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慢认是吾妻,狡毒有希奇。万狠莫堪比拟,豺虎合蜂蛇。诬叛逆,谎兴师,耸刁词。官非明断,证不公平,九族 [九族——同本作“天族”,据文意酌改。] 诛夷。
——右调《诉衷情》
再说薛素姐从淮安吃了一场大亏回来,头一个恨狄希陈,这是要食肉寝皮,其仇是不可解的。其次就恨狄周,恨他回家不该做成一路哄他。再其次,又恨相大妗子不说狄希陈在京另娶,及至他自己到京,禁住了人不许半星透露,都是相大妗子的主谋。日夜寻思,都要一个个从头报复。但狄希陈远在七八千里之外,狄周送狄希陈上了船,仍回北京管当,素姐不曾知道,只说都往四川去了,这目下怎能报复得着?心里想道:“‘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必定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怕他远在万里,可以报我之仇,泄我之恨。”夜间千思万转,定了这个主意。
起了个五更,叫了个觅汉跟着头口,一直径到绣江城内,县门口寻了店房住下。访了一个极会写状的讼师,合他说道:“我要在县里递张首状,央你写得详细,我送你一两纹银。”讼师说:“你且将情节说来,看系何事,我好与你写。”
素姐说:“我是薛氏,嫁与监生狄希陈为妻。狄希陈不安本分,合家人狄周每日谋反。久在京师潜住,又娶了一个红罗女 [红罗女——明叶权《贤博编》:“近有红罗女、马祖师,各扇惑为变。其术大抵与嘉靖初马御史大狱事相类,用盆水洗面照之,顾见其形,以移易愚人耳目,竟服从之。”叶权为明代隆庆、万历间人,所言也为此时之事。可见红罗女本为人的绰号,这里用为妖妇的代称。] 为妻,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移斗换星,驾云喷雾,无所不为。昨日狄希陈领着这红罗女一班反贼,都往四川成都府调兵,妆着假官,使着假勘合,回家邀我同去。我怕带累,没肯许他。这是要十灭九族的事,我待出首免罪哩。”讼师道:“这事别当顽耍,有实据才好。这要问出谎来,你不消说是诬告加三等,还要拿写状子的打哩!且问证见是谁?”素姐道:“我是他的老婆,再有我知的真么?汉子谋反,老婆出首,这也还另要见证么?”
讼师本等不敢与他写这大状,只图他那许的一两银子不是等闲撰的,大了胆与他写道:
告状人薛氏,年三十七岁,本县人,告为出首免罪事:氏夫狄希陈,从幼不良,无所不为。假称坐监为名,潜住京师,另娶妖妇红罗女童氏为妻,演习邪教,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谋为不轨。本年八月内,假充职官,伪造勘合,带领妖妇童氏、妖徒狄周,前往四川调兵,强氏同行入教。氏恐株连,不敢同往。似此反贼作乱,若不预先出首,恐被连累,后悔难追。伏乞行文剿捕,免氏并坐。上告本县老爷详状施行。被告狄希陈、狄周、童氏。
县官看状,说道:“他既潜住京师,做这些歹事,怎么往八九千里外四川去调兵?你这状一定另有个主意,不是实情!”县官看了状尾的代书名字,照名差人拘来,问道:“你怎么与这妇人写如此谎状呢?”代书道:“据小的看来,其实是谎。但他自己的妻子出首,又是谋反的事情,小的怎敢与他格住不写?”县官道:“你这也虑的是。”叫薛氏:“你有主人家么?”素姐说:“县门口郜家下。”县官差人唤了主家来到,把这个妇人保下去,好生看守伺候。准状拘审,分付该房出了信票,差了快手拘那狄希陈的左右两邻、乡约地保,赴县察究。
差人持票下乡,左邻陈实 [陈实——同本下文或作“陈寔”,据此校改,不再出校记。] ,右邻石钜,乡约杜其思,保长宫直,一干人都已叫齐,差人缴票回话。晚堂听审,县官坐了堂,这就是头一起。先叫陈实,次叫石钜,再次叫杜其思,又次叫宫直。
县官问道:“怎么你明水地方有此等兴妖作怪谋反的人,两邻不举,乡约保长不报?这是怎么说?”陈实头一个开口禀道:“昨日老爷差人下乡拘唤小的们,见票上的朱语,是出首免罪事。打听差人,说是薛氏出首他丈夫谋反。老爷问作反的人,一定是狄监生狄希陈么?”县官道:“就是。”陈实道:“这不止小的一人,这石钜是右邻,杜其思是乡约,宫直是保长,你众人都公道回老爷的话,狄希陈果真作反来?”众人齐道:“这狄希陈是个监生。他父亲是狄宗羽,老爷县里有名的良民,死过才三年多了。止有这狄希陈一个儿子,也是个老实人,自来 [自来——同本作“自求”。“來”与“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没听见他兴妖作怪,又会谋反。”素姐道:“他不会 [不会——同本作“石会”,据文意酌改。] 兴妖作怪,没曾谋反?你们都是合他一伙的人,肯对着老爷说实话么?他昨日往四川调兵回到家里,你们那一个没合他往来通气呀?”县官道:“他往四川去做甚么?”众人道:“他新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他去到任,何常是调甚么兵!”
县官叫门子取过新《缙绅》来,看得成都府经历狄希陈,号友苏,山东绣江县人,准贡。县官又问:“这妇人告这一张状,他的主意却是为何?”陈实道:“这妇人的父原是个教官,两个兄弟多是有名的好秀才。偏他至不贤惠,殴公骂婆,打邻毁舍,降汉子比仇人不同,致的丈夫逃在京里,住了这三年多。闻的另娶了一个妾,姓童。昨日选了官,回家祭祖,住了半个月去了。后来一个跟狄监生的厨子吕祥,不知怎么过了舌,合吕祥去赶狄监生,赶到淮安没赶上,被吕祥把骡子都拐去了。前日扬州府江都县没行关子到老爷县里查么?”县官想道:“就是他?你们再说。”
众人又说道:“想是没得赶上,所以告这状 [告这状——同本作“后这状”。“告”与“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指望老爷动文书提他回来的意思。”县官道:“良家妇女,怎么鼻子都没有的?我那边,凡有私奔的妇人被人捉回,方割了鼻子哩。”众人道:“老爷说这鼻子的事,其话又长。前年他的丈夫不在家内,他买了一个猴,将他丈夫的巾帽衣裳都改把 [改把——山东方言,改制。] 与那猴子,妆成他的丈夫,将那猴日夜的椎打。把猴打得极了,拧断了铁锁跑到肩上,先抠了眼,后咬了鼻子。”
再说素姐来县告状,又不曾对人说知。龙氏差了薛三省媳妇送了一盒点心与素姐吃,只见素姐中门封锁。问那外面住房的人,都说:“不知去向。风闻得像是往城里递状告人去了。”薛三省媳妇回家,对龙氏说知。龙氏料得薛如卞、薛如兼断是使不动 [使不动——支使不动,不听吩咐。] 的,只得差了薛再冬,叫他扁着吊数钱,寻到城内陪他姐姐。走了四十里,寻到县前,正见素姐在一家下客的门口,凳上坐了看街。
再冬备问详细,方知是出首狄希陈谋反,状已准过,差人拘唤两邻约保去了。差人拘齐了人,投文见官。这再冬若是一个有识见达时务的人,料得 [料得——同本作“紏得”。“料”与“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姐姐告这般刁状,躲得远远的还恐怕寻将你来,他却挽扶了素姐,跪在月台底下听审。听得乡约众人禀说被猴抠眼咬鼻子的事,他下边高声说道:“你们众人又不是他家的家人觅汉,你们怎么知得这等真?”县官问道:“下面说话的是甚么人?”乡约禀道:“是薛氏的弟。”县官说:“采上来!”说道:“我心里疑惑,人世间那里有此等的妇人,做这样违条犯法的事?原来是你这奴才拨唆主使!状上又没你的名字,你擅入我的衙门,箝制乡约,这等大胆!选大板 [大板——同本作“大钣”,据文意酌改。] 上来!”拔了六枝签,分付:“着实重打!”霎时把个小再冬打的皮开肉绽 [皮开肉绽——同本作“皮开肉緃”。“綻”与“緃”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薛素姐下面叫屈声冤,只叫:“南无观音菩萨!本县城隍!太山圣母 [圣母——同本作“圣毋”。“母”与“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别要屈了好人!”县官大怒,叫人拿上来,一拶一百敲,将再冬枷号一个月示众,将素姐放拶赶出。
薛素姐因手指拶烂,肿痛难忍,不能回家,又因再冬被责枷号,没人照管,只得仍在店家歇住,顾了一个人回家说信。龙氏放声哭叫,强逼薛如卞兄弟恳央县官释放薛再冬的枷号。
薛如卞兄弟到此地位,明知理亏,但只是义不容辞,怎忍坐视,即刻起身赴县,寻着了素姐,又去寻看再冬,焦黄一个龌龊脸,蓬着个头,希烂的一只腿,枷在县前。枷上左边一条告示,上写着“枷号唆使亲姊诬告本夫谋反犯人薛再冬示众”,右边一张封条,上写“绣江县某日封”,上面一张横示:“枷号一个月满放。”看见那薛如卞兄弟来到,裂着个瓢大的嘴怪哭 [怪哭——同本作“惟哭”。“惟”与“恠”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只说:“二位哥哥救我!”薛如卞说:“何如?我的话你再不听!你前年跟了姐姐往北京 [北京——同本作“比京”。“北”与“比”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去,我那样的嘱付你来!这诬告人谋反是甚么事?你直脖子往里钻,这可甚么救你?家里有这们争气姐姐,俺躲着还不得一半,‘晏公老儿下西洋’,也救得人么?”再冬道:“这两日只怪恶心,饭通吃不下去。二位哥哥若不早救,这死只在目下!”薛如卞、薛如兼寻了别的下处,晚间着了人看管再冬。
次早,兄弟两个戴了儒巾,也没敢穿公服,止穿了青衣,具了一个禀帖,跟了投公文的进去,投上禀帖,听候点名发落。县官读禀帖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薛如卞、附学生员薛如兼,禀为认罪乞恩事:胞姐薛氏不遵家训,诬告本夫;胞弟薛如衡擅入公门,搀越禀话,俱罪不可文。蒙老父师如天之度,仅以薄惩,薛氏赶逐免究,如衡枷号示众。在老父师三尺之法不可原,在卞等 [卞等——同本作“下等”,据文意酌改。] 一气之情不忍恝。冒昧乞恩,谬希开网。伏乞老父师怜宥施行。
县官看完,吩咐唤二薛生上来:“薛氏是亲姐么?”薛如卞答道:“是。”县官道:“做秀才的人,况且又是名士,齐家是第一义,怎么任他这等胡做,劝也不劝他一声?这还可以借口说是女兄,又经出嫁。至于薛再冬是二生的弟,这是可以管束的,怎么也放他出来胡做?”薛如卞一言不答,只是痛哭流涕。县官也晓得他的苦情,叫人抬进薛再冬的枷来。县官道:“我本待枷你一月,待你棒疮渐好,再打三十板放你。如今你两兄与你求饶,姑且宽恕。以后再要主使薛氏出来越理犯分,定是不饶!出去改过!”
发落完毕,回到下处。薛如卞兄弟从又换了衣巾,进去谢了县官,同了素姐、再冬回家。素姐两手肿烂,左手扯不得缰绳,右手拿不得鞭子,抄了手 [抄了手——两手交互插入衣袖内的动作叫“抄手”。] ,就如骑木驴的一般。回到家内,龙氏前来看望,一个爱女拶得稀烂的八个指头,一个爱儿打得流脓沥血的两条大腿,扯着 [石彭] 头打滚的叫唤。
薛如卞道:“姐姐在上,兄弟在下,俺弟兄两个觍着脸受那县官数说,声也没敢回他一声,全全的救出来了。事体可一而不可再,往后相这等的状,姐姐千万不可再告。就姐姐要告这样状,兄弟,你要千万的拦阻,千万别要撺掇。县官堂上吩咐的话姐姐不曾经听见,兄弟,你是听见的。你如不怕,俺两个是再不能救你的了。”再冬道:“姐姐告上状,差人来叫两邻乡约,我才寻到县里。干我甚事?说我挑唆姐姐告状!”薛如卞道:“差人来叫两邻乡约,也叫你来不曾?你跟进衙门去,还搀言接语的禀话,你还要强嘴哩!”龙氏道:“多亏了大爷二爷的分上,救出我的儿合女来,我这里磕头谢罢!念讼 [念讼——山东方言,叮咛;絮叨。同本作“念话”,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的够了,望大爷二爷将就!”把薛如卞、薛如兼拆辣 [拆辣——山东方言,即“雌拉”,斥责,训斥。拆,“雌”的音变。] 的一溜烟飞跑。
素姐扎煞两只烂手,挠着个筐大的头,骑着左邻陈实的门大骂,说:“我又没使长锅呼吃你娘,呼吃了你老子,抱着你家孩子 [孩子——同本作“咳子”。“孩”与“咳”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撩在井里!那用你对着瞎眼的狨官,证说我这们些嚼舌根的话,叫我吃这们顿亏!”上至三代宗亲,下至孙男弟女 [孙男弟女——山东方言,即子孙后代。] ,无不恶口凉舌、赃言秽语的骂。骂得个陈实火性发了又按捺下去,按捺了又发将上来。这其间,若只有一个不贤之妻在旁挑一挑,愁那灾祸不起?
谁知这陈实的妻赵氏,虽是个小人家女儿,素性柔和,又极贤惠。见陈实性起,再三委曲劝道:“我们与这样恶妇为邻,就是老天爷叫我不幸。好好的,官差人叫了咱去,要不实说,致官计较;说了实话,他岂有喜咱之理?他这不贤惠泼恶的名声人所皆知,受了他骂,何足为辱?胜了他,那里便见得刚强?‘男不与女斗’,天下皆然。你 [你——同本作“亦”,据文意酌改。] 走将出去,难道好合他同打同骂不成?且你与狄大哥父往子交,非止一日,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你依着我说,将街门紧紧的顶上,凭他怎么骂,只当耳边风。叫他骂的牙酸口困,他自然的夹着屁股走。等狄大哥后日回来,你见了他,那样的光彩。他见了你,自然羞的没处躲。你要出去合他男女混杂斗一斗口,别要说狄大哥回来不好相见,就是旁人也说你不是。”
陈实道:“你说得也是。只是他越扶越醉的,我气他不过!”赵氏道:“他就合心疯了的一样,为甚么好人合疯老婆一般见识?”陈实果然听了赵氏的言语,紧闭 [紧闭——同本作“紧闲”。“閉”与“閑”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街门,饱饱的吃了他一肚的村卷。
素姐骂来骂去,陈实只不出头,自也觉得没有兴趣,遂又骂到右邻石钜门口。只石钜的媳妇张氏,天生也是个不贤惠的妇人,邻舍街坊躲着他,他还要寻上门去的主顾,他依你在他门首乔声怪气的恶骂?素姐骂陈实的时候,他听见说道:“这是狄家那个少鼻没眼的老婆骂陈家哩。骂了陈家,情管就来我家门首嚷骂。”寻了一个三号不大不小、不粗不细的棒槌放在手下,准备若来毁骂,算计要将素姐一把采倒,屁股坐着头,从腰至腿,从腿至腰,着实请他一顿。他要上吊,合他同时伸头;他待跳河,合他同时伸腿。算计停当,专待素姐降临。听见素姐在陈实门首嚷骂,陈实不肯出头,这张氏气得脖子青筋暴流,合大腿一般粗细。不消一回,素姐骂到自己门前。张氏卷了卷袖 [卷了卷袖——同本作“卷了卷仙”,据文意酌改。] ,紧了紧裙,手提溜着个棒槌,往外就跑。
谁知道这张氏虽不贤惠,却石钜甚有主意,将张氏双手抱住,说道:“哎呀!俺男子汉没有火性,你老婆家到有火性了!这狄家的疯老婆是个人么?你趁的合他炤 [合他炤——同本作“念他炤”,据文意酌改。] ?这们样的疯狗,躲着他还怕不得不净 [不得不净——即不得净,不能安静。] 。那院里陈嫂子比你矮,陈哥比你弱么?要是中合他炤,陈嫂子肯抄着手 [抄着手——这里是袖手旁观的意思。] ,陈哥肯关着门?凡事忍一忍,就能消了百祸。你气头子上 [气头子上——山东方言,盛怒的时候。] 棱两棒槌,万一棱杀了,你与他偿命,我与他偿命?你与他偿了命,我没了老婆;我与他偿了命,你没了汉子。咱为甚么?他骂了陈家,又骂咱家,他骂了咱,情管还骂杜其思合宫直家去哩。宫直合杜其思罢了,只怕宫直的老婆可不是个饶人的货。叫他两个去炤一帐,咱可卖个哈哈笑儿。”
张氏道:“你这就是不长进脓包话!叫人骑着门子骂,说关着门子别理他!叫人听着,你可是贼呀,你可是忘八呢?”石钜道:“贼也罢,忘八也罢,咱且眼下没祸。可想着那一年生不下孩子来,他公公狄大叔年夜里打着火把,沿坡里替你寻药,你也不该合他一般见识。”张氏听说这话,方消了气,拿了棒槌回进家去,纳了丈夫的劝解。
素姐又骂了个心满意足,收拾了骂本,骂到乡约杜其思门上。见一连骂了两家,没有人敢出来炤将 [炤将——照面;对应。] ,扬扬得意,越发骂的十分厉害,百分砢碜,人说不出来的,他骂的出来;人想不到的事,他情 [情——山东方言,情管,总是能。] 想的到。把个杜其思骂的极头麻化 [极头麻化——山东方言,形容发急而面红耳赤的样子。极,同“急”。] 的,出来合他分解,被素姐不由分说,往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挦着杜其思的胡子,一只手往杜其思脸上巴掌就如雨点般下。口里骂着“贼忘八,贼强人”,喊叫:“杜乡约打良人家妇人哩!我叫俺两个秀才兄弟呈着你!列位街邻,仗赖往俺家里叫声人去!”一边骂,一边采打。幸得两手拶的稀烂,采打的不大利害。
杜乡约口里说道:“你看狄大嫂!你不知礼罢了,难道我[做]乡约的人也不知礼?谁好打你?俺可也看狄大哥、看那头二位薛相公的体面,没有人肯打狄大嫂的理。狄大嫂,你放手,休这等的。我合狄大哥父来子往,我长起狄大哥好几岁,我还是大伯人家哩。”素姐骂道:“你是人家的鸡巴大伯!膫子大伯!我那屄 大伯!你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把我的心疼的兄弟枷号着打这顿板子,你还是大伯哩!”杜乡约道:“你看狄大嫂糊涂!狄大哥本等没有谋反,我没的昧着心说他谋反,叫他十灭九族了罢?你薛三哥是为他自己多说,拿上去打了枷号的。你下头别要声冤叫屈,官也不肯拶你。这该我甚么事?”
素姐那里肯听,还使巴掌磞星般 [磞星般——山东方言,今说“崩呀星儿的”。形容像灶膛里崩出的火星那样稀稀疏疏的。等于说一下又一下的。] 往杜其思的脸上打。围着看的众人不忿,齐声说道:“这位嫂子也甚是不通!杜乡约就有甚么不是,你骂他不回口,打了他不回手,这也就该罢了!你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同本作“赶不杀绝”,据文意酌改。] 的,他是你的儿么?他只好看着狄相公合二位薛相公分上罢,要不一路申,申到县里,怕没有第二顿么!”素姐放了杜其思,就待炤着众人。杜其思得空子跑到家里,顶上门,还有甚么樊哙撞得开哩!众人见杜其思关进门去,都各走散。
单只剩了一个素姐,骂了几句,只得没揪没采,骂到保长宫直门口。却好宫直往捕衙点卯,不在家中。宫直的老婆顾氏,绰号叫是“蛇太君” [蛇太君——应作“佘太君”,蛇、佘二字同音。佘太君是小说戏曲《杨家将》中人物,曾挂帅印,率杨门女将征西,故这里取以为喻。参见第四十九回注。] ,极高的个身量,极肥极大的个身材,极大的两只小脚,胳膊有汉子的腿粗,十个指头有小孩子的胳膊大。每常挑着一担水,或是抗着大斗七斗粮食,就如当顽的一般。专常借人家磨使,他两扇磨一齐掇着径走。素姐在他门上骂了一会,这顾氏不慌不忙,从家中走将出来。看了一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狄大嫂!为甚事这们发怒?”素姐道:“你那汉子贼强人!贼忘八!昧心丁!血汗病!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我要合他对命!”顾氏一面说道:“原来如此。这怎么怪的狄大嫂撒极?请狄大嫂进我家坐,我替狄大嫂磕头赔礼。”一手攥着素姐右手,着力一捏,捏的素姐疼的杀猪的般叫唤。使左手招了一招,顾氏乘着手势放了右手,接过左手紧紧往里捏拢,疼的素姐在地上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可有些虚火 [虚火——《聊斋俚曲集·墙头记》作“虚喝”。山东方言,故意张大其辞,把自己的一分病痛说成十分,叫做“虚火”。] !让你家坐倒不好来,就这们叫唤?”素姐住了骂,说道:“你好让呀!人的两只拶烂了的手,你使力气攥人的!”顾氏道:“我实知不道狄大嫂是拶了的手,我就捏着手往家里让,谁知狄大嫂这们害疼?狄大嫂,你伸出手来,我是看看。”素姐不知是哄,伸出右手。顾氏接在手,故意看道:“可不拶得烂烂的?但我刚才并没肯着实捏。”学着道:“我就只这们捏捏儿,没的就这们疼?”又捏的素姐只待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不济呀!做不得女中豪杰。软脓咂血也成的么?你伸出左手来我看看。”素姐说:“你还待捏我么?我不听你呀!”就待抽身回去。顾氏道:“没有上门怪人的理。我高低让狄大嫂到家吃钟茶儿。”伸进两个指头,抠出素姐一根 [一根——同本作“一裉”,据文意酌改。] 胳膊来攥着,往家竟走。素姐被他拉的就似狗含着个尿脬相似,那里一点儿流连?拉到家里,同在一根凳上坐着,拉着素姐的手假妆亲热,带说带数落,带说闲话,带叙家常,只托是无心,棹过来一捏,转过来一捏。素姐待抽身回去,那里抽动分毫?素姐道:“宫嫂子,我知道你的本事,我家去罢!”顾氏道:“狄大嫂,你不再坐坐?”素姐苦辞,顾氏仍扯着素姐的手往外送。送到街上,临放手又着实捏了一下。素姐叫唤了一顿,方才去讫,口中喃喃喏喏的骂私窠骂淫妇不绝。
顾氏一面说道:“狄大嫂这是还不释然,再回来待我陪礼。”往前就赶。素姐跑,不防备绊了一交 ,把一只鞋跌吊一边。素姐趴起来,也没敢拾鞋,光着脚,托拉 [托拉——即拖着,拖拉着。“着”字在山东方言中语音脱落。] 脚绳 [脚绳——裹脚带子。] 一溜烟飞跑。顾氏提溜着素姐的鞋往前赶 [往前赶——同本作“行前赶”,据文意酌改。] ,口里说道:“狄大嫂,你住下,我拾了鞋送给你哩。”素姐甚么是敢住下?跑到家顶上门,头也不出。顾氏又将素姐的一只鞋挑着回家,喜的前街后巷的人拍掌大笑。
素姐此日没敢出来,次早走到相大妗子家。相大妗子还没起来,他跪在宅门底下,只叫:“相太太可怜见,还我的汉子来!大家哄他在京,替他另娶老婆,瞒着我,不叫我知道!把汉子打发的没有去向,到的 [到的——同“到底”,毕竟。] 致的俺不成人家!相太太杀了我了!”相大妗子听知,说道:“这老婆风了!媳妇子们,还不快些让进他来 [让进他来——同本作“让逓他来”,据文意酌改。] 哩!”管家娘子、丫头养娘出来了一大群,好劝歹劝,甚么是肯起来?口里只放刁撒泼,说瞒他另娶,养活着调羹母子,都是相大妗子主意。相大妗子也就睡不稳那龙床,起来穿上衣服,没缠脚,没梳头,出来让他进去,着实分辨。素姐越扶越醉,口里无所不说。相大妗子无可奈何,只得凭他在外作践,关了宅门进去。素姐直琐碎到午后才去。
及至次日清早,素姐仍到相家作践,再三央他不住。相大妗子差人去合薛如卞兄弟说,央来劝他姐姐回去。薛如卞兄弟是顾体面的人,料得即来解劝也定无济于事,宛谢不肯前来。又只得凭他作践了半日,直到日西才去。
以为他此后也便不好再来,谁知次早黎明天气,又来照旧嚷骂。相大妗子发极,自己走到中门,说道:“你也没理的紧!你汉子娶妾不娶妾,别说我是他妗子,我就是他娘,他‘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的他!你怎么来作践我?我看外甥合姐夫姐姐分上,不合你一般见识,你连上门来骂我三日!我七八十的老婆子,你倒会欺侮我!你既不识的我是你的妗子,我也就不认的你是我外甥媳妇!谁家有外甥媳妇三四日上门骂妗子的礼?丫头媳妇子们,拿着棒槌鞭子,都出来替我打这泼妇!只别打他的头,只打他身上!”
相妗子分付未完,豺狗阵跑出一群妇女,或执马鞭,或执短棍,或执棒槌,约有十五六个。素姐见势不好,折身夺门就跑,那些妇女就赶,拖的拖,拽的拽。素姐方才慌说:“好嫂子!好姐姐!我与你们无仇无恨,您积福放我去罢!”内中做好做歹,放他出门,结了此局。
后来不知何状,再看下回。
绊了一交——同本作“ 了一交”,据文意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