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

恨命 [恨命——同本作“怅命”。“恨”与“悵”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追船急若梭,追着意待如何?神灵不愤起风波。托身附话,作怪兴魔。被拐一双骡。便宜得处莫夸多,逆旅扬州雉入罗。歪心犹自不消磨。告官下毒,重犯金科。牢洞把尸拖。

——右调《青玉案》

薛素姐住在尼姑庵内,把那骂公婆打汉子的恶性都收藏没有用处。韦美按日供柴,计时送米,恐怕吃了秃老婆的小菜,还不时送钱买办。素姐吃了韦美家的茶饭,却与老姑子浆洗衣裳,与小姑子制造僧履,淘米做饭,洗碗擦锅,好生勤力。

只说做和尚的个个贪狠,原来这做姑子的女人,没了两根头发,那贪婪狠毒便也与和尚一般。这个庵里的老尼,从天上掉下这个女人,吃了别人家的饭,安安静静、倒心伏计的与你做活,却该十分庆幸才是。他却要师徒几个都指靠了素姐身上,要韦美供备米粮,自家的米缸豆瓮,整日开也不开。起先送来的米一斗可吃八日,渐至斗米只吃了三日。韦美也略略查考,老尼道:“这位女善人,起初时节想也是心绪不佳,吃饭不动。如今渐渐的怀抱开了,吃了不饱,饱了就饥。韦施主,你为人为彻,这也是收束不住的事了。”

依了韦美的念头,有钱的人家,多费了几斗米倒也不放在心上。禁不得那浑家日逐在耳边头咭咭聒聒 [咭咭聒聒——念叨,数说。] ,疑起心来。更兼韦美沿地里打听那吕祥的踪迹,没有下落。走到姑子庵内,对素姐说道:“你在此住了这将近两月,拐骡的又寻找不着,天气又将冬至数九的时候,你家下又没有人寻到这边。我要备些路费,差个女人送你回去,不知你心下如何?”素姐道:“若肯送我回去,又着个女人作伴,感恩非浅!我身边还有带得盘缠,算起来也还够到得家里,只仰仗差人雇头口便好。”

老尼道:“你家中又没了公婆,丈夫又见在远处做官,‘瞎子迷了路’,你‘在家也是闲’。这等寒冷天气 [寒冷天气——同本作“冷寒天气”。“冷寒”二字倒文,据下文校改。] ,男子人脚下缠了七八尺的裹脚,绒袜棉鞋,羊皮外套,还冷得像良姜 [良姜——即凉姜,冬天里卖的生姜。姜色黄白,故山东方言常用以形容人青黄的面色。] 一般;靴底厚的脸皮,还要带上个棉眼罩;呵的口气,结成大片的琉璃。你吹弹得破的薄脸,不足三寸的金莲,你禁得这般折挫?下在店家,板门指宽的大缝,窗楞纸也不糊,或是冷炕 [冷炕——同本作“冷坑”。“炕”与“坑”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或是冰床。你带的铺盖又不甚温厚,你受得这般苦恼?依我好劝,只是过了年,交了三月,你再回去不迟。饭食是不消计论,若韦施主供送不便,小庵中四方施主的斋供,也不少这女菩萨的一碗稀粥。”

韦美道:“我要送狄大娘回去,是完我一场的事,岂吝惜这吃的升斗之米?若说路上寒冷,这狄大娘你自己主意,我便不好强你。”素姐道:“思家心切,寒冷我也顾他不得。路上辛苦,到底是免不得的。丈夫虽不在家,尚有家事用人料理。韦恩人,你还做主送我回去。”韦美道:“既是主意已定,我连忙收拾打点便是。”

老尼见留素姐不住,年节将来,没有了人做活,没有供米,好生不喜。背地仍十分苦留,说天冷唬他不住,又说路上满路的响马,劫了行李还要吃人,女人年少标致的捉去压寨,丑老的或是杀了煮吃,或是拿去做活受苦。大约都是此等话头。幸得素姐狠似响马的人,那里还怕甚么响马?一心只是回家。韦美去买了一个被套,做了一副细布铺陈,做了棉裤棉袄、背心布裙之类。农隙之际,将自己的空闲头口拨了两个 [两个——同本作“两人”。“个”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差了一个觅汉宋一成,雇了一个伴婆隋氏。当日家里办了一桌荤素酒菜,请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

原来只韦美的娘子是一个绝色的佳人,平素极爱洁净。见了素姐少了个鼻子,焌黑的两大窟咙,身子陪坐,把个头别转一边,就是低了不看。勉强陪了一会,止不住往外飞跑。刚到门,呼的一声,呕吐了一地,头眩恶心不住,扶进卧房睡下。素姐吃完起身,韦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止有韦美合老尼送上头口。风餐水宿,不日到了明水。一路平安,无有话说。

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并不曾说与一个人知道。住房的人只见吕祥回家,当时不多一会,素姐和吕祥都不知去向,遥地里被人无所不猜,再没有想到是赶狄希陈的船只。龙氏家中求神问卜,抽签打卦,薛如卞弟兄两个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寻,每日娘儿们家反宅乱。

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衣裳不整,面带风尘,脚沾黄土。龙氏听见素姐回家,飞风跑来,相抱而哭,方知道是赶船不上,吕祥拐了骡,将身流落尼庵,幸得遇着好人,差人送回。家内着实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留住了三四 [三四日——同本作“四三日”。“四三”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日,每人与了二两盘缠,又每人是二两犒赏。轧了一百斤绵绒,四匹自织绵,四十根大花布手巾,着了一个觅汉鲍恩回去谢韦美看顾。

素姐回到家中,两脚躧了实地,刻刻时时,心心念念,算计不出个法来把狄希陈拉到面前口咬牙撕一顿,泄泄他的恨气。

再说吕祥自从那日撇下 [撇下——山东方言,抛下,扔下。] 素姐,凭他在戏场上与河神作闹,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饭饱,屁股骑着坐骡,手里牵着看骡,一直径到扬州城里,寻了店家宿下。说他是个贩骡马的客人,赶了一群骡马,约有三十匹头口,来到离淮安三十里外,撞见山上的一伙大王,尽行劫去,被他苦死央及,拣了三头不济的骡子还他。因没盘费,在淮安金龙大王庙里卖掉了一头骒骡,今止剩得两个,要寻主顾发脱。连住了几日,因他说得价钱不对,凡来看的,都讲不上来,去了。

一日,这吕祥合该晦气。淮安府军厅里人,来了两个下关子 [下关子——赍送关文。关子,即关文,官府之间的平行公文。] 的公差,同在一个下处。见了两个牙行领了两个人看骡,吕祥在傍说价。一个六岁口的黑骟骡,说了五十两银;一个八岁口的黄儿骡,说了二十五两。那经纪把吕祥看了两眼,说道:“这骡情管不是你的。不然,你怎么说的都是没捆 [没捆——山东方言,没数,不着边际的意思。] 的价钱?”那两个差人也在傍边观看,问说:“你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来此卖骡?”吕祥道:“我是山东兖州府人,姓吴,久惯贩头口生理。只淮扬一带,我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这里。”差人道:“你说淮扬是你久住之地,总漕军门的衙门是在那厢?漂母祠、韩信的钓台、琼花观、迷楼、竹西亭 [竹西亭——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句,后人因筑竹西亭,其地在今江苏省扬州市北。] 都在甚么所在?”

吕祥道:“你真是个没趣的朋友!你们是个闲人,到处里游山问水的顽耍。俺只做生意的人,‘针头削铁’,有闲空工夫?吃着主人家的贵饭,住着主人家贵房,放着生意不做,且去上甚么钓台,游甚么迷楼去?”差人道:“你说久在淮扬,咱且不要题那淮安,你且说你扬州的旧主人家是谁?”吕祥道:“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差人问那主人,店家也只得含糊答应。差人道:“你这主人家别要把祸揽在身上。这人不巧 [不巧——山东淄博一带方言,行为不端,为人不地道。] !”吕祥骂道:“贱瞎眼的狗头!我那里放着不巧?我不巧,我偷你娘的屄来了!”差人道:“你那里放着不巧?一似在淮安府金龙大王庙做过不巧来!你是跟那瞎一个眼少鼻子妇人的人,那妇人被金龙大王附在身上,你乘空拐了骡子逃在这里,你还强嘴?”

吕祥听见只话,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怎禁的贼人胆虚,一双眼先不肯与他做主,眊眊稍稍,七大八小起来。其次那脸上颜色又不合他一心,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焦黄将去。再其次他那舌头又不与他一溜,搅粘住了,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话来。差人道:“你那个瞎眼的妇人如今现在尼姑庵内住着,告了状,四散拿你。我们两个正是淮安军捕衙门的番当 [番当——番子手,负责缉捕人犯的差役。] ,缉了你这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同本作“两多个月”。“多个”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你却逃在这里!”腰里掏出麻绳,登时把吕祥五花绑起,要带去空庙里栲打,哄动了满街人。

地方巡视人役传布了,本处的番手走来店内,见淮安差人将吕祥捆绑,问道:“你二位是何衙门的差役,缉到这里?”淮安差人说道:“只人是跟一个山东妇人来的。那日金龙大王庙里有人还愿,那妇人在庙烧纸,站住了看戏,被大王附在身上在那里闹场。他回到下处,把那妇人的行李骡子拐带来了。那妇人幸得遇了个好人,送在个尼姑庵里寄住,告了状,正在严限缉拿,他却躲在此处。”扬州捕快道:“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来看。”淮安差人道:“批文留在家里,不曾带来。”扬州捕快道:“你既没批文,怎就擅拿平人做贼?这是假充公差,拿绳来吊起!”

那吕祥跪在那扬州差人的面前哭道:“二位爷爷就是我的救命星君!不是二位爷爷作主,我这孤身单客,有冤何处去诉!”扬州差人道:“你且消停!我方略 [方略——处置;处理。] 了这两个,再与你说话!”一边取出铁索,要拴那两个公差。淮安差人道:“我奉淮安军捕衙门来扬州府关子关人,你敢锁我!你后日再不必到我淮安!我约同了合衙门兄弟,你们但有到那里的,见一个打一个,见十个打十个!”扬州差人道:“你的公文下了不曾?有甚么船票 [船票——即传票,传唤原被告、干证人等到案听审的小票。] 么?”淮安差人取出船票来看,说:“关文已经投过,单等领人。”扬州差人道:“原来真是公门兄弟,我们实是不知,千万恕罪!二位老兄此来原是下关,没有领批拿贼。既是我们地方缉获,让我们拿他罢。二位兄回去,只在淮安本衙门也泯没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绩。我们同去拷问他便是。”带了吕祥,拴了店主人,牵了两头骡子,都到一座空庙里边。

吕祥还待支吾强辨,扬州番役把吕祥的衣服剥脱干净,馄饨捆起,一根绳拴在树的半中腰里,铁棍皮鞭,诸刑咸备,不忍细说,打了个不数。这吕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陈到京听选,恼恨不与他全灶为妻,挑唆素姐赶船,被河神附在身上,乘空拐骡逃走,一一招得明白。带去江都县见了捕官,夹打了一顿,录了口词。呈在堂上,又夹打了一顿,将骡子发在马厂寄喂,吕祥送监。关行绣江县查问,查得吕祥招承的说话一些也不差,回了关文。江都县将吕祥取出监来画供,问了三年刺配。呈详本府,转详解道,那每处夹打说也惨人,不必烦琐。允了详,定发高邮州盂城驿摆站 [摆站——将判徒流的人犯发配到驿站中服劳役,叫做“摆站”。] 。详下本县,叫了乐工把吕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两个“窃盗”字样,起了文书,抄了招稿,打了二十个送行竹板,佥了长解,押发前行。交付了驿官,打发到驿的收管。

原来这徒夫新到了驿里,先送了驿书驿卒、牢头禁卒常例,这下边先通了关节,然后才送那驿官的旧例。礼送得厚的,连那杀威棒也可以不打,连那铁索也可以不带,连那冷饭也可以不讨,任他赁房居住,出入自由,还可告了假回家走动。遇着查盘官点闸 [点闸——查点;点名。] ,驿丞雇了人替他代点。这是那第一等的囚徒。若是常例不缺,驿丞的旧例不少,只是那为数不厚,又没有甚么势要的书启相托,这便些微打几下接风棍棒,上了铁索,许他总网巾,打伞络,讨饭糊口。这是第二等的囚徒。若是年少精壮,膂力刚强,拈的轻,掇的重,拖得坯,打得墙,恨命的当一个短工觅汉与那驿丞做活,这也还不十分叫他受苦。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若是那一些礼物不送,又没有甚么青目书札相托,又不会替驿丞做甚么重大的活,这是不消说起,起初见面定是足足的三十个 [三十个——同本作“三十人”。“个”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杀威大板,发在那黑暗的地狱里边,饭不许你讨碗吃在肚里。要死了伶俐,阎王 [阎王——同本作“闰王”。“閻”与“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偏生不来拘唤;要逃了出去,先不曾学得甚么土遁水遁的神通。真是与鬼不差,与人相异。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

这吕祥先在京师,凡是替狄希陈买办东西,恨命克落。喜得狄希陈不大会得算帐,两三年里边,他也“锺徐丘” [锺徐丘——歇后语,隐“落”字。《百家姓》有“锺徐丘骆”句,骆与“落”同音,因借指“落”。] 了好几两银。但这样人得了这样利,原得的不难,看得也便容易,这手挝来,那手撒去,也不大有甚么攒积 [攒积——蓄积。山东方言指蓄积的财物。] 。就是狄希陈临行,他虽然挟制预支了六两工食,做了三两多的衣服,剩下的,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又算回家狄希陈怕他唆拨,必定仍还与他银子,所以都一汤的大铺大腾地用了。来到家就跟了素姐赶船,素姐乖滑,将那大块多的银子扁在自己腰间,不过将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银子交他使用。及至到了淮安,所馀也是有数的。到了扬州,指了两个骡,算计要卖许多银两,主人家只管赊与他饭吃。后来犯事到官,腰里也还有七八钱银未使,被应捕搜得去了,两个骡子变价入官了。在监里的时候,讨那囚犯们的残汤卤醋,救饿充饥,仅不得死。发配在路,长解耽着干系,怕他死了讨不得收管,煞要费事,只得每日些微买碗粥汤叫他挨命。交付了驿官,他却再那里有个板滓 [板滓——板子儿,铜板。滓,“子儿”的方言音读。] 送甚么常例?打的那棒疮烂见了骨头,要讨个铜钱买个膏药,也是可怜见没有的。这不消说得,稳稳的是第六等囚徒就是这吕祥一个。

你说没有钱使,又没有分上,或者小心下气些儿,也还有人怜你。他却矬着一葫把子 [矬着一葫把子——形容吕祥的头颅、面部看上去像个倒置的葫芦,下巴突出,像粗短的葫芦把子。矬,粗短;同本作“矮”,据第八十四回校改。葫把子,即葫芦的把子。] ,毛尾多梭 [毛尾多梭——山东方言,形容毛发披散抖动的样子。毛尾,毛发。尾,方言音yǐ。多梭,同“哆嗦”。] 的一双眼睛,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脸,他眼里还没有那个驿丞。那驿丞问道:“据那抄来的招上,你也就是极可恶的人,这是真也不真?”吕祥道:“我知道么?说我是真就是真,说不真就不真。”驿丞道:“你这话是答应我的么?”吕祥道:“我这们话儿,在北京城里不知答应 [答应——同本作“答应答应”。后二字为衍文,据文意酌删。] 多少大老爷们哩,偏老爷你又嫌我答应的不好哩!”驿丞道:“京里大老爷们依你这们答应,我官儿小,偏不依你这们答应!真就说真,说不真就说不真,你待说不说的呢?拿下去,使大板子着实打!”吕祥道:“老爷且别打,迟了甚么来?”驿丞道:“快些打了罢!我性子急,慢甚么慢!”吕祥道:“只怕打了揭不下来呀!”驿丞道:“揭不下来,叫他烂在腿上!”不由他调嘴,尖尖的三十大敲。敲来敲去,敲的个吕祥的嘴稀软不硬叫老爷,口里屎滚尿流。打完,叫人拖在重囚牢里,白日加靠,夜晚上匣,不许松放。

他对了那些牢头禁子说道:“我也不是无名少姓,我也不是真正偷骡。龙图阁大学士吕蒙正 [吕蒙正——北宋河南洛阳人,字圣功。太宗、真宗时曾三次任宰相。因戏曲《破窑记》而为民间熟知。此处吕祥称吕蒙正是他的大爷,意在渲染吕祥的狂妄无知。] 是我的大爷,侄儿是举人。我家里也有二三千金的产业。只是这一时‘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深坑被犬欺’!你只留我口气儿,你们的便宜。我昨日遇着俺家里人往淮上卖曲的,稍信到家去了,待不的一个月,情管就有人来。那时我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喜欢也在你们,后悔也在你们!”说得那驿卒们欲信不可,不信不能,背后说道:“天下事都不可知。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万一叫他死了,官的嘴番来覆去,有甚么正经?没人说话便罢,有人说话,往我们身上一推,告状要起人来,这也不同小可!他既说家里人到,有恩的报恩,我们遭着这样的刁恶的人,也不消十分的拘禁,轮流每日给他几碗粥吃。等到一月两月没有人来,再做话说。”所以吕祥虽是被驿丞打了三十,倒也还不受以下人的大亏。

但这些禁卒怎的每日供他的饭食?做好做歹,在驿丞面前周旋,将他上了锁,脚上带了脚镣,放他出街讨饭。他这个傲气,别人讨两碗,偏他一碗也讨不出来,常是一两日水米不得沾牙。兼之低心憋赖,在那同锁的囚徒里面一味咬群,众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贱。若不是有个救星,这个狗命料想也是难逃。谁想这等歪人,遭了这等颠沛,他那死期不到,自然钻出一个救命 [救命——同本作“敕命”。“救”与“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老官。

旧驿丞推升了扬州府的仓官,新来的驿丞姓李,山东滨州人。择了吉日,一般也出了张条红纸到任的告示,升堂画卯。头一班一个驿书参见,第二班几个马夫,第三班就是徒夫。众徒夫磕过一头,吕祥又另自磕头。李驿丞问道:“这个徒夫,系我山东人说话。”吕祥道:“小的是济南府绣江县人。”李驿丞道:“原来是同府的人。你犯了什么事,问这里徒罪?”吕祥没的回话。众徒夫说道:“他来这里做贼,刺 [刺——同本作“剌”。“刺”与“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以下径改,不再出校记。] 了字,所以问的是这里徒夫。”李驿丞道:“为犯别事还可,这刺字的贼徒,可容不得情!”吕祥道:“小的虽是刺字,通是屈情,那里有点实情气儿?小的是个数一数二的厨子,觅给明水狄监生家里做活。狄监生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先来家里祭祖,留下小的在京里领凭。小的领了凭回来,狄监生等不的,去了,把小的行李工钱俱没留下。狄监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赶船,赶到淮安没赶上 [没赶上——同本作“役赶上”。“没”与“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没的小的的工钱行李不要么?赶了他两个骡,还没得卖出去,叫扬州府的番子手拿住,屈打成招,说我是贼。爷详情,这就是贼吗?”李驿丞笑道:“这是拐带,那是甚么贼?你且去,看我有处。”众人带着锁,依旧讨饭去了。

这李驿丞单身上任,不曾带得家小,止跟着两个家人。紧到年跟底下,把一个会做饭上厨的家人病倒。那高邮盂城驿 [盂城驿——同本作“孟城驿”。今江苏省高邮市有盂城驿博物馆,内存盂城驿相关史料,据以校改,下同。] 的驿丞虽是散曹,颇有交际,新年有来拜节的客,多有该留他坐的,卒急寻不着个会上灶的。这吕祥乘这个机会,便做了毛遂官人,对了那一个不病的家人说道:“闻说那一位管家极能做菜,如今有了贵恙,没人服侍李爷。我在下不才,这把刀的手叚,也没有人比下我去的。我不惟会做饭,我且能会摆酒。我不止于会摆酒,凡一应这些拖炉油炸,我无所不会。李爷何不将我开了锁镣,把我当一个内里人使唤?本乡本土的人,不胜似使这边的生头?你若是说得李爷依了,凡厨下头一分好东西,我先敬了你,其次才孝敬李爷。”家人应允,来对李驿丞说了。

李驿丞道:“他前日自己说是个数一数二有名的厨子,我也想着要用他。我但见他贼模贼样,是个凶恶不好的人,我所以不曾言语。”家人道:“他是咱同府的人,隔咱不足一百多路。他敢半点欺心,我赶到他家火底下,驴 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 的来 !咱如今年下见没人指使,怕他怎么?放他出来,叫他洗括洗括,当铺里查件旧棉袄旧棉裤叫他换上,再买顶帽子,买双鞋给他。”驿丞道:“没见他怎么等的,这先使两数多银子哩。”家人道:“他要好,叫他穿着替咱做活;他要可恶不老实,呼顿板子给他,剥了衣裳,还叫他去做那徒夫。他说会炸果子,这年下正愁没甚么给人送秋风礼哩,这乌菱、荸荠、柑橘之类,都是他这里有的,咱炸些咱家里的东西送人,人看着希罕。”李驿丞道:“也罢。你合他说妥着,讲开一年给他两数银子制衣裳,这眼下给他札括的衣帽算上钱。”家人将言都对吕祥说了,吕祥喜不自胜。即时叫人替他开了锁镣,跟着家人见了李驿丞,又将前后的言语申说了一遍,许他一年给他一两二钱工食,吕祥也不敢争竞 [争竞——山东方言,争论;争执。] 。果然与他从头至尾换了衣帽鞋袜,专在厨房做饭。新来媳妇,也未免有三日之勤。

将次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气,李驿丞要叫他炸果送礼。开单秤的香油、糖、蜜、芝麻、白面各色材料俱全,定了十二月十六日开手。他果然做了七八样的果品,虽也不是那上等精致的东西,也都还搪塞得过。与人送礼,自家摆卓,“老婆当军”,充数而已。到了年下,叫李驿丞开了一个大单,买了许多鸡鱼藕笋、腐皮面筋之类,一顿割切起来。把菠菜捣烂,宁出汁来染的绿豆腐皮,红曲染红豆腐皮,靛花 [靛花——中药名,即青黛。] 染蓝豆腐皮,绵胭脂染粉红豆腐皮,鸡蛋摊的黄煎饼,做的假肉、假鸡、假猪肠、假牌骨、假鸡蛋、假鹅头,弄了许多跷蹊古怪的物件。那个李驿丞生在滨州涝洼地面,又住在穷乡远村的所在,乍见了这等奇怪的东西,不呵叱他一顿,逼他丢掉一边,倒着实的称起他好来,把个吕祥喜得就如做了几篇得意的文字一样,满脸带着那笑。

正月新年,有来拜节的客人,多有不必留坐的,这李驿丞因要卖弄他的希奇肴品,恨了命款留。那高邮州的人物生在一个今古繁华所在,又是河路马头,不知见过了多少食面,一乍见了这个奇物,筷子也不敢近他一近。李驿丞又再三的话让,说是他家的小价的妙手。吕祥见李驿丞作兴他的手叚,便就十分作起势来。天是“王大”,你就做了“王二”,把两个正经管家反倒欺侮起来,开口就骂,行动就嚷,说管家是个真奴才,他是央倩的人客。那年扬州荒旱,米是极贵的价钱,他成斗的趱起盆头米来换酒换肉,日逐受用,只瞒得一个李驿丞不知。家人外边得点甚么常例,他乔做家公,挟制了要去分使。

高邮州的吏目敛解钱粮上京,缺官巡捕。这盂城驿的旧驿丞姓陈,虽升了大使,不曾到任,候缺空闲。府堂上求了戏子分上,替他讨来高邮代捕。到任以后,吏目驿丞原也不相上下,可以交际往来。又兼陈大使原是这驿里的旧令尹,所以李驿丞合他相处,下帖请他,叫吕祥用心做菜,不可苟简。

这吕祥心怀不善,记恨初来时节被他三十板之仇,想要乘机报复。偷空出去买了几钱砒礵,凡是陈驿丞的汤饭之内,都加了砒礵细末。幸加不甚多,不致暴发。待了片时,陈驿丞肚内渐渐发作起来,起初溃乱,后来搅痛,只得辞席回去。李驿丞见他病势凶恶,也就不敢固留。

陈驿丞到得衙内,唇口发青,十指焌黑,知是中了毒药。喜得名胜之地,多有良医,请入来诊视脉息,知是中了砒礵毒,即时杀了活羊,取了热血灌下,又绞粪清灌去,方才吐出恶物,幸得不死。

陈驿丞疑是李驿丞要谋他的巡捕,所以下此毒手。病了几日起来,州堂上递了呈子,指名呈李驿丞,说他谋害人命。州官准了呈子,差人拘审。李驿丞指天画地,血沥沥的发咒。陈驿丞道:“我与你共卓而坐,同器而食,如何偏我中毒?这不是你的手脚,更是何人?”州官问道:“那日酒肴是甚么人摆的?”这李驿丞忽然想悟,禀道:“实禀老爷,驿丞的两个家人,那个会上灶的家人病倒,没人做饭。徒夫中一个吕祥,原是个厨子,又是驿丞同府的人,是吕祥做的。”陈驿丞道:“据了此说,便与李驿丞无干。这吕祥配发到驿,大使因他是个凶恶贼徒,照例打了他三十板。定是他怀恨报仇。”

州官拔了一枝签,差人即时将吕祥拿到。他也自知事不可掩,脸都没了人色。州官问说:“药陈驿丞的毒药是谁下的?”吕祥平素刁佞,到这时也便支吾不来。套上夹棍,不上五六十敲,从头至尾,招得与陈驿丞所说半点不差。夹棍上又敲了一百,重责了四十大板,发驿再徒三年。将李驿丞问了一分米,因他不应擅役徒夫。李驿丞也就从此绝了炤管。吕祥将养好了,仍旧带了锁镣街上讨饭。恨李驿丞捻他出来,对人面前发恨,称言务要报仇。

一日,淮安府推官查盘按临,审录囚犯。点到吕祥跟前,吕祥禀说李驿丞卖法纵徒,雇他上灶做饭,“讲过每年十二两工食,欠下不与。因要工钱触怒,以此昼夜凌虐,命在须臾”。李驿丞站在傍边,等他禀完了话,过去跪下,把这从前以往的实话,对查盘官禀了个明白。推官大怒,分付:“这等恶人,还要留他在世!驿官,带出去自己处死,不消回话!”

驿官谢了推官,领他到驿,发在牢内,禁住人不许与他饭吃。他还想那起初有人轮流管他吃用,不以为意,佯长跟了下狱。谁知此番奉了推官意旨,又兼他恶贯满盈,阎王催符来至,禁不得三四日断了茶水,把一条绝歪的狗命顷刻呜呼。报了州官,将尸从牢洞里拖将出去,拉到万人坑边,猪拖狗嚼,蝇蚋蛄嘬。这是那作恶的下场,完了个畜生的话本。

再有别人,另看下回结束。

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 的来——同本作“驴合他娘”。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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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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