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双出殡——同本作“双出嫔”。“殯”与“嬪”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天下咸憎薄幸才,轻将结发等尘埃。惟知野雉毛堪爱,那识离鸾志可哀!本为糟糠生厌斁,岂真僧道致疑猜?自应妇女闻风避,反要求亲送得来。

晁老儿乍离了那富贵之场,往后面想了一想,说:“从此以后,再要出去坐了明轿,四抬四绰的轩昂;在衙门里上了公座,说声打,人就倘 [倘——通“躺”。古代戏曲小说常用。] 在地下,说声罚,人就照数送将入来……”想到此处,不胜寂寞。晁源又恨不得叫晁老儿活一万岁,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官,把那山东的太山都变成挣的银子,移到他住的房内方好,甚是不快。那晁夫人看一看丈夫完完全全的得了冠带闲住,儿子病得九分九厘,谢天地保护好了,约摸自己厢内不消愁得没的用度。十月天气,也还不十分严冷,离冬至还有二十多日,不怕冻了河;那时又当太平时节,沿路又不怕有甚盗贼凶险;回想再得一二十日程途,就回到本乡本土去了,好生快活。头上的白[发]也润泽了许多,脸上的皱文也展开了许多,白日里饭也吃得去,夜晚间觉也睡得着。整走了一个多月,赶到了武城家里。六七年不到家的人,一旦衣锦还乡,那亲戚看望,送礼接风,这是形容不尽,不必说起。

那些媒婆知道晁夫人回来了,珍哥已就出不来了,每日阵进阵出,俱来与晁大舍提亲。也不管男女的八字合得来合不来,也不管两家门第攀得及攀不及,也不论班辈 [班辈——行辈。] 差与不差,也不论年纪若与不若,只凭媒婆口里说出便是。若是一两家,晁夫人也到容易拣择,多至了几十几家,连外县里都来许亲,到把晁夫人成了“箩里拣瓜” [箩里拣瓜——歇后语,隐“挑花了眼”。] ,就是晁老儿也通没有个主意,只说:“凭晁源自己主持,我们也主他不得。”

一日,又有两个媒婆,一个说是秦参政宅上竟意 [竟意——后文也作“敬意”,或简作“竟”、“敬”。山东方言,特意。“竟”,亚东本臆改“敬”。] 差来,一个说是唐侍郎府中特教来至,俱从临清远来,传要进见。晁夫人恰好与晁老儿同在一处,商量了叫他进来。只见:

一个颈摇骨颤,若不发黄脸黑,倒也是个妖娆;一个气喘声哮,使非肉燥皮粗,谁不称为少妇?一个半新不旧青丝帕,斜裹眉端;一个待白不青蓝布裙,横拖胯下。一个说:“老相公向来吉庆,待小妇人檐下庭参。”一个说:“老夫人近日康宁,真大人家眼前见喜。”一个在青布合包 [合包——即荷包,装盛随身物品的囊状小包。] 内取出六庚牌 [六庚牌——写有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内容的庚帖,即下文的“八字帖”。] ,一个从绿绢挽袖中掏出八字帖。一个铺眉苫眼,滔滔口若悬河;一个俐齿伶牙,喋喋舌如干将。一个说:“我题 [题——同“提”。同本“提”字多作“题”。] 的此门小姐,真真闭月羞花,家比石崇豪富。”一个说:“我保的这家院主,实实沉鱼落雁,势同梁冀荣华。”一个说:“这秦家姊妹不多,单单只有媛女,妆奁岂止千金?”一个说:“唐府弟兄更少,谆谆只说馆甥,家业应分万贯!”一个说得天垂宝像乌头白,一个说得地涌金莲马角生 [乌头白马角生——语出《燕丹子》卷上:“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马角生,同本作“马角牛”,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

晁老听了两个媒婆的话,悄悄对夫人说:“提亲的虽是极多,这两门我倒都甚喜欢,但不知大官儿心下何如?”那一个秦家使来的媒婆说道:“我临行时,秦老爷合秦奶奶分付我:‘既差你题亲,谅你晁爷断没得推故,晁大舍就是你的姑爷了。待姑娘今日过了门,我明日就与你姑爷纳一个中书。’”那唐家使来媒婆也就随口说:“我来时,唐老爷合唐奶奶也曾分付:‘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晁爷定然慨允。待你姑爷清晨做了女婿,我赶饭时 [饭时——山东方言,吃早饭的时候。] 就与他上个知府。’”

晁老道:“胡说!知府那有使[银]子上的理!”媒婆道:“只怕是我听错了,说是上个知州。”晁老道:“知州也没有使银子上的。”媒婆道:“只怕知府使银子上不的,知州从来使银子上的。晁爷你不信,只叫大官人替唐老爷做上女婿,情管待不的 [待不的——山东方言,等于说等不上。] 两日就是个知州。”晁老道:“我不是个知州么?没的是银子上的不成?”媒婆道:“晁爷,你不是银子上的么?”晁老道:“你看老婆子胡说!我是读书挣的。你见谁家知州知县使银子上来?”媒婆道:“我那里晓得?我只听见街上人说,晁爷是二千两银子上的。”晁老道:“你不要听人的胡说。”叫媳妇子让二位媒婆东屋里吃饭:“今日也晚了,你两个就宿了罢。待我合大官儿商议,咱明日定夺。”

叫人请晁大舍讲话,晁大舍不在家中。原来从那日到了家,安不迭行李,就到监里看了珍哥,以后白日只在爹娘跟前打个照面就往监里去了,后上 [后上——即后晌。上,“晌”的借字。后晌,山东方言,参见第十一回注。] 老早的推往前头来睡觉,就溜进监去与珍哥宿歇。到了次日,晁大舍方才回家。晁住说:“昨日有两个媒婆,从临清州来与大爷提亲,老爷请大爷讲话。我回说,大爷拜客去了。两个媒人还在家里等着哩。”晁大舍后面见了爹娘,备道两家到来提亲:一家是秦参政的女,年十七岁,乙丑十二月初十日卯时生;一家是唐侍郎的女,年十六岁,丙寅二月十六日辰时生。

晁大舍看了庚帖,半会子没有做声。晁夫人道:“两家都是大人家,说闺女都极标致。你主意是怎的?两个媒婆都见等着哩。”晁大舍道:“这是甚么小事情么?可也容人慢慢的寻思。”原来晁大舍与珍哥火崩崩算计的要京里寻分上,等过年恤刑的来,指望简 [简——“减”的借字。] 了罪放出来,把珍哥扶了堂屋。珍哥又许着替他寻一个美妾,合珍哥大家取乐,说了死誓,不许败盟。如今又有这样大乡宦人家到来提亲,临清人家的闺女没有不标致的,况且大人家小姐,一定越发标致,况且又甚年小。弃了珍哥,到也罢了,又只怕说的那誓来寻着,所以要费寻思。想了一会,说道:“放着这们大人家的女婿不做,守那个死罪囚犯做甚!若另寻将来果然强似他,投信不消救他出来,叫他住在监里,十朝半月进去合他睡睡;若另娶的不如他,再救他出来不迟。但怎么把这两家的都得到手,一个大婆,一个小婆才好?只乡宦人家,却如何肯与人做妾?这只得两个里头拣选一个,却又少这一个有眼色的人去相看。”

主意定了,回了爹娘的话。对媒婆道:“两家都好,只得使人相看拣择一个,没有两个都要的理。”媒婆道:“我们这两家姑娘可是不怕人相。也难说比那月里红鹅 [月里红鹅——“月里姮娥”的讹读,暗讽媒婆没有文化。] ,浑深 [浑深——后文也偶作“浑身”。山东方言,横竖、反正的意思。] 满临清唱的没有这们个容颜,只是不好叫大官人自己看的。若官人自己见了,若不吊了魂灵,我就敢合人赌了。”说的晁大舍抓耳挠腮,恨不的此时就把那秦小姐、唐小姐娶一个来家,即时就一木掀把那珍哥掀将出去才好。只是左右思量,没有这们一个妥当人去相看。算计要着晁书媳妇子去,为人到也老成,只是极没有眼力,又不敢托他。寻思了一遭,想到对门禹明吾的奶母老夏为人直势 [直势——山东方言,耿直,心口如一。] ,又有些见识,央他同晁书媳妇合两个媒婆,备了四个头口,跟了两个觅汉,晁书也骑了一个骡子,跟了同去。到了临清,媒婆各自先去回话,晁书寻了一个下处住歇。

次日,老夏同晁书媳妇都扮了这边的媒人,先到了唐侍郎府里,见了夫人,说是晁家差去题亲,请出小姐相见:

五短身材,黑参参面弹;两弯眉叶,黄干干云鬟。鼻相不甚高梁,眼睛有些凹塌 [凹塌——同本作“四榻”。“凹塌”与“四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只是行庄坐稳,大家风度自存;兼之言寡气和,阃秀规模尚在。

众媒婆都见过了礼,说了些长套话,又虚头奉承了一顿。唐夫人叫养娘管待了酒饭,每人赏了一百铜钱。

辞了出来,又合那个媒婆到了秦参政宅内,也照先见了夫人,又请见了小姐。那小姐:

无意中家常素服,绝不矜妆;有时间中窾微言,毫无娇饰。举头笼一片乌云,遍体积三冬皑雪。不肥不瘦,诚王夫人林下之风 [“王夫人”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王夫人,晋谢遏之姊,其婿王姓,故称。林下之风,指风度闲雅飘逸。] ;有矩有模,洵顾新妇闺门之秀 [“顾新妇”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顾新妇,晋张玄之妹新嫁顾姓,故称“顾家妇”或“顾新妇”。闺门之秀,大户人家有才德的女儿。] 。

众人见了,肚里暗自称扬不了,说世间那有这等绝色女子,叙说了些没要紧说话。秦夫人也着人管待酒饭。门上来通报说:“舅爷来了。”夫人分付:“请进。”

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戴着方巾,穿一领羊绒肐 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绸袄子,厢鞋绒袜,是临清州学的秀才,在道门前开店治生。进来见了夫人,夫人问道:“武城县一个晁乡宦,见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认得他么?他有个儿子,是个监生,够多大年纪了?”舅爷回说:“我不曾认得那晁乡宦,我止认得那监生。年纪也将近三十多了。”夫人问说:“人材何如?家里也过得么?”舅爷说:“人材齐齐整整的,这是武城县有名的方便主子,那还有第二家不成?姐姐,你问他怎[的]?”夫人道:“他家在这里求亲。”舅爷说:“求那个亲?”夫人道:“就是监生要求外甥为继。”舅爷说:“晁监生这一年多了还没续弦哩?”夫人道:“你怎么合他相识?”舅爷说:“这说起来话长着哩。他正妻是计氏,后来使八百两银娶了一个唱正旦的小珍哥……”

夫人听说,惊道:“阿!原来小珍哥嫁的就是他!”舅爷又说:“自从有了小珍哥,就把那大婆子贬到冷宫里去了。他家里有原走的两个姑子,那日从他大婆子后头出来,小珍哥说是个和尚道士,合计氏有奸,挑唆晁监生要休他。计氏半夜里在珍哥门上吊杀了。计氏哥在咱这道里告准了状,批在刑厅问。后来解道,打的动不的,在我店里养疮,住够四十日。”夫人问:“是谁?养甚么疮?”舅爷说:“是晁监生合珍哥的棒疮。”夫人问道:“连监生都打来么?”舅爷说:“监生打了二十,小珍哥打了二十五,两个姑子俱拶了。革了监生,问了徒罪。小珍哥问了绞罪。他这官司,连房钱饭钱带别样零零碎碎的,我也使够他百十两银子。”夫人道:“这门亲,咱合他做不做?”舅爷说:“这事我不敢主,只姐姐合姐夫商议。论人家,是头一个财主;论那监生,一似个混帐大官儿。”

晁书媳妇在那厢房吃着饭,听见舅爷合夫人说的话,心里道:“苦哉,苦哉!撞见这个冤家,好事多半不成了!”吃了饭,夫人也没慨许,只说:“老爷往府里拜按院去了,等老爷回来商议停妥,你迟的几日再来讨信。”每人也赏了一百铜钱。

辞了夫人出来,往下外行走,三个妈妈子 [妈妈子——对媒婆等的俗称,含贬义。] 商量说:“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众,这还不如原旧姓计的婶子哩,这是不消提的了。这秦姑娘到是有一无二的个美人,可可的偏撞着这们个舅爷打拦头雷。”说着到了下处,鞴上头口,打发了店钱起身。到家见了晁夫人爷儿们,把两人的人材门第,舅爷合奶奶的话,一一说得明白。晁大舍将唐家小姐丢在九霄云外,行思坐想,把一个秦小姐阁在心窝。

秦参政回了家,夫人说了详细。待要许了亲,又因晁源宠娼妇,逼诬正妻吊死,不是个好人;待要不许,又舍不的这样一门财主亲家,好生决断不下。秦参政道:“他舅的话也不可全信。只怕在他店里住,打发的不喜欢,恼他也不可知。临清离武城不远,咱差秦福去打听个真实,再为定夺。”

这秦福是秦参政得力的管家,凡事都信任他,却都妥当。秦福到了武城,钻头觅缝的打听,也曾问着计巴拉、高四嫂,南门开针铺的老何,间壁的陈裁,说得那晁大官人没有半分好处。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话,秦参政把那许亲的心肠冷了五分,也还不曾决绝,只是因看他“孔方兄”的体面,所以割不断这根膻肠。这边晁大舍也瞒了珍哥,差人几次去央那舅爷在秦夫人面前保举,许过事成,愿出二百两银子为谢。为这件事,倒扯乱得晁大舍寝食不宁,几乎要害出了单思病来。又可恨那晁书媳妇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时放下,他便故意走的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

再说晁老儿年纪到了六十三岁,老夫老妻,受用过活罢了,却生出一个过分的念头:晁夫人房内从小使大的一个丫头,叫做春莺,到了十六岁,出洗 [出洗——山东方言,出落。洗,同“息”。] 了一个像模样的女子,也有六七成人材,晁老儿要收 [收——同本作“牧”。“收”与“牧”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为妾。晁夫人道:“请客吃酒,要量家当。你自己忖量,这个我不好主你的事。”晁老道:“那做秀才时候,有那举业牵缠,倒可以过得日子。后来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发容易得过。如今闲在家里,又没有甚么读书的儿孙可以消愁解闷,只得寻个人早晚伏侍,也好替我缝联补绽的。”夫人慨然允了。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时,与他做了妆新的衣服,上了头,晚间晁老与他成过了亲。

晁老倒也是有正经的人,这沉湎的事也是没有的。合该悔气 [悔气——即“晦气”,倒霉。悔,通“晦”。元明戏曲常见使用。] ,到了三月十一日,家中厅前海棠盛开,摆了两桌酒,请了几个有势力的时人赏花。老人家毕竟是新婚之后,还道是往常壮盛,到了夜深,不曾加得衣服,触了风寒。当夜送得客去,头疼发热起来。若请个明医来看,或者还有救星也不可知,晁源单单要请杨古月救治。杨古月来到,劈头就问:“房中有妾没有?”那些家人便把收春莺的事合他说了。那杨古月再没二话,按住那个“十全大补汤”的陈方,贴药吃将下去,不特驴唇对不着马嘴,且是无益而反害之。到了三月二十一日,考终了正寝。

晁夫人哭做一团,死而复活,在计氏灵前祝赞了一回,要他让正房停放晁老,把计氏移到第三层楼下。合家挂孝,受吊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

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在那虚文到是肯尚齐整的。画士一面传神,阴阳官 [阴阳官——即阴阳生,参见第十回注。] 写丧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写“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那阴阳官扭他不过,写了贴将出去。但凡来吊孝的,纷纷议论。后边一个陈方伯 [方伯——明清时对布政使的称呼。] 来吊,见了大怒道:“孝子不知事体,怎么相礼的诸兄也都不说一声,陷人有过之地!”吊过孝,晁源出来叩谢。陈方伯叫他站住,问他道:“尊翁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几时封的?”晁源道:“是前年覃恩封的。”陈方伯道:“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一品勋阶,知州怎么用得?快快改了!只怕县官来吊,不大稳便。”

晁源依旧换了“奉直大夫”贴将出去,又要叫画士把喜神 [喜神——遗像。宋元时称人生时的画像为“喜神”,死后的遗像为“影神”,此乃概一而称。] 画穿攀肩蟒 [攀肩蟒——同本作“攀有蟒”。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玉带、金幞头。那画士不肯下笔,说:“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令尊在日,曾赐过蟒玉不曾?且自来不曾见有戴金幞头的官,如何画戴金幞头?”晁源道:“我亲见先父戴金幞头,怎说没有?”画士道:“这又奇了!这却是怎的说话?”晁源道:“你不信,我去取来你看。我们同了众人赌些甚么?”画士道:“我们赌甚么好?”晁源道:“我若取不出金幞头来,等有人来上祭的大猪,凭你拣一口去。你若输了,干替我画,不许要钱。”两下说定了。

晁源走到后边,取了一顶朝冠出来,说道:“何如?我是哄你不成!”众人笑道:“这是朝冠,怎么是金幞头!”大家证得他也没得说了。又说:“既不好把这个画在上面,画戴黑丞相帽子罢。我毕竟要另用一个款致,不要与那众人家一般才好。”画士道:“这却不难。我与画了三幅:一幅是朝像;一幅是寻常冠带;一幅是公服像。这三幅,你却要二十五两银子谢我。”晁源也便肯了。

画士不一时写出稿来。众人都道:“有几分相似。”画士道:“揭白 [揭白——画遗像时揭去死者面部的白布,称“揭白”。] 画的,怎得十分相肖?幸得我还会过晁老先生,所以还有几分光景;若是第二个人,连这个分数也是没有的。”晁源说:“你不必管像与不像。你只画一个白白胖胖,齐齐整整,焌黑的三花长须便是。我们只图好看,那要他像!”画士道:“这个却又奇了!这题目我到容易做,只恐又有陈老先生来责备,我却不管。再要画过,我是另要钱的。”晁源道:“你只依我画,莫要管。除却了陈老先生,别人也不来管那闲帐。”那画士果然替他写了三幅文昌帝君般的三幅喜像。晁源还嫌须不甚长,都各接添了数寸。裱褙完备,把那一幅蟒衣幞头的供在灵前。

乱乱烘烘的开了十三日吊,念了十来个经,暂且闭了丧,以便造坟出殡。思量要把计氏的灵柩一同带了出去,好与秦宅结亲。这十三日之内,晁源也只往监里住了三夜,其外俱着晁住出入炤管。请了阴阳官,择定四月初八日破土,闰四月初六日安葬。晁源也便日逐料理出丧的事体。备了一分表礼,三十两书仪,要求胡翰林的墓志、陈布政 [布政——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一般为从三品,为一省的行政长官。] 的书丹、姜副使的篆盖,俱收了礼,应允了。又发帖差人各处道丧,又遍请亲朋出丧坟上助事,叫了石匠磨砻 [磨砻——磨治、打磨石料。] 志石,又差人往临清买干菜、纸张、磁器、衫篙、孝布、果品之类,又叫匠人刻印志铭抄本,又叫匠人扎彩冥器,灵前坟上各处搭棚,又在临清定了两班女戏,请了十二位礼生,又请姜副使点主 [点主——丧礼旧俗,填写神主上“主”字上端的一点。] ,刘游击祀土,诸事俱有了次第。都亏了对门禹明吾凡事过来炤管,幸得晁源还不十分合他拗别。又请了那个传神的画士画了两幅销金红缎铭旌。

到了四月二十四日,开了丧。凡系亲朋都来吊祭,各家亲朋堂客也尽都出来吊丧。晁源又送了三两银子与那武城县的礼房,要他撺掇县官与他上祭,体面好看。二十五日,典史柘之图备了一副三牲祭品,自来吊孝;又拨了四个巡役,抗了四面长柄巡视牌,每日在门看守。晁源恐怕管饭不周,每日每人折钱二百,逐日见支。又差人与柘典史送了两匹白纱孝帛。

二十六日,乡绅来上公祭。先在灵前摆设完备,众乡绅方挨次进到灵前,让出陈方伯诣香案拈香,抬头看见灵前供着一幅戴幞头穿大红蟒衣白面长须的一幅神像,站住了脚,且不拈香,问道:“这供养的是甚么神?”下人禀道:“这就是晁爷的像。”陈方伯道:“胡说!”向着自己的家人说道:“你不往晁爷家摆祭,你哄着我城隍庙来!”把手里的香放在桌上,抽身出来,也不曾回到厅上,坐上轿,气狠狠的回去了。差回一个家人拜上众位乡绅,说:“陈爷撞见了城隍,身上恐怕不好,不得陪众位爷上祭,先自回去了。”又说:“志铭上别要写上陈爷书丹,陈爷从来不会写字。”晁源道:“我已就 [已就——同“依旧”。] 是这幅喜神!也不单少了老陈光顾。但志铭上石刻木刻俱已完成,已是改不得了。”众人虽然勉强祭了出来,见陈方伯回去,也是不甚光彩。

却说秦夫人的兄弟,前日说话的那位舅爷,因晁源许了他重谢,随即改过口来,在那秦夫人面前屡屡撺掇。秦夫人到也听了他的前言,不信他的后语。只是“有钱”两个字梗在那秦参政的心头,放丢不下。听见晁老不在了,正在出丧,要假借了与他吊孝,要自己看看他家中光景,又好自己相看晁大舍的人材。晁大舍预先知道了,摆下齐整大酒,请下乡宦姜副使、胡翰林相陪,从新另做新孝衣孝冠,要妆扮的标致。秦参政吊过孝,晁大舍出到灵前叩谢。秦参政故意站定了脚,要端详他的相貌,领略他的言谈,约摸他的年纪。秦参政眼里先有了一堵影壁,件件都看得中意,出到厅上,也肯坐下吃他的酒,点了戏文。回去与夫人商议,有八九分许亲的光景。

那秦小姐知道事要垂成,只得开口对夫人说道:“他家里见放着一个吊死的老婆,监里见坐着一个绞罪老婆,这样人也定不是好东西了。躲了他走,还恐怕撞见,忍得把个女儿嫁了与他!你们再要提起,我把头发剪了去做姑子出了家!”夫人把女儿的话对秦参政的说 [的说——明确地说。] ,方才割断了这根心肠。

晁大舍这里还道事有九分可成了。不觉到了闰四月初六日,将计氏的丧跟了晁老一同出了。晁夫人还请得计家的男妇都来奔丧送葬。一来看晁夫人分上,二来也都成礼,计都合计巴拉也都没有话说。到了坟上,把两个灵柩安在两座棚内,题了主,祀了土,俱安了葬。送殡的亲朋陪了孝子回了灵到家。

晁大舍因麦子将熟,急急的谢了祇,要出庄上去收麦,收完了麦,又要急急题那秦家亲事,也就忙得没有工夫,连珍哥监里也好几日不曾进去。到了初八日,复过三 [复过三——丧家在出丧第三日举行的招魂祭奠仪式,叫做“复三”。] ,叫阴阳官洒扫了中堂,打点到雍山庄上。谁知这一去,有分叫 [分叫——即“分教”,回末套语。同本作“令叫”,据文意酌改。] 晁大舍:

猪羊走入屠家,步步却寻死路。

且听下回着落。

元芳,你怎么看?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Copyright © 2017-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络,如有侵犯到原作者的权益,请致邮箱:466698432@qq.com |鄂ICP备13017733号-10
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