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挨打

愿与好人相遇,诸般有趣。一时间急难之中,倚作善神救护。倒运伴随恶妪,强留下处。奔驰看景又赔钱,钱有数,愁无数。

——右调《一落索》

却说素姐得人解救,扶进卧房,次日害胸膈胀闷,脖项生疼,不曾起来梳洗,也不曾吃饭,足足睡了一日。相主事娘子时时进去看他,相大妗子也进房看望,说道:“你原是风流活动的人,把你关闭在衙舍里面,怎怪你害闷着急。外甥回家,只怕有事羁绊,又且不能就回。我与你小叔子商议,不然且送你回家,你可散心消闷。万一屈处 [屈处——委屈而不得舒展;憋闷。] 出你病来,好意番成恶意,也叫外甥后来抱怨。”素姐道:“若大妗子肯果真送我回家,真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就在枕上 把头覆将转来,在枕上一连点了几点,说道:“我这里就与妗子磕头相谢,妗子千万不可食言。”

相大妗子果然再三撺掇,与素姐札括衣裳,收拾行李,雇了四名夫,买了两人小轿,做了油布重围 [重围——同本作“重圃”,据文意酌改。] ,拨了 [拨了——同本作“廢了”,据文意酌改。] 一个家人倪奇同着再冬护送,择日起身。送行致赆,这些套数不必细说。素姐辞别出门,相主事又差了一名长班陆好善送到芦沟桥上回话。

素姐刚出得门,自己在轿中说道:“每日把我关闭在衙,叫我通是个‘瘸和尚说法——能说不能行’!如今既是放我出门,由得我自己主张,由不得别人闲挠。我要寻一个主人家暂住两日,务要到皇姑寺一游。你如今且抬我到洪井胡同调羹那里一看,再到下处。”倪奇合陆好善道:“老爷临行不曾分付叫狄奶奶又另寻下处,只说叫小的们一直伺候狄奶奶到家,还说叫陆长班跟送到芦沟桥上,伺候得起过身,当日回话。不敢叫狄奶奶住下。且皇姑寺是宫里太后娘娘的香火院,不着皇亲国戚、大老爷家的宅眷,寻常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就是大老爷家奶奶,也还有个节令,除了正月元旦,十五元宵,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三月三王母蟠桃会,四月八浴佛,十八碧霞元君生日,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十一月冬至,腊八日施粥,这几日才是放人烧香的日子。不是这节令,就是大老爷宅眷有甚么还愿挂袍、悬幡进灯 [还愿挂袍悬幡进灯——同本作“还煩掛袍一幡進燈”。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的善事,问司礼监讨了小票行给把门的太监,才放进去哩。十来岁的小厮,通也不许跟到里面,好不严紧!这又不是节令,狄奶奶且不看罢。”

素姐在轿子里发躁,说道:“我主意已定,你就是我的娘老子,你也拗不过我!你倒不如顺着道儿,撺掇叫我看玩一回,咱死心搭 [搭——音tà,同“搨”。] 地的走路。陆长班知不道我的性子,倪奇 [倪奇——同本作“倪童”,据上下文校改。] 你是知道的。您必欲阻拦,我只是交命给你!俺家也还有两个不长进的秀才兄弟,问你们讨起命了!”

倪奇与陆长班面面相看。陆好善道:“这只在管家主张,我是不敢主的。”倪奇说:“狄奶奶必欲住下,且不就行 [且不就行——同本作“且不就得”。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我只得回家且禀过再处。”素姐说:“你只敢去!你要往家一步儿,我拔下钗子来,照着嗓根头子 [嗓根头子——后文也作“颡根头子”。山东方言,喉咙。] 札杀在轿里,说是你两个欺心!”倪奇道:“狄奶奶,你忒也琐碎!待我回去禀个明白,任凭狄奶奶往那里去,俺跟着,使了小的们盘缠么?”素姐说:“这算琐碎么?你惹起我的性子来,我还琐碎哩!”陆好善说倪奇道:“罢呀!看的见狄奶奶也是不依说的,依着狄奶奶罢。这城里也没有方便下人的去处,倪管家,你跟着狄奶奶往洪井胡同去,我先到俺家收拾收拾,请狄奶奶到我那里屈处三日罢,好叫俺老奶奶子陪着走动。”倪奇道:“狄奶奶,这们着罢?”素姐道:“你们只肯叫我住下可,凭你抬我那里去。”

倪奇道:“洪井胡同谁家?去,我可不认的。”再冬道:“我知道,你跟着我走。”转湾抹角,走到前日那个调羹住的所在,只见双门紧闭,上加铁锁 [上加铁锁——同本作“上如铁锁”,据文意酌改。] ,竖贴锦衣卫封条,无处可问,败兴而回。原来相大舅料得素姐毕竟还有这一撞,恐怕露出马脚,预先透信与他,叫他都暂回骆有莪 [骆有莪——同本作“骆有义”,据上下文校改。] 家且避,所以无人在家。

折回轿来,竟往陆长班家去。陆好善住在草帽胡同,也是自己买的房子。只见:

临街过道,三间向北厅房;里面中门,一座朝南住室。厨屋与茅厕相对,厢房同佛阁为邻 [为邻——同本作“为怜”,据文意酌改。] 。布帘画丹凤鸣阳,粉壁挂八仙过海。前行五十多岁的魔母,应是好善的尊堂;后跟三十年纪的妖娆,莫非长班的令梱 [令梱——同“令阃”,对别人妻室的敬称。梱,同本作“捆”。“梱”与“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盐木樨,点过绍兴茶;折瓜钱,忙买蓟州酒。狄奶奶倒也家怀,不嫌亵渎;陆夫人兼之和气,甚喜光临。

素姐到了陆好善的门首,陆好善的母亲媳妇欢天喜地,让到后边,把再冬、倪奇让过客位,杀鸡秤肉,做饭买酒,极其款待,不必细说。

素姐说起要往皇姑寺去,正苦不是节令,无门可入。恰好陆好善门旁住着一个铜匠,姓支名一骥,一片声叫起屈来,与人相打。陆好善只道是抬素姐的轿夫彼此嚷闹,出门看去,却原来是定府 [定府——明定国公徐氏的府邸。] 虞候伊世行采着支一骥打。这伊世行从小与陆好善是同窗兄弟,一向相知。陆好善扯住伊世行的手道:“伊老哥,为甚么生气?别要动手,看小弟分上罢。一定是失误了甚么生活呀?”伊世行也就放了支一骥,与陆好善相唤,随告诉道:“老太太的大轿上四个铜环,放在大厅里,不知甚么不值钱贼狗攮的倒偷了 [偷了——同本作“倫了”。“偷”与“倫”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三个去。与了他六钱银子,又与了他三分酒钱,叫他配上三个轿环,足足的整三个月了,每日诓着我跑。哥你说,咱府里到这草帽胡同,来回就是十四五里地,那昝还是十来日一遭,五六日一遭,这几日叫我一日一遭,光驴钱使了多少?昨日发神赌咒的许着今日有,哄的我来,越发躲的家去不出来了!这恼不杀人么?”

陆好善说:“支一骥,你真是可恶!不成人的狗攮的!收了银子三个多月,不给人家配出来,诓着人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你打狗么?打下子还敢叫冤屈哩!伊老哥,看小弟分上,限他三日叫他配出来。再要扯谎,伊老哥,你打了他不算,我捻了他不给他房住。专常惹的人打骂,咱房东也不成体面。”伊世行道:“要是迟的三日,小弟也不着极。后日早辰,太太合恭顺 [恭顺——指明恭顺侯吴氏。] 吴太太待往皇姑寺挂幡去哩,没有轿坐,发放了小弟一顿好的。我为甚么才扇了他两巴掌来?我说太太且坐坐别的轿罢,太太又嫌别的轿坐不惯哩。新做的绢轿围,单等着钉环哩,你就一本一利倒银子还我,我也是不依的。你只连夜赶出来便罢,不然,我带到你兵马司去!”支一骥道:“我合你有仇 [有仇——同本作“有能”,据文意酌改。] 么?家里放着现成的铜,我打给你,误不了你明日晌午钉,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伊世行说:“你就快打!我这里守着你,我也且不家去。”

陆好善道:“伊老哥往小弟家里坐去,叫他生炉子化铜。”伊世行说:“不好。我要转转儿,他溜的没了影子,这才是‘脖子里割瘿袋——杀人的勾当’哩!”陆好善道:“这也要防备他。”随进家去,取出茶来,在铜铺里与伊世行吃了,又说:“哥别往那去,小弟叫家里备着素饭哩。”伊世行再三辞谢。

说话中间,陆好善把伊世行拉到铺子外头,悄悄的问道:“太太真个后日往皇姑寺去呀?”伊世行道:“可不是真[个]怎么!是合吴太太许的幡,也是日夜催趱的完了,后日准要去哩,已差人合寺里说去了。哥有甚么分付?”陆好善道:“有事仗赖。哥来的极好,天使其便。相爷的姑表嫂子从山东来,只待往皇姑寺看看。相爷不叫他去,他恼的上了一吊。如今打发他往家去,他撒极不走,只待去走走才罢。如今见在小弟家里住着哩,哥看怎么样的带挈他进去看看,完了这件事也罢。”

伊世行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禀声太太,带他去看看就是了。”陆好善道:“他衣服又不甚么齐整,又没女人们跟随,又不知怎么没有鼻子,疢头怪脑的。见了太太,叫太太重了不是,轻了不是的,不好相处。”伊世行道:“要不叫他混了进去,叫他不要言语。太太见了,只说他是吴府的人;吴太太见他,只说俺府里的人。谁待查考点名哩么?众人磕头可,叫他也混在里头趴下磕个头,溜在一边子去。万一查问,我在旁招架着。”陆好善道:“这就极好,我就谢哥的玉成。不知明日二位太太甚么时候起身?”伊世行道:“要去,明日早些往府门口卖饼折的铺子里等着,等太太轿出来,您可跟着走。脱不了吴太太是到俺府里取齐哩。”二人商议已定。

陆好善到家,对素姐道:“狄奶奶不晓得这皇姑寺 [皇姑寺——同本作“黄奶寺”,据上下文校改。] 的法度,差不多的人进不去。如今寻了个方法,可是叫狄奶奶屈尊些哩。”素姐道:“你只有方法叫我进去,任凭叫我做甚么,我都依着。”陆好善道:“刚才外边叫冤屈的是咱住房子的铜匠,误了定府轿环,叫伊世行打了两下子。定府徐太太合恭顺侯吴太太后日往皇姑寺挂幡,狄奶奶不嫌亵渎,混在管家娘子队里进去看看罢。却要小心才好,弄出来不当顽的!”陆好善的娘合媳妇子道:“狄奶奶乍大了 [乍大了——山东方言,娇惯得架子大了,气派大了。乍,娇惯。] ,小不下去,必定弄出来。俺娘儿两个没奈何,陪他走一遭去。”陆好善依允。

次早起来梳妆吃饭,素姐换了北京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挨打 髻,借了陆好善娘子的油绿 [油绿——同本作“蒲绿”。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素纱衫子,雇了三匹马,包了一日的钱,骑到徐国公门首卖饼折的铺内。伊世行已着了人班那里照管。等了不多一会,吴太太已到。又等了一会,只见徐太太合吴太太两顶福建骨花大轿,重福绢金边轿围,敞着轿帘。二位太太俱穿着天蓝实地纱通袖宫袍,雪白的雕花玉带。前边开着棕批,后边抗着大红柄洒金掌扇,跟着丫头家人媳妇并虞候管家小厮拐子头,共有七八十个,都骑马跟随。陆好善同倪奇、小再冬直等两府随从过尽,方才扶素姐合陆家婆媳上了马,搀入伙内,跟了同行。转街过巷,相去皇姑寺不远,望见:

朱红一派雕墙,四绕青松掩映;翠绿千层华屋,周遭紫气氤氲。狮子石镇玄门,兽面金铺绣户。禁宫阉尹,轮出司阍;光禄重臣,迭来掌膳。香烟细细,丝丝透越珠帘;花影重重,朵朵飞扬画槛。莲花座上,高擎丈六金身;贝叶 [贝叶——古代天竺用以缮写佛经的树叶。同本作“貝薬”,据文意酌改。] 堂中,娇养三千粉黛。个个皆陈妙常道行,灌花调鹤,那知蚤晚参禅;人人是鱼玄机 [鱼玄机——字幼微,一字蕙兰,唐代女诗人。初为李亿妾,后入长安咸宜观为女道士。因杖杀侍女绿翘事,为京兆尹温璋所杀。] 行藏,斗草闻莺,罔识晨昏念佛。满身纱罗叚绢包缠,镇日酒肉鸡鱼豢养。惹得环佩朝来,千乘宝车珠箔卷;轮蹄晚去,万条银烛碧纱笼。名为清净道场,真是繁华世界!

两顶大轿将到寺门,震天震地的四声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领着一伙小尼迎接。谁知那二位夫人虽是称呼太太,年纪都还在少艾之间。徐太太当中戴一尊赤金拔丝观音,右边偏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吴太太当中戴一枝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妆的绛桃。各使扇遮护前行,丫鬟仆妇,黑鸦鸦的跟了一阵。素姐合陆家婆媳搀在里面,就如大海洒沙一般,那里有处分别?随了两家太太登楼上阁,串殿游廊,走东过西,至南抵北,无不周历。素姐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游玩已遍,上边管待二位贵人,下边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陆具陈,汤饭荤素兼备。众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众人举箸,素姐三人也便动口。不费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饭钱,饱看了希奇齐整的景致,享用了丰洁甘美的羹汤。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斋供,二位太太换了便服,辞了佛爷,别了众位师傅,仍自上轿回府。素姐三人落在尽后,随到分路所在,撇了众人回到陆家,甚是感激陆长班的美意。

陆长班家中叫了女厨,预先置了酒席,候素姐寺里回来,要与素姐送行,好打发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间,全无起身之意,说:“明日还要到高梁桥一看,回来起身,一总重谢。”陆好善倒也素知本官的心性,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规矩,着实撺掇他起身。谁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陆好善的母亲妻子帮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实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陆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亲的意思还好违背,也奉了老婆的内旨,还敢不钦此钦遵?这却没有两个太太带挈,有人管待,这却要自己“乃积乃仓,乃裹糇粮” [“乃积乃仓”二句——语出《诗经·大雅·公刘》。糇粮,干粮。] ,才好“爰方启行”。连忙打肉杀鸡,沽酒做菜,定蒸饼,买火烧,预先雇了一顶肩舆,两匹营马,以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来,尚未梳洗完备,只见相主事见陆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话,心里着疑,差了家人宁承古来陆长班家察问。看见倪奇尚在未行,又知素姐住在陆长班家内,宁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爷的法度,你们不晓的么?叫你送狄奶奶家去,叫你送到陆长班家里来了!陆好善,你忒也大胆!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芦沟桥,当日还等着你回话!你是甚么人家?把爷的嫂子抬到家来,成三四日家住着!你命是盐换的么?”

宁承古一面发放,一面就走。陆好善合倪奇尽力的把宁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说道:“老爷的法度,俺们是不晓得的?狄奶奶不肯走,要看皇姑寺,说声不好去,就要交命,寻死撒泼的,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桥去哩!宁管家,你是个明白人,我让到家里,还没人晓得的;要在个客店里住下,摇旗打鼓的好么?你瞒上不瞒下的,你就不为我,你可也为你同僚倪管家呀。没的俺两个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爷话,只说:‘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陆好善送去还没回来。芦沟桥有他个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见了,留他住两日也是有的。’千万仗赖!我这里替管家磕头!你进去见见狄奶奶,我另有处。”

宁承古跟着陆好善进去见了素姐。没及开言,素姐说道:“这是你爷见陆长班不回话,差你来查考捻我哩?可说我没出来,由的你爷;我出了你爷的门,由的我,由不得你爷了!没的你爷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罢?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说我去还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没盘缠了你爷的,叫他休大扯淡!”宁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爷的亲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个月的住着,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爷的表嫂,却在俺爷的个长班家里住着,俺爷 [俺爷——同本作“掩爷”,据上下文校改。] 可甚么体面,怎么见那长班呢?”

素姐骂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别寻我挦你那贼毛!我吃他一日饭,还他一日饭钱,累不着你家的腿!”陆好善道:“狄奶奶息怒。还好合管家说,仗赖 [仗赖——同本作“使赖”,据上文校改。] 管家瞒过还好;要合老爷说了,小的担不起。这是狄奶奶补报小的么?宁管家,你只看俺两个薄面,好歹替俺遮盖。这是二两银子,宁管家 [宁管家——同本作“寄管家”,据上下文校改。] 你沽一壶吃罢,你只当积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桥是往芦沟桥的顺路,你一过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

陆好善再三央及宁承古,即时催了轿夫,打发素姐上了轿。素姐再三叮咛说:“务必要由高梁桥经过,不可错了路头!”陆好善与轿夫打了通儿,只从顺成张翼门 [张翼门——即“彰义门”。] 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庙前,陆好善道:“住下轿,狄奶奶要进去看看哩。”素姐问说:“这就是高梁桥么?怎么不大齐整,灰头土脸的呢?”陆好善道:“狄奶奶说的甚么话!有名的高梁桥,这们齐整,还说不齐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轿子,进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钟茶,素姐给了二钱香钱。出来上轿,说道:“你可不早说!没甚么好看,也不齐整。亏了是顺路,不然,这不叫我瞎跑这遭子?”

不说素姐被宁承古察问一番,虽然硬着嘴强,毕竟也觉得没趣,从看了假高梁桥,一头钻在轿里,逼直的到了芦沟桥 [芦沟桥——同本作“芦沟板”,据上下文校改。] ,陆好善辞了回来;再说宁承古从陆好善家回去,得了陆好善二两银,满口替他遮瞒,说道:“我到了那里,关着门,只是打不开。打了半日,陆长班的娘出来开门,问他:‘陆长班在那里,这几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说从前日往宅里来就没回去,‘听见人说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芦沟桥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两日。’”相主事也就罢了,再没搜求。

过了几日,长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说:“陆好善大胆,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耍皇姑寺、高梁桥,沿地里 [沿地里——同“遥地里”,到处。] 风。宁管家去查,才荒了,再三央及宁管家别说,才打发狄奶奶走了。听的还送了 [送了——同本作“追了”,据文意酌改。] 二两银子与了宁管家哩。”长班既在那里萋歃 [萋歃——同“嘁喳”,小声说话;议论。] ,管家们岂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数说,拿宁承古的讹头。这宁承古若是个知进退的人,与那同僚们好讲,再劈出一半来做个东道,堵住了众人的嗓根头子,这事也就罢休。他却恶人先要做,大骂纂舌头的,血沥沥咒这管家们。既然打伙子合起气来,这些管家们的令正谁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动起老婆舌头,禀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对着相主事说了。

相主事大怒,当时将宁承古唤到跟前,审了口辞,说的倒也都是些实话,按倒地下,足足“才丁” [才丁——“打”字的拆写。] 了二十大敲,发恨要将陆长班责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别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的?他的主意定了,连公公婆婆都不认的主儿,他听倪奇合陆长班的话么?你发放他几句罢了,休要打他,也别革他。他替咱管待亲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说:“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恶!他这是堵我的嘴哩。”

正说话中间,传说已将陆长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厅上,说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芦沟桥上就来回话,没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着!我衙里出去个男人也使不的,别说是个女人!你这样欺心可恶!”

陆长班只是磕头,禀道:“京城里一两一石米 [一石米——同本作“一石朱”。“米”与“朱”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八分一斤肉,钱半银子一只鸡,酒是贵的。小的图是甚么,让到小的家里住着?那日从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寻下处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拦了一句,轿里就潵泼,拔下钗子就往嗓子里札,要交命与小的两个。倪管家说:‘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禀声爷去。’狄奶奶说:‘你只 [只——同本作“又”,据上文校改。] 前脚去,我随后就死!’小的说:‘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让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妇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儿也还宽快。’住了二日,小的撺掇着叫小的母亲媳妇儿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桥去,回来才走。小的说:‘高梁桥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着就看了,省的又回来往返。’正倒着沫,宁承古来到。没等宁管家开口,那一顿泼骂,骂的宁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说:‘宁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对着爷学,省的爷心里不自在。你只说起身去了罢。’谁知狄奶奶这们个利害性子,好难招架呀!”

相主事道:“他临行,倪奇打发你饭钱来没?”陆好善道:“小的只打发的狄奶奶离门离户的去了,这就念佛,敢要饭钱哩?”相主事道:“你那几日也约着搅计了多少银子?”陆好善道:“敢仔也费了够五六两银子。”相主事道:“为甚么费了钱,又叫我不自在?”陆好善道:“费几两银子希罕么?只苦打发不动哩!”相主事问道:“他还说甚么来?”陆好善道:“倒没说甚么,就只问小的母亲合媳妇儿:‘说是你狄爷在京里娶了童银的女儿小寄姐,买的丫头,养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见在洪井胡同住着?’小的母亲说道:‘只听的儿子说狄爷在相爷宅里居住,没听见有这话。狄奶奶休听人的言语,只怕人说的不真。’狄奶奶道:‘这话是相旺回家去亲口对着我说,有不实的么?’”相主事分付陆好善起去,又说:“宁承古我已打过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边,对了父母告诉说素姐此番进京,“因小随童回去对着他泄了机关,所以叫他来作践了这们一顿。溯本穷源,别人可恕,这小随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这忘八羔子也就万分可恶!临起身我还再三叮咛嘱付他,叫他:‘别对你狄奶奶说一个字的闲话。叫他知道一点风信都是你,合你算帐!’他还说:‘狄奶奶的性子我岂不知道?我合狄大爷有仇么?’百当还合他说了,叫他来京里像风狗似的咬了一阵去了!”旁边一个丫头小红梅说道:“再没别人,就是他说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垫子,回来撅着嘴说:‘罢呀怎么!每遭拿着老米饭、豆腐汤,死气百辣 [死气百辣——即“死乞白赖”,缠着人纠缠不休。] 的惴人 ,锅里烙着韭黄羊肉合子,喷鼻子香,馋的人口水往下直傥 [傥——同“淌”。] ,他没割舍的给我一个儿尝尝!只别叫我往山东去,我要去时,没本事挑唆了狄奶奶来,叫他做一出“李奎 [李奎——即《水浒传》中的黑旋风李逵。奎,“逵”的同音借字。] 大闹师师府”也不算好汉!’俺还说他:‘你这们争嘴,不害羞么?’他说:‘君子争礼,小人争嘴。情上恼人呢!’”相大妗子道:“等这馋狗头来,我合他说话!”

过了几日,狄希陈、吕祥、狄周、小选子、相旺都从河路到了张家湾,都径到了相主事家内,方知素姐已经雇了轿,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与狄希陈相遇。相妗子又说素姐先到洪井胡同 [洪井胡同——同本作“洪非胡同”,据上下文校改。] ,寄姐合调羹不肯相认,混混了造子,来了;又撞到当铺,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没得去,上吊潵泼。又问狄希陈道:“你在家没打听出来是谁合他说的?”狄希陈望着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随炤顾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讨分晓!你不是害你狄大爷,你明是做弄你爷的官哩!”当时留狄希陈吃饭,狄周料理着往洪井胡同送运行李。狄希陈吃完饭,辞了相栋宇夫妇家去。

这相旺争嘴学舌,相主事紧仔算计待要打他,只为他从家里才来,没好就打。一日,合一个小小厮司花夺喷壶,恼了,把个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肿。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论前事,二罪并举,三十个板子,把腿打的劈拉着待了好几日。童奶奶后来知道,从新称羊肉,买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个饱。他也妆呆不折本 [妆呆不折本——山东方言,为了眼前利益故意装傻。] ,案着 [案着——即按着,把着。形容守定而食的可哂情态。] 绝不作假,攮嗓了个够。

狄希陈两次来往,都不曾遇着素姐这个凶神,倒像是时来运转。但只好事不长,乐极生变。

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说。

枕上——同本作“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挨打 上”,据下文校改。

惴人——山东方言,强吃使肥的意思。惴,方言音chuài,清蒲松龄《日用俗字》作“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挨打 ”;马益《庄农日用杂字》作“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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