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善事惟和气,和则致祥乖 [乖——同本作“乘”。“乖”与“乘”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则异。母慈子顺乐融融,诸福备,凡事遂,小往大来都吉利。义方令子诚佳器,名家淑秀真闺懿。莫言景福 [景福——洪福,大福。《诗经·周颂·潜》:“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不双临,名花植,麟儿出,堂上老萱应健食。
——右调《天仙子》
再说晁梁进了学,与魏三打过了官司,不觉又过了一年,年已十七岁。晁夫人择了正月初一日子时,请了他岳父姜副使与他行冠礼,择二月初二日行聘礼,四月十五日子时与他毕姻。这些烦文琐事,都也不必细说。
且说晁梁自从生他落地,虽是雇了奶子看养,时刻都是晁夫人照管。两个里间,沈春莺合两个丫头在重里间居住,外层里间,贴 [贴——紧靠。] 后墙一个插火炕 [插火炕——穿火炕,有烟道行经的热炕。] 与奶子合晁梁睡,贴窗户一个插火炕,晁夫人自己睡。这晁梁虽是吃奶子的奶,一夜倒有大半夜是晁夫人搂着他睡觉。晚间把奶子先打发睡了,暖了被窝,方把晁梁从晁夫人被窝里抱了过去。清早奶子起来,就把晁梁送到晁夫人被内,叫奶子梳头洗脸。奶子满了年头,他一点也没淘气,就跟着晁夫人睡觉。睡到十三四,晁夫人嫌不方便,才教他在脚头睡,还是一个被窝。渐渐成了学生,做了秀才,后晌守着晁夫人在炕上读书,就似影不离灯的一般。从奶子去了,沈春莺就搬出外间炕上与晁夫人作伴。
晁梁见说替他下聘娶亲,他甚是欢喜。晁夫人叫了木匠收拾第三层正房,油洗窗门、方砖铺地、糊墙壁、札仰尘,收拾的极是齐整,要与晁梁作娶亲的洞房。晁梁说:“咱前头住得好好的,又那 [那——同“挪”。] 到后头待怎么?”晁夫人说:“一个新人进门,谁家住 [住——同本作“任”。“住”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旧房?你丈人家来的妆奁可也要盛的开。”说着罢了,他也没大理论。
四月十三日姜宅来铺床 [铺床——婚俗,女方于婚礼前一二日到婿家铺设床帐,布置新房,就是“铺房”。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娶妇》:“前一日女家先来挂帐,铺设房卧,谓之‘铺房’。”] ,那衣饰器皿,床帐鲜明,不必絮聒。晚间,俗忌铺过的新床不教空着 [空着——同本作“空者”。“着”与“者”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量上了一布袋绿豆压在床上。十五日娶了姜小姐过门 [过门——同本作“道门”。“過”与“道”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晁梁听着晁夫人指教,拜天地,吃交巡酒,拜床公床母,坐帐牵红,一一都依俗礼。拜门回来,姜家三顿送饭。
将次天晚上来,晁梁对晁夫人说道:“这天待黑上来了,屋里摆的满满的,昝在那里铺床?”晁夫人说:“铺甚么床?丫头教他外头来睡,你自己关门闭户的罢。”晁梁说:“娘合我的床、沈姐的床,都铺在那里?”晁夫人道:“我合你沈姐在炕上睡罢。怎么又铺床?”晁梁说:“娘说新人该住新房,怎么又不来住了哩?”晁夫人道:“你合你媳妇儿是新人,谁是新人?”晁梁还不懂的,还只说是教他媳妇自己在新房睡哩。到了后晌,他还在晁夫人炕上磨磨 [磨磨——磨蹭;消磨。] 。
晁夫人道:“这咱晚的了,咱各人收拾睡觉。小和尚,你也往你屋里去罢。”晁梁还挣挣 [挣挣——同“怔怔”,发愣的样子。] 的脱衣裳、摘网子,要上炕哩。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罢。你待怎么?”晁梁说:“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这傻孩子!你往后头你媳妇儿屋里合你媳妇儿睡去,我从今日不许[你]在我脚头睡了。”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晁梁道:“这我不依!每日说娶媳妇儿,原来是哄我离开娘。这话我不依,这是哄我。”上了炕就往被子里钻。晁夫人道:“好诌孩子,别要睡倒,起来往后头去。”见晁夫人催的他紧了,把眼挤了两挤,呱的一声就哭,把个头拱在晁夫人怀里,甚么是拉的他起来?不由的晁夫人口里说着诌孩子,眼里扑簌扑簌的流泪。春莺起先见了只是笑,后来也缩搭缩搭的 [缩搭缩搭的——形容哭泣时抽噎的样子。] 哭起来了。
轮该晁凤娘子在屋里上宿。晁凤娘子说道:“这可怎么样着?不然,且教叔叔在这炕上睡罢。”晁夫人道:“你就没的家说!可也要取个吉利。好儿,听娘说,你去合媳妇儿睡了,你明日早起来看娘。”晁梁听说,越发的痛[哭]起来了。
晁夫人说:“好诌孩子,你是待怎么?”晁梁说:“我不怎么,我只待还合娘睡。”晁夫人说:“你合我睡,你媳妇儿哩?”晁梁说:“俺媳妇儿合沈姐睡,我合娘睡。”晁夫人说:“好诌!你怎么知文解字做秀才来?你见谁娶了媳妇儿还合娘睡的?”晁梁道:“要不,合沈姐都往那屋里去,我合娘在大床上,俺媳妇儿合俺姐在那窗户底下炕上。”晁夫人说:“好儿,别要殴气,好好儿的往那屋里睡了,明日早起来看娘。”
晁梁倒沫,晁夫人发燥,春莺合晁凤媳妇怪笑的。晁夫人道:“这是人间的个大礼。你今年十七岁了,进了学,冠了巾,你还小哩?那里一个娘的话也不听?这不眼下考科举哩,你没的 [没的——同本作“役的”。“没”与“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往省下进场 [进场——同本作“进扬”。“塲”与“揚”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京里会试,你也都叫娘跟着你罢?你要做了官,也叫娘跟着你同上堂?这天已是三更了,我害困,你急赶到屋里,打不了个盹就天明了。起来,我送了你屋里去。”扯着晁梁的手往外走,晁梁往后挣。晁夫人说:“好孝顺儿!一个老娘母子,你挣倒了罢。”那个光景,通似逃学的书生不肯赴学的模样。无奈晁夫人拉着往外走,晁梁只得擦眼抹泪的去了。
晁夫人送下他,教他关上门,然后自己回到房中。晁夫人虽是强了他去了,心里也未免热呼辣的 [热呼辣的——山东方言,热乎乎的。] 。只是晁梁在自家屋里也没睡觉,哭了一大会子。晁夫人也没合眼,撞了明钟 [撞了明钟——失眠,彻夜未眠。] 。只见晁梁已来门外敲门,晁夫人叫人与他开了门。晁夫人说:“这们早起待怎么?你在我脚头再睡会子。”晁梁放倒头鼾鼾的睡到日头大高的,姜家来送早饭,方才起来。
晁夫人对着姜夫人告诉晁梁夜来淘气,姜夫人说是好,说是天性。到了晚上,又淘了无数的气,他不肯去,晁夫人千哄万哄的去了。从此每日晚间挨抹 [挨抹——后文也作“挨摸”、“挨磨”。山东方言,磨蹭,拖延。] 到三四更才去,没等到五更就往晁夫人屋里来脚头一觉,成了旧规。晁夫人心里疼的慌,说道:“你听我说,别要这们晚去早来的。我等你媳妇儿过了对月 [对月——满月。] ,我把这重里间替你拾掇拾掇,你合媳妇儿来住,我合你姐可在这外间里守着你。”
晁梁喜的那嘴裂的再合不上来。没等对月,他催着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糊了墙,绿纱糊 [糊——同本作“楜”。“糊”与“楜”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窗户,支了万字藤簟凉床、天蓝水纱帐子,单等过了对月就要来住。春莺说:“只怕他娘子嫌不方便,不肯来。”晁夫人道:“咱别管他。他叫咱替他收拾房,咱就替他收拾。等他媳妇儿不肯来,他就没的说了。”谁知他娘子知道收拾了房,更是喜欢,说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母子丢在一座房里,自家住着也放心么?清早黑夜守着些儿好。”
到了五月十五,姜小姐回去娘家,只住三四日就来了,与晁梁都搬到里间里来。早起后晌,都在晁夫人脚头睡会子才去,每宿合媳妇都还到晁夫人炕前看一两遭。若看外边,真像两个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渐渐的皮困眼涩,手脚懒抬,干呕恶心,怕见吃饭,只好吃酸。晁夫人知道是有喜事,叫了静业庵陈姑子讽诵五千卷《白衣观音经》,又许与白衣大士挂袍。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时,去昨年毕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个白胖旺跳的娃娃。喜的晁夫人绕屋里打磨磨 [打磨磨——像推磨似的在地上转圈子。] ,姜夫人也喜不自胜。
晁夫人赏了徐老娘一两银、一匹红潞绸,姜夫人也赏了一匹红刘绢、一两银。那徐老娘把脸沉沉的,让他递酒,也没大肯吃,他要辞了回去。约他十七日早来洗三,他说:“那昝俺婆婆来收生相公时,落草头一日,晁奶奶赏的是二两银、一匹红缎,还有一两六的一对银花。我到十七来与小相公洗三,晁奶奶你还照着俺婆婆的数儿赏我。”晁夫人道:“这们十七八年了,亏你还记着,我就不记得了。”春莺说:“我倒还记的,你说的一点不差。你可 [可——同本作“何”,据文意酌改。] 不记的那昝没有姜奶奶的赏哩。”徐老娘说:“你禁的我这点造化么?”晁夫人说:“这是小事。难得姜奶奶得了外孙,我得了孙子。我任从 [任从——不管,无论。] 折损了甚么,我管情打发的你喜欢。”徐老娘方回嗔作喜,去了。
转眼十七,三朝之期,姜夫人带了家人姜朝娘子来与娃娃开口,徐老娘也老早的来了。姜、晁两门亲戚来送粥米的,如流水一般。晁夫人叫了许多厨子,多设酒席管待内外宾朋;又着各庄上各蒸馍馍三石,每个用面半斤,舍与僧道贫人。徐老娘将娃娃洗过了三,那堂客们各有添盆喜钱,不必细说。照依晁梁那时旧例,赏了徐老娘五两银子、两匹罗、一连首帕、四条手巾,放在盆里的二两银、三钱金子。姜夫人放在盆里的一两银,两个妗子每人五钱。临后,姜夫人又是二两银、两个头机首帕,二位妗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徐老娘抱着孩子,请进姜副使合姜大舅、姜二舅看外甥。姜副使爷儿三个甚是喜欢,姜副使又赏了老娘婆银一两,二位舅各赏了五钱。徐老娘抱了娃娃进去,姜副使请晁夫人相见道喜。晁夫人叫中堂设座,出见献茶,央姜副使与娃娃起名。姜副使命名“全哥”,晁夫人谢了。吃过了茶,晁梁让到前厅上坐。姜副使点的戏是《冯商四德记》。
一个道士领过了斋供,说道:“扰了施主厚斋,无可答报。我有一个好方相送:你可将娃娃断下的脐带,用新瓦两片合住,用炭火煅炼存性,减半加入上好明净朱砂,研为细末,用川芎、当归、甘草各一钱,煎为浓汁,将药末陆续调搽乳上,待小儿咽下,以尽为度。大便黄黑极臭稠屎,浑身发出红点,一生不出痘疹,即出亦至轻。”晁夫人依他修合,煅过的脐带称重三分五厘,加了一分七厘朱砂,都与他陆续吃了。果如道士所言,发了一身红点。后来小全哥生了三个痘儿,这是后话。
再说晁、姜二位夫人差了媒婆各处雇觅奶子,急不能得。姜小姐又不会看孩子,每日都是姜朝媳妇帮贴,又甚不方便。一个媒婆老张领了一个媳妇子来,年纪约有二十多岁,黄白净儿,暴暴的两个眼,模样也不丑,只是带着一叚凶相,胸膛上两个鼓淜 [淜——“膨”的借字。] 的奶,身上衣服也不甚褴褛,小小的缠着两只脚儿,怀里抱着个够三四个月的女儿。他说汉子编鬏髻,做梳妆,他与婆婆合气,要与婆婆分开另住,他汉子又不依,他赌气的要舍了孩子与人家做奶母,就是五年为满也罢,要等的他婆婆死了方才回去。晁夫人不待家 [不待家——山东方言,不愿意,不打算。“家”为语气助词。] 寻他,将言语支开他去了。
老张又自家回来,说道:“晁奶奶寻奶子这们紧,再有像这婆娘爽俐干净,又年小,又好奶,又不丑,情管奶的哥哥也标致。奶奶不要他,是嫌他怎么?”晁夫人道:“一个躲婆婆的人,这还是人哩?叫孩子吃他奶!这不消提他,你与我快着另寻,我重谢你。”老张去了。
到了次日,姜夫人教人领了两个奶子来与晁夫人看。一个:
婀娜来从道士处,未洗铅妆,绿鬓犹黄,突腮凹脸鼻无梁。
问道是何方娇婧?家住前冈,母在邻庄,烂柯人 [烂柯人——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载:晋时王质伐木入山,有童子与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后欲归,视斧柯已烂尽。这里指樵夫。] 是妾儿郎。
——右调《丑奴儿令》
那一个:
面傅瓜儿粉,腰悬排草香。洛酥茄挂在胸膛,颈项有悬囊。
春山浓似抹,莲瓣不多长。薄情夫婿滞他乡,无那度年荒。
——右调《巫山一叚云》
晁夫人看得那个黑的虽是颜色不甚白净,也还不似那乌木形骸;皂角色头发,洼跨脸 [洼跨脸——脸的鼻眼部向内凹陷。] ,骨挝腮 [骨挝腮——颧骨高耸,显得腮部突起。] ,塌鼻子 [鼻子——同本作“鼻乎”。“子”与“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半篮脚,是一个山里人家,汉子打柴为生,因坠崖跌伤了腿不能度日,老婆情愿舍了孩子僎 [僎——通“撰”,赚。] 月钱养他。那一个白的虽是颜色不甚焌黑,也还不似那霜雪的形容;玄白相间的双鬟,烧饼脸,扫帚眉,竹节鼻子,倒跟脚 [倒跟脚——山东方言,走路时重心在后,使得鞋后跟向后歪斜的脚。] ,是一个罪人的妻室,因丈夫充徒去了,不能度日,雇做奶子营生。
晁夫人口里不说,心里注意要那一个山人之妇,但不知他奶的好歹多寡何如。教他各人都挤出些奶来,用茶钟盛着,使重汤顿过,嗅 得那个白净老婆的奶有些膻气,又清光当的 [清光当的——清而不浓,水分较多。] ;嗅得那个黑色老婆的奶纯是奶香,顿的似豆腐块相似,且又乳汁甚多。晁夫人已有七八分定了。又叫他把孩子抱来一看,却原来是个女儿,方有两个月,焌青的头皮,莹白的脸,通红的唇,不似他娘那俊模样一点。晁夫人看见,问说:“你要做了奶子,这孩子怎么发付 [发付——打发,安排。] ?”他说:“如奶奶留下我可,这孩子寻给人家养活。”晁夫人又问:“万一没人肯要,你可怎处?”他说:“若没有人要的,只得舍了。”
晁夫人听见,好生不忍。晁凤两口子四十二三年纪,从无子女,忽然怀孕七个月,小产了一个丫头。晁夫人道:“晁凤媳妇儿,你把他这孩子养活着罢。”晁凤媳妇说:“这两个月的孩子,又不会吃东西,我给他甚么吃?”晁夫人说:“你虽是小产,已是七个月了,叫他咂几日,只怕咂下奶来也不可知的。”晁凤媳妇道:“奶奶要留下他可,我合晁凤商量。”
晁夫人把那一个白净婆娘赏了一钱银子,先自打发去了。春莺说:“这一个白净,模样又不丑,脚又不大,穿鞋面也省些,奶奶可不留下他,可留下这个丑的?”晁夫人说:“我也想来:一则是个徒夫老婆,提掇着丑听拉拉的;一则甚么模样?青光当的 [青光当的——形容青白的颜色。] 搽着一脸粉,头上擦着那绵种油,触鼻子的熏人,斩眉多睃眼的,我看不上他。这一个虽是黑些,也还不什么丑 [不什么丑——不怎么丑;不十分丑。] 。脱不了是小厮,选那奶子的人材待怎么?你看他奶的自己的孩子,那像他一点儿?”
晁夫人问说:“你汉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他说:“俺当家的姓吴,名字叫吴学颜。”晁夫人说:“他已是跌伤了腿,爽俐把你卖几两银子不好么?”回说:“他待不卖我哩么?我说:‘你看我好一表人才哩?就把我卖二两银子,你坐着能吃几日?不如舍了这孩子,替人家做奶子,挣的月钱,娘儿两个还好度日。’”晁夫人问说:“你还有婆婆么?”回说:“可不有婆婆,今年五十九了。”晁夫人问说:“就是你做奶子,这月钱能有多少,够养活两口人的?”回说:“他也还会编席,编盖垫子 [盖垫子——用去皮的树枝编成的用具,平面呈圆形,无帮沿,多用来放置食物。] ,也会编囤。”晁夫人问说:“他就会编席编囤的,伤了腿,怎么去卖?”回说:“他那昝腿好可,他也不自家卖,都是俺婆婆赶集去卖。俺婆婆壮实多着哩。”
晁夫人都听在心里,说道:“你且住二日写文书。这媒婆姓甚么?”回说:“我姓魏,这里沈奶奶不是俺婆婆说的媒么?”晁夫人说:“阿!你是老魏的媳妇儿么?你从多昝替了你婆婆的职了?”回说:“我只出来够两三个月了,也没大往别处去,就只往姜奶奶 [姜奶奶——同本作“婆奶奶”,据文意酌改。] 宅里走的熟。”晁夫人问说:“你婆婆的眼也还漏明儿 [漏明儿——眼睛患了白内障之后尚能看见光亮。] ?”回说:“漏明儿倒好了,通常看不见!头年里还看见日头是红的,今年连日头也看不见了,行动都着人领着。亏了大的丫头子今年十二了,下老实 [下老实——山东方言,极,十分。] 知道好歹,家里合他奶奶做伴儿。”晁夫人道:“我到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回说:“怪得他好不想奶奶哩!可是说不尽那奶奶的好处。”晁夫人笑说:“你婆婆是老魏,你又不老,可叫你什么?——叫你小老魏罢。”回说:“俺婆婆是老魏,我就是小魏。”
晁夫人又问:“老邹这向还壮实么?他也久没到这里。”小魏回道:“俺婆婆要不着老邹,那眼也还到不得这们等的,全是为他,一气一个挣。人旁里劝着,他又不听。”晁夫人问说:“是怎么为他生气?”小魏说:“俺婆婆那昝提下的亲,凡有下礼嫁娶的,他都背着俺婆婆吃独食。俺婆婆央他,教他续上我罢,他刺挠 [刺挠——皮肤发痒,不舒服。这里引申指心里不舒服,不情愿。] 的不知怎么样,甚么是肯!这里头年里锅市周奶奶家姑姑出嫁,下礼铺床。周奶奶说:‘老魏虽是他眼看不见,这媒原是你两个做的,该与他的礼合布。老邹,你与他稍了去,务必替我稍到,我还要招对哩。’他尽情 [尽情——同本作“尽精”。“情”与“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昧下,一点儿也没给。也是我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问我,我说:‘谁见他甚么钱、甚么布来?’气的周奶奶不知怎么样的。周奶奶说:‘这们可恶!我着人叫了他来,数落他那脸!’叫我说:‘奶奶要叫他去,趁着我在这里叫他;我要不在跟前,他就说送去了,再紧紧,就说昧心誓。他有点良心儿么?’周奶奶说:‘你说的是。’叫人叫了他来,从外头‘长三丈阔八尺’的来了。
“我听见进来,我说:‘周奶奶,你且问他,看他怎么说。我且躲在一边去。’他进来,趴倒地替周奶奶磕了头,问说:‘奶奶着人叫我哩?’周奶奶说:‘我待问你句话。我那昝叫你稍与老魏的布和钱,你给过他了没?’他老着脸说:‘你看奶奶!奶奶忘不了他,教我稍与他的东西,我敢昧下他的?即时送给他了。他说眼看不见,不得来谢奶奶。我还替他稍了话来,回过奶奶的话了。没的奶奶忘了么?’周奶奶说:‘可怎么他又指使他媳妇儿来要?’他说:‘我已给过他了,他凭甚么来要?’周奶奶说:‘你给他可,他媳妇儿见来没?’他说:‘他怎么没见?老魏炕上坐着,他媳妇在灶火里插 [插——同“馇”。熬,煮。] 豆腐。我说:“周奶奶家姑姑嫁了 [嫁了——同本作“娶了”,据上文校改。] ,这是周奶奶赏你的两匹布,两封钱,共是一千二百。”他娘儿两个喜的像甚么是的。他媳妇儿还说:“周奶奶可是好!谁家肯使这加长衣着布赏人来?”老魏说:“你替我谢谢你邹婶子。”还让我吃了他两碗小豆腐子来了。我又没给他哩?真是长昧心痞,不当家豁拉的!’
“正说着,叫我猛趷丁的走到跟前。我说:‘呃!老邹!你害汗病汗鳖的胡说了!你捣的是那哩鬼话?你给的是甚么布?是青的蓝的?是甚么一千二百钱?’他打仔 [打仔——山东济南一带方言,打算,准备。] 和我说誓:‘我要没吃了你的豆腐,这颡子眼长碗大的疔疮;你要让我吃小豆腐,你嘴上也长碗大的疔疮!’叫我说:‘谁这里说你没吃小豆腐儿么?你可给布给钱来没?’他说:‘你好聒拉 [聒拉——闲扯;扯淡。] 主儿!我不送布合钱给你,你可不就让我吃小豆腐儿?’叫我说:‘俺插着麦仁 [麦仁——碾去皮的麦粒,一种供煮食的食品。] ,你成三四碗家攮颡你,你送的是甚么布合钱?昨日西门里头王奶奶家送的烧酒、腊肉合粽子,我见你没送布合钱去,你打脊背里也都吃了去了!但只说你忒狠,周奶奶费了这们一片好心,你昧下一半,给俺一半儿怎么?我把俺那瞎婆婆抬到你家,有本事问你要!’他说:‘你抬了去呀怎么?我给他面吃。’我说:‘甚么面?是不见面!’周奶奶又是笑,又是恼,可也说了他几句好的,说:‘我知道你那钱一定使了,你那布还有哩。你快拿了来,我添上钱还与老魏去,我还许你上门。你要这们没德行,明日叔叔下礼,我也不许你来。’他才给了两匹蓝梭布,周奶奶添上一千二百钱,叫我拿了去给与俺婆婆。”
晁夫人说:“这们可恶!不是你自己见了周奶奶,这股财帛不瞎了?你都往厨屋里吃饭去。二十四好日子,来写文书罢。可教谁来写哩?”小魏说:“他汉子走不的,还是 [还是——同本作“这是”。“還”与“這”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叫他婆婆来罢。”
过了两日,二十四日早饭以后,小魏将着老吴婆子来了,替晁夫人磕了头。晁夫人见他:
不黄不白的头发,不大不小的瘿囊。戴一顶老婆鬏髻,穿一双汉子 鞋。拳头似醋盆样大,胳膊如酱瓮般粗。浑身上数道青筋,胸脯前一双黑奶。不是古时节佘太君 [佘太君——戏曲小说中宋初名将杨业的妻子。佘,同本作“蛇”,据文意酌改。] 的先锋,定是近日里秦良玉 [秦良玉——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妻,后代其夫之职,是明末著名的女将。天启元年曾率兵北上抵御后金(清),崇祯三年又曾赴京师勤王。] 的上将。
晁夫人叫小魏合他讲工钱,讲衣服。老吴婆子道:“这就没的家说!有名的晁奶奶是个女菩萨,不相干的人还救活了多少哩,何况媳妇子看着小相公?我说,我敢说多少?奶奶但赏赏就过去界了。”晁夫人道:“休这们说。凡事先小人后君子好,先君子后小人就不好了。还是说个明白,上了文书。我赏是分外赏你的。你要不说个明白,我就给你一千一万也只是该你的。”老吴婆子道:“奶奶这分付的是。奶奶定住数就是了。”晁夫人道:“我每年给你三两六钱银子,三季衣服。孩子生日,四时八节,赏赐在外。满了年头,我替他做套衣裳,打簪环、买柜、做副铺盖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意思儿,多不将去 [多不将去——多不到哪里去。] 。”老吴婆子说:“好奶奶,这还待怎么?同奶奶要多少才是够?可也要命担架呀!”晁夫人给了五十个钱,教晁书将着他寻人写了文书,晁夫人收了。管待了众人的酒饭,先支了一季九钱银子,赏了小魏三百媒钱。老吴婆子千恩万谢的,待抱他那个女儿去寻人抚养。
晁夫人问晁凤媳妇说:“你合晁凤商议的是怎么?”回说:“我教他咂了这二日,可不咂下奶来了?晁凤说:‘只怕辛辛苦苦的替他养活大了,他认了回去,“乌鸦闪蛋,闪的慌”。’”老吴婆子说:“嫂子说那里话!这是小厮么?怕这里便宜杀他,认他回去过好日子,寻好亲家哩?”晁夫人说:“这倒不消虑。我下意不的这们个旺跳的俊孩儿舍了。他就认回去了,您也是他的养身父母,孩子也忘不了你。”老吴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活千岁上天堂的奶奶!俺山里没香,我早起后晌焚着松柏斗子 [松柏斗子——松树的果壳,可以做柴烧。以其形状如斗,故称。] 替奶奶念佛。我还有句话禀奶奶:除的家还许我来看看这媳妇子,浆衣裳、纳鞋底,差不多的小衣小裳,我都拿掇的出去 [拿掇的出去——拾得起来,做得。] 。”晁夫人道:“你没的卖给我哩?你只别嘴大舌长的管闲事、说舌头,那怕你一日一遍看哩。”老吴婆子欢天喜地而去。
这吴奶子虽是个丑妇,后来奶的小全哥甚是白胖标致。又疼爱孩子,又勤力,绝不像人家 [人家——泛称,指别的做奶子的。] 似的死拍拍的看着个孩子,早眠晏起、饭来开口箸来伸手的懒货,除了奶小全哥,顶一个雇的老婆子做活。厨房里做饭赶饼,上碾磨,做衣服,这还是小可 [小可——山东方言,小事。] ,最难得的不搬挑舌头,不合人成群打伙、抵熟盗生。只是惯会咬群 [咬群——本指骡马等不合群,喜欢与同类厮斗。比喻与周围的人合不来,常闹纠纷。] ,是人 [是人——所有的人。] 都与他合不上来,惹得那仆妇养娘、家人婢妾,个个憎嫌。话不投机,便是晁夫人,他也顶撞几句。
后来他的婆婆老吴,晁夫人用他在城里做活。他的汉子吴学颜虽然成了瘸子,却也行动得了,晁夫人也留他在乡里编席管园,为人梗直倔僵,天生天化,真真是与他老婆一对。后来看小全哥满了五年,晁夫人齐整送他与吴学颜一处,却也还在宅里住的日多,在庄上住的日少。
看雍山庄的管家季春江老病将危,晁夫人自己出到庄上看他。他把庄上一切经管的首尾备细交与了晁夫人,说他儿子赌钱吃酒,近日又添上养了婆娘,凡事经他不得 [经他不得——不能让他经手。经,同本作“轻”。“經”与“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极力举荐说:“吴学颜是个好人,叫他管雍山庄子,能保他不与人通同作弊。”晁夫人果然叫他替了季春江的职掌,却也事事称职。
季春江病了八个月才死,见得吴学颜不负所举,病中甚是喜欢。这也是晁夫人一人有庆,凡事都是好人相逢,恶人回避。又见得晁夫人虽是个妇人,能在那两个奶子之中独拣这个丑妇,在格外识人。
后来还有出处,再看后回照应 [照应——同本缺第十五叶,本回至“再看后回”即止。二字依连图本,据李本校补。] 。
评曰:如登艮岳,如入石季伦金谷园,万紫千红,珍禽奇兽,色色夺目。 [“评曰”句——同本因缺叶,无本回回后评语。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补。]
嗅——同本作“ ”。字书无此字,据文意酌改“嗅”字。下文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