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

窃盗偷人没饭吃,截路强徒因着极。若教肚饱有衣穿,何事相驱还做贼? 鬼神最忌忘人德,负恩不报犹相逼。病魔侵子父休官,想是良心伤得忒。

——右调《木兰花》

却说晁源从那晌午身上不快,不曾吃午饭就睡了,觉身上就如卧冰的一般冷了一阵,冷过又发起热来,原来变成了疟疾。此后便一日一次,每到日落的时节便发作起来,直待次日早饭以后,出一身大汗,渐渐醒得转来。渐渐觉得见神见鬼,整夜叫人厮守。熬得那母亲两眼一似胶锅儿 [胶锅儿——木匠做家具等物熬胶的锅。形容像熬胶那样发黏生涩,睁不开眼的样子。] ,累得两鬓一似丝窝儿,好生着忙害怕。后来晁大舍又看见前年被他射死的狐精,仍变了一个穿白的妖娆美妇,与计氏把了手,不时到他跟前,或是使扇子扇他,或是使火烘他,或又使滚水泼他。又连那些被他伤害的獐狍 雉兔都来咬的咬,啄的啄。这都从 [从——同本作“徒”。“従”与“徒”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自己的口里通说出来。胡说了一两日,又看见梁生、胡旦都带了枷锁,领了许多穿青的差人,手执了厂卫的牌票,来他房里起他的银子行李,还要拿他同到厂卫里对证。赤了身子钻在床下面,自己扯将席子来遮盖,整夜的乱哄。极得晁夫人告天拜斗,许猪羊,许愿心,无所不至。

请了一个医学掌印 [医学掌印——州衙中的典科,未入流,掌医学等事。] 的郑医官与他救治。头一日,那个医官也在家里发疟疾,走不起来。一个门子荐了城隍庙的郎道官,有极好截疟的符水,真是万试万应的。次早请了来到,适值那郑医官却也自己进到衙来,一同请到晁大舍卧房里面。不曾坐定,只见郑医官打得牙把骨 [牙把骨——后文也作“牙巴骨”。即牙槽。] 一片声响,身上战做一团。人都也晓得他是疟疾举发,到都无甚诧异。只是那个郎道官可怪得紧,刚刚书完了符,穿了法衣,左手捻了雷诀,右手持了剑,正在那里步罡踏斗,口中 [口中——同本作“日中”。“口”与“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念念有词,不知怎的,将那把剑丢在地上,斜了眼,颤做一块。连那郑医官都搀扶到一所空书房床上睡了,只等得傍晚略略转头 [转头——好转。] ,叫人送得家去。

又有一个和尚教道:“房内收拾干净,供一部《金刚经》在内,自然安静。”回他说道:“有一部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一向是他身上佩的,久在房中。”和尚又道:“你再请一部《莲经》供在上面,一定就无事了。”果然叫人到弥陀寺里请了一部《莲经》,房里揩拭净桌,将《莲经》同原先的《金刚经》都齐供养了。晁源依旧见神见鬼,一些没有效验。

你道却是为何?若是果真有甚闲神野鬼,他见了真经,自然是退避的,那护法的诸神自然是不放他进去。晁源见的这许多鬼怪,这是他自己亏心生出来的,原不是当真有甚么鬼去打他。即如那梁生、胡旦,好好的活在那里做和尚,况且晁夫人又替他还了银子,又有甚么梁生、胡旦戴了枷锁 [枷锁——同本作“枷销”。“鎖”与“銷”盖以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来问他讨行李银子?这还是他自己的心神不安,乘着虚火作祟,所以那真经当得甚事?

一时,又在那边叫唤,说梁生、胡旦叫那些差人要拿了铁索套了他去。晁夫人问他:“你果然欠他的银子行李不曾?”晁源从头至尾告诉的详详细细,与晁书学得梁生、胡旦的话一些不差。晁夫人道:“原来如此,怪道他只来缠你!你快把他的原物取出来,我叫人送还与他,你情管 [情管——保准,一定。] 就好了。”晁源一骨碌跳将下来,自己把那一包银子,用力 [用力——同本作“用刀”。“力”与“刀”盖以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强提到晁夫人面前,把那四只皮箱也都抬成一处。晁夫人都着人拿到自己房内。晁源又说他两个合许多差人都跟出去了,从此后那梁胡二人的影也不见了,只剩了狐精合计氏照旧的打搅。晁夫人又许了与他建醮超度,后来也渐渐的不见。

晁源虽是一日一场发疟不止,只没有鬼来打搅,便就算是好了。晁夫人要与计氏合那狐仙建醮,怎好与外人说得?只说仍要念一千卷《观音解难经》,又叫晁书袖了十两银子去寻香岩寺的长老,叫他仍请前日念经的那几位师傅,一则保护见在的人口平安,二则超度那死亡的托化。又要把梁生、胡旦的钥匙寄出还他,说他的皮箱已自奶奶取得出来,遇便稍出与你,叫他不要心焦。“恐怕箱里边有不该奶奶看的东西在内,所以奶奶也不曾开验,只替你用封条封住了。”晁书领了夫人的命,收拾出去。

却说那片云、无翳,这夜半的时节,见一个金盔金甲的神将,手提了一根铁杵,到他两个面前,说道:“你的行李,我已与你取得出来,交与女善人收住。早间就有人来报你知道,你可预备管待他的斋饭。”二人醒来,却是一梦。二人各说梦中所见,一些不差,知是寺中韦陀显圣。清早起来,就与长老说了。长老道:“既是韦陀老爷显应,我们备下斋饭,且看有甚人来。”待不多一会,只见晁书走到方丈。师徒三个彼此看了,又惊又喜。晁书说了念经的来意,又到片云的禅房与他两个说了行李的缘故。二人也把梦里的事情告诉了一遍。

晁书出来告辞要行,说:“大官人身上不快,衙中有事。”长老道:“这是韦陀老爷叫备斋等候,不是小僧相留。”片云、无翳又将晁夫人要出行李的始末,当了晁书告诉长老知道。大家甚是诧异,俱到韦陀殿前叩头祝谢。晁书吃完了斋家去,回了夫人的话。夫人甚是欢喜,到也把梁生两个的这件事放下了去。只是晁大舍病了一个多月,只不见好,瘦的就似个鬼一般的,晁夫人也便累得不似人了。

再说晁老儿自从邢皋门去了,倚了晁源就是个明杖 [明杖——盲人探路用的手杖。] 一般。如今连这明杖又都没了,凭那些六房书办胡乱主文,文书十件上去,倒有九件驳将下来。那一件虽不曾明明的批驳,也并不曾爽爽利利的批准。惹得一干上司憎恶得像臭屎一般。

也先又拥了上皇犯边挟赏。发了一百万内帑 [内帑——国库里的银钱。] ,散在北直隶一带州县,储积草豆,以备征剿,不许科扰百姓。这是朝廷的浩荡之恩。奉了严旨,通州也派了一万多的银子。晁老儿却听了户房书办的奉承,将那朝廷的内帑一万馀金运的运,搬的搬,都抬进衙里边,把些草豆加倍的俱派在四乡各里,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那时年成又好,百姓又不像如今这般穷困,一茎一粒也没有拖欠,除了正数,还有三四千金的剩馀。把那内帑入了私囊,把这羡馀变了价,将一千银子分赏了合衙门的人役,又分送了佐领每人一百两,别的又报了捐助。又在那库吏手里成十成百取用,红票俱要与银子一齐同缴,弄得库吏手里没了凭据,遇着查盘官到,叫那库吏典田卖舍的赔偿,倾家不止一个。那时节的百姓真是淳良,受他恁般的荼毒,扁担也压不出个屁来!若换了如今的百姓,白日没工夫告状,半夜里一定也要告了!就是官手里不告,阎王跟前必定也递上两张状子。他却这般歪做,直等到一个辛阁下来到。

那辛阁下做翰林的时节钦差到江西封王,从他华亭经过。把他的勘合高阁了两日,不应付他的夫马,连下程也不曾送他一个。他把兵房锁了一锁,这个兵房倒纠合了许多河岸上的光棍,撒起泼来,把他的符节都丢在河内。那辛翰林复命的时节要具本 [具本——同本作“且本”。“具”、“且”盖以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参他,幸而机事不密,传闻于外,亏有一个亲戚郑伯龙闻得,随即与他垫发了八百两银子,央了那个翰林的座师,把事弥缝住了。如今辛翰林由南京礼部尚书钦取入阁,到了通州。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憎。这一番晁老倒也万分承敬,怎禁得一个阁下有了成心,一毫礼也不收,也不曾相见,也不用通州一夫一马,自己雇了脚力人夫,起早进京,随即分付了一个同乡的御史,将他的事款打听得真真确确,一本论将上去,奉了旨意叫法司提问。抄报的飞蜂也似稍下信来,叫快快打点,说:“揭帖 [揭帖——古代公文的一种,相当于今天的通报一类。] 还不曾发抄,人尚不晓得本上说是甚的。”唬得那晁老不住的只是溺那焌黑冲鼻子酽气的尿。叫人闻了闻,却原来溺的不是尿,却是腊脚陈醋。

晁夫人一个儿子丝丝两气 [丝丝两气——后文也作“丝丝凉气”。形容气息微弱的样子。] 的病在床上,一个丈夫不日又要去坐天牢,只指望这一会子怎么得一阵大风,像括那梁灏夫人的一般 [梁灏夫人——戏曲《折桂记》中人物。宋人梁灏早年读书于望仙楼,有大风将闺秀薛玉梅吹到楼上,二人遂成夫妻。后梁灏八十二岁得中状元,薛玉梅成诰命夫人。] ,把那邢皋门从淅川县括将来才好。如今举眼无亲,要与个商议的人也没有。又思量道:“若不把梁生、胡旦挤发出去,若得他两个在这里,也好商议,也是个帮手。如今他又剃了个光头,又行动不得了,真是束手无策!”

差了晁凤到城上报房打听那全本的说话,不知因甚缘故,科里的揭帖偏生不帖出来。只得寻了门路,使了五两银子,仍到那上本的御史宅内,把那本稿抄得出来。看了那稿上的说话,却不知从那里打听去的,就是眼见也没有看得这等真。晁凤持了本稿,星飞跑了回来,递与晁老看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欧阳鸣凤,为击锄污鄙州官,以清畿甸事:《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矧邦畿千里之内,拥黄图而供玉食,惟民是藉;所以长民之吏,必得循良恺悌之人,方不愧于父母之任。且今丑寇跳梁,不时内犯;闾阎供亿烦难,物力堵御不易。百计噢咻,尚恐沟瘠不起;再加贪墨之夫,吸民之髓,括地之皮,在皇上辇毂之下,敢于恣赃以逞。如通州知州晁思孝其人者,空负昂藏之壳,殊无廉耻之心。初叨岩邑,政大愧于烹鲜;再典方州,人则嫌其铜臭。犹曰暧昧之行,无烦吹洗相求;惟将昭彰于耳目,怨毒于人心者,缕析为皇上陈之:结交近侍者有禁。思孝认阉宦王振为之父,大州大邑,不难取与以如携。比交匪类者可羞。思孝与优人梁寿结为亲,阿叔阿咸 [阿咸——三国魏阮籍之侄阮咸有才名,后因称侄为“阿咸”。] ,彼此称呼而若契。倚快手曹铭为线索,百方提掇,大通暮夜之金:平其衡之赃八百,吴兆圣之贿三千,罗经洪之金珠,纳于酒镡 [酒镡——同“酒坛”。] ,而过送者屈指不能悉数。听蠢子晁源为明杖,凡事指陈,尽抉是非之案:封祝龄之责四十,熊起渭之徒五年,桓子维之土田,诬为官物,而自润者更仆难以缕指。告状诉状,手本呈词,无一不为刮金之具;原告被告,干证牵连,有则尽为纳赎之人。牙行斗秤,集租三倍于常时;布帛丝麻,市价再亏于往日。至于军前草豆,皇上恐其扰累民间,以滋重困,特发帑银,颁散畿内,令其平价蓄储。严旨再申,莫不祗惧。思孝敢将原颁公帑尽入私囊,料草尽派里下。原额之外,仍多派三千有奇。将一千俵赏衙官衙役,以称其口;以一千报为节省,转博其名。皇上之金钱攫搏无忌,尚何有于四境之民也!此一官者,鼯技本自不长,灵窍又为利塞;狼性生来欠静,鼻孔又被人牵。伏乞皇上大奋宸严,敕下法司审究。若果臣言不谬,如律重处,以雪万家之怨,以明三尺之灵,地方与官箴,两为幸甚!

晁老儿看本稿,把个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进去。晁夫人问道:“本内却是怎么说话?”晁老儿只是摇头。寻思了半夜,要把这草豆银子散与那些百姓,要他不认科敛。把这一件的大事弭缝得过,别事俱可支吾。连夜将快手曹铭叫进衙内,与他商量。曹铭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百姓们把银子收得去了,依旧又不替我们弭缝,不过说‘起初原是私派,见后来事犯,才把银子散与我们’。这不成了‘糟鼻子不吃酒’ [糟鼻子不吃酒——歇后语,隐“枉耽了虚名儿”。] ,何济于事?可惜瞎了许多银子!”晁老道:“依你却如何主意?”曹铭道:“依了小的,‘使他的拳头,捣他的眼儿!’拿出这银子来上下打点,一定也还使不尽,还好剩下许些,又把别项的事情都洗刷得干净。若把银子拿出来与了他,这事又依旧掩不住,别的事还要打点,仍要拿出自己的银子来用。小的愚见如此,不知以为何如?”晁老道:“你见得甚是有理。就是你大叔好时,也还不如你这主意。”就依计而行。

到了次日,法司的差人同了道里的差官到州拘拿一干官犯,两三个把晁老儿牢牢守定,不许他片刻相离,别的多去叫那些本内有名人犯,又定要晁源出官。差人开口成千成百的诈银子,送到五百两还不肯留与体面,仍要上绳上锁。

却又遇着一个救星,却是司礼监金公,名英,是我朝第一个贤宦,下到通州查验城池草豆。晁老被差人扭别 [扭别——等于说羁绊。] 住了,出去迎接不得。他那门下的长随,闻知差人诈到五百两,还要凌辱。金公叫人分付:“晁知州虽然被论,不曾奉旨革职,又非厂卫拿人,何得擅加杻锁?如差人再敢凌辱,定行参拿。”只因金公分付了这一声,比那霹雳更自不同。差人不说金公是躧那不平的路,只说金公与晁老相知,从此在晁老身上一些也不敢难为。留差人在衙内住歇,收拾了一二日,同差人投见了法司,收入刑部监内,先委了山东道御史、山东司主事,大理寺寺副会问。

却说那快手曹铭虽是个衙役,原来是一个大通家 [大通家——大能人、有本领的人的意思。] ,绰号叫做“曹钻天”,京中这些势要的权门多与他往来相识。又亏不尽晁源害病,出不来胡乱管事,没人掣得他肘,凭他寻了妥当的门路,他自己认了指官诓骗的五六百两赃,问了个充军。晁老儿止坐了个“不谨” [不谨——本为考核官吏所作的评语,意谓所做之事不合为官的体统。] ,冠带闲住。

那些派他草豆的百姓,内中有几个老成的,主持说道:“他虽然侵欺了万把银子,我们大家已是摊认了,你便证出他来,这银子也不过入官,断没有再还我们的理。我们且要跟了随衙听审,不知几时清结,倒误了作庄家的工夫。后来州官又说我们不是淳良百姓。我们大家齐往道里递一张连名公状,说当初草豆是发官银买的,并未私派民间;如今农忙耕麦之际,乞免解京对审。”道里准了状子,与他转了详,晁老儿遂得了大济。这又亏了曹铭。问官呈了堂,又驳问了一番,依旧拟了上去,法司也就允详覆本。那欧阳御史不过是听那辛阁下的指使,原与晁老无仇,参过他一本,就算完他的事了,所以也不来定要深入他罪。奉旨发落下来,俱依了法司的原拟,曹铭问了遵化卫军。这一场事,晁老也通常费过五千馀金,那草豆官银仍落得有大半。回到衙内,晁夫人相见了,也还是喜欢。

却又晁源渐觉减了病症,也省得人事了,查问那梁生、胡旦的银子皮箱。人把那见神见鬼,他自己下床来掇银子,搬皮箱,晁夫人祷告许愿心的事,大家都众口一词,学与知道。他说:“那有鬼神!是我病得昏了。如何却把银子行李要去还他?这是我费了许多心留下的东西,却如何要轻易还他?难道他还有甚么锦衣都督不成!我怕他则甚!若我把他首将出去,他却不人财两空么?这点东西是他留下买命的钱,那怕使他一万两何妨!”每日与晁夫人相闹。晁夫人道:“咱家中东西也自不少,你又没有三兄六弟分你的去。纵然有个妹子,他已嫁夫着主去了,我就与他些东西,这是看得见的。你若能安分,守住自己的用,只怕你两三辈子还用不尽哩!希罕他这点子赃东西做甚!你若再还不肯,宁可我照数赔你罢了。你不记得你前日那个凶势,几乎唬死我哩!”他又说道:“娘有东西是我应得的,怎么算是赔我?我只要他两个的东西!”晁夫人道:“他的东西,我已叫人还与他了。”晁源那里肯听?在那枕头上滚跌叫唤,晁夫人只是点头。

夫人还坐在房内,只见晁源的疟疾又大发将来,比向日更是利害,依旧见神见鬼。梁生、胡旦又仍旧戴着枷锁,说他皮箱里面不见了一根紫金簪,一副映红宝石网圈,梁生皮箱内不见二丸缅铃 [缅铃——一种性工具,铃状,产于印度或缅甸。明谢肇淛《五杂俎》:“滇中又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 、四大颗胡珠,说都是御府的东西,押来起取。晁源自问自答的向头上拔下那支簪来,又掇过一个拜匣开将来,递出那网圈、缅铃、胡珠,送在晁夫人手内。晁夫人接过来看,说道:“别的罢了,这两个金圪搭能值甚么,也还来要?”正看着,那缅铃在晁夫人手内旋旋转将起来,唬得晁夫人往地下一撩,面都变了颜色。晁老叫人拾得起来,包来放在袖内。可煞作怪,这几件物事没有一个人晓得的。就是梁生、胡旦,也并无在晁书面前提起半个字脚,这不又是韦陀显圣么?那日自己掇皮箱,搬银子,连晁老也都不信。这一番却是晁老亲眼见的。晁夫人又与他再三祝赞,直到次日五更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渐渐醒转。直到 [直到——同本作“直得”,据文意酌改。] 晁老学与他这些光景,他方略略有些转头。一连又重发了五六场,渐渐减退。

晁老专等儿子好起,方定起身。晁源又将息省得人事,恨命撺掇叫晁老寻分上,自己上本,要辩复原官。晁源要了纸笔,放在枕头旁边,要与他父亲做本稿。窝别 [窝别——这里是因写不出来而气闷难受的意思。别,同“憋”。] 了一日,不曾写出一个字来,极得那脸一造 [一造——后文也说“一造子”。一阵,一会儿。] 红一造白的。恰好一个丫头进房来问他吃饭,他却暴躁起来,说:“文机方才至了,又被这丫头搅得回了!”打那丫头不着,极得只是自己打脸。

晁老被儿子这胡说,算计便要当真上起本来,要复官职。曹快手那时保出在外,变产完赃。晁老叫他进衙,商量上本的事。曹铭听说,惊道:“好老爷!胡做甚的?昨日天大的一件事,亏了福神相救,也不枉了小人这苦肉计,保全老爷回家够了,还要起这等念头!若当真上了辩复的本,这遭惹得两衙门乱参起来,便是汉钟离的仙丹救不活了!如今趁着小人在家,或是旱路,或是水路,快快收拾起身。只怕小人去后,生出事来,便没再有人调停了。”一篇话说得那晁老儿削骨淡去。

将曹铭的话说与晁源,晁源那里肯伏?只是说道该做,惟恨他不曾好起,没人会做本稿,又没有得力的人京中干事。若带了晁住来,也还干得事,恰好又都不在,悔说:“这是定数了!”这晁夫人道:“若你爷儿两个肯回去,我们同回更好;若你爷儿两个还要上本复官,且不回去,我自己先回家去住年把再来。”

晁老只得算计起身。行李重大,又兼晁源尚未起来,要由河路回去。叫人雇了两只座船,收拾行李,择了十一月廿八日起身。那日,曹快手还邀了许些他的狐群狗党的朋友,扎缚了个彩楼,安了个果盒,拿了双皂靴,要与晁老脱靴遗爱。那晁老也就腆着脸把两只脚伸将出来,凭他们脱将下来,换了新靴,方才缩进脚去。却被人编了四句口号:

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载赃私十万多。喜得西台参劾去,临行也脱一双靴!

晁夫人先两日叫晁书拿了十两银子,两匹改机酱色阔绸,二匹白京绢,送与梁生、胡旦做冬衣。“叫他等我们起身之日,送到十来里外,还他的皮箱等物。”那片云、无翳感谢不尽,又到晁夫人生位跟前叩头作谢。

那日,晁夫人的船到了张家湾,只见岸上摆了许多盒子,两个精致小和尚立在跟前。看见座船到了,叫道:“住了船。”晁夫人看见,心里明白。晁书也晓得这是梁生、胡旦。只是晁老、晁源影也不晓得他在香岩寺做了和尚。若早知道,也不知从几时赶得去了。叫人传到船上,说是梁生、胡旦二人来送。晁老、晁源吃了一惊。既已来到面前,只得叫他上到船来。晁老父子若有个缝,也羞得钻进去了。幸得那梁生、胡旦只是叩头,称谢“一向取扰,多蒙覆庇”,再不提些别的事情。也请晁夫人相见,也不过是寻常称谢。

晁源父子虽是指东话西,盖抹 [盖抹——山东方言,遮饰,掩盖。] 得甚是可笑,先是一双“眸子眊焉” [眸子眊焉——语出《孟子·离娄上》:“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谓胸中不正的人,眼神难以掩盖其丑恶。] ,便令人看不上了。叫人把那些盒子端到船上,两盒果馅饼,两盒蒸酥,两盒薄脆,两盒骨牌糕,一盒薰豆腐,一盒甜酱瓜茄,一盒五香豆豉,一盒福建梨干,两个金华腌腿,四包天津海味。晁老父子也带着惭愧收了他些。因说投了司礼监金公,受了礼部的度牒,在香岩寺出家。晁老惊道:“香岩寺在通州城外,怎么通没个信息,也绝不进来走走?就忘了昔日的情义?”梁胡二人道:“怎敢相忘!时常要进来望望老爷、奶奶,只是那地方拦住了不叫进见。”说得那晁源的脸就如猴屁股一般。

留他吃了斋,他也并不说起行李,竟要起身。晁老说道:“前日寄下的行李正苦没处相寻,如今顺带了回去罢。”叫人将那四只皮箱,一包裹银子,依旧还是蓝袱裹紧,蓝带井字捆得坚固,又将金簪、网圈、缅铃、四粒胡珠用纸包了,俱送将出来。晁夫人也走到面前。梁胡二人见晁老爷子俱在面前,这包银子好生难处,又不好说夫人已经赔过,又不好收了回来,只得说道:“我们只把皮箱收去;这银子原是我们留下孝敬老爷与大官人的,我们断然不肯都将了去。”彼此推让了许久。晁夫人道:“你既不肯收得,只当是我们的银子,你拿去,遇有甚么做好事的所在,或是修桥,或是盖庙,你替我们用了,就如送了我们的一般。”那梁胡二人方才都收了回去。晁夫人又叫他把皮箱开锁查验,他苦说钥匙不曾带来,未曾开得。看来也不曾留他甚么东西,若是留了他的,还不够叫韦驮来要的哩!

后来那六百三十两银子,他两个也不曾入己,都籴了谷,囤在空房里。春夏遇有那没谷吃的穷人,俱借与他去,到秋收时节,加三利钱,还到仓来。那借去的人都道是和尚的东西,不肯逋欠。他后来积至十数万不止,遇旱遇灾,通州的百姓全靠了这个过活,并无一个流离失所的人。胡梁二人后日有许多的显应,成了正果,且放在后边再说。这是:

屠人才放刀,立便成菩萨。居士变初心,满身披铁甲。请看猢狲王,不出观音法。

獐狍——同本作“獐 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 ”。“ 第十七回          病疟汉心虚见鬼                    黩货吏褫职还乡 ”为“麅”的讹字,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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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