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极——山东方言,也说“拿急”,指因事着急。撒,同本作“潵”,据卷首目录校改。]
莫将饮食作寻常,一盏羊羹致国亡 [一盏羊羹致国亡——战国时中山君宴士大夫,因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投楚,因说楚伐中山,致中山亡国。事见《战国策·中山策》。] 。因下壶餐来国士 [因下壶餐来国士——据《战国策·中山策》,楚伐中山,中山君亡命而逃,有二人持戈相随。中山君问其故,二人说:“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餐饵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叹道:“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餐得士二人。”] ,忘陈醴酒去高良 [忘陈醴酒去高良——醴酒,甜酒。高良,贤良之士。参见第十六回“穆生能见蚤”注。] 。大凡美味应当共,但遇珍羞不可藏。只为垂涎劳食指,唆人奔走又悬梁。
却说素姐做了古今的奇恶,也就犯了天下的公恶,真是亲戚畔之,路人切齿。所以狄希陈在京开当铺,娶两头大,接了调羹母子到京与童奶奶一伙同住,众人相约只要瞒哄素姐一人。
相进士家的家人相旺,原是从幼支使大的,往狄希陈下处时常走动,都只是他一人。凡他走去,童奶奶、寄姐、调羹,便是狄希陈合虎哥,都不把他当外人相待,遇酒留饮,逢饭让吃,习以为常。
一日,相进士夫人央寄姐穿着一个珍珠头垫,相大妗子又叫调羹做着两件小衣裳,差了相旺去取。相旺跨进门去,天将晌午,调羹合小珍珠在厨房里边柴锅上烙青韭羊肉合子,弄得家前院后喷鼻的馨香,馋得相旺啯啯的咽涶沫 [涶沫——即“唾沫”。涶,同“唾”。] ,心里指望必定要留他吃这美味,五脏神已是张了一个大口在那里专等。不料童奶奶将调羹做完的衣服、寄姐将穿完的珠垫各用包袱纸裹,交付相旺手内。相旺还要指望留他,故意问道:“狄奶奶不说甚么,我且回去罢?”童奶奶道:“我待留你吃饭,只怕太太家里等得紧。你且去罢,我改日留你。”把一个相旺大管家干咽了一顿涶沫。心中怀恨,便从此以后在相大妗子与相进士娘子面前时时纂捏是非。亏相大妗子只以亲情为重,不以小人之言为真,不放在肚里理论。可可的差他回山东家去,想道:“既是挑唆家里太太与奶奶不动,我乘机将狄大爷京中干的勾当 [勾当——同本作“勿当”。“勾”与“勿”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尽情泄露,叫这员猛熊女将御驾亲征,叫那调羹、寄姐稳坐不得龙床安稳,吃不下青韭羊肉香烘烘的合饼,岂不妙哉!”遂将狄希陈京中的细微曲折,合盘托与了素姐。
这素姐能有甚么涵养容得这样的事?暴跳如雷,即刻就要进京,算计番江搅海,大闹京师,狠命的央及相旺随往。相旺道:“我一则尚有许多事体未完,时下且不得就去;二则我也不敢跟狄奶奶去。狄大爷一定说是我来透漏消息,请了狄奶奶去搅乱坛场 [坛场——本意指僧道做法事的场所。山东方言常用其引申义,指局面、正常秩序。] 。狄大爷或者不好难为得我,我家太爷少爷一顿板子稳稳脱不去的。狄奶奶,你要去自去,去到那里,千千万万只不要说是我的多嘴。如有人疑在我的身上,狄奶奶你务必誓也与我说个,替我洗清了才好,也不枉了我为狄奶奶一场。”
素姐听允,只得回到薛家与龙氏说这原故。龙氏若是有正经的人,劝解女儿说道:“你为人原不该把汉子赶尽杀绝,使他没有容身之处。他一个男子汉,有血性,又有银钱,又有一双大脚,山南海北的会走。你‘此处不留他,另有留他处’。你只该自悔,不要恨人。”岂不也矬矬他的歪性?谁知这龙氏自从薛教授夫妇去世,没了两个有正经的老人家时时拘管,他便使出那今来古往、天下通行、不省事、不达理、没见食面 [食面——即世面。] 、不知香臭的小妇性子。他先骂在前头,千没天理,万没良心,“忘了结发正头之妻,另娶 拉没根之妇,罪不可容;更兼拐了调羹同住,法不可赦。极该就去,立逼着他卖了这两个淫妇,方是斩草除根。我极该合你同去,只恨你这两个兄弟一定拦我!我叫小再冬跟子你去。”主意已定,收拾行李,托人看家,算计雇短盘头口就道。
小再冬合他两个哥哥说知。薛如卞回说:“既是主意定了,俺也不好拦你。但京中比不的咱这乡里,至尊坐着一位皇帝,以次阁老、尚书、侯伯、御史坐着几千几万,容不的人撒野。但犯着些儿的,重是剐罪,轻是砍头。咱姐姐这个行持 [行持——即行止,为人处事的态度、方式。] ,再没有不弄下 [弄下——做出来,惹出祸来。同本作“弄卞”,据文意酌改。] 的。他自作自受没的悔,难为你初世为人,陷在柳州城里,你空直着脖子叫俺两个哥,就叫到跟前也救不的你。且是也要拍拍自己的良心 [良心——同本作“长心”。“良”与“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把人凌逼的到了这们个地位,人躲出去罢了,还又要寻到那里去!”
再冬说:“你说的唬杀我,我不合他去罢。”薛如卞道:“你既许过同行,怎么又好改口?你只见景生情,别要跟着姐姐胡做。得瞒就瞒,得哄就哄,侮弄着他走一遭回来就罢。你要不听俺的话,别说惹出大祸来带累杀你,相觐皇见做着工部,替他表兄出气,拿了你去呼给你顿板子,发到兵马司,把你递解还乡,你这点命儿是不消指望的了。谨慎着就是,俺也再无别话嘱咐。”再冬起初说跟他姐姐进京,甚是扬威耀武,叫两个哥这一顿说的败兴之极。幸得人还伶俐,转想两个哥所说之言甚是有理,深以为然。择日登程,砍着一顶愁帽。
再说狄希陈在京住了一年有馀,时常在兵部洼当铺里边料理生意,阴天下雨在自家下处守着寄姐顽耍,再与调羹、童奶奶闲话,三头两日看望母舅、妗母,与相进士相聚,甚是快活,倒也绝无想家之心,只有得离素姐为幸。一日夜间,忽然得了一梦,梦见素姐将狄希陈所住之房做了八百两银子,卖与一个刘举人去了,当时拆毁番盖。狄希陈亲眼见他将马棚后一个大长石槽着了许多人移在他处,将地掘了下去,方方的一个大池,池内都是雪白的元宝,刘举人叫人都运到自己家去。狄希陈与他争论,说:“房子虽卖,这银子是我父亲所埋,亲自交付与我,你如何将银掘去?你即不肯全付交还我,合你平分,也是应得的。”刘举人道:“你的妻子既将房卖与我,上上下下尽属于我,你如何妄争?”叫家人:“挦了毛,送到县里去枷号这个光棍!”狄希陈说:“我是明水镇祖旧人家,我岂是光棍?我由学校援例,钦授四川成都府经历,我的嫡亲表弟见为工部主事,我岂怕你!”转眼却不是刘举人,却是丈人薛教授在那里指点拆房,那池中元宝都是些小刺猬乱跑。尽后边跑出一只狼来,望着狄希陈扑咬。惊醒转来,恰是一梦。当即与寄姐说知。
次日,又与调羹告诉。调羹道:“梦也虽不可信,但这梦也甚觉跷蹊。他这般为人,此事也是做得出的。你兄弟两人,一生的过活全是仗赖这点东西,万一果似所梦,这就坑死人哩!”狄希陈道:“若果有此事,我不在家,难道一个女人在家,谁就好买这房子?”调羹道:“若论别人,果真也不好买,就买了,你也合他说的话响。若果真卖与了刘举人这个歪憋东西,你合他缠出甚么青红皂白?你这一年半不曾回去,两个老人家的坟一定也没人拜扫,巧姐姐也没个信息,你乘此到家看看也好。若是两个老人家的喜神合神主没人供养,你搀空子请了这来也好。”狄希陈道:“刘姐,你说的有理。你就替我收拾行李,我今日就合舅舅、妗母、相兄弟说声,看个日子就走。”果然吃过饭走到相家,说其所以。相栋宇夫妇也说该去。
狄周当铺管理不得脱身,相栋宇说:“你叫他跟去,他还知道事体,也可以与你做得帮手。当铺中,我又闲着无事,我时常替你照管。”狄希陈感戴不浅,辞了舅妗表弟,别了童奶奶、调羹、寄姐,仍带了狄周、吕祥、小选子回去。这通南北二京的大路,你过我来,你行我住,你早我晚,错过了不撞见的甚多。素姐北上,狄希陈南下,不知何处相错,竟是不曾遇着。
素姐进了顺城门,一直走到锦衣卫后洪井胡同狄希陈下处,敲开门。再冬在门外照料行李。素姐是个女人,不用人通报,一直径到后边,抬起眼来,一窝都是生人。看见素姐进去,一个个都大惊小怪起来,问说:“是那里来的?是做甚么?”素姐说:“倒问我是那里来的!我做甚么!你们都是那里来的?在这里做甚么呢?那贼割一万刀子的强人在那里?不出来么!”童奶奶道:“这古怪的紧!那里跑得这们一个风歪辣骨 [风歪辣骨——同本作“风歪辣裹”,连图本“裹”作“骨”,是。据李本校改。] 来泼口骂人!”
调羹在后边做甚么,没出来。童奶奶叫道:“呃 [呃——同本作“呢”,据文意酌改。] !你做什么哩 [哩——同本作“理”,据文意酌改。] ?不知那里来的一个侉老婆,你来看看呀!”调羹钻出头来,素姐瞎塌了个眼,又没了鼻子,风尘黑瘦的不似了昔日的形像,调羹倒还在厮认,素姐却甚是认得调羹,开口骂道:“贼淫妇!贼 辣骨臭肉!弄的好圈套!嫁的好人家!谁知把我的汉子霸占住了!”调羹方才知是素姐,随接口说道:“你别要潵野!我不是你家人,不受你的气了!这也奇的紧!我已嫁了人一年多了,你老远的又寻到我这里来!”
童奶奶是甚么人呀?斩 [斩——“眨”的音变。] 斩眼知道脚底板动的主儿,已是知道是狄希陈的大娘子,但心里想说:“从来知道素姐是个标致的人,却又怎么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疑似未定,故问调羹道:“外甥,你认的他么?你合他说话?”调羹道:“这就是我前边狄家的儿媳妇儿,他不知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素姐道:“你霸占着我汉子,我怎么不来寻你!”童奶奶道:“你这位娘子别要胡说!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姨娘。他从你山东来,没有投奔,就到了我家。我为他年小无靠的,劝他嫁夫着主的去了。他嫁的是个知县,往酆都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合他同去,留下叫我养活他。没的他嫁的这汉子也是你的汉子么?他霸占你的!”
素姐道:“我的汉子是狄希陈,是个监生,从年时到京,叫淫妇们霸占一年半了!”童奶奶道:“这话我不醒的 [不醒的——不懂得,不明白。醒,“省”的借字。] 。”问调羹道:“你果然见甚么狄希陈来么?”调羹道:“你看么!我在京,离着山东一千里地,我见他甚么狄希陈呀!”童奶奶道:“闻名不如见面。我的外甥每日说你这些好处,原来是这们个人儿!今日出了你家门,明日就合你不相干了!你来寻不的他了!”
素姐道:“俺汉子寻的小老婆寄姐呢?童银的老婆呢?”童奶奶:“你又奇了!只怕你是风了!我姓骆,俺家是锦衣卫校尉,专拿走空 [走空——讹诈,行骗。] 的人!”指着寄姐说道:“这是我的儿媳妇儿,我的儿子往卫里办事没在家。你走便走,再要在这里胡说白道,我叫了我的儿来,拿你到锦衣卫里问你个打诈!”素姐见无对证,也就软了半截。
京中人不叫“爷”不说话的所在,山东人虽是粗浊,这明水更是粗浊之乡,再冬听见素姐在里边错了头脑,也便知道在外边察访。但是向了人低声下气,称呼他“爷”,然后问他,他自然有人和你说知所以。是不是穿了一领明青布大袖夹袄,缀了条粉糨白绢护领,一双长脸深跟明青布鞋,沙绿绢线锁了云头琴面,哭丧着个狨脸走到人跟前,劈头子就是呃的一声:“这里有个狄监生在那里住?”那京师的人听见这个声嗓,诧异的就极了。有那忠厚的,还答应他一声:“不知道。”有那不忠厚的,瞪起眼来看他两眼,说:“那里来的这村杭子!只怕是个骚子 [骚子——明代对女真等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这里指他们派来探事的间谍。] ,缉事的不该拿他厂卫里去么!”所以再冬空打听了半日,没打听出一点信来。
素姐叫调羹合童奶奶雌 [雌——同本作“蜼”。“雌”与“蜼”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一头冷灰,只得含羞而出,依着相旺所说的去处,寻到兵部洼开当铺的所在,只见果然一个当铺。走到跟前,正见相栋宇戴着黑绉纱方巾,穿着天蓝绉纱袄子 [袄子——同本作“仸子”。“袄”与“仸”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壇鞋绫袜,坐在里边。素姐道:“这不是相大舅?你外甥狄希陈呢?”相栋宇抬起头来看道:“你是外甥媳妇?呃!你来做甚么?”素姐说:“我来寻你外甥。”相栋宇道:“你是多昝来的?外甥往家去了,你没撞见么?”素姐说:“他几时去的?我怎么没撞见呢?他的下处在那里?”相栋宇道:“他就在我宅里住,没别有下处。”素姐说:“人道他在洪井胡同娶了童银的闺女小寄姐,合调羹一堆住着。我刚才寻到那里,只见了调羹,再没见别人。那家子姓骆,又不姓童,是调羹的姨娘家。调羹嫁的是个酆都县知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带他去,留与他姨娘养活着哩。”相栋宇道:“这事我通深 [通深——通是,完全。] 不知道,外甥也没合我说。”
素姐问:“这当铺是谁的?”相栋宇道:“你小叔儿 [小叔儿——同本作“少叔儿”,据上下文校改。] 做着个穷部属,搅缠不来,我所以合个伙计,撰些利钱,帮贴你小叔儿做官。”素姐说:“人说是你外甥开的,狄周掌柜。”相栋宇说:“人的瞎话!人见外甥日逐在铺里坐着,狄周时常往来,就说的别了 [说的别了——说得有了差错,走了样。] 。这里不是久站的,快往宅里去。”叫虎哥:“你去叫顶轿子来。”让素姐坐上,薛再冬跟着,到了相主事私宅。
相主事娘子合大妗子接着。相栋宇恐怕 [恐怕——同本作“恐相”,据文意酌改。] 说叉了话,抢着说了素姐来意:“先到了洪井胡同,正见了调羹,已是嫁了酆都知县,不曾随任。又到了当铺,我才雇了轿子送他回来。”相大妗子婆媳顺了相栋宇的口气说话,一味支吾他过去。又问他的眼睛因甚瞎了,又因甚没了鼻头。他不肯说是把猢狲当了狄希陈时时毒打,只说是一个弄猴的走了猴,走到他家,他去擒捉,被猴抠了眼珠,啃了鼻子。大妗子叫人与他收拾卧房,铺设床帐叫他安歇,又安排了再冬住的所在。严谕了众人,不许说出狄希陈半个字的行藏,瞒的铁桶相似。
素姐只是放心不下。再冬耸头耸脑的 [耸头耸脑的——呆头呆脑的,傻乎乎的。] ,这样一个海阔京城,人山人海,门也是不敢出的,没处去打听风信。素姐几番要自己再往洪井胡同看他的破绽,大妗子道:“这是官衙,岂容女人出去?你既进了这门,休想再要出去,只等你小叔儿升转,才是咱们离京回去之日。”弄得个素姐就是只猛虎落在陷阱里,空只发威,不能动惮,好生难过。从素姐进衙的次日,相栋宇自己到了童家,见调羹说知此事,大家倒笑了一场,只猜不着是那个滥嘴的泄了机关,致他自己寻到这里。
按下这头,再说狄希陈回到明水,竟到家门。清灰冷火,尘土满门,止有 [止有——同本作“正有”。“止”与“正”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家住房佃户看守,其馀房屋尽行关锁。问知素姐自己上京寻找,狄希陈不胜凄凉,只得寻到崔近塘家住歇。安了行李,吃了饭,才到丈人家去,见了薛如卞兄弟,进去见了妹妹巧姐,兄妹甚是悲酸。龙氏出来相见,说道:“你京中买了房子,另娶了家小,接了调羹同住,弃吊了俺的女儿,你就再不消回来!却又回家做甚 [做甚——同本作“俛甚”,据文意酌改。] ?”狄希陈再三抵赖。龙氏道:“见放着相家的小随童是个活口,你还强辩不认!你只指着你那旺跳的身子说两个誓,我就罢了!为甚么俺闺女才去,你倒回来?这不是你有心么?”薛如卞道:“没正经,家去呀。一个客经年来到家,凉水不呵一口,上落 [上落——数落,责备。] 这们一顿!”薛如卞兄弟将狄希陈让到客位,再三留坐,狄希陈也没肯住下。
次日置了祭品,接了巧姐,同到狄员外夫妇坟上祭扫。又开进自己门去,遍寻狄员外夫妇的神主、喜神不见。再三寻找,狄员外的神主在一烂纸篓里,狄婆子的神主在一个箱底下垫着架箱的腿;又找寻喜神,都在卷棚内番过来贴着土墙。狄希陈看到此等景像,也不由不良心发现,痛哭一场。狄希陈叫人收拾房屋,从新供养起来。从崔近塘家搬回行李 [行李——同本作“行季”。“李”与“季”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在家同狄周主仆四人打光棍居住。看那马棚石槽,依然如旧。
狄希陈将近两年不曾回去,多叫匠人修理房舍,也日逐没有工夫。便中打听得刘举人家大兴土木,掘地拆墙,开下地去,得了一池大银,约有五千之数。狄希陈也甚是诧异。在家住了两个多月,挂念素姐在京不知如何作孽,万一与调羹、寄姐争差违碍 [违碍——同本作“违得”。“碍”与“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致出事来,大有不便。千着万着,做我不着,急急收拾行李,仍往京师。狄希陈要图安逸,从德州搭了座船由水路进发。
再说素姐嫁在狄家十有馀年,无拘无束,没收没管,散诞惯了的野性。在家之时,遇着忧闷,或是南寺烧香,与甚么尼姑讲道;或是北寺 [北寺——同本作“我寺”,据文意酌改。] 拜佛,与甚么和尚参禅。手腕发痒,拿过狄希陈来打顿出气 [打顿出气——同本作“打损出将”。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嘴唇干燥,把狄希陈骂顿消闲。如今弄在相主事 [相主事——同本作“相中車”,据上下文校改。] 宅内居住,除了那所宅子里边,外面是一步也没处去的。狄希陈又不在跟前,无人供他的打骂,好生气闷。时常在相主事娘子面前,央他在公婆和丈夫面前撺掇一声,他要到甚么隆福、承恩、双塔、白塔、香山碧云各处寺院 [隆福承恩双塔白塔香山碧云各处寺院——同本作“隆福承懋双塔的塔在出碧云各处寺院”。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游玩一番,也是不枉来京一度。
相主事娘子道:“一个做官的所在,岂可容女人出去串寺寻僧?成何道理!”回绝了他,不肯与他陈说。素姐道:“别的庵观寺院,你说是有甚么和尚道士,不许我去,也便犹可;我听说京城里边有一座皇姑寺,里边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夫人小姐在内剃度修行,内相把门,绝无男子在内,不知多少夫人侍长都到那里游玩。这个所在,难道也不许我去走一遭?这务必要你作成。你与妗子肯陪我同行更是好事,如不肯相陪,我自己独行,事无不可。”相主事娘子又再三阻他。素姐道:“你做官的日子短,咱家里妯娌相处的日子长,你就拿出官儿娘子的脸来!你不要管他,你只替我在大舅合妗子面前尽力撺掇,相大叔面前替我圆成。”相主事娘子被他缠绕不过,只得替他在相主事面前说了前话。相主事只当戏谈,全不在意。
次日,素姐亲自见了相主事,问道:“我要到皇姑寺一看,央他婶子讲说,不知讲过不曾?”相主事道:“你见谁家见任的官放出女人上庙?咱家这们些景致,你见有绣江县知县、县丞的奶奶亲戚出来顽耍的没有?如闷的慌了,合娘坐着说话儿消闲,或与小婶儿看牌、下别棋、挝子儿 [挝子儿——一种抓抛石子以定胜负的闺中或小儿游戏。挝,同“抓”。] 。等狄大哥来时,把你交付给他,可任你‘皇姑寺’、‘黑姑寺’,你可去。”素姐道:“有那些闲话!你不叫我去,罢!做了几日官,开口起来就是做官的人家长,做官的人家短!我知道你又寻我使那胭脂黑墨污你那眼哩!”相主事道:“还敢说!不是为污了俺的眼,肯瞎一个眼么!”素姐道:“罢!您是甚么大的们?污了您的眼就叫我瞎眼?我倒又没了鼻子,可为怎么来?”相主事道:“这又有报应。可是你前年打醮念经,咒骂狄大哥合薛大哥薛妹夫的果报。你念经咒他们,叫他无眼耳鼻舌身意,你只怕这耳躲合舌头身子都还不停当哩!”相主事笑着往外去。
素姐为不叫他往皇姑寺去,从此敦葫芦、挣马杓,发作道:“您么是为做官图名图利,吃着牢食,坐着软监就罢了!我是为甚么?犯下甚么罪来?诓我在死囚牢里,一日关 [关——同“管”。] 着三顿饭吃,叫我不见天日?你叫我出去便罢,实要不叫我出去,我不是抹了头,[就是]一根绳子吊杀!把这点命儿交付与你,我那屈死鬼魂可也在北京城里游荡游荡!”整日发作,还只指望交 [交——“叫”的借字。] 相主事放他出去。谁知相主事弇定 [弇定——拿定。弇,“拿”的俗字。] 主意只是不理,凭他撒骚放屁,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合当有事。为这不放他出去,又合相主事斗了会子嘴,也就罢了,大家收拾睡觉。素姐听得人都睡静,拿了一根束腰的丝线鸾绦,悄悄的走在相主事房门外,门上槛悬空自缢。亏不尽相主事要小解,脚踏上摸着没有夜壶,知是丫头忘了,不曾提进,叫起丫头开门去取。那丫头开了门,一只脚方才跨出,嗳哟的一声大喊,随说:“不好!一个人扳着门上桯打滴溜哩!”相主事道:“这可古怪!是甚么人呢?”相主事娘子道:“再没别人,就是狄大嫂!”叫丫头道:“你去摸摸他身上还热不热!”丫头说:“我害怕,我不敢摸呢!”
相主事夫妇都连忙起来,摸他身上还是滚热的,嗓子里正打呼卢 [打呼卢——这里指呼吸被阻断后发出的声响。] 。相主事娘子抱着往上撮 [撮——用力向上推举。] ,相主事叫起爹娘并那上宿的家人媳妇。喜是十四日二更天气,正有月色,看的分明。相大妗子道:“这不是没要紧么!这可是为甚么来!依着我,不消救他,替陈哥除了害罢!买个材妆了送他家去!”相大舅道:“甚么话呀!快救下来,看束杀了!”相主事叫他娘子躲过,使人请薛三哥进来看着 [看着——同本作“看看”,据文意酌改。] 解他。使人开了宅门,从夜梦中把再冬请得进来,只问:“为怎么来?”相栋宇道:“谁知他为甚么来!等救过他来科,你可问他是为甚么!”
两个家人娘子倒替着 [倒替着——山东方言,轮换着,轮流。] 往上撮,一个把绳剪断。虽然是救的快,也就吊的直眉竖眼的。解了套子,歇了一会 [歇了一会——同本作“缺了一会”,据文意酌改。] ,吐了几口痰,方才手之舞之的道:“扯淡!谁叫您们救下我来!”再冬问道:“姐姐,你为怎么干这们拙事?没的相大爷合相大娘有甚么难为姐姐来?你做这事,这若是救的迟了,你这不是琐碎相大哥么?你同着众人,你说说是为怎么?”素姐说:“我不为怎么,我只受不的叫我坐监!”再冬道:“阿弥陀佛!姐姐,你说的甚么话!不当家!姐姐,你待等姐夫呢,你耐着心等着。相大娘少你吃的,少你穿的?你怕见等,咱收拾往家去,相大娘也没有强拉着你的理。那里放着干这勾当?”
再冬只管数说,不隄防素姐飕的一声,劈脸一个巴掌,括辣辣通像似打了一个霹雳,把个再冬打得头晕了勾半宿。素姐骂道:“小砍头的!你也待学你那两个哥的短命,管着我哩!人家拿着当贼囚似的防备,门也不叫我出出!别的寺院说有和尚 [和尚——同本作“和何”,据上下文校改。] 哩,道士哩,不叫去,罢么!一个皇姑寺,脱不了都是些尼僧,连把门的都是内官子,掐了我块肉去了?连这也不叫我去看看!我再三苦央,只是不依!我要这命待怎么?我把这点子命交付给了他,我那鬼魂你可也禁不住我,可也凭着我悠悠荡荡的在京城里顽几日才托生呀!你就有这们些瓜儿多子儿少的念诵我!”再冬道:“姐姐,你倒不消哩!好便好,不好,我消不得一两银子雇上短盘,这们长天,消不得五日,我撩下你,我自己跑到家里!”众人行说行劝 [行说行劝——一边说,一边劝。] ,扶素姐归了卧房,拨了两个家人媳妇伺候 [伺候——同本作“何候”,据文意酌改。] 看守。相大舅合相主事各人夫妇都回房宿歇。
不知后来若何结局,曾否放素姐出去游玩,再看下回,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