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钟灵多不偶,闺闱却有高贤。懿徽 [懿徽——美善。用以称颂妇德。] 罄竹不胜传。诸祥皆毕集,五福赐从天。寿迈古今臻大耋,仅让舜有华年。承欢孝子且翩翩。倚庐成毁瘠,丹药寄神仙。
——右调《临江仙》
常言道:“年年防俭,夜夜防贼。”这两句话虽是寻常俗语,却是居家要紧的至言。且说这“年年防俭”:做庄家的人恃着年岁收成,打得盆盆盒盒的粮食,看得成了粪土一般,不放在眼内,大费大用,都要出在这粮食身上。地方官又不行常平之法 [常平之法——一种靠官府的力量调节丰歉年成米价的方法。宋高承《事物纪原·利源调度·常平》:“汉宣帝时数丰稔,耿寿昌奏诸边郡以谷贱时增价籴入,贵则减价粜出,名曰‘常平’,此其始也。”] ,偏是好年成人越肯费,粮食又偏不值钱。一石细米、一石白麦,粜不上五六钱银; 秫 、荞麦、黄黑豆、杂粮,不上二三钱一石。粜十数石的粮食,济不得一件正事。若是有远见的人,减使少用,将那粮食囤放收藏,遇有荒年饥岁,拿出来粜卖那贵的价钱。人人如此,家家若是,岂不是富庶之邦?这个弊病,江北之地多有如此。所以北边地方不必连年荒去,只猛然间一年不收,百姓们便就慌手慌脚,掘草根,刮草皮,人类相食,无所不至。
如今要说这晁夫人的结果,且没工夫说那别处的光景,单只说那武城县的收成。自从成化爷登基以后,真是太平有象,五谷丰登,家给人足,一连十馀年都是丰收年岁。但天地运数有治有乱,有泰有否,当不得君王有道,成化爷是个仁圣之君,所以治多乱少,泰盛否衰。直到十四年上,年前十二月内一连三场大雪。从来说“腊雪培元气”,把麦根培植得根牢蒂固。到了正月,又是三场时雪。《月令广义》里边说道:“正月见三白,田公笑嚇嚇。”交过清明,麦苗长得一尺有馀,甚是茂盛。雨雪及时,地上滋润,春耕完毕,棉花、 秫、谷、黍、稷、稻都按时布种,雇人锄田。交过四月,打到人腰的麦苗,一虎口长 [一虎口长——拇指和食指伸开量物的长度,约十七八厘米。] 的麦穗。农书说道:“谷三千,麦六十,便是十分的收成。”这成化十四年的麦子,一穗中连粒带屑,足足的七十有馀。这些庄农人户,看得麦子眼底下即有十二分收成,惟恐怕陈粮压掉了囤底,撑倒了仓墙,尽数搬将出去减价成交,单等收那新麦。
谁知到了四月二十前后,麦有七八分将熟的光景,可可的甲子日下起雨来。整日的无夜无明,倾盆如注,一连七八日不住点 [不住点——山东方言,雨下个不停,叫“不住点”。] 。刚得住,住不多一时,从新又下。农家说道:“撺火秀麦也要雨,拖泥秀谷也要晒。”只因淫雨不晴,将四乡的麦子连秸带穗弄得稀烂,臭不可当; 秫、棉花、黍、稷、谷、稻之类,着水浸得如浮萍蕴草。夏麦不收,秋禾绝望,富者十室九空,贫者挨门忍饥,典当衣裳,出卖儿女。看得成了个奇荒极歉的年岁,百姓们成群合伙,递了灾伤呈状。
县官惟怕府道呈报上去,两院据实代题,钱粮停了征,米麦改了折,县官便没得鸟弄 [没得鸟弄——等于说没有赚头,无法从中得到羡馀。鸟,同“屌”。] ,捺住了呈子,只是不与申报;钱粮米麦,照旧勒了限,五日一比,比不上的,拶子夹棍一齐上。人不依好!这等的荒年,禁不起官法如炉,千方百计的损折,都将本年的粮银完足十分之数。又有本年分的漕米四千三百石,若有为民的县官,将这样灾伤申报上去,央两院题本改了折色,百姓也还可存济。但是改折了,却问何人去要铺仓的常例?问那个要解剩的馀米?所以只是按着葫芦抠子。百姓们当不起官的比较,宁可忍饥饿死,不敢拖欠官粮。但是完得粮的,毕竟还是喘得气出的人;有那一样只愿死不愿活的真穷汉,连皮骨也都没了,他那里还有甚么漕米与你?
起先比较里长催头 [催头——官府催收钱粮时临时指定的催收人。清黄六鸿《福惠全书·钱谷·滚单落户》:“五户中以欠数最多者为催头。其单,甲长领给最多者。催头逢卯,执单赴比。比后又交与下手欠数多者为催头。”] ,后来点拿花户 [花户——在册的应纳粮户。] 。拿将出去,打顿板子,两三个人连枷枷将出来,棒疮举发,又没有饭吃,十个定死五双。满眼里看见的,不是戴枷的花户,就是拖锁的良民;不是烂腿的里长,就是枷死的残骸。
晁梁在家庭之内,与晁夫人说起这惨凄的情状,母子两人着实动念算计,要将这催不完的粮米,替这些穷人包了;但不知所欠多少,惟恐欠得太多,力量来不得,不能成其美事。着人到户房里查了所欠的实数,还有一千三百石未完。喜得力量还可支持,遂命晁梁次早即往县里递了一张呈子。呈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窃照 [窃照——在下知道。为呈文的例语。窃,自己的谦辞。同本作“切照”,据文意酌改。] 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皮尽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梁奉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伏乞尊师释缧绁而宽敲比。切感上呈。
原来这晁梁在诸生之内,绝不出入衙门,干预公事;四时八节,与县官交际的常仪都是极重的厚礼,所以得为县官尊礼之人。那日晁梁在仪门候见,听事吏即时传禀。县官致意:“请在宾馆暂坐,候堂事一完,便出相见。”果然停不多时,县官出到宾馆迎待。也不曾叫晁梁行礼,长揖让坐。
晁梁禀出替百姓完粮的缘故,县官又喜又惊,看了呈子,着实奖美。问道:“百姓们所欠的粮米不知的数多少?”晁梁道:“尚有一千三百石。”县官道:“兄既自认代完,可以几日完得?”晁梁道:“百姓们先前还有糠秕草子得吃,今并糠秕草子都尽,不惟皮毛无存,就是几根白骨也支不住了。若再比他们的粮米,不是作乱,定都是填了沟壑。门生奉老母之命,不得已极力搜括,为武城存下几个孑遗。这还要费力搜括,乞限二十日可完。”县官道:“二十日也不为久。既承教,学生就将美意出示晓谕,停了比较。但不可出延于二十日之外,致粮道提下米来,把这场极大的美事劳而无功。若米完了,学生必要申报上司,务求两院题本钦奖。倘明年收成,还叫百姓照数偿还。”晁梁道:“门生母子的本意,也不望求知于上司,也不望求偿于百姓。只望桑梓苟安,便是人己两利。”县官奖许不已,吃了两道茶,送出回家。
县官即刻分付户房出示晓谕。告示写道:
武城县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照得本县夏遭淫雨,岁罹奇荒。本县为斯民父母,血气犹存,眼光具在,非不知吾民颠连已甚,皮骨不存,无奈下情不能上达,正供难以捐除,体恤有心,点金无术,致不得不勒限严比 [勒限严比——同本作“勒恨严比”。“限”与“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忍用桁杨 [桁杨——夹脚与脖颈的刑具,因泛指刑具。] 。今有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具呈前事,呈称:“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 [亘古所无——同本作“豆古所无”,据上文校改。] 。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皮尽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梁奉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乞要“释缧绁而宽敲比”等情到县。据此义举,合亟行晓谕。为此示仰催头、花户人等知悉:既有晁生为尔等代输粮米,此后免行赴比。倘尔民良心不死,明岁收成照数还补,以无负本生好义之美。特示。
晁梁回家,将递呈代米的事回了母亲晁夫人的话。晁夫人甚是喜欢,即时传了各庄的管家进城,按了积贮的多寡,出谷碾米,以完官粮。管庄人仰体晁夫人的美意,不敢怠慢,前后十二日之期,尽将一千三百十四石五斗八升之米陆续交完。县官差人押运赴了水次,放了收头宁家。
县官择日要亲到晁家,与晁夫人合晁梁挂扁。那日正是十月初一,晁夫人的寿辰,县官具了彩亭门扁。县官率了佐贰典史,都穿了吉服,亲到晁家,与晁夫人挂了一面绿地金字“菩萨后身”门扁,又与晁梁挂了一面粉地青书“孝义纯儒”门扁。晁梁设酒款待,因赴乡饮,不得久坐。
这武城县各里的里老收头、排年什季 [排年什季——里甲中按年计季轮流当差的人。《明史·食货志一》:“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凡十年一周,曰‘排年’。”] ,感激晁夫人母子的恩德,攒了分资,成群打伙散在各庙里,请了僧尼道士,都与晁夫人做寿生道场,保护他务活一百二十年纪。晁夫人又将城中每年常平出入的米谷发出来平粜济民,又叫各庄上将那漕米碾下的细糠运进城来,舍与那籴不起米的贫户。
胡无翳每年凡遇 [凡遇——同本作“几遇”。“凡”与“几”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晁夫人的生日,都来庆寿。这一年冬间,百姓们不惟遇此荒年,且又兼多杂病。胡无翳这几年来潜心医道,成了个极好的名医。晁夫人留他在真空寺久住几时,发出三十两银,央胡无翳到临清买地头生药,合了丸散 [丸散——同本作“九散”。“丸”与“九”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要舍药救人,胡无翳应允住下。也是胡无翳手段高明,又是这些病人应有救星,手到病除,一百个人吃了药,到有九十九个好的。到了次年开春,农事将动,晁夫人又借与他们牛粮子种,劝他们复业归农。
这武城县官,福建人,姓柯名以善。本等不是个循良,怎禁得本治内 [本治内——同本作“本治行”。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有这等一个岁星,救苦难的菩萨,所以将那行过的歪事,未免有几分愧心;未行的善念,也有几分感动。深悔如此荒年,将百姓下狠的敲比。将晁夫人历年行过的善事,目下代民完纳漕米、平粜济民、舍药疗病,做文书申报了合干上司。那上司们因连岁饥荒,富家宦室拥了钱谷,把两扇牢门实逼逼的关紧,不要说眼看那百姓们饿死,就是平日莫逆的朋友,也没有肯周济分文;不要说那朋友,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的至亲,看他饿得丝丝凉气,冻得嗤嗤哈哈 [嗤嗤哈哈——同本作“强强哈哈”。“嗤”与“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休想与他半升米一绺丝的周济。上司厌恶这等薄恶的风俗,一闻有这样一个积德累仁的女范文正公,怎有心里不景仰的?大家歌舞作兴起来,要劝化众人尚义,撺掇两院会稿具题,把晁夫人母子节年的救荒善事奏上一本。成化爷批了温旨,下部议覆。
那部里房科,就是那承行的司官,也都指望晁梁去打点,方肯与他覆,好请给恩典。岂知这晁夫人的母子不过是行自己的阴德,原不图闻达的人。等了个把月,不见动静,把红本高高的阁在一个所在放着。想成化爷是那样的英明皇帝,知道天下有这等的好人,抚按如此举荐,也是心中时刻放不下的事,等那覆本上来,竟没了消耗。忽半夜里一个严旨批将下来,那司官胆大,还不把 [还不把——同本作“这不把”,据文意酌改。] 放在心里,迟了两三日,方才淡括括的 [淡括括的——等于说轻描淡写的、不郑重其事的。] 覆将上去。成化爷大怒,不依部覆,内旨 [内旨——同本作“内首”,据文意酌改。] 批出说:
郑氏救荒活众,古义士有所不能;晁梁能承顺母志,孝义可风。郑氏进原阶三级,给与三品诰命;晁梁特授 [特授——同本作“持授”。“特”与“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文华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该部迟延不覆,显有需索情弊,姑不深求。堂上官罚俸三个月,司官革职为民,并承行吏书,刑部提了问 [提了问——同本作“把了问”。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
京花子们知了这个信,星夜来到武城县报喜。晁夫人都款待打发去了。不多几日,果然吏部咨行抚院,着起送晁梁赴京授官,兼领晁夫人的诰命。武城县奉了帖文,亲自到晁梁家劝驾。晁梁具呈本县,呈称: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辞免本身恩遇以安愚分,以便侍奉衰母事:窃生 [窃生——同本作“切生”,据文意酌改。] 谬叨圣恩,以奉母赈荒代粮一事,给母三品诰命,授生文华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此诚千载奇逢,人生希遘,求且不能,宁敢矫情陈免?但生实有本怀,敢据情陈恳:生母诰封宜人郑氏,今年享寿一百四岁。生腹中失怙 [腹中失怙——在腹中失去父亲。即言自己为遗腹子。] ,四十年来,朝夕在母膝下,昼则伴食,夜则侍寝。岁考乡试,生母不忍令生独往,每每偕生以行。今因母年纪高大,行路艰难,于是甘谢功名,三次不赴科考。今着生赴京受职,一百四岁之老母在堂,偕往则老人之筋力未能,独行则游子之心胆立碎。于是万万不敢祗承恩命。啜菽饮水,舞彩承欢,享圣天子舜日尧天,过于轩冕。恳乞尊师曲体人情,善为辞脱。至于老母蒙恩纶诰,此奉旷荡皇恩,维风劝世之典,容专差生男生员晁冠赴京候领。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柯知县无奈他着实坚辞,只得据了他的原呈,具文申报。两院亦再四劝驾,不久与他具本回覆。奉了温旨,许他养母终身,赴京受职。晁冠带了得用的家人,赍了许多银子,送了撰文的礼币与写诰轴中书的常礼,打点一应该用的使费。等至九月里,用了宝,连夜赶回,要在十月初一日趁晁夫人寿旦迎接诰命。
却说晁夫人一百零四岁的寿辰,兴旺人家,那个不来趋奉?又恭逢这般 [这般——同本作“这殷”。“般”与“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盛典,不要说有整齐酒席款待,就是空来看看,也是平生罕见的奇逢。于是沾亲带故、平日受过赈济、平粜过米粮,城里城外的士民百姓,十分中到来了九分九厘。原起 [原起——原本;本来。] 有备下的酒席,只因来得人客太多,不能周备,只得把肴菜合成一处,每人一器,两个馒首,一大杯茶,聊且走散,另卜了日子治酒请谢。
晁梁自己题了本,求自动工本,为母建百岁馀龄牌坊 [牌坊——同本作“坊牌”,盖为倒文,据文意酌改。] 。奉了旨,雇人兴工盖造。县官亦亲自上梁,也有许多亲朋作贺。这一日,晁夫人甚是喜欢。正是三月三日,不暖不寒的天气,客去以后,还与春莺、晁梁夫妇、孙子晁冠闲坐叙话,交了二更,方才就寝。
晁夫人睡去,梦见月光皎洁,如同白昼一般。街门旌旗鼓吹,羽盖幡幢导引着一位戴金冠朝衣的一位天神,手捧黄袱包裹的敕书,至门下马。进堂朝南正立,叫晁夫人设香案,换衣接诏。晁夫人排完了香案,换了朝衣,跪于香案之前。天神宣诏,声音极其清亮,读的是文章说话。晁夫人不甚省记,止记诏书说道:“福府洞天之主,必需积仁累德之人。尔郑氏,善行难名,懿修莫状。是用 [是用——因此。是,这,此。用,因。] 特简尔为峄山山主。”云云。天神宣诏已毕,与晁夫人作贺行礼,请晁夫人自定赴职之期。晁夫人信口许他三月十五日子时辞世。晁夫人仍同了晁梁,送那天神出门上马,看那天神随着仪从,腾空向东南而去。
晁夫人得此异梦,醒来正是五更。晁梁四十馀年,依旧在晁夫人里间作房。晁夫人醒时,晁梁亦从梦中魇醒。晁夫人将晁梁叫起,立在床前,告诉他梦中之事。晁梁道:“儿刚才所做之梦,与娘梦见的一字无差。因梦往佛阁上 [佛阁上——同本作“佛阁生”,据文意酌改。] 安放天诏,一脚踏在空里,所以惊醒。”晁夫人道:“既是咱娘儿两个同梦,此事必然是真。我既许过他三月十五日子时辞世,这不过十来日的光景,你可凡事料理,不可临期无备,一时卒忙卒急的 [卒忙卒急的——同本作“卒忙卒急了”,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
晁梁合姜氏也都哭了。晁夫人道:“怪带孩子气!我活了一百单五岁,古往今来,普天地下,谁有似我的?你两口儿还哭,是待叫我做彭祖 [彭祖——传说中的人物。据说他善养生,年寿至八百岁。] 么?”晁梁道:“俺的心里,敢仔指望叫娘做彭祖才好。”晁夫人道:“你哥虽是我的长子,淘气长孽,我六十岁没过个舒摊 [舒摊——山东方言,心情舒畅,生活舒舒服服的意思。摊,同“坦”。] 日子。自从得了你,后来你又娶了媳妇,我倒散诞逍遥的过了这四五十年。这要你哥在,他凡事把拦着,只知道剥削别人的,他也不叫我行这些好事。你两口儿又孝顺,又凡事的妥当 [妥当——同本作“安当”,据文意酌改。] ,我也没有话嘱付你们。常平籴粜的事,千万别要住了。你看这们些年,天老爷保护着咱,那一年不救活几万人?又没跌落下原旧的本钱去。小琏哥两口儿好看他,你孤身人没有帮手,叫他替你做个羽翼。也是咱晁家的后代,况且他又是个秀才,好合你做伴读书。万一后来同住不的,好割 [割——山东方言音ɡā,即割合,相处,交往。] 好散,别要叫他过不得日子。陈师娘是个苦人儿,既养活着他,休叫人下觑 [下觑——山东方言,不作为尊长对待;轻视,不以为意。] 他,别叫他不得所。指望你再生个儿,过给你哥,你偏偏的不肯生。停在乡里这们些年也不是事 [不是事——山东方言,不是最终的结果;不妥当。] ,替我出殡,带他出去罢。就是我,也别停的久了,多不过五七,且坟是甃停当的,开开就好葬的了。”
晁夫人欢欢喜喜的嘱付,晁梁合媳妇、春莺哭哭啼啼的听闻。说话未了,天已渐明,晁夫人还打了个盹方才起来。也没等晁梁料理,叫人将打就的杉木寿器抬到手边,用水布擦洗干净;做就的妆老衣服 [妆老衣服——人死后穿着的衣裳,即寿衣。] ,吊上绳晒了一晒,里外衣带俱验看坚固;看着叫人做白绫孝幔、白布桌帏;又叫人买的平机孝布,叫了四五个裁缝,七手八脚忙做孝衣;叫绳匠打绳做荣冠,将一切丧仪都收拾得甚是齐备。街上不论亲戚朋友,但闻得晁夫人预备后事,就如他的娘老子将死一般,亲朋都来看望,不识认的都来探听。
晁夫人又不头痛脑热,又不耳聋眼花,光梳头,净洗面,炤常的接待人客,陪茶陪饭,喜喜笑笑,那像一个将要不好 [不好——“死”的讳称。] 的人?人都还说:“‘春三月,不圆梦。’春梦有甚么准成?”
晁梁请了僧道,在各庙里诵经建醮,祈佛保安。又忏佛求神,愿夫妻儿子各减十年阳寿,保佑母亲再活三十年;又许下桥破就修,路洼就补,逢荒就赈,遇生就放,穿单吃素,念佛烧香,无所不许。从做梦日起,昼夜像那失奶的孩子一般,不住声唉哼,饭也不吃,黑瘦的似鬼一般。晁夫人道:“晁氏门中,上自祖宗,下至儿孙,都是你一个人继祖承祧 [承祧——同本作“承佻”。“祧”与“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你是个读书人,不明礼,不往明白大处想,这们糊涂?天诏叫我做峄山山神,这是往好处去,倒不喜欢,还要烦恼?”强逼着晁梁吃了两碗稀粥。
光阴迅速,转了转眼已是三月十四日。但是亲朋,都来与晁夫人诀别。晁夫人都有好话相慰,又将箱柜里的衣服首饰酌量着都分散与人留做思念。及至日落,几个族里的妇人合女儿尹三嫂,守候晁夫人升仙,其馀的作了别,渐都散去。晁夫人在静室中沐浴更衣,欣然坐等。
这三月十四日晚上,星月交辉,风清气爽。收拾了灵床,挂了孝帐,交过三更,晁夫人移在灵床端坐。果然东南上一阵阵香气袭人,仙乐逼耳,晁夫人闭上眼,坐化而逝。合家大小,放声举哀。
晁夫人生前分付,叫他死后还把身子睡倒床上,不要说是坐化,煽惑凡人,也不叫僧道建醮超度。晁梁都一一遵行。晁梁不忍,直待三日入殓,颜色如生,香气经久不散。四日成服,阖城大小,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换了素服,罢了市,都来哭临。城里城外,大小庵观寺院,成群合伙 [成群合伙——同本作“成君合伙”。“群”与“君”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瞒了晁梁,都替晁夫人建醮超度。
县官做了祭帐,率领了佐贰、学官,都来与晁夫人祭奠。晁梁请了乡宦陪候。要备酒相等,满城寻觅,要买几片猪肉,几只鸡鹅,那里有处去买?问其原故,是为晁夫人去世,屠户罢市,不肯杀猪。县中七八日没有投文告状的人。县官申报了病故命妇的文书,两院三司、守巡两道、府堂三厅、府属十八州县都来与晁夫人烧纸上祭。
晁梁只知道在家奔丧,那知外面合城的百姓都攒了钱,举出三四个公直老人为了领袖,买了人家一所空屋,四周筑起墙来,门口建了精致的一座牌坊 [牌坊——同本作“牌功”。“坊”与“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内中建了五间正殿,东西各三间配房,正殿两头各建了道房两间,厨房锅灶俱各完全。殿中做了朱红佛龛,供桌香案,塑了晁夫人的生像,凤冠霞帔 [凤冠霞帔——同本作“凤冠霞披”。“帔”与“披”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通是天神一般。求了彭状元阁老 [彭状元阁老——彭时,字纯道,明正统戊辰科状元,成化间官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谥文宪。] 的碑文,匾书“救世活民晁淑人祠”。剩的钞子,在闹市口买了几间店屋,每月可得赁价一两五钱。去临清访了 [访了——同本作“坊了”,据文意酌改。] 两位有德行的尼僧,来与晁夫人奉祀香火。乡民布施的粮米吃用不尽,店房的赁价与这两个尼僧置买小菜。本县乡宦奶奶们舍施袍服的,舍施幡幢的,舍施案衣的。本县两个富商,一个李炤,舍了一床万喜大红宫锦帐幔;一个高瞻,舍了两根高大船桅,竖作旗竿,悬挂了二十四幅金黄布旗。墙周围种了榆树,门前两旁、甬路夹道都种了松柏。也是晁夫人阴灵保护,许多树都极茂盛,没有一株枯焦干槁了的。
晁梁举了十三日丧,暂时停闭,收拾出丧诸事,又要坟上盖创庐墓的房舍,又要雍山庄上与晁源发丧。哀毁的人,又兼了劳苦,看看骨瘦如柴,饮食减少,咳嗽吐痰,渐渐不起。择就了五月初一出丧,日子渐渐的近了,晁梁愈病愈极,愈极愈病。请了两个太医调理,不过是庸医而已,那里会治得好人?
四月初八日,晁夫人的祠堂落成开光。为首的乡民来请晁梁到那里瞻礼,晁梁方才知道乡里们有这盖祠堂的事。勉强着了巾帻,出来与乡耆相见,又只得扶了病,到祠堂行礼。及至到了那边,看得金碧辉煌,十分壮丽,心里又痛又感,一面叩谢众人,一面号啕痛哭。呕了两声,吐了一洼鲜血,便觉昏沉。家人扶在驴上,搀他回去。
将到家里,望见一个道人,长须白面,年可四十上下,在他大门左边坐着个棕团,看见晁梁将到,端然不动。晁梁见那道人坐在门下,不好骑了驴子竟进大门,慌忙下了头口,望着道人说道:“师傅稳便,不敢奉揖罢。想是待要化斋,请进里面奉屈。”道士道:“贫道不为化斋。知道施主是孝子,特来送药。”晁梁听说,更加起敬,固请入内款留。道士从葫芦内取出丸药三粒,如菀豆大,碧绿的颜色:“作三次用东流活水送下。”
晁梁接药在手,再三让他进去。道人说:“尚有一位道友在那厢,不好撇他 [不好撇他——同本作“不好撒他”,据文意酌改。] 独自守候。”晁梁一面说道:“既是师傅道友,何妨请来同吃素斋?”一面伸了头向东望。回转头来,不见道人去向,方知道士不是凡人。依法服药之后,精神日增,病势日减。夜梦见晁夫人平常梳洗,说道:“我老人家的好话不听,无益之悲,致成大病。不是我央孙真人送药救治,如何是了?”再三嘱付,叫他以后保重。晁梁醒来,方知道士果是神仙,原来是母亲的显应。耸动得人越发尊奉那个祠堂。
晁梁遵了遗命,自己在城内与母亲奔丧,使儿子晁冠往雍山庄上为哥哥晁源出殡。晁夫人行了一生好事,活了差不多舜帝的年纪,方才结局。
不知晁梁将来若何作为 [若何作为——同本作“若何为作”。“为作”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再看后回分解。
秫——同本作“獨秣”,据上下文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