惚,饮食减少,夜晚似有人跟捉之意,不敢独行。狄希陈诵到将完之日,素姐渐渐的害起病来;及至狄希陈诵经已完,素姐越发卧床不起。

胡无翳选择了十二众有戒行的高僧,自己领斋,建七昼夜完经道场。结坛 [结坛——同本作“结檀”。“壇”与“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建醮,做得法事甚是森严。醮词写道:

南赡部洲大明国直隶顺天府通州香岩寺奉佛秉教沙门,伏以阴阳乃二气之先,刚柔攸系;夫妇居五伦之内,健顺靡乖。如谓反常,是为逆理。兹有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村信官狄希陈,运际无辰,遭逢不偶。娶妻薛氏,从幼结缡,长而合卺。素乏齐眉之敬,惟恣反目之凶。恶语咒诅,直等闺门之谑;毒椎狠殴,聊当房闼之私。渐至擅用弓刀锷镞,伤残性命;甚且诬投状牒罗钳,颠覆宗祊。明知孽报之因,定是冤愆之债;第此不共戴天之恨,奚为好逑同穴之人?于是本官忏罪投诚,悔眚讼过,虔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万卷,仰干鸿造,消灭宿愆,一切冤家,尽为解释。是直怨相报,不在夫妇之间;庶阖辟有仪,驯协阴阳之则。为此具牒,如牒奉行。

胡无翳穿了袈裟,戴了毗卢僧帽,在佛前宣牒作法。狄希陈跪在佛前,俯伏在地,听胡无翳与他诵念解冤神咒。

那时已交三更时分,狄希陈似梦非梦,到了一个极森严的公署,上面坐着一位王者模样的尊神,两边侍卫森严,二个鬼卒押了狄希陈跪在阶下 [阶下——同本作“揩下”。“堦”与“揩”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王者叫简他的纪录,一个着绿袍的判官呈上一本文册,说他那许些过恶,大约都是胡无翳告诉晁梁的那些说话。因他在围场中伤害其外的生灵不等,将泰山圣姥名下听差的仙狐不应用箭射死,又剥了他的皮张,弃掉了他的骸骨。仙狐在冥司告过了状,见世领了小鸦儿先偿了害命之仇,转世配成夫妇,以报前世杀生害命之冤,再泄剥皮弃骨之恨。薛氏是奉天符报仇,不系私意。

王者叫拘薛氏到案。只见薛氏病瘦如柴,奄奄一息,诉:“前世偶因下班回洞,从他围场经过,被鹰犬围住,不能脱身,见了本相,躲在他马下,求他救免。他反拔出箭来,照肋一箭,登时射死。又将皮张剥去,将骸骨弃毁。地主 [地主——神名。《史记·封禅书》:“地主,祠泰山梁父。”] 罚他转世为狐,叫我转世托生猎户。简察文簿,又说他上世的善报未尽,除减削了,也还不该轮到畜生道里。又说我孽愆不尽,还不应即转男身。叫他转男,叫我转女,以为夫妇,以便报复前仇,六十年的冤家厮守。”王者说道:“适奉佛旨,他虔诵《金刚宝经》万卷,又有神僧胡无翳与他忏悔牒文,一切冤愆,尽行消释。”再叫判官备细简[察],还有甚么冤仇,拘来发落。

只见寄姐押到跟前,说是他前世嫡妻计氏。他宠妾弃妇,逼勒计氏吊死,合该今生为他的侧室,以便照样还冤。又见小珍珠项中带了脚绳,说被童氏凌虐不过,投缳自尽,要寄姐偿命。王者叫判官察簿,简得小珍珠即狄希陈前生所宠之妾小珍哥,诬谤嫡妻计氏,致计氏怀忿缢死。今世做他的丫头,这是冤冤相报,无可偿还。

尤聪、吕祥两个饿鬼,都来向狄希陈索命。察得尤聪暴殄天物,大胆欺心,天理不容,震雷击死;察得吕祥蛆心蛇眼,鼠窃狗偷,搬挑口舌,背主逃拐,又使毒药害人。二人俱合死于非命,不与狄希陈相干。

又有许多人,都是被狄希陈前世因私债私仇逼死,又有无数被狄希陈前世杀害的生灵,都来向狄希陈讨命。王者都一一的发放,说:“薛氏遵奉佛旨,仗托宝经功德,速赴冥司,察炤应得去处托生,不得逗留缠绕。”发放童氏:“前生虽然他也薄幸,先爱后疏,致你死于非命;既有人偿了你命,你的冤恨已消,以后和好成家,不得再为反目 [反目——同本作“反日”。“目”与“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发放小珍珠:“你前世以妾欺妻,妻因你死;他今生以主虐婢,婢为主亡。适得相报之平,还有甚么饶舌?吊死鬼魂,法应等候替代;既有佛旨早准许 [准许——同本作“推许”。“准”与“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免代托生,无可再说……尤聪、吕祥,生系凶人,死为刁鬼。押发酆都地狱,受罪完日,贬入畜生之内。狄希陈,察有善待庶母、存养庶弟、笃爱胞妹之德,延寿一纪,考福善终。”

发落已毕,狄希陈猛然省转,身子依旧俯伏菩萨面前,胡无翳也才宣了牒文,做完法事,谢佛起来。狄希陈对胡无翳说道那梦中所见之事,一一说了详细。交了五鼓,完了 [完了——同本作“元了”,据下文校改。] 七昼夜的道场。

再说素姐病得一日重如一日,饮食日减,皮肉日消,半个月不能起床。不惟没了那些凶性,且是连那恶言恶语都尽数变得没了。

寄姐见狄希陈在香岩寺足住了十个月不曾到家,起初不以为事,自从那日狄希陈所见之后,甚是想念,不由得自己甚是疼爱起来。

道场既完,狄希陈又住了几日。胡无翳对他说道:“你前世名唤晁源,这晁梁居士 [晁梁居士——同本作“是梁居士”。“晁”与“是”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是你同父异母之弟。”又将他前后一切事情,都合他说了一遍,都与他梦中所见不差。也仔细追想,若有忽迷忽悟的机关。又说:“你已得了《金刚宝经》的功果,将你一切冤仇尽都解释。你只除了今生再不作恶,切忌了杀生害命。若前世的冤家,已是与你打发尽了。你可从此回去,算计往后过好日头的道理。”

狄希陈道:“前日被他那一暗箭,虽蒙师傅救了我的性命,得了残生,但我的真魂已是唬得离了躯壳,情愿在此与师傅、晁弟终身相处,不敢回去见他。”胡无翳道:“你只管回去不妨。他如今被八个金刚逐日轮流监管,手也不能抬起,口也不能张开,与你相守,也是有限的时光,不必怕了。”狄希陈再三的谢了菩萨,叩辞了胡无翳,作别了晁梁,回到下处。素姐睡在床上,只有丝丝油气,尽没那些的凶顽了 [尽没那些的凶顽了——此句各本漶漫不清,系据同本辨得。] 。寄姐也甚比昔日加了疼顾。素姐又添了半身不遂的风症。

那罢闲官吏的禁革,缉访更严。狄希陈又进不得京,住在通州,别无事干,算计还是回在本乡,复理旧业。素姐已是喜欢,寄姐又肯撺掇,还雇了大船,由了河路,从德州起旱回家,收拾祖居,再整田地。薛素姐 [薛素姐——同本作“豈素姐”,据上下文校改。] 回去,病了几日,见了阎王,狄希陈以礼殡葬。寄姐扶了堂屋,做了正经奶奶,接了调羹同宅居住。请了程乐宇的儿子程雪门,教训狄希青和小京哥——起名狄振先——叔侄读书,与薛家照常来往。

狄希陈原是故旧人家,宦囊也看得过,住在远村,恼不着里书什么。只欠不下官粮,其馀甚么杂役差徭,也轮不到他身上。又将原旧祖房拆了,尽行番盖,也要算计将那马棚后面石槽底下那埋的 [埋的——同本作“理的”。“埋”与“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五千两银子掘他出来。使了十数个人将那石槽掀起,等到夜晚人静,月上之时,领了调羹、寄姐合自己至亲三口,轮钯挝镬 [挝镬——用头刨地。山东方言,用头刨地叫“挝”。,同“镢”,也叫“镢头”,一种刨地的农具。] ,掘深二尺,果见两片石板,盖着两支大瓮。掀了石板,只见瓮中满满两瓮清水,那有甚么银子的踪影?

原来昔年狄希陈在京做梦,梦见素姐将房卖与了刘举人,眼见他将这石槽底下银子掘了搬回家去。梦中刘举人还与狄希陈争持相骂。狄希陈赶了回来,打听得刘举人果然修盖宅舍,得了一窖藏金,足有五千之数。原来这财帛的物件,看他是个死相东西 [死相东西——没有生命的东西,等于说死物。] ,他却能无翼而飞,不胫而走;他又能乘人的衰旺,自己会得来往。想是狄希陈做梦之时,那银子已是走去之日。况且这银子又有个一定,你命里该有一斗,走遍天下,也只有得十升。狄希陈做了三四年官回到家内,算那除盘搅以外,净数带回家的,不多不少正合那石槽底下五千之数。可见人有得那横财的,都也是各人的命里注定,不能强求。调羹眼同看见,这般重大石槽底下,岂是一手一足弄的神通?这明白知是天意,埋怨 [埋怨——同本作“理怨”,据文意酌改。] 得何人?

狄希陈的好处,将小翅膀分就的产业之外,又与他置添了千把东西,乡里们倒也敬他的友爱。后来狄希青、狄振先、小成哥——起名狄开先,巧姐的两个外甥:一个薛志清,一个薛志简,都是狄希陈请师教成。虽都不曾发得科第,都做了考起的秀才。

这狄希陈若不是得了他前世的良朋超度,仗了菩萨的力量,素姐还有三十年的魔障,搅害得你九祖不得升天,兄弟不能相顾,家业飘零,身命不保 [家业飘零身命不保——同本“零身命”三字空白,据李本校补。] ,怎能有这般的结果,活到八十七岁善终?所以有词为证:

交友须当交好人,好人世世可相亲。请君但看胡无翳,不恨前生拐骗银。相解救,说缘因 [说缘因——同本作“一说缘因”,据文意酌改。] ,冤家忏悔脱离身。若非佛力神通大,定杀区区狄小陈。

说这晁源姻缘事故已完,其馀人等,不用赘说。只劝世人竖起脊梁 [脊梁——同本作“春梁”。“脊”与“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扶着正念,生时相敬如宾,死去佛前并命,西周生遂念佛回向演作无量功德。

元芳,你怎么看?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Copyright © 2017-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络,如有侵犯到原作者的权益,请致邮箱:466698432@qq.com |鄂ICP备13017733号-10
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