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物消灾——同本目录作“恐吓渔财冶,据正文回目校改。]
身世百年中,泛泛飘蓬。床头堆积总成空。惟有达观知止足,清白家风。可笑嗜财翁,心有钱虫。营营征逐意忡忡。觅缝寻头钻鸭子,不放些松。
——右调《浪淘沙》
那求仙学佛的人虽说下苦修行,要紧处先在戒那酒、色、财、气。这四件之内,莫把那“财”字看做第三,切戒处还当看做第一。我见世上的人为那“酒”、“色”、“气”还有勉强忍得住的,一犯着个“财”字,把那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且都丢吊一边。人生最要紧的是那性命,往往人为了这“财”,便就不顾了性命,且莫说管那遗臭万年,千人咒骂。若是这“财”,丧了良心,涂抹了面孔,如果求得他来,便也只图目下的快活,不管那人品节概的高低,倒也罢了。谁知这件“财”字的东西忒煞作怪,冥漠之中差了一个财神掌管,你那命限八字之中该有几千几万,你就要推却一分也推却不去,你那命里边不是你应得之物,你就要强求分厘毫忽,他也不肯叫你招来。你就勉强求了他来,他不是挑拨那病鬼来缠你 [你——同本作“他”,据文意酌改。] ,乘机逃在那医人家去,或是勾引孽神琐碎,他好投充势要之家,叫你分文不剩,空落一身狼狈。
当初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尉迟恭,字敬德,唐代开国元勋之一。] 在那隋末的时候,还做那打铁的匠人。空负了满肚的英雄,时运不来,且要受那凄凉落拓。一日五更起来,生了炉火,正要打铁,只见一个人长身阔膀,黑面虬髯,好似西洋贾胡一般,走来要尉迟敬德配一把锁匙。尉迟敬德认了他一认,问说:“我侧近边曾不见有你这人。若是外来的远人,如何得来的恁蚤?”那人说道:“我是财神,掌管天下人的财帛。因失落了库上钥匙,烦你配就。”尉迟敬德说道:“我如此一条猛汉,这样贫困,在此打铁为生,口也糊他不足。你既系财神,何不相济?”财神说道:“你是大富大贵的人,但时还未至。我见与你看守一库铜钱。你若要用,约得若干济事,你可写个支帖交我,我明日送到这村东柳树下堆垛,你五更去取便得。”尉迟敬德取过一张纸来,正待要写,那神说道:“帖上不必书名,你只写鄂公支钱若干即是。”尉迟敬德问说:“你可以与我多少?”神说:“脱不了是你应得之物,多少任意。”尉迟敬德说:“我只取三百万。”写完帖,交与了那神,作别而去。
次夜五更,尉迟敬德起来走到村东柳树底下,只见山也似的一大堆钱。尉迟敬德每边肩上先自己抗了二三十吊,走到家来,叫起四邻八舍同去与他抗钱。内中有乘机窃取的,或是缠在腰里,或是藏在袖中,那钱都变了青竹蛇儿,乱钻乱咬;也有偷了家去的,都变成了蛇,自己走到敬德家中。惟其成了活钱,所以连看守也是不必的。敬德得了这股财帛,才有力量辅佐唐太宗东荡西除,做了元勋世胄,封了鄂公,赐了先隋的一库铜钱。开库查点,按了库中旧册,刚刚的少了三百万。又掀到册的后面,当日敬德写的张票都在上边。
看官听到此处,你说这财帛岂可强求?所以古来达人义士,看得那仁义就似泰山般重,看得财物就如粪土般轻,不肯蒙面丧心,寡廉鲜耻,害理伤天,苟求那不义的财帛。至于遇着甚么失落的遗金,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关,身家所系,得了他的未必成用,断是人祸天灾。人到这个关头,确乎要拿出主意,不要错了念头,说“可以无取,可以取”的乱念,务必要做那江夏的冯商 [冯商——戏曲人物,江夏人。明沈寿卿《三元记》、佚名《四德记》皆演其事。《四德记》今佚,《三元记》中有冯商在祥符县客店中捡得药商赵甲所遗银包,在店中坐等数日,终将银包还给赵甲的情节。] 。若说尝有人家起楼盖屋,穿井打墙,成窖的掘出金银钱钞,这其实又无失主,不知何年何月、何代何朝迷留到此,这倒可以取用无妨,不叫是伤廉犯义。
有那样廉士,不肯苟求。管宁合华歆锄地,锄出一锭金子。管宁只当是瓦砾一般,正眼也不曾看,用锄拨过一边。华歆后来锄着,用手拾起,看是金子,然后撩在一边。旁人就看定了他两人的品行。果然华歆后来附了曹操,杀伏皇后,废汉献帝;管宁清风高节,浊世不污。
一个羊裘翁,五月热天,没有衣裳穿得,着了一领破羊皮袄,打柴度日。路上一锭遗金,有一个高人走过,把那锭 [锭——同本作“定”,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金子踢了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羊裘翁说:“你曾见五月里穿羊裘的人,是肯拾人金子的么?”他的意思说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实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的了。既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这五荒六月,断然就有纱袗 [袗(zhěn)——单衣。] 、纱裤、纱服、纱裙、纱鞋、纱袜的穿了,何消还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
这都也还是须眉男子,烈气的丈夫,不足为异。还有那妇人之中,大有不凡识见。一个李尚书,名字叫是李景让。两个弟弟,一个叫是李景温,一个叫是李景庄。三个小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的母亲还在中年以下,守了三个儿子过日,家事甚是萧条。一年夏里,连雨濯倒两堵高墙。止了雨,叫人整理,墙脚掘出一只船来,船中满满的都是铜钱,请了那李夫人去看。夫人说道:“这是上天怜我母子孤寡,以此相周;但系地中掘出,所用无名,终是不义。若上天见怜孤寡,三子见在读书,使各自成名,把此钱作为后日俸禄。”仍叫人依旧掩埋,上面垒了墙界。后来果然李景让做到尚书,景温、景庄官居方面。
看官听说,你道我说许多话头作甚?如今要单表狄员外掘藏还金的事情。
却说狄员外与薛教授合请了程乐宇教他两家子弟,在他间壁新买的一所闲空地基盖造书舍,俱已盖完。狄员外看了人在那里打扫,恰好正冲书房门口,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狄员外说:“这株朽坏的花木不宜正冲了书房。移到他井池边去,日日浇灌,或者还有生机。”叫人掘到根下,只听的砉然一声,掘将起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沙坛,坛内满满的都是铜钱,钱下边又是大小块锭不等的银子。
狄员外道:“早教杨春自己掘得,这房基也不消卖了。我想人谋不如天算。那一年发水,家家都被了水患,偏我得了许真君的护佑,家财房屋,一些也没曾冲去。受了这样的护持,还不做那好人,图那不义之财作甚?我这有饭吃的人家,得这点子东西也显不出甚么富;若是杨春这穷鬼得了,这全 [全——当为“权”的借字,权且、且。] 就是他富家哩。使了不上八两银子买了这地铺,刚刚的才五六个月,得这望外的浮财,一定不好。”主意拿定不要他的,使人叫了杨春来到。
杨春说:“狄官人,我听见人说你在地铺子上掘了些东西,你使人叫了我来,莫非要分些与我么?”狄员外领了他看,说道:“这不够你方便的么?”杨春说:“有了这些,自然方便,但我那里有这造化?这株玫瑰花是我种的,我难道没垉 [垉——同“刨”。] 这地?却怎么掘他不着,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可见这是你的造化。”狄员外说:“这原是你的地铺里东西,你自拿去买几亩地,过日子去。那年水不冲我的,就是龙天看顾,还希图这个做甚?”杨春道:“你说的甚么话?我一个钱卖己你,清早写了文书,后晌就是你的物业,你掘几千几万,也就不与我相干了。况且文书写的明白,土上土下尽系买主。如今待了这许多时,连房子 [房子——同本作“房千”。“子”与“千”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也都盖了,掘出东西,叫我拿去,也没有这理。你老人家有仁义,为我的穷,你分几吊钱己我,我替你老人家念佛;你一个钱不分己我,这是本等,我也只好说我没造化罢了,也没有怨你老人家的事体。”狄员外道:“这东西是我自己掘出来的,又没有外人看见,我藏过了不说,谁人晓得?我既叫了你来,这是我真心与你,我决意不要的,你快些收拾了回去。”
杨春只是求分,狄员外只是全与。杨春说道:“我这一个穷人,骤得了这许多银钱,就是无灾,一定有祸。不如你这有福气的得了去,些微分点与我,倒是安稳的营生。”狄员外道:“你得了这个,就是造化到了,那里就担架不起?你得了这个,只是往好处里想,行好事,感激天老爷,神灵自然就保护你了。你若只往不好处想:‘我曾问某人借二升粮食,他不给我;曾问人借件衣裳,他没应承。我如今怎么也有了钱!’指望就要堵人家嘴,穿好的,吃好的,这可就是你说的那话,没灾也有祸了。”杨春道:“你老人家教诲的极是!只是我怎好都拿了去?也要消受。”
狄员外就叫掘地的那个觅汉:“你就与他抬去。”又对杨春说:“这是他掘出来的。你待谢他些甚么,这却在你,这个我不拦阻。”杨春方才与狄员外叩头作谢,说道:“如今世上的人,谁是你老人家这心!人只说是天爷偏心,那年发水留下的,都是几家方便主子。我掐着指头儿算,那留下的,都不是小主子们歪哩。像你老人家这心肠,天爷怎么不保护?”狄员外说:“你得了这点子东西,白日黑夜的谨慎。如今咱这里人都极眼浅,不知有多少气不上的哩。还有一件,那乡约秦继楼合李云庵,这两个歪人,他也只怕要琐碎你。你可招架着他。”杨春道:“大官人,你说的极是!我仔细着就是。”
那个觅汉寻了绳杠 [绳杠——绳子和杠子。同本作“绳扛”。“杠”与“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络住那坛,合杨春抬到家去。杨春的母亲合他媳妇见抬了一个坛去,说道:“怎么?叫了你去,分与了一坛酒么?”杨春说:“可不仔么?叫我说着没极奈何 [没极奈何——后文也作“没及奈何”。即无其奈何,无可奈何。] 的,给了我一坛薄酒来了。”二人抬到屋里,他娘合媳妇子方才知是银钱,说:“他掘了多少?就分这们些给你?”杨春说:“就只这个,都给咱来了。”拿了一个小荸箩,倒在里面,也只好有二三十来吊的钱,二百两多银子罢了。
杨春搻 [搻——音nuò,山东方言音qiā,张开手指抓拿。下文“七八搻”的搻为量词,等于说把、一大把,指一只手能拿起的数量。] 了七八搻钱放在那觅汉袖里,又拣了两块够十来两的银子与那觅汉。那汉又自己在荸箩里拿了又够十来两的两块,说:“这直当的 [直当的——即值当的。山东方言,值得。直,“值”的借字。] 买二亩地种!你给我的那点子,当的什么事?”说着,往外就跑。杨春往外赶着说道:“你怎么就去了?沽一壶咱吃钟!”觅汉说:“大官人还等着我做甚么哩,改日扰你罢。”家去回了狄员外的话。
狄员外道:“他分了些给你?”觅汉说:“给了我七八搻钱,够十来两银子。叫我又自己拿了他两块,也够十来两。”把那银子钱都倒在地下,数得钱是二千五百三十四文,银子共秤了二十一两四钱。狄员外说:“便宜你这狗头!这就是你一生过日子的本儿。你拿来,我替你收着,到了你手里就打伙子 [打伙子——山东方言,大伙儿,大家。] 胡做。也罢,把那钱的零头儿给了你罢。”那觅汉彼时喜喜欢欢的谢过去了。
再说杨春得了这些物件,倒也恨命的听那狄员外的教训,着实的谨慎。但小人家的过活,浅房浅屋的去处,家里又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孩子,遥地里 [遥地里——参见第十回注。同本作“摇地里”,据前后文校改。] 对了人家告讼,说他家有一坛银钱。那日觅汉与他抬了回家,多有人看见;又兼狄家的觅汉伙伴不曾分得银钱的,心里气他不过,到处去彰扬,不止他本村扬说的一天一地,就是邻庄外县,都当了一件异事传说。一个说成十个,瞎话说是真言。果不然动了那二位乡约的膻心,使人与他说道:“如今朝廷因年岁饥荒,到处要人捐赈。杨春是甚么人!掘了这几十万的金银,不报了官,却都入了私己!每人分与我们千把两便罢,不然,我们具呈报县,大家不得!”
杨春听见,慌做了一团,悄悄的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道:“我说这两个不是好人,果不其然!论我倒也合他两人相知。他如今待吃肉哩,就是他老子一巴掌打了他的碗,他待依哩?你若说输个己给他些什么,少了又拿不住他,多了,这又是‘大年五更呵粘粥——不如不年下’了。且是一个降动了,大家都要指望。要不,你只推我,你说:‘我得的是甚么,你只问狄宾梁去。’你叫他问我,我自有话答对他。”
乡约等不见杨春回话,又叫人传了话来,说:“你叫他到城里去打听这大爷的性儿。只听见乡约放个屁,他流水就说‘好香,好香’,往鼻子里抽不迭的。我申着你掘了一万,你就认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只怕这一两也还要你认。你叫他仔细寻思,别要后悔!”杨春道:“我的个地铺子,已是卖出去够半年了,从那些年俺爹手里埋了一小坛子钱,迷胡了寻不着,上在卖契里边讲过,掘着了,仍还原主。昨日狄官人移玫瑰花寻着,还了我,脱不了那坛子合钱都见在。要是几千几万,可也要屋盛他!我除了这两间草房,还有甚么四房八扢拉 [扢拉——后文也作“肐拉子”。旮旯,角落。扢、肐,俱同“旮”。《汉语大词典》引此句释作“土块”,显误。] 哩?要说叫我摆个东道请他二位吃三杯,我这倒还也擎架的起;成千家开口,甚么土拉块 [土拉块——耕地起垡后结成的土块。这里是极言不值钱、不缺少的意思。] 么?”来传话的人把他的话回了乡约。那乡约说道:“你叫他长话短说。若说每人一千,这是唬虎 [唬虎——唬,同“嚇”,即“吓”;虎,同“唬”。就是吓唬。] 他的话。我听的他实得了三四十吊钱,够二百多两银子。叫他每人送俺五十两,这是银子合俺平分,那钱,叫他自家得了罢。若再不依,这就叫他休怪了。”
杨春听见,又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沉思了一会,说:“这事按不下。这两个人,你就打发了去,后边还有人挟制。不如他的意思,毕竟还要到官。如今爽利合他决绝了罢。”杨春说:“他打哩真个申到县里,那官按着葫芦抠子儿,可怎么处?”狄员外说:“你昨日说这钱是你爹埋下的,文书上写的明白。这话回的他好。你往外不拘到那里,都依着这话答对就好。”
杨春听了这话回去,自家先到了秦继楼[家],说:“你要紧费[心]。那年俺爹埋了罐子钱,迷胡了寻不着。昨日卖这地铺子,文书上写的明白。狄官人移玫瑰花掘出来,还了我,这都是仗赖二位约长的洪福。我明日治一根菜儿,家里也没去处,就在前头庙里请二位约长吃三钟。要肯光降,我就好预备。我还没去见李约长哩。”秦继楼说:“你没要紧,费这们大事做甚么?留着添上好使。俺吃你两钟酒,堵着颡子,还开的口哩?你得的你爹的钱,又没得了别人的,罢呀待怎么!只是这们大事,俺不敢不报,这大爷的耳朵长多着哩!你请李云庵,请与不请,他去与不去,我可不好管的,你可别为我费事。我到[不]为没工夫,实是不敢枉法骗人酒食。”杨春说:“你老人家是个约正,我不与你讲通了,可怎么去合李约长说?”秦继楼说:“你只管合他说去,怕怎么的?各人的主意不同,打哩他没有 [没有——同本作“有没”。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甚么话说,我没的好合你为仇?落得河水不洗船哩。”杨春说:“我再去见李约长,看他有甚么话,我再回来。”
杨春又到了李云庵家,李云庵说:“贵人踏贱地呀!可是喜你平地就得这万两的财帛。流水买地,我替你分种地去。”杨春说:“甚么万两的财帛?坯块 [坯块——即土坯。一般称断为两截的土坯。] 么?万两财帛!那狄官人怕银子咬手,他不留下,都给了我?我治了根素菜,明日在前头庙里曲持 [曲持——山东方言,委屈。] 二位约长到那里吃三杯。我刚才到了秦约长那里,他说他没有主意,单等着你老人家口里的话。你老人家只吐了口 [吐了口——说了话。这里是应允、答应的意思。] ,肯去光降,他没有不去的。”李云庵说:“你看这秦继楼的混话!他倒是约正,倒说等着我!你会做好人,把恶人推给我做。我合你实说:他合我算计来,开口每人问你要五十两,实望你一共四十两银子也就罢了。你要不依,俺申到县里,就完了俺乡约的事了。只看你的造化,大爷信你的话,说这是你爹埋的,不问你要,也是有的;按着葫芦抠子儿,这也是定不住的事。一似这摆酒的话,不消提。”
杨春领了一肚子闷气回去,仍去合狄员外商议。狄员外说:“你去了,我又寻思,百动不如一静的。叫他弄到官儿手里,没等见官,那差人先说你掘了银钱,肯你一个够。官说你得的不止这个,掐着一五一十的要。你没的给他,刑拷起来也是有的。要不然,你出些甚么给他也罢,难得只叫乡约堵住颡子不言语,别的旁人也不怕他再有闲话。那乡约为自己,他自然的照管他。可知得多少打发的下来?”杨春说:“刚才李云庵的口气,说要两个共指望四十两银子。”狄员外说:“这就有拇量 [有拇量——等于说有大致的数,有可以估计出的数。拇量,参见第四回注。] 了,看来三十两银打发下他来了。要是这个,还得我到跟前替你处处 [处处——出面斡旋一下。] 。你家去,爽俐狠狠给他三十两,打发他个喜欢。你去拿了银子来,我着人请他两个到我家里合他讲话。”杨春流水回去取银。狄员外还差了前日的觅汉李九强,去请二位乡约来家讲话。
李九强先到了秦继楼家,说:“主人家请到家中说话。”秦继楼问:“待合俺说甚么?”李九强说:“怕不的 [怕不的——一种推测的语气,大概可能的意思。怕,恐怕,可能。不的,即“不得”,大概。] 是为杨春的事哩?”秦继楼说:“你主人家怕钱压的手慌么?一万多银子都平白地干给了人,是风是气哩?”李九强说:“主人家也不是风,也不是气,只说那一年发水没冲了,凡百往那好处走,补报天老爷。”秦继楼说:“既是自家不希罕,我给他一少半,把一半给了官,也落个名声。”李九强说:“多少哩!浑同 [浑同——拢共,全部。同,同“统”。] 一小沙坛子钱,没多些银子,有了百十两罢了。”秦继楼道:“你知不到,多着哩!”李九强道:“我掘出来的,我合他送去,我倒还 [还——同本作“道”,据文意酌改。] 不知道哩?我合他送到家,他还给了我两吊三四百钱,够十两多银子。”秦继楼说:“走,我合你去。”李九强说:“我还去请李约长哩。”秦继楼说:“我合你就过他家去罢。”二人同到了李云庵家。秦继楼说:“狄宾梁叫人请咱,不知合咱说什么,咱到他那里。”又说:“李九强,你先去。我听说你家新烧了酒,俺去扰三钟。”李九强道:“也罢,我先往家里说去。”
狄员外叫家里定下菜,留他们酒饭,狄员外娘子说:“没廉耻砍头的们,不看咱一点体面!别人家的钱,给他酒吃饭吃哩!”狄员外说:“这们的钱,他不使几个,没的干做乡约挨板子么?”说着,秦继楼合李云庵都到了,让进作了揖,坐下。狄员外开口说:“杨春屡次央我在二位跟前说分上,我说:‘这干分上说不的。’我没理他。他刚才又来皮缠,我说:‘你肯依我破费些什么,我替你管;你要一毛不拔,这我就不好管的。’我叫他家去处些什么去了。二位凡事看我的分上,将就他,不合他一般见识罢。”秦继楼说:“宾梁有甚么分付,俺没有不依的。可是这一年家,大事小节,不知仗赖多少,正没的补报哩。”说着,杨春也就到了。狄员外问说:“取来了没,是那数儿?”杨春说:“是。”狄员外接过来看了一看,又自己拿到后边秤了一秤,高高的不少,拿出来说道:“三十两薄礼,二位买件衣裳穿罢。本等该叫他多送,他得的原也不多,只是看薄面。”
李云庵只是看秦继楼,秦继楼说:“既是宾梁分付了,屁也不许再放!论起理来,看着宾梁的体面,一厘也不该要;只是这乡约的苦,宾梁是知道的。这们的钱不使几个,只是喝风了。”狄员外又说:“还有一事奉央:再有甚么人说闲话可,要仗赖二位的力量压伏哩。”秦继楼道:“好宾梁,何用分付?‘要人钱财,与人消灾。’没的只管自己使了钱,就不管别的了?”狄员外一面叫人揩桌子端菜。秦继楼说:“没的好真个取扰不成?”狄员外说:“实 [实——同本作“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告,早有这个意思,好预备;这是这一会儿起的意思,可是一些什么没有,新烧酒三杯。”秦继楼说:“这酒烧的,不沾早 [沾早——山东方言,稍微有点儿早。沾,同本作“沽”,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些?”狄员外说:“这是几瓮尝酒酵子,那几日狠暖和,我怕他过了,开开,还正好。”
正说,一面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四碟油果,斟上烧酒。二位乡约不惟与狄员外叙说家常,且是合杨春亦甚亲热,说:“合令兄极是相厚。令兄待我,就如待自己的儿女一般,俺可也没敢错待令兄,就如待奉自己娘老子一般。你若先说令兄来可,俺也没有这些闲屁,也不消又劳宾梁费这们些事。”
杨春又要次日奉请,又请狄员外陪。这倒是李云庵说道:“罢,俺既是看了你令兄的分上,这就是了。咱这里小人口面多,俺摇旗打鼓的吃了你的酒,再有人撒骚放屁的,俺不便出头管你。”狄员外道:“云庵说的有理,你有心不在近里,改日有日子哩。”一面说话,一面上了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诲 [诲——“烩”的同音借字。] 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鲊,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吃了个醉饱。
杨春先辞了回家,秦继楼说:“俺这几两银子,俺没使着杨春的,这明白是宾梁给了俺几两银子。俺也想来,这白拾的银子,只许他使么?俺当乡约,白日黑夜的耽惊受怕,为甚么来?”狄员外说:“这使他几两银子也不差。我那起初掘着,心里想待要舍在那庙里,或是济贫,我想,这也无为。既是他的地铺子地的,还给了他罢。看来也不多的帐,李九强得了他够两吊多钱,十来两多银子,这刚才又去了三十,剩的也看得见了。要后有甚么人的闲话,你二位给他招架招架,这就安稳了。”两个亦别了回去。
后来那小人妒忌的口嘴,怎能杜得没有人说话?果然亏了两个乡约出头与他拦护,人也就敢怒而不敢言。他倚托了两个乡约成了相知,又有狄员外凡百照管,那得的银钱,从此也就敢拿出来使用,买了四十亩好地,盖了紧凑凑的一块草房。他一向有些好与人赌博,所以把一个小小过活弄得一空,连一点空地铺也都卖吊。他合该造化来到,手上就如生了丁疮一般,平日那些赌友,知他得了白财,千方百计的哄他,他如生定了根,八个金刚也抬他不动。就是那觅汉李九强得了那两吊钱、二十多两银子,也成了个过活。
虽说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毕竟还得那“贵人提掇起,才是运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