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贞娘,守定闺房,共篝灯禁步中堂。操持井臼,缉纴 [缉纴——纺织缝纫。纴,纺织。] 衣裳。无违夫子,成列女,始流芳。谁知妖妇,不驯野性,闹穰穰举止飞扬。狐群狗伴,串寺烧香。玷门败祖,遭戮辱,受惊惶!
——右调《行香子》
狄老婆子亡后,停厝在家,未曾出殡。狄宾梁在祖坟应葬的穴内,择了上吉的日时,鸠了匠人,甃造生坟。每日自己出到坟上,看了一切匠人兴作。那亲戚朋友都拿了盒酒去陪伴他管工,又携了酒肉犒劳那些夫匠,络绎不绝,直待的工完后止。
一日,坟已造完,众亲朋又都出了分金,要与狄员外庆贺寿圹。狄员外恳辞不住,在坟上搭棚摆酒,款待宾客。又背净所在另搭一棚,安顿家下女人,好理料厨子,置办品肴。调羹、狄周媳妇合几个丫头,还合住房子能干妇人,又请了相大妗子也到棚里照管。外边请了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都来陪客。那日棚内约有三十桌酒席不止,真也是极忙的时候。
那日恰好是三月初三,离明水镇十里外有个玉皇宫,每年旧例都有会场,也有醮事。这些野猩猩妇人,没有不到那里去的。既是妇人都去,那些虚花浮浪子弟,更是不必说起。这素姐若也略略的省些人事,知道公公这日大摆喜酒,不相干的还都倩他来助忙料理,你是个长房媳妇,岂可视如膜外,若罔闻知?老侯两个道婆只来说得一声,就如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跟着飞跑。
相大妗子到了棚内,他眼四下一瞧,问道:“外甥媳妇没来么?怎么没见他呀?”调羹倒也要与他遮盖,葫芦提 [葫芦提——糊涂。这里是胡乱的意思。] 答应过去。但这等希奇古怪的事,瞒的住谁?你一嘴,我一舌,终日讲论的都是这事。
偏生这一日又弄出一件事来。这侯、张两个道婆伙内有一个程氏,原是卖棺材程思仁的女儿,叫是程大姐。其母孙氏。这孙氏少年时节有好几分的颜色,即四十以后还是个可共的半老佳人,身上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勾当,口里说的是那正大光明的言语。依着他辣燥性气,真是人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莫说敢勾引他。街里上人认透了他的行径,都替他起了个绰号,叫是“熟鸭子”。
这程大姐渐渐长成,熟鸭子的勾当瞒的别人,怎瞒得过女儿?况这女儿生性是个不良之人,母亲既是“好者”,他就“甚焉者矣” [甚焉者矣——《孟子·滕文公上》:“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为此语之所本。] 。或是抽他母亲的头儿,或自家另吃独食,大有风声。只怕那熟鸭子又臭又硬,是个泼恶的凶人,没人敢理论他。
这程大姐自小许与一个魏三封做媳妇。魏三封虽是个小人家儿子,长到十九岁,出落了一表人材,白白胖胖,大大长长。十八岁上中了武举第二名,军门取在标下听用。因程大小姐小他四岁,魏三封到了十九方才毕姻。程大姐虽然只得十五,却也是长大身材,人物着实的标致,倒也真是郎才女貌。
谁知合卺之夕,这程大姐把上下衣裳牢牢系了死结,紧紧拴扣坚牢。略略惹他一惹,流水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絮烦到了半夜,魏三封使起猛性,一把搂在怀中,采断了衣带,剥了裤子,露出那所以然的物事。朝了灯一看,有甚么相干是个处子?已是东一扇西一扇成了个旷荡门户,不知经了多少的和尚出入。魏三封怒从心起,一手采番,拳撞脚踢,口咬牙嘶,把个程大姐打得像杀猪相似的叫唤。
惊起魏三封的母亲老魏来,到房门口敲门,问道:“这半夜三更,你因甚打人家孩子?花枝一般的美人,倒也亏你下得毒手!”魏三封暂住了打,去开门放他母亲进房。程大姐得空,扯了一条裤子围在下面。魏三封一手顿将下来,叫他母亲看:“有这般烂货!”老魏看道:“才得十四五的妮子,如何就这们等的!你也不必打他,你只叫他招得明白,赶五更没人行的时候,送他回去便休。”魏三封又逼拷招来。程大姐受打不过,把在家与他母亲“八仙过海,各使神通”的本事从头至尾,一一供招。许多秽亵之言,不堪写在纸上。
老魏同魏三封开了他的箱柜,凡是魏家下去的东西尽情留下,凡是他家赔来的物件一件也不留。五更天气,同了程大姐送到他家门上,一片声的敲门。老程婆子孙氏也料得魏三封已有武举头巾戴了,又要这顶绿头巾做甚?又恃女儿甚有姿色,只怕将错就错的也不可知。寻了尺把白杭细绢,拿了一只雄鸡,把那大针在那鸡冠上狠掇,掇的那鸡冠就如程大姐的那东西一般稀烂,挤出血来,滴在白绢上面,假妆是程大姐的破身喜红,教程大姐藏在身边,头两夜断不可依从,待两三夜后,等他吃醉的时节,然后依他;断然要把两只腿紧紧夹拢,不可拍开,把那绢子垫在臀下。画定计策施行。谁知魏三封是干柴烈火,如何肯依?他的圈套眼见得败露。
孙氏虽然授与了女儿的方略,这夜晚也甚不放心,两个眼跳成一块,浑身的肉颤成一堆。及至五更听得大门打得凶狠,心知是这事发作,战抖成一块,叫程思仁起去开了街门。只见程大姐蓬头燥脑,穿着一条红裤,穿了一件青布衫,带上系了那块鸡冠血染的白绢,反绑了手。魏三封自己拿了根棍子,一步一下,打送到他门前,把他赔的两个柜,一张抽斗桌 [抽斗桌——作为女子陪嫁物品的桌子,前面有两个抽屉,抽屉下面为不开门的桌洞,山东方言俗称“憋煞猫子”。同本作“油斗桌”,怀本“油”作“抽”,据以校改。] ,一个衣架,盆架之类,几件粗细衣裳,都堆放在他门口。魏三封在门前跳达着,无般不识样的毒骂。
孙氏起先还强,说道:“贼枉口拔舌的小强人!你自恃是个武举,嫌俺木匠玷辱了你,又争没有赔嫁!你诬枉清白女儿,我天明合你当官讲话,使稳婆验看分明!俺才交十五的个幼女,连东西南北也还不晓得,你屈枉他这个营生!”
那时天气渐次将明的时候,魏三封在街上骂,走路的站住围拢了看,四邻八舍都立在各人的门口听。孙氏昧了心,照着 [照着——山东方言,朝着,对着。] 魏三封强嘴。魏三封自恃着一个武举,又在军门听用 [听用——同本作“张用”,据上文校改。] ,又有几分本事,理又甚正,岂还容你强辩?出其不意,走向前一把手去将孙氏挦番倒地,照着那不该挨打的去处只管使脚乱踢。
孙氏起初泼骂,后只叫:“魏爷,有话你讲就是!你下狠打我,成得甚事?列位高邻只管袖手看,不肯来拉他把儿,叫他把我一顿打杀,没的不怕展污了街么?”这些邻舍方才渐渐的走将上来,将魏三封扯的扯,拉的拉,再三苦劝。
魏三封道:“只叫他叫出那烂桃小科子来,剥了裤子,劈拉开腿,叫列位看个分明,我才饶他!”众人道:“俺虽是没看的明白,俺也听的明白。”又对孙氏道:“你自己不长进罢了,你原不该又把闺女这们等的,他‘庙里猪头——是有主的’。你不流水的认不是,还挺着脖子合人强哩!那邻舍事不干己,你没等的有人说说,你潵泼骂人,‘茅厕里石头——又臭又硬’!人不合你一般见识罢了,这魏大哥是正头香主,指望着娶过媳妇去侍奉婆婆,生儿种女,当家理纪,不知那等的指望!及至见了这们破茬,但得已,肯送了来么?你还长三丈阔八尺照着他!若是别人知不道的,你可合他昧着心强。他是面试的主儿,你不流水央及他,要经了官,孩子们禁的甚么刑法?没等的套上拶子,下头就拉拉 [拉拉——山东方言,液体成串滴落的样子。] 尿,口里就招不迭的哩!”孙氏道:“好列位们呀!俺有这事没这事,也瞒的过列位么?”众人道:“罢呀怎么!他既是屈了这好人了,凭你合他怎么罢,俺也不管了!”
倒是程思仁逼在门里,口里气也不出,身子也没敢探探,见众人要走了开去,只得出来说道:“列位在上,休要合这老婆一般见识。看我在下没敢在列位上欺心,务必仗赖替俺处处。”众人又方才站住,说道:“你教俺怎么替你处?你说说你自己的主意是怎么样的?”程思仁道:“任凭魏姐夫分付甚么,我没有敢违悖的,尽着我的力量奉承,只是留下我的闺女。我还有几两棺材本儿哩,我替魏姐夫另寻一个标致的妾服侍魏姐夫。”孙氏骂道:“没的放那老砍头的臭屁!俺闺女臭了么?瘸呀瞎呀?再贴给一个!有这们个闺女,我怕没人要么?俺闺女养汉来,没帐!浑深 [浑深——同本作“浑是”。连图本“是”作“深”,据李本校改。] 问不的死罪!”
众人倒呵呵大笑起来,问魏三封:“魏哥,你的主意何如?”魏三封道:“我也不合他到官,我只拿出小科子来叫列位看看明白,我再把这老私科子踢给他顿脚,把这几件家伙放把火烧了,随那小私科子怎么样去!”众人道:“老程,你那主意成不的。魏大哥,你听俺众人一言,看甚么着 [看甚么着——看看怎样。同本作“看什么看”,据文意酌改。] :想他这娘儿两个,也羞不着他甚么,摇旗打鼓的,魏大哥你的体面也没有甚么好。‘好鞋不蹈臭屎’,你撩给他,凭他去罢。这没有叫你立字给他的理,叫他立个字给你,你拿着另娶清门净户人家的闺女去。这家子凭他,不许题你魏家一个字儿。这家伙也不消烧他的 [不消烧他的——同本作“不消要他的”。连图本“要”作“烧”,据李本校改。] ,值几呀钱 [几呀钱——山东方言口语,几个钱。同本作“几个钱”,连图本“个”作“呀”,据李本校改。] 的东西?烧了烟扛扛的 [烟扛扛的——烟气腾腾的。] ,叫人大惊小怪。况又风大,火火烛烛的 [火火烛烛的——或者会发生火灾。火烛,失火,发生火灾。] 不便。”
孙氏道:“罢呀怎么!我就立字给他。只不许说俺闺女有别的甚么事,只说是嫌俺闺女没赔送,两口子不和,情愿退回另嫁。”众人道:“就只你伶俐!魏大哥这们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倒是个傻瓜!你立这们个帖儿,倒拴缚着他,给他个‘不应罪’的帽子砍着!”众人推着魏三封道:“魏大哥,你家去,叫他写了帖儿送上门去。如你的意,你就依他;不如你的意,你不准他的就是。俺也就不管他了,臭哄哄的在这里做甚么!”
魏三封也就随机应变,听众人劝得回来,好生气闷。这众人里面推出二位年高有德公正官贾秉公合李云庵,替他代书了伏罪愿退的文约,送与了魏三封收执,两下开交,彼此嫁娶各不相干。文书上面写道:
立退约,程思仁。因结发,本姓孙。生一女,十五春。今嫁与,魏三封。昨日晚,方过门。嫌破 ,不成亲。来打倒,怒生嗔。踢丈母,打媒人。谋和处,仗高邻。情愿退,免公庭。凭另娶,选高门。人有话,嘴生疔。立文约,作证盟。
魏三封收了约,另娶了亲,不与程大姐相干。
这程大姐怕的是魏三封要打倒,今已打过倒,这块闷痞已经割过;再怕的是百众皆知,坏了体面,不好说嘴降人,如今已是人所皆知,不消顾忌,倒好从心所欲,不必掩掩藏藏。母女争妍,好生快活。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潵泼,躧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这旧居住不稳宝殿,搬到两隅头路南赁了房子居住。程思仁仍开材铺,孙氏、程大姐各卖鳖鸡,弄得那条街上渐又不安稳上来。这行生意毕竟有些低歹,老两口撺掇程大姐择主嫁人。
适值有一个外郎周龙皋丧了偶,要娶继室。这周龙皋的前妻潘氏,原是做经纪潘瘸子的女儿,人材也算得个丑货,为人也算得起个不贤良。房中使着个丫头,又小又丑,他只说周龙皋合他有帐,整日棰楚,陆续也不知打过了几万。谁知他还满了这些棒债,偶然一日就不禁打起来,打不多百把,便把两只眼来一瞪,两只腿来一伸,跟了个无常飞跑去了!
潘氏见得丫头死了,丢在家中一孔井里泡了半日,又捞将起来,用绳挂在磨屋里面,说他自己吊死的。丫头的爹娘哥嫂赶了一阵,打家伙,骂主人。周龙皋禀了捕衙,拿去每人三十竹板,差了总甲乡约立刻领埋回话,一条人命化在水中!谁知人不敢奈何他的,那天老爷偏生放他不过。这潘氏行走坐卧,一饮一食,这丫头刻刻跟在面前。跟了不上一个月,这潘氏不为一些因由,好好的自己缢死。撇了一个大儿子周九万,年十七岁;两个小孩子,一个叫是雨哥,一个叫是星哥,都才十岁上下。
周龙皋出了殡,恨潘氏丑陋不贤,幸而早死,赌气发恨,不论门当户对,只要寻一个人物俊俏的续弦。媒婆也上门上户说了许多,周龙皋都相看得不中意。周龙皋道:“我见两隅头卖棺材的铺里一个极标致的女人,年纪约二十以下;一个有年纪些的女人,也好模样。你只替我寻的像那个人儿,我才称心。”媒婆道:“周大叔,你如不嫌,你娶了他何如?俺也正替他躧看着主儿哩。”周龙皋道:“怎么?莫非是个寡妇?”媒婆道:“周大叔,你难道不晓得这人么?要好与你老人家科,俺从八秋儿来合你说了。”
周龙皋道:“我就不知道哩。你说是谁?”媒婆道:“这是程木匠的闺女,魏武举娶了去,嫌破茬送回来的,在娘家住了两三年,不知怎么算计,又待嫁人家哩。论人倒标致,脸像斧子苗花儿 [斧子苗花儿——斧子苗,《聊斋俚曲》作“芙芙子苗”。亦称“芙芙苗”、“大芙芙苗”。一年生草本植物,属旋花科,生长于田野、路旁,山东农村多见。开花呈喇叭形,白里透红,民间因多用来比喻女性美丽的面容。] 似的,可是两点点脚。要不,你老人家娶了他也罢。”周龙皋道:“阿!原来是他!我每日听见人说,谁知就在这眼皮子底下。人家没娶唱的么?他要肯嫁,我就娶,这有何伤?”媒婆说:“这就不难。俺去说,情管就肯。”
周龙皋打发媒婆吃了些酒饭,催去说这门亲事。媒婆到了那里,说得周龙皋家富贵无比,满柜的金银,整箱的罗叚,僮仆林立,婢女成行,进门就做主母。“周龙皋又甚是好性,前边那位娘子丑的像八怪似的,周大叔看着眼里拨不出来,要得你这们个人儿,只好手心里擎着还怕吊出来哩。”程氏问说:“不知有多大年纪?”媒婆道:“过年才交二十八,属狗儿的。这十一月初三是他的生日,每年家咱这县衙里爷们都来与他贺寿,好不为人哩。已是两考,这眼下就要上京。浑深待不的几个月就选出官儿来,你就穿袍系带,是奶奶了。”
孙氏道:“有撇下 [撇下——同本作“撒下”,据上文校改。] 的孩子么?只怕没本事札刮呀。”媒婆道:“有孩子都大了。大哥今年十七,小的两个都十来岁了,都不淘气。”孙氏道:“阿!这十七的大儿,敢是他十一岁上得的呀!”媒婆道:“你看我错说了。这大哥哥可是他大爷生的,没娘没老子,在他叔手里从小养活,赶着周大叔就叫爹叫娘的,这年根子底下也就娶亲哩。”孙氏道:“是他亲哥的儿么?”媒婆道:“可不是亲弟兄两个?只吊了周大叔哩。”孙氏道:“他既有哥,他怎么又是周大叔?不是周二叔么?”媒婆道:“爷哟,你怎么这们好拿错?”
孙氏道:“实合你说,俺闺女只他自家,养活的娇,散诞逍遥的惯。到了这大主子家,深宅大院的,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奶奶做不成,把个命来鳖杀了哩。咱别要扳大头子 [扳大头子——山东方言,结交有钱有势、有体面的人。] ,还是一班一辈的人家,咱好展爪 [展爪——这里是不受难为,不感到拘谨的意思。] 。”媒婆道:“狗!人家大,脱不了也是个外郎,甚么乡宦家么?有规矩!”孙氏道:“咱长话短说,俺不扳大头子。有十七八的儿,必定有四五十了。俺花枝儿似的人,不嫁老头子。”
程大姐道:“这不在口说。我没的是黄花闺女么?我待嫁,我要亲自仔细相相,我怕他么?”媒婆道:“这说的是。你叫他本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大家彼此相相极好。老头子好不雄赳的哩!别说年小的,只怕你这半伙子婆娘还照不住他哩!我是领过他大教的!他前边的那位娘子,是俺娘家嫂子说的媒,后来我接着往他家走。周大叔为人极喜洽,见了人好合人顽,我也没理论他。一日,咱西街上一个裁缝家不见了个鸡,裁缝老婆乔声怪气的骂哩:‘偷鸡的叫驴子鸡巴 你妈!叫骆驼鸡巴 你妈!我还不叫驴子合骆驼 哩,我只叫周龙皋使鸡巴 !’叫我说:‘怎么?俺周大叔倒利害起骆驼合驴子了?’裁缝婆子说:‘怎么你就没听见人说‘周赛驴’么?’那一日,我又到了他那里,周大婶子往娘家去了,他又搂吼 [搂吼——搂,抱持。] 着我顽。我可心里想着那老婆的话,我说:‘拿我试他试,看怎么样着。’皇天,你见了,你也唬一跳!叫我提上裤,夺门的就跑。他的性子发了,依你跑么?吃了他顿好亏,可是到如今忘不了的!这颜神镇 [颜神镇——山东益都县地名。清雍正十二年(1734)于此设县,改称博山。今为淄博市博山区区治,是我国著名的陶瓷产地。] 烧的磁夜壶,通没有他使得的!”
程大姐红着个脸,问道:“是怎么?”媒婆道:“夜壶嘴子小,放不下去么!”程大姐道:“这也是个疢杭杭子,谁惹他呀!”媒婆道:“你看发韶 [发韶——山东方言,犯傻,上疯。] 么?我来说媒,可说这话,可是没寻思,失了言。”程大姐道:“这有何妨 [这有何妨——同本作“你有何妨”,据文意酌改。] ?我这个倒也不惧,我嫁他。你约个日子请他过来,俺两个当面相。你的话也都听不的。”媒婆道:“明日人家娶亲,必定是个好日子。就是明日不好么?”孙氏合程大姐俱应允了。媒婆回周龙皋的一面之辞,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午后,周龙皋换了一身新衣,同了媒婆竟到程木匠家内。恰好程木匠替人家合材出去,不在家里。孙氏合程大姐将周龙皋接入里面,看得周龙皋:
头戴倭叚龙王帽,身穿京纻土地袍。脚登宽绰绰壇鞋,腿绑窄溜溜绒袜。寡骨脸上落腮胡,长鬖鬖冒东坡丰致;鹰嘴鼻火腾蛇口,尖缩缩赛卢杞心田。年当半百之期,产有中人之具。
周龙皋看那孙氏的形状:
面中傅粉,紫膛色的胸膛;嘴上涂朱,白玉般的牙齿。鼓澎澎一个脸弹,全不似半老佳人;饱撑撑两只奶膀,还竟是少年女子。虽是一双跷脚,也还不大半篮;应知两片骚屄,或者妙同五绝。见景生情,眉眼俱能说话;随机应变,笑谈尽是撩人。
又看那程大姐怎生打扮,何等人材,有甚年纪。只见他:
松花秃袖单衫,杏子大襟夹袄。连裙绰约,软农农莹白秋罗;绣履轻盈,短窄窄猩红春叚。云鬟紧束红绒,脑背后悬五梁珠髻;雪面不施白粉,耳朵垂贯八宝金环。腰肢不住常摇,恍似迎风弱柳;颈骨尽时皆颤,浑如坠雨残荷。十指春纤时掠髩,两池秋水屡观 。开言喷一道香风,举步无片丝俗气。生就风尘妙选,苏小小 [苏小小——南朝齐时的钱塘妓女,今西湖畔有苏小小墓。] 不数当年;习来桑濮行藏,关盼盼 [关盼盼——唐代徐州名妓,后为礼部尚书张愔宠妾,后人多误为愔父张建封妾。愔死后,独居燕子楼十馀年不嫁。元侯克中有《关盼盼春风燕子楼》杂剧演其事。] 有惭此日。
三人相见已毕 [已毕——同本作“以毕”,据文意酌改。] ,上下坐定。媒婆往后面端了茶来。吃茶已过,孙氏问道:“娘子是多昝没了?闺女丑陋,只怕做不起续娘子哩。你今年旬几十了?”周龙皋道:“我今年四十五岁,房中再没有人,专娶令爱过门为正,不知肯俯就不?”孙氏道:“大闺女二十五岁哩,要闺女不嫌可就好。我也主不的他的事。”程大姐道:“要嫁人家也不论老少,只要有缘法。”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男贪女貌,女贪男财,一个留恋着不肯动身,一个拴缚着不肯放走。
将已日西时分,孙氏料得女儿心里的勾当,把预备下的酒菜搬在卓上,暖了酒,让周龙皋坐。周龙皋道:“还没见喜事成与不成,就先叨扰?”孙氏道:“看来这事没有不成的。姐夫贵客,只是不该亵渎,看长罢了。”周龙皋坐了客位,孙氏、程大姐打横相陪。媒婆端菜斟酒,来往走动。周龙皋不知真醉假醉,靠在椅背上打呼卢。
天色又渐渐的黑了,足有起更天气。媒婆将周龙皋摇撼醒来,说道:“天已老昝晚了,你不吃酒,留下定礼,咱往家去 [往家去——同本作“任家去”。“往”与“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罢。”周龙皋道:“你先去罢。我醉得动不得了,再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好走。”媒婆道:“你可同着我留下定钱。”周龙皋从袖子里掏出来 [掏出来——同本作“淘出来”。“掏”与“淘”盖因形近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两方首帕、两股钗子、四个戒指、一对宝簪,递与媒婆手内。媒婆转递与孙氏,道:“请收下定礼。以后我就不敢合你[‘你’]‘我’的了 [不敢合你你我的了——不敢以“你”“我”相称。同本作“不敢合你我的了”,后一“你”字脱漏,据文意酌补。] ,你就是程老娘,你闺女就是周大婶子了。我待家去哩,我明日到周大叔宅里去讨娶的日子罢。”孙氏道:“你稍待一会。”随往屋里取了二百黄钱递与媒婆道:“权当薄礼,等闺女娶时再谢。”
媒婆收得先行,周龙皋仍靠了椅子打盹。程大姐道:“他酒醉去不的了,你收拾个铺留他睡罢。”孙氏道:“另收拾什么铺?就叫他往你屋里睡罢,你待脱不了是他的人哩么?”
程大姐先往房里收拾铺盖齐整,周龙皋方才醒转,说道:“有酒筛来,我爽利再吃他两钟好睡觉。”孙氏将酒斟在一个大钟之内,周龙皋从袖中不知摸索了点子甚么杭杭子,填在口里,使酒送下,还装着醉。孙氏合程大姐扶到房中,娘女两个替他解衣摘网,放他在床上被内。周龙皋见孙氏出去,从新起来把程大姐搂在怀中。以至吹灯以后的事体,可以意会,不屑细说。清早起来,你欢我喜,择了个吉日娶过门去。
这周龙皋年近五十,守了一个丑妇,又兼悍妒,那从见有甚么美色佳人?后来潘氏不惟妒丑,又且衰老。过了这等半生,一旦得了这等一个美人,年纪不上二十,人材可居上等,阅人颇多,久谙风花雪月之事,把一个中年老头子,弄得精空一个虚壳。刚得两年,周龙皋得了伤寒病症。调养出了汗,已经好了八分,谁知这程大姐甚不老成,晚间床上乜乜泄泄的,致得周龙皋不能把持,番 [番——同“犯”。] 了原病。程大姐不揪不采,儿子们又不知好歹,不知几时死去。到了晚间,程氏进房方才晓得。
自周龙皋死后,这程氏拿出在娘家的旧性,无所不为。周九万不惟不能防闲,且更助纣为虐。这日玉皇宫打会,这程氏正在里边逐队。素姐跟了这一起 [一起——等于说一伙,一帮。] 人,致出甚么好事!
这程大姐因去上庙,惹出一件事来,自己受了凌辱,别人被了株连。其说甚长,些须几句不能说尽,还得一回敷衍。
——“鞋”的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