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江——同本作“投河”,据卷首目录校改。]
[争锋——同本作“争风”,据卷首目录校改。]
劝君休得娶京婆,贞静无闻悍性多。满口只图叨酒肉,浑身惟爱着绫罗。争风撒泼捐廉耻,反目行凶犯诮诃。权媪戴姬童寄姐,三人歪憋不差多。
狄希陈从沧州别了童寄姐到家祭祖,原约过少则五日、多则十日,便可回来上船。童寄姐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到了临清,在浮桥口湾住。郭总兵日逐会通家,拜相识,赴席请人,忙了几日,寄姐单单的住在船上。起初郭总兵有事,寄姐也还不甚心焦。后来郭总兵公事完了,日逐过寄姐的船来问信,那里等的狄希陈来到?一连等了十四日,方才回到船上。买丫头,雇家人,又足足耽搁了两日,方才开船起行。
因违了寄姐的限期,寄姐已是逐日鸡猫狗不是 [鸡猫狗不是——山东兖州一带方言,看着什么都不顺眼,无故找碴的意思。] 的寻闹,说狄希陈恋着家里那瞎老婆,故意不肯起身,叫寄姐住在船上孤清冷落,如呆老婆等汉一般。许过稍羊羔酒、响皮肉 [响皮肉——一种用猪皮制成的肴品。] 与寄姐尝,又忘记不曾稍到。怕人说是争嘴,口里不好说出,心里只是暗恼,指了别的为由,只骂狄希陈是狗叨了脑子的忘八。说那寄姐的不贤良处,也就跟的素姐七七八八的了。
一路行来,过淮安,过扬州,过高邮、仪真大马头所在,只要设个小酌,请郭总兵、周景杨 [周景杨——同本作“周景陽”,据上下文校改。下同,不再出校记。] 过船来坐坐,回他的屡次席。只因恼着了当家小老妈,官动也不敢动,口也不敢开。喜得顺风顺水,不觉得到了南京。歇住了船,约了郭总兵、周景杨,同进城去置买那一切礼物。住了两日,各色置买完备,然后开船起行。
寄姐将那买来送礼的物件,尽拣好的,如洒线袍裙、绣衾、锦帐、玉簪、玉花之类,上色鲜明尺头,满满的拣了两大皮箱。狄希陈心里想道:“凭他收起,临时要用,自然取他出来。”谁知他住在船上没得事做,将那配袍的绣裙一条一条的剪将开来,嵌上皮金,缝完打摺,钉带上腰;整匹尺头都裁成了大小衣服;玉花都妆了翠叶,穿了珠子;上好的玉簪都自己戴起。狄希陈心里想道:“苦哉,苦哉!你若早说如此,我在南京尚可添买。哄得我离了南京,将这有数的礼物都把我剪裁坏了,我却再往那里去买?这一到成都,堂上 [堂上——指知府。同本作“堂十”,据文意酌改。] 三厅,这样四分礼,却在那里摆布?”满腔的愁苦,口里又不敢说得,只是暗恼。
一日,寄姐又将一匹大红六云纻丝裁了一件秃袖衫,剩的裁了一腰夹裤。狄希陈忍不住道:“这匹大红云纻用了九两多银子买的,是要送上司头一件的表礼。可惜如此小用!没了送上司的礼物,如何措手?况我在北京又与你做的衣裳不少,却把这整尺头都裁吊了。”寄姐把那不贤惠臭脸一放放将下来,气的像猪肝颜色一样,骂道:“臭贼!不长进的忘八!你没本事挣件衣服给老婆穿,就不消揽下老婆!你既揽下老婆,不叫穿件衣裳,难道光着屁股走么?你是那混账不值钱的老婆生的,不害羞;我是好人家儿女,知道羞耻,要穿件衣裳,要戴点子首饰!你既不肯教老婆打扮,我光着屁股走就是了,羞你娘的臭屁脸!”一面口里村卷 [村卷——泼骂。卷,山东方言,斥骂。] ,一面将那做的衣裳扯的粉碎,把那玉簪玉花都敲成烂酱往河里乱撩,骂道:“咱大家不得!没见食面淫妇生的!”
狄希陈虽是被薛素姐打骂惯的,到了寄姐这个田地,未免也有些血性上来,说道:“你毁坏我这许多礼物都是小事,你开口只骂我的娘,我的娘又没惹你,你又没见他的面,你只管骂他怎的!你家里没放着娘么?”寄姐道:“俺母是好人家儿女,骨头尊重,生的好儿好女,不似你娘生你这们杭杭子!合我妈使天平兑兑,比你娘沉重多着哩!”狄希陈道:“我没见 [没见——同本作“没兑”,据文意酌改。] 银匠贼老婆骨头尊重!俺娘生我这们七八品官的儿子,生个女儿是秀才娘子;不照依银匠贼老婆,生的儿子雇与我管铺子,生的丫头子卖与我做小妇奴才!你看我这杭杭子!我清早到任,我只赶晌午,我差皂隶快手把满城的银匠都拿到衙门来,每人二十板,刺‘窃’‘盗’字,问徒罪 [问徒罪——同本作“间徒罪”。“問”与“間”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打的那些银匠奴才们只望着我叫老爷饶命!我再下下狠,把银匠的老婆、银匠的丫头子都拿到衙门来,拶的尿屎一齐阿!”
寄姐 [寄姐——同本作“一姐”,据上下文校改。] 性子像生菩萨似的,岂容狄希陈揭着短骂这们一顿?扯着狄希陈就挝脸 [石彭] 头,揪巾子,扯衣裳,拉着齐跳黄河,口里喊叫道:“前船、后船,梢公、外水,拦头、把舵!众人都一齐听着!山东狄希陈跑到京里赁俺房住,见我标致,半夜把我的爹杀了,把娘也杀了,图我的家财,霸占了我的身子!京里缉事的严,住不的,买了假凭,往七八千里去做假官哩!他昨日往家去,嗔他家里的老婆留他,他把家里的老婆杀了,逃走来了!他私雕假印,用的假勘合!你是甚么杭杭子?奉那里差?打着廪给,拨着人夫的走路!我是证见,列位爷们替我到官跟前出首出首,只当救我的狗命!我既是泄露了他的天机,他没有饶我的,不是推我在河里,就是使绳子勒杀我,他狠多着哩!我的一个丫头,他强奸他不依,一顿绳子勒的半死不活的,使棺材妆了出去!叫邻舍家知道了,拿讹头,告到察院衙门,带累的拿出我去见官!这是我跟你一场,你封赠我的!”
狄希陈道:“阿弥陀佛!神灵听着哩!”寄姐骂道:“贼昧心的忘八!我屈着你甚么来,你念佛叫神灵的?我穿你件子衣裳,你那偏心忘八就疼的慌 [疼的慌——山东方言,心疼。] 了!只许你家中的老婆,你买这们些衣服尺头珠翠宝石给他就罢了!我还明眉大眼、高梁鼻相,趁的穿!你家里那老婆瞎着个臭屄眼,少着个鼻子,两个大窟垅看到颡根头子,搽着个莹白的脸,抹着个通红的唇裂到两耳根,不像个庙里的鬼哩?那里放着买这们些东西给他!那里放着守他这们一向才来!人说‘和尚死老婆——大家没’,我合那小妇臭浪蹄子‘姑子死和尚’——也是‘大家没’!”
狄希陈道:“你说我杀了他逃出来了,怎么我又偏疼起他来了 [来了——同本作“求了”。“來”与“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呢?”寄姐道:“我不许你强嘴!我待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由的我!我只是不合你过!你齐这里住下船,写休书给我,差人送的我家去就罢了!咱‘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你做你那狨官去,有我这们个老婆,愁嫁不出你这们个杭杭子来么?孩子我也不带了去。要不,我抱着孩子扯着你,咱娘儿三个一齐的滚到黄河里头就罢了!”狄希陈道:“呀,呀!这不扯淡?你待跳黄河你自家跳呀,你又抱着孩子拉着我呢!我合孩子的命贵,不跳黄河。你命不值钱,动不动就跳河跳井的!”
寄姐越发潵起泼来,把孩子一把揣在怀里,拿了根丝汗巾子束了束腰,一手扭着狄希陈的衣领就往舱外头钻。狄希陈一边往后挣,一边从怀里夺孩子。张朴茂的媳妇子,新寻的家人伊留雷媳妇子,新寻的丫头小河汉、小涉淇,四个人齐齐的拉着寄姐不叫跳河,唬得小京哥乔叫唤,往怀里钻。
寄姐怪骂道:“臭浪淫妇们!谁希罕你们拉我?我跳了河,忘八淫妇们过自在日子倒不好么?”张朴茂老婆道:“奶奶,你消消气罢。两口子合气是人间的常事,那里放着就要跳河?”寄姐骂道:“没志气的淫妇浪声!我是你么!叫人这们揭挑着骂,还觍着屄脸活呀!”张朴茂媳妇道:“奶奶,你骂我也罢。‘相骂没好口,相打没好手’,只许你百声叶气 [百声叶气——各样言辞,各种腔调。] 的骂俺爷么?”望着伊留雷媳妇子说:“你去叫一个 着小船,赶赶头里郭总爷的座船,叫他等等儿,请过权奶奶合戴奶奶来劝劝咱家奶奶。河跳不成,别要气的没了奶,饿着叔叔不是顽的!”伊留雷老婆就使了他汉子, 着那小船,赶了郭总兵的船去。
原来这一日不知是个甚么日子,合该是牛魔王的夫人、翠微宫主、九子魔母 [九子魔母——同本作“九子魔毋”。“母”与“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合地杀星顾大嫂、孙二娘这班女将当直。郭总兵的管家卜向礼远远的望见伊留雷 船赶来,走出船头上等看。伊留雷赶到跟前,卜向礼问道:“你来得这们凶凶的是做甚么?”伊留雷道:“奶奶合爷合气,只待抱着小相公拉着爷往河里跳,家里四五个人劝拉不住的,请权奶奶合戴奶奶过船去劝劝俺奶奶哩。”卜向礼摇着手道:“俺这里正待请过狄奶奶来劝权奶奶合戴奶奶哩。”伊留雷道:“是怎么?”卜向礼道:“你把小船拴在船稍上,你上来自己听不的么?”
伊留雷起初来的心忙,也便听而不闻。及至卜向礼说了这句,原来郭总兵船上也嚷成一片。只听得一个说道:“没廉耻的臭小妇!你拍拍你那良心,从在船上这一个多月了,汉子在我床上睡了几遭?怎么你是女人,别人是石人木人么?你年小,别人是七八十的老婆子么?你就把占得牢牢的!你捞了稠的去了,可也让点稀汤儿给别人呵口!没良心的淫妇!打捞的这们净!”
伊留雷悄悄的问卜向礼道:“这说话的是那一位?”卜向礼说:“这是权奶奶。”又听得戴奶奶说道:“真是不知谁没廉耻,不知谁没良心!我咒也敢合你赌个!我从小儿不好吃独食,买个钱的瓜子炒豆儿,我也高低都分个遍。不说你货物儿不济,揽不下主顾,只怨别人呢!这不他本人见在?我那一遭没催着他往你那里去?他本人怕见往你那里去,我拿猪毛绳子套了交给你去不成?这是甚么营生,也敢张着口合人说呀?碜不杀人么?”
权奶奶道:“我又没霸占汉子,我到疢!西瓦厂墙底下的淫妇才碜哩!”又听郭总兵说道:“你两个不要嚷了,这是我的不是。原因戴家的床上宽些,睡的不甚窄狭,所以在戴家的床上多睡了几夜。这倒其实空睡的日子多,实际的日子少。在权家床上虽是睡的日子少,夜夜都是有实际的。况且我们做大将的人,全要养精蓄锐,才统领的三军,难道把些精神力气都用到在你们妇人身上?桅舱里面住的是周相公,周相公是自己的通家,相处也年久了,这也便罢。却也还有家人家丁合船上一干人等,听了成甚道理?这也还好说是自己船上的人。狄友苏的船紧紧跟在后面,他也娶的是京师妇人,好不安静,何常像你两个这等合气?”
权奶奶道:“你别要支你那臭嘴!怪道你做官不济!为甚么一个挂印总兵,被人捻的往家来了?管着大小三军,够几千几万人,全要一个至公至道才服的人。你心里喜的,你就偏向他;你心里不喜的,你就吝他,这也成个做大将的人么?我床窄,睡不开你,把你挤下床去了几遭?你合他空睡,你当着河神,指着你那肉身子赌个咒!你合我有实际来?你也指着肉身子设个誓!你那借花献佛、虚撮脚儿的营生,我不知道么?你北京城打听去!权家的丫头都伶俐,不叫人哄呀!”
戴奶奶道:“你既知道是借花献佛、虚撮脚儿,你爽俐别要希罕!为甚么又 [又——同本作“文”,据文意酌改。] 没廉没耻的这们争?”权奶奶道:“你看这蹄子淫妇说话没道理!我争野汉子哩,没廉耻?”戴奶奶道:“就是自己的汉子,把这件事说在口里丢不下,廉耻也欠!”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争骂不了。
郭总兵道:“我在广西做挂印总兵,一声号令出去,那百万官兵神钦鬼服,那一个再有敢违令的?还要不时穿耳游营、割级枭首。怎么这样两个臭婆娘便就束缚不住他?”叫小厮:“把我的铺盖卷到桅舱里,合周相公同榻,再不与这两个臭婆娘睡!闲出他白醭 [白醭——在适当温度下,富含营养物质的液体聚生的白色菌体。] 来!”郭总兵使性,竟抽身往隔壁舱来,合周相公告诉白话。这权、戴二位奶奶见主人公不在跟前,你不愤我,我不愤你,从新又合气 [合气——同本作“大气”,据文意酌改。] 起来。
郭总兵道:“看起来,倒还是那广西的苗子易治。这京师的妇人,比苗子更撒野,我们男子人又不好十分行得去。”叫过小厮党童来,说道:“分付厨上安排酒菜,差一个人 了小船到后边狄爷船上,请过狄奶奶来与二位奶奶和解和解。”党童道:“不消另又差人。狄爷的伊管家来在这里许久了,烦他顺便请声就是。”郭总兵问道:“他来此何干?适间两个嚷闹,都被他听见,成甚道理?你叫他来,我自己问他。”
党童将伊留雷叫到跟前。郭总兵问道:“你几时到船上的?来此何事?”伊留雷道:“我家奶奶与爷合气,只要抱了小相公扯了爷同跳黄河,家里两个家人媳妇、两个丫头,八只手都扯他不住。敬来请二位奶奶过去劝劝。不料二位奶奶也在这里合气,小的就不敢再开口得。”郭总兵合周景杨两个都拍手大笑。郭将军道:“我还要央你回去,请你家奶奶来我船上劝劝我家这两个人,谁想你家奶奶也在那里嚷闹。你回去与你爷说,叫你爷快快的与奶奶赔礼。我一个大将军,八面威风的人也还耐他们不过,只得递了降书。你爷是个书生,叫他就快些输服了罢。”
周景杨道:“这目下就到九江了,我破费些甚么治两个东道,外边我们三人,里边他们堂客三人。我们虽不好与他们当面和解,与他们三个遥劝一劝,你们二公各人再背后随便赔礼。到那快活的时节,都只不要忘了我老周。”
伊留雷辞了郭总兵、周相公,仍旧 了船回去。寄姐还在那里潵泼不止。张朴茂的老婆抱着京哥怪哭,寄姐坐在船板上海骂。狄希陈起先那些昂气都不知敛藏那里去了,只是满口告饶,认说自己不是,原不该还口回骂。“你只看京哥分上,不要合我一般见识。你撩在水里的衣裳,打毁的玉器,我都一件件的赔还,半点也不敢短少。”
寄姐说道:“你这没心眼的忘八,狠多着哩!我是故意的待作贱你,你晓的么?你到南京,上船去买东西,你那鼻子口里也出点气儿问我声:‘这是南京地面,我待进城买甚么去哩,你待要甚么不?’问也不问声,厥厥屁股佯长去了!我说虽是没问我,一定也替我买些甚么呀。谁知道买了两日,提起这件来,是送堂上的;提起那件来,是送刑厅的。我难道连个堂上合刑厅也不如了?”
狄希陈道:“我心里也想来,不是着他大舅主张着纳甚么中书,丢这们些银子,弄的手里醮醮的 [醮醮的——乏乏的,窘窘的。] ,我有不替你买得么?我可又想,我北京替你做的衣裳可也够你穿的,到了衙门里头又没处去,咱做官撰了钱来再做也不迟。”寄姐说:“你没钱也罢,你只替我买一件儿,或是穿的,或是戴的,难道这点银子儿也腾那不出来?这个也别提,使二三两银子哩。你从家里钉了丁子一般住这们一向,跑了来到船上,你把那羊羔酒稍上两瓶,也只使了你一钱六分银;把那响皮肉秤上二斤,算着使了一钱。难道你这二钱多银子的家当也没了?可也是你一点敬我的心。”
狄希陈道:“这天是多咱?羊羔酒陈的过不的夏,新的又没做。这响皮肉,也拿的这们远么?”寄姐道:“我的哥儿!你哄老娘,是你吃的盐比老娘多?老娘见的事比你广!你揭挑说我爹是银匠,可说我那银匠爹是老公公家的伙计。羊羔酒可说放的过夏,响皮肉五荒六月 [五荒六月——夏历的五六月,指炎夏季节。] 里还好放几日斯挠 [斯挠——山东方言,食物发霉变质,叫做“斯挠”。] 不了。这八九月天气,拿不的了?”狄希陈道:“千言百语,一总的是我不是。你只大人不见小人的过!”
狄希陈满口的赔礼,小寄姐不肯放松一句,只是饶过不说跳河。两家人媳妇劝道:“奶奶罢呀,‘杀人不过头点地。’爷这们认了不是,也就该将就了。只管这们等,到几时是个休歇?”寄姐此时火气也渐觉退去,潵泼的不甚凶狠,劝着奶了奶孩子,挽了挽头,只是使性子没肯吃饭。又劝说:“这一日没吃下些饭去,可那里有奶给孩子吃呢?”千央万及的,又将错就错吃了四五碗蝴蝶面,晚上也还合狄希陈同床睡了。
按下这头,再说那壁。郭大将军合周相公说了半日话,掌灯以后,周相公撺掇着还过官舱那边去了。到了权奶奶床前,正待摘网巾,脱衣裳,上床宿卧,权奶奶道:“你待怎么?快别要汗鳖似的,夹着狗屁股替我臭走!以后我这床边儿上也不许你傍傍!不敢欺,咱是咬折丁子 [咬折丁子——说话算话。丁子,即“钉子”。] 的老婆。咱就万年没有汉子,浪一浪儿狗屄,不是人养的!”郭总兵道:“‘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这可与我不相干。我来,你赶我出去,可再不许说闲话了。”一面说,一面走到戴奶奶床前。
戴奶奶骂道:“你就快别要汗邪,离门离户的快走!怎么来?人脸上没有肉,可也有四两豆腐!难道叫人这们砢碜拉拉的 [砢碜拉拉的——不知羞耻的,羞死人的。拉拉,语词后缀,无义。] 争,我又好留你的?我就浪的荒了,使手 也不要你!你只拣着那浪淫妇的去处去替他杀浪,我害羞!”郭总兵怒道:“可恶,那里凭我!要在那里睡,便在那里睡!”就待脱袜上床。戴奶奶道:“推你不出去,死乞白赖的塞在人床上!明日只别要惹人的屄声颡气的,我不饶你!”
权奶奶怒道:“谁是屄声颡气?我本等不要汉子,我赌气偏要合汉子睡两夜!你饶得了便宜,你还拿发 [拿发——山东方言,挟制;压伏。] 着人!不许在他床上睡,过我这床上来!”郭总兵道:“我既臭走 [臭走——同本作“只走”,据上文校改。] 来了,还敢回去傍的床边哩?”权奶奶道:“你不过来么?”郭总兵道:“是遵你的命,不过去了。”戴奶奶道:“如今这们可怜人拉拉的央及人睡觉,头里别要这们十分的拉硬弓怎么!”
权奶奶雄赳赳跑将来,说道:“你待去就去。你待来,我偏不叫你合他睡!”拉着郭总兵死嘬 [嘬(chuài)——“拽”的音变。] 。戴奶奶道:“刚才我本等不待留他,我如今可偏要留他哩!”也拉着郭总兵死嘬。一个拉着郭总兵左胳膊,一个扯着郭总兵右胳膊;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拉,两个老婆把个郭总兵拉的像五车子争的一般。
那官舱与后舵相邻,只隔得一层板壁,纸糊的不甚严密,露有簪脚粗的一条大缝。灯光之下,被那稍婆张看的分明,看是两个扯着郭总兵的手分头争拽。稍婆在板壁那边叫道:“二位奶奶消停,放缓着!一个做武将的人,全靠着 [全靠着——同本作“今靠着”,据文意酌改。] 两根手臂拉弓搭箭的,你拉脱了他的骨节,你们倚靠了那个过日子呢?”权、戴二人听见稍婆说话,略略都松了一松手,郭总兵秃着头,趿着鞋,跑到隔壁舱里。也不敢 [不敢——同本作“人敢”,据文意酌改。] 来官舱里要枕头铺盖,说说笑笑,与周相公同床睡,枕了个 [个——同本作“人”,据文意酌改。] 牛皮跨箱睡了。
周相公道:“今晚倒也权过了一宵,这也不是长法。狄友苏的尊宠此时亦不知安静了不曾?我明日办个小东,替这三位奶奶做个‘和事老人’。”郭总兵道:“你怎样和事?他们又不曾在一处相闹。你的东道却办在那个船上?我与你算计不通。你办了东道,或在我们自己船上,狄友苏的老妈不肯过来;或是办在狄友苏船上,我们的两个又不肯过去,这不反又增一番的淘气?”周景杨道:“我自有道理。不拘摆在那厢,叫他三个只听得一声说请,走来不迭。既在一处吃酒,难道不交口的不成?定然说话。难道日里说了话,夜来又好变脸?狄友苏娘子既要出来赴席,也一定要老公撺掇,彼此商量,才好出门。这岂不是和劝?”郭总兵道:“怎好叫你费钞?仗赖你出名,我出银子。”周景杨道:“我出了一遭东道,怕你合狄友苏两个不两次回席?两边的堂客也不好白吃我的,也是回席两遭。闷闷坐的在这船上,岂不是消闲解闷之方?”郭总兵道:“这也有理。你便为起首来。”
座船将次到了九江,周景杨开了一个鸡鱼酒肉的大单,称了一两五钱银子,差了管家卜向礼上岸照单置办,叫厨子安排 [安排——同本作“安权”,据文意酌改。] 两卓酒。叫卜向礼先对权奶奶道:“这彭蠡湖内有座大姑山,是天下名胜第一个所在,上面极齐整的庙宇,不可错过,这也是千载奇逢。周相公办了一卓酒在上面,要请二位奶奶同狄奶奶都到上面游玩一番。”权奶奶道:“周相公在客边,为甚么费事?多拜上周相公,若是戴奶奶不去,我就去;若戴奶奶去时,我便不好去得。只多上覆周相公罢。”卜向礼又将周相公的话说与戴奶奶。那戴奶奶半推半就的腔调,合权奶奶再没二样。看来臭肘一肘,临时都是“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的主顾。
晚间泊船,又差卜向礼与狄希陈说知。外面说话,寄姐舱里听得甚真,心里极其喜悦。把两个家人媳妇喜的挝耳挠腮 [挝耳挠腮——同本作“挝耳捝腮”。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狄希陈道:“管家略坐片时,我到里边说知了,回你的话。”狄希陈进到舱内,对寄姐说道:“今晚可到得九江,这彭蠡湖中有一座大姑山,天下有名的胜景。周相公办下东道,请你合二位郭奶奶同到上面看看。这也是凡人不容易到的。”寄姐妆着蹦脸,鼻子又忍不住待笑,口里强着说道:“看我过的那好日子哩,去游山玩水!多拜上他,我不去呀。”狄希陈道:“他是个客边,费了事请咱,怎好不去的?这船里闷了这一向,你只当上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寄姐道:“我不去,怎么呀!吃了人的,可也回回席。我为的人 [为的人——山东方言,出面或以自己的名义送人钱物、回复别人的情面,叫做“为人”,也叫“装人”、“做人”。] 么?”狄希陈道:“你别管他,你只管上山,我管回席。替你回的不齐整了,凭你合我算帐。”寄姐忍着笑道:“我不去呀!”
二位管家娘子恨命的撺掇,说道:“周相公是个客,费心请奶奶去游山,奶奶不去,倒像似怕回席的一般。怎么不去?爷回说明日去就是了,可只顾的根问。”狄希陈出去对着卜向礼道:“多拜上周相公,明日就去。只是扰周相公,心里不安。”寄姐里面说道:“管家别听他说,我不去呀。我身上有件衣裳呀,头上有根簪子呀?倒像似跟人的丫头似的!”卜向礼说:“狄奶奶说不去,我就这们回了周相公的话,省的又雇轿子。”寄姐听说,恐怕当真的打脱了,再就没敢做声。
卜向礼回了周相公话。船到了大姑山下,泊住了船,叫人上山收拾两处坛场,雇了十来乘山轿,临期分头邀请。狄希陈乘着这个机会,在寄姐面前献殷勤,攀说话,穿衣插戴,极其奉承。“严婆不打笑面”,寄姐到此地位,有好几分准了和息的光景。
再说权、戴两人拿腔作势,心上恨不得一时飞上山去,口里故意拿班 [拿班——摆架子,装腔作势。] ,指望郭总兵也要似狄希陈这般央及。谁知郭总兵才做到挂印元帅,还不曾到那怕老婆的都元帅田地,说道:“待去的,快些收拾就去;不待去的,在船上看家 [看家——同本作“看婆”。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两个都待去,都快些收拾;如都不待去,都在船上看守。我同周相公、狄友苏上山游玩一番,及早还要开船走路。”权奶奶道:“我本等不待去的,只怕负了周相公的美意,勉强走一遭去。”戴奶奶道:“我也怕负了周相公美意,只得去走一遭。若不是周相公的体面,只怕八个大金刚还抬不动我哩!”
二人将次穿着完备,约同了寄姐,都是家常淡服,平素浅妆。搭扶手,安跳板,登在岸上,三人见完了礼,问了动定,依次上了肩舆,抬到山上。郭总兵、周景杨、狄希陈也随后步了上去。果然是座名山,许多景致,观之不足,玩之有馀。寄姐开言,权、戴二人也不由接话,起初蹦脸,渐渐开颜。
看景已完,酒肴交上,内外吃到日转斜阳,方才收樽席散,前后下山,各人回自己船上。只因遣兴陶情,以后彼此怒气潜消,不止狄希陈与寄姐和好如初,权奶奶与戴奶奶也暂时歇气,轮流荐枕,挨次铺床。凡到甚么马头热闹所在,寄姐、戴奶奶、权奶奶、郭总兵、狄希陈次第回席。幸得一路无言,不致番唇撅嘴。
此系沿途光景,至于别项事情,再听下回接说。
——“划”的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