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同本作“狄希陈诳语辱身 张茂实信嘲殴妇”,与目录次序不同。据目录校改。]
群居戏谑总非宜,弄假成真动杀机。捏造诳言图得胜,几教夫妻 [夫妻——同本作“失妻”。“夫”与“失”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蛇影殒娇姿!话入耳中应细想,再三沉潜据理好寻思。多少仓皇为孟浪,酿成一天奇祸悔难追!
——右调《定风波》
天地间的恶物,若没有制伏他的东西,这恶兽逼人,岂还成个世界?猛恶莫如虎豹,谁知天生一种六 出来。那六 生的不大,相亦不凶,偏是那虎豹正在那里剪尾作威,一听见了他的声音,唬得俯伏在地,垂头闭眼,抿耳攒蹄,直待那六 劈开胸脯,取出心肝嚼吃。那龙蛇蛟蜃,只略略番一番身,那几千百顷的高岸登时成了江湖,几千百万人家葬于鱼鳖。他只见了寸把长的蜈蚣,就如那蛐蟮 [蛐蟮——山东方言,蚯蚓。] 见了鸡群的一样。那赖象就如山大的一般凶物,撞着不可意的人,把鼻子伸将开来一卷,往上一丢,跌成肉酱。偏是那小小的老鼠惯会制他,从他那鼻孔中走到他脑袋里面叨吃他的脑髓,于是凡见了地上有个小小窟 ,把那蹄来踏住了窟 ,动也不敢一动。蝎子是至毒的东西,那蝎虎在他身边周围走过一圈,那蝎子走到圈边,即忙退缩回去,登时就枯干得成了空壳。坚硬如铁的磁石,被那米星大的金刚钻钻得飕飕的风响。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朝廷的法度丢在脑门后边,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那公论清议只当耳边之风,雷电鬼神等于弁髦 [弁髦——古代男子行冠礼,依次加缁布冠、皮弁、爵弁。三加之后弃缁布冠而不用,并剃去垂髦。后因以“弁髦”喻弃置不用之物。弁,缁布冠。髦,童子下垂至眉际的头发。] 之弃;惟独一个二不棱登 [二不棱登——山东方言,不精明、傻乎乎的意思。] 的妇人制伏得你狗鬼听提 [听提——服帖,听话。] ,先意承志,百顺百从。待要指出几个证来,挂一漏万,说不尽这许多,且只说一两个大来历的。
汉高祖是个皇帝老官,那样的英雄豪杰,在芒砀山中连一个白帝子 [白帝子——白蛇。] 都拦腰斩断,那个老婆吕雉,便有多大的神通?在他手内就如齐天大圣在如来手掌之中,千百个跟斗只是打不出去。像这样的皇帝,车载斗量,也不止汉高祖一个。
我朝戚太师 [戚太师——即明代著名将领戚继光。戚以战功累官至左都督,加太子太保衔,“太师”是民间对他的称呼。] 降得那南倭北虏 [南倭北虏——同本作“南倭北敌”。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望影惊魂,任凭他几千万鞑子犯边 [几千万鞑子犯边——同本作“几千几万来犯边”。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只远远听见他的炮声,遥望见他的传风号带便即抱头鼠窜,远走高飞,真是个杀人不迷眼的魔王!怎样只见了一个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的令正就魂也不附体了?像这样的大将军,也不止戚太师一个。
有一个高谷相公,往省城去科举,从一个村中经过。天色已晚,要寻一个下处,再四没处可寻。只见那合村男女忙劫的不了,问其所以,都说:“这村中有一个乌大王的庙。这乌大王极有灵圣,每年今月今日,要合村的人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的甚是齐整,用笙箫细乐、彩轿花红,送到庙里与那乌大王为妻。”那时正是乌大王成亲的吉日,所以合村之人,是男是女俱要到庙中供应,所以没有工夫下客。这相公闻知此事,说道:“待我也到庙中观看。”背了行李走进庙中,只见庙中灯烛辉煌,酒筵齐备,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佳人先在那庙中伺候。
大约有一更时候,乌大王将到的时节,众人俱渐渐的回避尽了。高相公自己一个走进廊下睡卧,且看果然有甚么乌大王走来。须臾,鼓打三更,只听得飒飒风响,自远至近,渐到庙来。只见前边摆列着许多头踏 [头踏——仪仗。] ,又有许多火把纱灯,临后方是那乌大王坐着八轿,穿着红袍玉带,戴着金幞头,由中门而入,大声喝道 [喝道——同本作“说道”。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怎得庙中有生人气?必有奸细潜藏,与我细加搜简!”只见一个鬼怪一脚跨进廊内,旋即缩退出来,禀道:“有相公在内。”乌大王佯然不睬,竟到殿上。
高相公也随即走到堂中,说:“高某一介贫儒,赴省科举,路由于此。知大王今夕成亲,愿效宾相之力,以成佳礼。”那乌大王喜道:“既是文人,愿藉为礼。”高相公将 [将——行。这里是主持的意思。] 那赞拜、合卺、牵红、撒帐之仪,甚是闲雅。礼成之后,乌大王与新夫人次序坐定,便让高相公隅坐俯觞。酒至半酣,高相公道:“小生携有鹿脯,可以下酒,愿献之大王。”乌大王喜允。高相公从廊下取出鹿脯,携了匕首,席上大刀阔斧,将鹿脯披切开来,与乌大王随切随吃。高相公用心得久,眼看得专,趁乌大王取脯之时,将那匕首炤着乌大王的手尽力使那匕首一刺 [一刺——同本作“一剌”。“刺”与“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同本“刺”字多讹作“剌”,此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正中右手。乌大王“嗡”得一声,一阵狂风,不知所往。
高相公见乌大王与那班群妖诸怪绝无踪影,挑明 [挑明——同本作“桃明”。“挑”与“桃”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灯烛,将那馀剩的杯盘从新的大爵 [爵——“嚼”的借字。] ,一面问那女子的来历。他说是邻村庄户之家,一来也是轮该到他身上,合做乌大王的夫人,二则也因是继母贪图众家的六十两财礼,情愿卖到死地:“今得相公救了性命,真是重生再长,感激不尽!”
高相公吃到五更将荩 [荩——同“尽”。] ,只见合庄 [合庄——同本作“合中”,据文意酌改。] 的男子妇人 [男子妇人——同本作“男子如人”。“妇”与“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顶了香烛纸马,来与乌大王庆贺新婚。进得殿上,那还有甚么乌大王?单只有一个乌大王的夫人坐在上面,高相公坐在旁边。那新夫人的父母亲戚也都在内,问那乌大王的去向,那新夫人备细将那夜来之事告诉了众人。众人都一齐抱怨起来,说道:“这乌大王是我这几庄的福德正神,保护我们庄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怎将我们的尊神杀害?”且是那新夫人的父母埋怨道:“我的女儿已是嫁了乌大王,这乌大王即是我的女婿。你如何将我女婿杀了?况且这六十两聘礼我已使去许多,那里得来赔补?”众人都要打。
那高相公道:“你这些愚人,我且不与你讲理。你们汹汹的要来打我,你们试想一想,那个乌大王,你们怕他如虎,情愿一年一个把自己的女儿都送了与他。我连一个乌大王都把他拿来杀了,叫他把这个女子都不敢领去,我岂是怕你们这些人的?你们快快的收了兵,不要惹我性起!我们大家跟了这条血迹去寻那乌大王,看他死与不曾。死了便罢,不曾死,爽利结果了他!”
内中有几个省事的老人家说道:“这乌大王在我们这几个村中,轮流了 [轮流了——同本作“轮流不”,据文意酌改。] 每年要一个夫人,也有了十多年了。看来也不是个正神,必定是个妖怪。只是我们奈何不得他,只得受他的罢了。今得这位相公替地方除了这害,你们倒不知感,还要无礼起来,却是何道理?况且看这血迹,想是也伤得重了,我们作急的 [作急的——赶紧的。同本作“作急极的”。原文当为“作极的”,后人改“极”作“急”并误刻上板,“极”字为衍文,今酌删。] 各人持了兵器,跟了这位相公,顺了血迹,自然寻着他的所在。”
那新夫人的爹叫是郎德新,母亲暴氏,一齐说道:“你们要寻乌大王,与我女儿同去。如乌大王尚在,还把女儿送了与他,这六十两财礼是不必提了。如没有了乌大王,等我另自嫁了女儿,接了财礼,尽多尽少,任凭你们拿去。千万不可逼我赔你们的银子。”又是那几个老人家,一个叫是任通,一个叫是曾学礼,一个叫是倪于仕,三个都说那新夫人父母的不是,说道:“你收了六十两银子,卖那女儿,你原也不是人了。幸得你女儿不曾被乌大王拿得去,你该千欢万喜才是,你倒恨命的还要把女儿送到妖精手里!你也不叫是郎德新,你真是‘狼的心’了!但这个婆子古怪得紧!人间做母亲,再没有不疼女儿的,怎么这个狠婆娘只是挑唆汉子卖弃了儿女,是何主意?”
那新夫人郎氏一边啼哭 [啼哭——同本作“蹄哭”。“啼”与“蹄”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边对众人哭道:“他若是我的亲娘,你们便与他六百两、六千两,他也舍不得卖我到妖精手里!他是我的个后娘,恨不得叫我死了,省了他的陪送,他如何肯不撺掇?”众人道:“原来如此!真真是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父!”任通等道:“你女儿不消同去。你只管使那六十两银子,这女儿我们另自有处,叫他得所,但与你恩断义绝,你两口子不要再来闲管!如今且不可误了正事,我们都去寻那乌大王,再作计较。”
众人也不下千数多人,都拿了长枪朴刀、朽弓败箭、短棍长镰、双叉扁斧。高相公寄放了行李,手执了匕刀。行了二十多里,寻到一座山上,深洞之中,里边睡着一个极大的雄猪,正在那里鼾鼾的掇气,见了一群人赶到,并了力,猛然朴将出来 [朴——同“扑”。] 。终是受伤太重,力量不加,被人一顿刺斫,登时死在地上。
众人进他洞内搜寻,只是人骨如山,髑髅堆积。那连年取去的夫人,并无影响。那红袍是一领红草蓑衣,金幞头是一顶黄叶箬帽,白玉带是一条白草粗绳。众人放了一把火,烧了他的妖洞。把那口死乌大王八个人抬回庄上,用扛秤足足秤 [秤——同本作“平”,据文意酌改。] 了三佰六十斤,剥了皮,把肉来煮得稀烂,攒出钱来沽了许多酒,做的馍馍,请高相公坐了首位。倪于仕先开口说道:“郎德新受了银子,这女子已不姓郎,是姓‘猪’了。高相公从猪手里夺了回来,这女子也不姓‘猪’,却姓高了。我们主张众人做媒,就与高相公作妾何如?”众人都说:“极是!”那郎氏随即倒身下拜,称说:“若得相公收留 [收留——同本作“枚留”。“收”与“枚”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感恩不尽!”高相公说道:“我一贫如洗,尚无妻室,且说那纳妾的话?这不过是我无意中救人,何足挂意!”众人又再三撺掇,女子又再三不肯回他家去,高相公又不便带他同行。倪于仕家有寡母,将郎氏寄养倪于仕家。高相公中举回来,带了郎氏回去,成了夫妻。
谁知这郎氏见了乌大王,唬得魂不附体;见了高相公,就如闫王 [闫王——同本作“閏王”。“閆”与“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降小鬼一样。高相公当了乌大王,偏会一刀刺死;当了那乌大王降伏的夫人,抖搜 [抖搜——哆嗦,颤抖。] 成一块,唬得只溺醋不溺尿。若不是后来撞见了一个吃生铁的陈循阁老,替高相公把那夫人教诲了一顿,高相公几乎绝了血祀。
但这样惧内的相公也比比皆是,不止高相公一人。从贵至贱,从上至下,可见天下那些红头野人,别再无人可伏,只有个老婆可以相制。
却说那狄希陈的为人也刁钻古怪的异样,顽皮挑 的倍尝 [倍尝——即“背常”,不同于常人。] ,若不是这个老婆的金箍儿拘系,只怕比孙行者还要成精。饶你这般管教,他真是没有一刻的闲空工夫,没有一些快乐的肠肚,他还要忙里偷闲,苦中作乐 [苦中作乐——同本作“若中作乐”。“苦”与“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使促掐,弄低心,无所不至。观他做小学生时节,连先生还要捉弄他跌在茅坑,这旧性怎生改得?年纪渐渐大了,越发机械变诈,无所不为。
做秀才的时候,同了学官出到五里铺上迎接宗师,都在一个大寺等候。他悄地的把教官的马一蹬一蹬的牵到那极高的一座钟楼上面。宗师将近,教官正待乘马前迎,再四找寻,不见了那马。门斗寻到钟楼之上,那马正好跕 [跕——同“站”。] 在那里。谁知那马上楼还见易,下楼却难,只得费了许多的事,雇了许多的人,方才把那匹马捆缚了四脚扛抬得下来。那马又捆得麻木了四足,不能即时行动,宗师又来得至近,教官只得步行了数里。遍查不着这个牵马的人,谁知是这狄希陈的作用。
一日往学里去,撞见一个人拿了一篮鸡蛋卖。他叫住商定了价钱,要把那鸡蛋见一个清数。没处可放,他叫那卖蛋的人把两只手臂抄了一个圈,安在马台石顶上,他自己把那鸡蛋从篮中一五一十的数出,[放]在那人手抄的圈内。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等,我进去取一个篮来盛在里面,就取钱出来还你。”他却从东边学门进去,由西边棂星门出来,一直回到家中。哄得那卖鸡蛋的人蹲在那里,坐又坐不下,起又起不得,手又不敢开,叫那些孩子们你拿一个飞跑,我拿一个飞跑,渐渐的引得那教花子都来抢夺。只待得有一个好人走来,方替他拾到篮内。
城里边有一座极大的高桥,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一担黄呼呼稀流薄荡的一担大粪要过桥来。他走到跟前,一把手将那挑粪的人扯住,再三叫他放了粪担,说道:“我见你也有年纪了,怎挑得这重担过得这等的陟桥 [陟桥——高桥。] ?你扯出担子来,我与你逐头抬了过去。”那人道:“相公真是个好心的人,甚是难为。但我这桥上是寻常行走的,不劳相公垂念。”狄希陈说:“我不遇见就罢了,我既是遇见了,我这不忍之心,怎生过得去?若不遂了我这个心,我觉也是睡不着的。‘老者安之’,我与你抬一抬有何妨碍?”不由那人不肯,替他扯出扁担,安在筐上。那人只得合他抬了一筐过那桥去。他却说道:“你在此略等一时,我做一点小事便来。”抽身而去。哄得那人久候不至,弄得两筐大粪,一在桥南,一在桥北。这样臭货,别又没人肯抬,只得来回七八里路,叫了他的婆子来抬过那一筐去,方才挑了回家。
夏月间,一个走路乏了的人睡在他门口的树下。他见那人睡得浓酣,轻轻的使那小棒抹了稠稠的人屎,塞在 [塞在——同本作“寒在”。“塞”与“寒”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那人的鼻内。那人从梦中被那大粪熏醒转来,东看西看,南嗅北嗅,愈抽愈臭,那晓得人屎却在他鼻孔之中!
学里先生鼻尖上生了个石疖 ,肿痛难忍。他看见说道:“这鼻上的疖子,有一样草药,捣烂了敷在上面,立刻取效的,如何不治他一治?”学师道:“草药是甚名字?好叫人寻来。”他说:“门生家极多,门生就合了送来。”走回家去,把那凤仙花,恐怕那红的令他致疑,故意寻那白的,加了些白矾在内,捣烂了叫他敷在上头。就如那做弄程乐宇故智,染得个学师的鼻子紫胀得那像个准头 [准头——鼻子头儿。] ?通似人腰间的卵头一样。晓得是被他将凤仙花来哄了,学师差了门斗与他说道:“狄相公送的敷药,敷上甚是清凉得紧,肿也消了十分之七,疼也止了。还求些须,爽利除了根,设酒总谢相公哩。”狄希陈口里答应,手里捣那凤仙花,心里想道:“人说凤仙花不论红白,俱能染上红色,原来却是瞎话。”捣完,交付门斗去了。
次日,学师又差了门斗说道:“第二剂药贴上,即时全愈。师爷甚是知感,特备了一个小酌,请相公过去一坐。”狄希陈心中暗道:“虽然不曾捉弄得他,吃他一席酒,又得了这个单方,也不枉费心一场。”那门斗 [门斗——同本作“開斗”,据上下文校改。] 的“请”字儿刚才出声,狄希陈的“去”字儿连忙答应。换了一件新衣,即随了门斗前去。
到了明伦堂上,门子说道:“相公在此略候一候,待我传请师爷出来。”须臾,门子从里出去,又叫两三个门子进来,把仪门、两角门都紧紧的关了。狄希陈也便有些疑心,问道:“如何大白日里关了门则甚?”门子道:“师爷的席面是看得见的东西,再要来一个撞席的,便就‘僧多粥薄’,相公就吃不够了。”说话中间,学师从里面走将出来。狄希陈看见那学师的脸上血红的一个鼻子,情知这番捉弄不着,惹出事来了。学师道:“你这禽兽畜生!一个师长是你戏弄的?你却拿凤仙花染红了我的鼻子,我却如何出去见人!你生生的断送了我的官,我务要与你对命!”叫门子抬过凳来,按番凳上。时在初秋天气,还穿夏裤的时候,二十五个毛竹大板,即如打光屁股一般。打完,分咐书办做文书申报学道,狄希陈方才害怕,苦死央求,学师只是不允。直待狄员外备了一分极厚的重礼,自己跪央,方才歇手。虽然使肥皂擦洗,胰子 [胰子——用猪的胰腺加碱面等制成的黑色肥皂。] 退磨,也还告了两个多月的假,不敢出门。既是吃了这们一场大亏,也该把那捉弄人的旧性改了才是,谁知那山难改,性难移,“外甥点灯——还是炤舅”。
却说狄希陈有一个同窗叫是张茂实,素日与狄希陈彼此相戏。张茂实的妻家与狄希陈是往来相厚的邻居,没有丈人,止有丈母。张茂实的媳妇叫是智姐,狄希陈从小原是见过的。张茂实不曾娶智姐过门的时候,狄希陈时尝与张茂实取笑,说与智姐尝尝苟且。虽是相戏,也未免说得张茂实将信将疑。及至智姐过了门,成亲之夜,确然处子,张茂实倒也解了这狐疑。
一日,夜间大雨,清早开门,智姐的母亲在大门上看了人疏通阳沟。狄希陈也站在自家门口,相对了智姐的母亲说话。彼此说起夜间的大雨,智姐的母亲说道:“后晌还是晴天,半夜里骤然下这等大雨,下得满屋里上边又漏,下边又有水流进来。闺女接在家中,漏得睡觉的所在也没有,只得在一合 [合——山东方言中的量词,常用作门、案板等板状物体的计数单位。] 糜案上边睡了,上边与他打了一把雨伞。过了半夜,方才送他回家去了。”狄希陈听在肚里 [听在肚里——同本作“听有肚里”。“在”与“有”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恰好风波将起,事有因由。天晴了,狄希陈往园里去,劈头撞见张茂实走过。两个相唤了,也说下了这般骤雨。狄希陈随口应道:“正是,我与你媳妇刚刚睡下,还不曾完事,上面漏将下来,下边水又流到床下。你丈母替我们支了一合糜案,上边张了一把雨伞。权睡了半夜,送得你媳妇去了。”张茂实想道:“媳妇果然是昨日娘家接去,今早送回,一定是他看见了,故意取笑。”也不放在心上。
及至回去,智姐张牙暴口的呵欠。张茂实道:“你夜间难道不曾睡着,这样的磕睡困倦?”智姐道:“谁睡觉来?上面又漏,下边流进满地的水来,娘只得支了一合糜案,上边打了一把雨伞。蹲踞了半夜,谁再合眼来?”张茂实这个蠢材,你却也该忖量一忖量,妻子平日果否是这样人,再备问个详悉,动粗也不迟。他却不察来由,只听见这上漏下水,糜案打伞,合着了狄希陈的瞎话,不由分说,采将番拳桩 [桩——音chōnɡ,撞。] 脚踢,声声只叫他招承。
这智姐从小娇生惯养,嫁与张茂实,拿着当刘瑾的帽顶一般看待。一霎间这等摧残起来,张茂实惟恐当真做了忘八,看看打成人命。张茂实的母亲说道:“‘拿贼拿赃,拿奸拿双。’你又不曾捉住他的孤老,你活活的打杀了媳妇,这是要偿命的!”张茂实把狄希陈与智姐两个的话告诉得分明,智姐方晓得是这个缘故。张茂实母亲道:“既然事有实据,你越不消打了。快着人去唤了你丈母来,三对六面的审问,叫他没有话说。”张茂实方才歇手,哄了智姐的母亲来到。跨进门来,看见智姐打得三分似人,七分是鬼,皇天爷娘的叫唤起来。
张茂实骂道:“老没廉耻!老 拉!你叫闺女养汉挣钱,你也替他盖间房屋,收拾个床铺!却如何上边打着伞,下边支着糜案就要接客?孤老也尽多,怎么偏要接我的同窗!”那丈母炤着张茂实的脸“哕”的一声吐了一口道:“见鬼的小忘八羔子!这一定是狄家小陈子的枉口嚼舌!这是我清早看着人通阳沟,他在他门口站着,我对他告诉的。他就绰了这个口气来起这风波!你且消停,我合那短命的算了帐,再来与你说话不迟!我叫你这贼杂种一家子与我女儿偿命不过!”他连忙回到家中,寻下了一根不大不小又坚又硬的榆棍安在手边,叫人只说是要与人成一宗地,央狄相公过去看看文书。狄希陈原是平日走惯的,绝不想到这里。
这小智姐的母亲把狄希陈让到里面,关了中门,埋伏下女兵,棒椎一响,伏兵齐出,一边省问,一边捶楚。狄希陈自知罪过,满口求饶,打得“不亦乐乎”,方才放了他回去。狄员外问他所以,他回说:“我与同窗张茂实顽了两句,他护他的女婿,他把我哄到他家,一大些老婆齐上,打得我甚是狼狈。”狄员外虽是疼护儿子,想道:“断乎有因,待我自己到他家里问他个始末根因。”方到门口,只见张茂实的丈母怒狠狠的出来,要往女婿家去相打,见了狄员外,站住一一告诉。狄员外只是满口陪情 [满口陪情——同本作“满口感情”,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并没有护短之意。
却说智姐的母亲复番身跑到张家,扯住张茂实 头磕脑,挝脸挠腮,要扯他同到狄家对命。当不得张茂实的母亲贤惠,满口说他儿子的不是,再三向了亲家母面前伏礼,智姐的娘也便纳住了气 ,同了张茂实来到狄家。狄员外恐怕张茂实又来相打,藏住了狄希陈不叫出来,只是自家认罪。张茂实道:“我与狄大哥相好的同窗,原是顽戏惯的,只是他说的甚有的据,媳妇无心说出话来又一一相同。你只叫出狄大哥来,同了我丈母叫他自己说是怎的。”狄员外只得把狄希陈叫得出来。
张茂实见狄希陈被他丈母打得鼻青眼肿、手折腿瘸,从里 拉着走将出来。见了张茂实,骂道:“你这疢杭杭子!你无般不识的雌着牙好与人顽,人也合你顽顽,你就做弄我挨这一顿打!你不是个人!”张茂实道:“我到做弄你!你几乎做弄我打死媳妇,这人命也还定不得是有是无哩!”狄员外道:“你这畜生!合人顽也要差不多的就罢,岂可顽得这般着相?你既说得甚有凭据,张大嫂无意中说得与你的话又相投,怎怪得张大哥疑心?只是张大哥该察一个详细,不该冒冒失失的就行起凶来。这再没有别说,只是我与林嫂子再三陪礼,央林嫂子转劝令爱,不要着恼。陈儿也被林嫂子打了这等一顿,也偿得令爱的恨了。趁我在此,张大哥过来,你也与令岳母陪个礼,大家和好如初,别要芥蒂。”
张茂实果然与他丈母磕头礼拜了一顿。他的丈母倒也罢了,只是智姐嚎天痛哭,上吊抹头,饭也不吃。自己的母亲与婆婆再三劝解,同张茂实三个轮流昼夜看守,直足足的奈何了二十多日,方才渐渐的转头。张茂实还齐整摆了酒,与他丈母、媳妇递酒赔话。亏不尽打的那日,张茂实的母亲只是说儿子的孟浪不是,并不曾挑唆起事,所以智姐也还可忍耐。
但吃了狄希陈这场大亏,后来曾否报复,且再看后回结束。
六 ——猛兽名。亦称“ ”。《尔雅·释畜》:“ ,如马,倨牙,食虎豹。” ,同本作“ ”、“驳”。“ ”与“ ”、“驳”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挑 ——轻薄。挑,同“佻”。
石疖——《外科证治全生集·阳证门·石疖》:“石疖,夏秋头面生红疖。”同本作“石 ”。“癤”与“ ”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下文“疖子”亦讹作“ ”,径改。
纳住了气——同本作“ 住了气”,据文意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