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静,藁砧柔,三生石上,一笑定河洲。此言契洽两相投 [两相投——同本作“两相扳”,据文意、音韵酌改。] 。姻缘不偶,恩爱总成仇。心似虎,性如牛。春山两叶,一蹙有吴钩。杀机枕上冷飕飕。才郎囚系,令正做牢头。
——右调《苏幕遮》
狄员外将狄婆子抬回正寝,一面合材入殓,一面收拾丧仪。狄希陈被薛素姐用铁钳拧得通身肿痛,不能走动,里外只有一个狄员外奔驰。调羹披了头,嚎啕痛哭,只叫“闪杀人的亲娘”。相家大舅合大妗子、相于廷娘子都一齐来到,痛哭了[一]场。
相大妗子问说:“巧外甥没来么?外甥媳妇都往那去了?”调羹道:“巧姐姐刚才往他家去了。他公公也是今日没了,他爹催他家去奔丧。”大妗子说:“可也奇怪!怎么也就是这一会子没了?”调羹说:“也是为他闺女。听说他闺女气杀了婆婆,只说了两句话就直蹬了眼,再没还魂。”相大妗子说:“怎么?咱家的闺女知道奔他公公的丧,他就不知道与婆婆奔丧么?见婆婆倒下头,倒跑的家去了!”
小随童此时已经长成,起名“相旺”。相大妗子叫到跟前,分付说道:“你到薛家,你就说是我说,薛大爷没了,俺连忙打发姐姐家去奔丧,怎么把俺大嫂拦在家里,不叫回来与俺姑主丧?薛大娘怎么空活这们大年纪,不省的一分事?叫他即忙打发回来!”
相旺出门走不上数步,恰好素姐被他母亲催赶的来了。此时头上还戴着花朵,身上还穿着色衣,进的门看见相大妗子,也不由的跪下磕了两个头。相大妗子骂道:“不吃人饭的畜生!你就不为婆婆,可也为你的爹!还亏你戴着一头花,穿着上下色衣!你合你家那小老婆不省事罢了,你那娘母子眼看往八十里数的人了,也还不省事?你这贼野婆娘!你还我大姑子的命来!我不叫你上了木驴,戴上长板,我也不算!叫小陈哥来脱了衣裳我看!我把你这狠奴才!我要不替狄家除了这一害,你那软脓匝血 [软脓匝血——后文也作“软脓咂血”。形容人性格绵软不刚,没有血性。] 的公公汉子,他也没本事处治你!”
素姐说:“大妗子,你好没要紧!各人家里的事,累着你老人家的腿慌哩!没的是我打杀俺婆婆了?用着我戴长板,上木驴?他冤有头债有主的,他放着屋里小老婆争风吃醋的生气,你不寻着他替你大姑子报仇雪恨的,来寻着我!我可不是那‘鼓楼上小雀——耐惊耐怕’的哩!脱不了你是待倒俺婆婆的几件妆奁,已是叫那贼老婆估倒的净了,剩下点子,大妗子你要可,尽着拿了去!俺待希罕哩么!”
相大妗子道:“你看这贼臭老婆!我倒看外甥分上且不打你罢了,你倒拿这话来压伏我!你婆婆放着大儿大女的,我来倒妆奁!我只问你:俺家人头里还好好的,怎么没多会子就会死在你的屋里?”素姐说:“大妗子,你也是那没要紧扯淡!谁家婆婆是不到媳妇儿屋里的?没的是我打杀他来?你告到官,叫仵作行 [仵作行——就是“仵作”,官衙中负责验尸的人役。] 刷洗了,你捡捡尸 [捡捡尸——检查一下尸体。捡,通“检”。] 不的么!”
相大妗子道:“我把你这贼佞嘴小私窠子!人家的婆婆都像活跳的进去,当时直挺挺的抬出来么?我不叫人捡你婆婆,我只叫人验验你汉子的伤!”素姐说:“没的扯那精臭淡!俺两口子争锋打仗,累的那做妗子的腿疼么?可说,我让你骂了好几句了,你再骂,我不依了!半截汉子不做,你待逼的人反了是好么?”相大妗子道:“我岂止骂你,我还待打你哩!”一把手采了他的鬏髻,握过头发来,腰里拿出一个预备的棒椎 [棒椎——同本作“棒推”。“椎”与“推”盖因形近而讹,据下文校改。] 就打。
相于廷娘子合相旺媳妇见相大妗子有些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同本作“招架不作”。“住”与“作”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假说解劝,上前封住 [封住——拢住,架住,抓住。] 了素姐的手。相大妗子拿着棒椎 [棒椎——同本作“俸推”。“棒”与“俸”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从上往下的打个不数 [不数——无数。] 。素姐起初还强,渐次的嘴软,后来叫那“妗子”像救月儿一般。自从进门,这几年也并不知唤那公婆一声,直待此时被相大妗子打的极了,满口叫道:“爹,快来救我!刘姐,你快来拉拉!狄周媳妇儿,你是好嫂子人家,你来劝劝!妗子,你不认的我了么?我是你亲亲的外甥媳妇儿,我是你外甥闺女的大姑子。妗子,你忘了么?”又叫狄希陈道:“你好狠人呀!你过来跪着咱妗子罢!”又对着相于廷娘子道:“你婶子!咱妯娌两个可好来!你就这们狠么?”
素姐口里一边叫救,相大妗子一边打,也足足打够二百多棒椎,打的两条胳膊肿的瓦罐般粗,抬也抬不起来。这当家子那一个不恨他痛如蛇蝎?从天降下这们一个妗子,不惟报了大姑子的仇,且兼泄了众人的恨。
见打的够了,狄员外远远的站着说:“你妗子,看我的分上,你且饶他罢。”狄希陈又久已跪在跟前,声声只说:“妗子,你只可怜见我罢!俺娘只我一个儿,妗子也只我一个外甥。妗子去了,我这只是死了!”相大妗子道:“没帐!我还待叫他活哩么?我也不合他到官叫他丢你们的丑,我只自家一顿儿打杀他!他娘家不说话便罢,但要说句话,我把他这打翁骂婆,非刑拷打汉子,治杀了婆婆合他自己的爹,我叫他娘母子合两个兄弟都一体连坐哩 [哩——同本作“理”。“哩”与“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狄员外合狄希陈又再三讨饶。相于廷娘子见他打的够了,方才也妆说分上。相大妗子也便说道:“贼小私窠子!你说我是不打了么?我是胳膊使酸了,抬不起来!我到你婆婆的一七,我拿到你婆婆的灵前又是这们一顿,出出俺大姑子的气!你说往你娘家躲着,你薛家有几个人?俺相家人多多着哩!我杈把扫帚 [杈把扫帚——杈、筢、扫帚都是农家日常使用的工具,指顺手抄起的家伙。杈,木杈;同本作“杖”,据文意酌改。把,木筢、竹筢。] 的领上二三十个老婆寻上你门去,我把那姓龙的贼臭小妇也打个肯心!”
素姐见住了手,那嘴又哓哓的 [哓哓的——形容不服气而高声争辩的样子。] 硬将上来,说道:“我从来听见人说打杀人偿命,气杀人不偿命!我就算着是气杀了婆婆,也到不得偿命的田地!只怕你平白的打杀我,你替我偿命哩!”相大妗子道:“他既是叫我偿命,我为甚么叫他自家好死?我不如一顿打杀他,合他对了不好么?”提了棒椎,又待赶去挦采。相于廷娘子推着素姐道:“嫂子,你还不往屋里去哩!”他才喃喃喏喏 [喃喃喏喏——嘟嘟囔囔。] 的口里啯哝,喇喇叭叭 [喇喇叭叭——即“拉拉巴巴”,因行动不便而劈开两腿,挪步前行的样子。] 的腿里走着。
走到房里,使了小玉兰来叫狄希陈往房里去。狄希陈听见来叫,就似牵瘸驴上窟竉桥一般,甚么是敢动?相大妗子道:“还敢不省事!他不在外头守灵,往屋里守着你罢!不许进去!谁敢来叫!小奴才快走,我拧你的狗腿!”玉兰回去,素姐也只得敢怒而不敢言。
狄员外合家大小没有一个不感激相大妗子替他家降妖捉怪。相大妗子理料着,调羹收拾衣衾与狄婆子装裹,狄员外同相栋宇外边看着合材,相于廷陪着狄希陈守灵回礼。直乱到四更天气,方才将狄婆子入在材内。相大妗子婆媳大哭了一场,回去自己家内,约道明日绝早再来;又再三的嘱付狄希陈,叫他别进自己房去,防备素姐报仇。
再说素姐被他妗母痛打了一顿,回到自己房中。这样恶人凶性,岂有肯自家懊悔?又岂是肯甘心忍受?原算计叫狄希陈进去,把那一肚皮的恶气尽数倾泄在他身上,不料得了妗母的大力,救了这一个难星。待要自己赶来擒捉,一来也被打得着实有些狼狈,二来也被这个母大虫打得猥 [猥——同“畏”,有了惧意。] 了。他虽前世是个狐精转化,狐狸毕竟也还怕那老虎。但只那狐狸的凶性,岂是肯甘吃人亏的?见那狄希陈叫不进去,自己且又不敢出来,差了小玉兰回家,要吊了龙氏统领了薛三槐、薛三省两个的娘子,并薛如卞媳妇连氏,齐来与相栋宇婆子报仇,若再得薛夫人肯来将那老命图赖,更是得胜的善策。
玉兰回家,不敢对了薛夫人直道,悄悄的与龙氏说了。龙氏知道相栋宇的婆子把素姐下狠的打了一顿棒椎,且不去哭那薛教授,恨命的强逼薛夫人,又催促薛如卞媳妇并两个家人娘子,连自己五人,都要拿了柴头棒杖,赶来狄家回打相栋宇娘子。薛夫人道:“要去你们自去,我是断不去的!我怕巧姐看了样殴,气杀我,我还没个娘家的兄弟媳妇与我出气哩!平白地当时气死婆婆,又搭上自家一个老子,叫他一些无事,只怕也没有这般天理!打顿儿也畅快人心!”龙氏道:“娘既不去,我四个自去。好歹我替闺女报了仇来!”薛夫人道:“极好,极好!我不拦你。”
龙氏当真叫连氏点起丫头仆妇,就此兴兵。连氏道:“我这不敢从命。公公热丧在身,不便出门。别说娘不去,就是娘去,我也是要拦的。”龙氏道:“你不去,罢!我希罕你去!你那摇头扭脑、纽纽捏捏的,也只好充数罢了!薛三槐媳妇子合薛三省媳妇子,咱三个去!——你弟兄三个跟着我同走。”薛三省娘子道:“龙姨,你自己去罢。俺两个势力不济,打不起那相大娘。要是相大娘中打可,俺素姐姐一定也就自己回过椎了,还等着你哩?”
龙氏哭道:“你好苦呀!婆婆家人合你为冤结仇,连娘家的人也都恨不的叫你吃了亏!你可怎么来?只怕你抱了人家孩子掠在井里了!”嚎天震地的哭了一阵,禽着泪缩嗒着向着薛如卞、薛如兼道:“你两个看你爹的分上,你跟着我,咱到那里合他说三句话!你一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叫人打这们一顿,你没的体面好看么?我一个老婆家待怎么?我全是为你两个怕人笑话。一个姐姐叫人打得恁样的 [恁样的——同本作“您样的”。“恁”与“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你要不出头说两句话,你到明日还有脸往学里去见人么?”薛如卞道:“他要不是我的姐姐,他把我一个旺跳的爹两场气气杀了,我没的就不该打他么?这是俺不好打他,天教别人打他哩!”龙氏道:“哎哟!你小人儿家,只这们悖晦哩!你爹八十的人了,你待叫他活到多昝?开口只说是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他没的就活到一百?”薛如兼道:“你这们望俺爹死?亏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爹,你也一定就烧个笊篱头子 [烧个笊篱头子——篱谐“离”,烧笊篱头子即取其意,即希望将死的人尽快离开人世。参见第三十九回注。笊篱头子,笊篱去了柄的部分。] 了!”
龙氏见央人不动,只得又大哭起来,哭道:“不睁眼的皇天!为甚么把孩子们都投在我那肚子里头,叫人冷眼溜宾的!我又是个女流之辈,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能说不能行了!皇天呀!我要是个人家的正头妻可,放出个屁也是香的,谁敢违悖我?皇天呀!”哭个不了。
再说薛夫人合薛如卞弟兄三个,并家中一切上下的人,各人忙乱正经的事,凭那龙氏数黄道黑的嚎丧。小玉兰等得龙氏住了喉咙,问道:“怎么样着?去呀不去?我来了这们一日,去的迟了,俺姑又打我呀。”龙氏道:“你去罢,合你姑说,你说娘家的人俱死绝了,没有个人肯出出头的,叫他死心塌地别要指望了。”
小玉兰回家,把前后的话通长学了,给了素姐一个闭气。挣挣的待了半会子,骂道:“他们既死绝,不来罢了,没的你也使丁子钉住了,待这们一日?我拿着你这淫妇出出气罢!”跳起来 [跳起来——同本作“晀起来”。“跳”与“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身上害疼,怎么行动?扎挣着去取鞭子,那两只胳膊甚么是抬得起来?只得发恨了一造罢了。那小玉兰没口的只替相老娘念佛。
素姐心里还指望狄希陈晚上进房,寻思不能动手打他,那牙口还是好的,借他的皮肉咬他两口,权当那相大妗子的心肝。不料狄员外同了他在那里守灵,连相于廷也不曾家去,陪伴宿歇。等到灯后,不见狄希陈进房,使了小玉兰出来叫他。狄希陈道:“我在此守灵哩。爷爷与相大叔俱在这里,我怎好去的?等有点空儿,我就进去。”玉兰回去学说了。素姐骂道:“我叫你这没用淫妇总里死在我手!难道我的胳膊就整辈子抬不起了?你拉了他来不的么?”小玉兰道:“俺爷爷合相大叔都在那里,我敢拉他么?”素姐说:“我叫你由他!我只叫你死不难!”随自己出去,悄悄叫道:“你来,我合你说甚么。”狄希陈听得是素姐来叫,即刻去了三魂,软化了动惮不得。相于廷黑地里摸将出来,对了素姐的脸悄悄说道:“孝子是不敢进房的,你自己往屋里挨疼去罢。”素姐方知不是狄希陈,骂了几句“砍头的”,去了。
次日清早,相大妗子合相于廷娘子又都早来奔丧。相大妗子问狄希陈道:“你媳妇儿怎么不来接我?嗔我打他么?着人叫他去!”狄周媳妇连忙答应,说:“是害身上疼,还 [还——同本作“道”。“還”与“道”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没起来哩。”相大妗子混混着也就罢了。相于廷娘子悄悄问他婆婆说:“我只说娘不知道,往屋里偷看他看去?”相大妗子答应了。
相于廷娘子进到房里,望着素姐道:“怎么还不起来?打的伤了么?”素姐说:“你是好人么!叫人这们打我,你拉也不拉拉儿!”相于廷娘子说:“我拉你做甚么?累你气杀俺姑娘的好情哩?”素姐说:“连你也糊涂了!他屋里放着小老婆,他每日争风生气的,你不寻他,拿着我顶缸!你们也把那淫妇打给他这们一顿,我也不恼。”相于廷娘子道:“那么?他只没敢气着俺姑娘哩!他要欺心,怕他腥么,不打他?嫂子,你别怪我说,你作的业忒大,你该知感俺娘打你几下子给你消灾,要不,天雷必定要劈。”素姐道:“狗!天雷劈杀了几个呀?你见劈的怎么模样?”相于廷娘子道:“你说没有劈的,咱家的尤厨子是怎么来?”素姐说:“你知道他是劈来没?只怕是爷儿们把他打杀了,怕他家要人,只说是雷劈了,也不可知的事哩!”相于廷娘子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他合他有仇么?打杀他!亏了没有巡视的在跟前!”素姐说:“怎么?巡视的在跟前才好哩,叫他替尤厨子偿了命我才喜欢哩!”相于廷娘子道:“你休胡说!扎挣着起来替娘陪个礼,我劝着娘万事俱休的。姑娘已是没了,打造子 [打造子——打了一回。造子,山东方言,一回,一遭,一阵。] 没的还会活哩?”
素姐伸出胳膊,露出腿来,打的像紫茄子一般肿的 [肿的——同本作“肫的”,据文意酌改。] 滴溜着 [滴溜着——垂着,悬着。] ,说道:“你看,可怜杀人的,这怎么起的去?”相于廷娘子道:“罢呀!你就起不去哩!相狄大哥叫你使铁钳子拧的遍身的血铺潦 [血铺潦——血泡。] ,他怎么受来?”素姐道:“你见来么?”相于廷娘子道:“我没见,你小叔儿没见么?”素姐说:“好贼欺心大胆砍头的!从几时敢给人看来!我这真是‘势败奴欺主’的!罢呀怎么!浑深我还死不的,等我起来看手段!”相于廷娘子也只当顽说了这几句,原来替狄希陈降了无穷的大祸。那一遭被素姐使鞭子打的浑身紫肿,脱与他娘看了一看,素姐知道了,夜间又另打了够三百。发放过,再要叫人看见伤痕,许说要从新另打。
却说狄希陈自从娶了这素姐的难星进宫,生出个吉凶的先兆,屡试屡应,分毫不爽。若是素姐一两日喜欢,寻衅不到他身上,他便浑身通畅;若是无故心惊,浑身肉跳,再没二话,多则一日,少则当时,就是 [就是——同本作“梭是”,据文意酌改。] 拳头种火,再没有不着手的。一日,身上不觉怎么,止觉膝盖上的肉战,果不然一错二误的把素姐的脚躧了一下,嘴像念豆儿佛的一样告饶,方才饶了打,罚跪了一宿。恰好这一日身上的肉倒不跳,止那右眼梭梭的 [梭梭的——即“嗦嗦的”,抖动的样子。同本作“悛悛的”,据文意酌改。] 跳得有二指高。他心里害怕,说道:“这只贼眼这们的跳,没的是待抠眼不成!”怀着鬼胎害怕。到了黄昏,灵前上过了供,烧过了纸,又同他父亲、表弟睡了。相大妗子娘媳两个已早回去了。狄希陈心中暗喜,说道:“阿弥陀佛!徼幸过了一日!怎么得脱的过,叫这眼跳的不灵也罢。”
次早三日,请了和尚念经,各门亲戚都陆续到来。狄希陈收着几尺白素杭 [杭——同本作“杭細”。“紬”与“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要与和尚裁制魂幡,只得自己往房中去取。素姐一见汉子进去,通似饥虎扑食一般,抓到怀里,口咬牙撕 [口咬牙撕——同本作“口咬牙斯”,据文意酌改。] 了一顿,幸得身子还甚狼狈,加不得猛力。他那床头边有半步宽的个空处,叫狄希陈进到那个所在,门口横拦了一根线带,挂了一幅门帘,骂道:“我只道一世的死在外边,永世不进房来了,谁知你还也脱离不得这条路!这却是你自己进来,我又不曾使丫头去请,我又不曾自己叫你,这却是天理报应!我今把你监在里边,你只敢出我绳界,我有本事叫你立刻即死!打的有伤痕,你好给你表弟看;这坐监坐牢的,又坐不出伤来!”
狄希陈条条贴贴 [条条贴贴——“调贴”的重叠式,服服帖帖。条,“调”的借字。] 的坐在地上,就如被张天师的符咒禁住了的一般,气也不敢声喘。狄员外等他拿不出绢去,自己走到门外催取,直着喉咙相叫,狄希陈声也不应,狄员外只得嚷将起来。素姐说:“不消再指望他出去,我送他监里头去了。”狄员外随即抽身回去,心里致疑道:“陈儿却往何处去了?这等唤他不应?媳妇又说把他送在监里去了,那里有甚么监?这话也令人难解。”一面将自己收的白绢取出来用了,也且把那送监的话丢在一边。
住了一大会,和尚们请孝子去榜上佥押、佛前参见,那里寻得见那孝子?又歇了一会,亲戚街邻络绎的都来吊孝,要那孝子回礼,那里有那孝子的踪影?到他房里找寻,并不见有去向。狄员外着起极来,又叫人去问。素姐回说道:“我已说过,不消指望他出去,我已送他在监里了。只管来皮缠则甚?”狄员外纳闷不已。等到天晚,僧人散了。掌灯已后,亦不见狄希陈出来烧纸哭临。相家一户人等都已回家去讫。
且莫说狄员外儿子不知下落,这一晚眼不合,足足的醒了一宵。却说狄希陈在那监里坐了一日,素姐将他那吃剩的饭 [饭——同本作“皈”。“饭”与“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叫小玉兰送进两碗与他吃了。那原是他放马桶的所在,那狄希陈的拉屎溺尿倒是有处去的。到了临睡的时节,狄希陈问说:“这天 [天——同本作“人”。“天”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已夜深了,放我出去睡罢?”素姐骂道:“作死的囚徒!你曾见监里的犯人夜间有出去睡的么?我还要将你上柙哩!”叫小玉兰掇了一根凳子进去,叫狄希陈仰面睡在上头,将两只手反背抄了,用麻绳线带胸前、腰里、脚上三道绳带连凳捆住。狄希陈蚊虫声也不敢做,凭他像缚死猪的一般缚得坚坚固固 [坚坚固固——同本作“坚坚问问”,据文意酌改。] 的。然后叫玉兰暖了一坐壶烧酒,厨房里要了一碗稀烂白顿猪蹄,大嚼了一顿,然后脱衣就寝。
狄希陈这一夜虽比不得那当真的柙床,在这根窄凳上捆得住住的,也甚是苦楚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早,方才放了他起来。
恰好相大舅、相于廷、相大妗子、相于廷媳妇并崔家三姨都接次来到。狄员外说不见了狄希陈,个个惊异,人人乱猜。相于廷道:“他既说送在监中,就问他监在那里,这有甚难处的事?待我去问他。我又不是大伯,他的房里,我又是进得去的。”
相于廷凶凶的走到他房门口,连叫着:“狄大哥哩?”不见答应,又进到他房中。素姐还挠着头,叉着裤。相于廷问说:“俺哥在那里?没见他的影儿。”素姐说:“贼砍头的!你昨日后晌唬我这们一跳,我还没合你算帐。你哥合你一处守灵,倒来问我要人!”相于廷道:“你说是送他在监,那监在那里?外边急等他做甚么哩,监在何处?快快的放他出来。”
素姐说:“他监与不监,你管他做甚?你也要陪他坐监么?你娘打了我,你又来上门寻事!我‘揉不得东瓜,揉你这马勃 [马勃——菌类植物,子实体为黄棕色球形,约核桃大小,极易开裂。] ’罢!”看了一看,旁里绰过一根门拴,举起来就抿 [抿——抡打。] 。唬的相于廷连声说道:“好嫂子,你怎么来,这们等的?”唬的脸焦黄的去了。对着众人学他那凶势,众人又嗔又笑。
相大妗子道:“‘船不漏针。’一个男子人,地神就会吞了?拼我不着,恶人做到底 [做到底——同本作“倣到底”。“做”与“倣”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罢!等我问他要去!”仍带着相于廷娘子、相旺媳妇 [媳妇——同本作“媳媈”。“婦”与“媈”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走进素姐房内,向他问道:“你把我的外甥弄到那里去了?快叫他出来!你不奔你婆婆丧罢了,你又把他的个孝子藏了!”素姐说:“你老人家可是没的家扯淡!你的外甥亲如俺两口子亲么?他肚子底下两条腿,他东跑西跑的,我知他往那里去了,你问我要!”
相大妗子说:“你自己对着你公公说,已是把他送在监里了。你就快说,是甚么监?是那里的监?”素姐说:“他只来这屋里寻,我说:‘我监着他哩!’这是句堵气 [堵气——即赌气。] 的话,没的是真么?”相大妗子道:“怎么不是真?人都看着他进屋里来,都没见他出去,就不见了。他可往那里去?你们别要当顽,莫不他把这孩子弄把杀 [弄把杀——弄死,凌虐致死。] 了,藏在那床底下、柜里也不可知的!”将那床身的三个大抽斗扯出来,抽斗里没有;床底点灯炤着,又没看见;开了他四个大柜,里边又没影响。
相于廷娘子取笑道:“只怕狄大哥在这里头坐马子哩!我拱开帘子看看。”揭起帘来,恰好一个端端正正的狄希陈,弄得乌毛黑嘴的坐在地上。相于廷娘子劈面撞见了姑表大伯,羞的满面通红,也没做声,抽身出房去了。
相大妗子晓的狄希陈在这里面,掀帘见了,相大妗子点头不住,长叹数声,连说:“前生!前生!”又说:“天底下怎么就生这们个恶妇!又生这们个五浓 [五浓——后文也作“伍浓”。等于说软蛋、窝囊废、只会受气的东西。] !”又炤着狄希陈脸上哕了一大口,道:“他就似阎王,你就是小鬼,你可也要弹挣 [弹挣——挣扎,不束手就范的意思。] 弹挣!怎么就这们等的?你如今还不出来,等甚么哩?”相大妗子见他不动,说道:“怎么?你是等他发放呀?”扯着他手往外拉,他扳着床头往里挣。
相大妗子喝道:“你出来!由他!他要再处制你,我合他对了!”狄希陈说:“大妗子且消停着,他没分付哩。”相大妗子没理他,拉着往外去讫。气的个素姐挣挣的,一声也没言语。这也是古今天地的奇闻,出于这般恶妇,只当寻常的小事。
以后不知还有多少希奇,再看后回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