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人情从说留些好,阴功更是防身宝。不贪不妒不骄嗔,宽容抱,省烦恼。福禄康宁独寿考。 败子何妨朝露早?自生英物来襁褓。守成干蛊不难兄,循理道,家业保。养志承颜事母老。

——右调《天仙子》

却说那伙抄抢家事的凶徒,为从的六个人与那十四个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拉泼妇,都当时发落去了。晁思才与晁无晏夹打了那一顿,发下监里,果然将息了一个月好了,取出来枷号通衢,两个月满放。从此之后,这伙人的魂灵也不敢再到晁家门上。大尹又因他是寡妇之家,一切差徭尽行优免。其里老什排,都晓得大尹与他做主,不敢上门作贱。晁夫人虽没了丈夫儿子,倒也清闲安静,爱护那春莺就如千百万黄金一般,早晚祝天赞地,望他生个儿子。

九月二十八日,看门的进来说道:“梁片云合胡无翳特从通州来到,要见奶奶。”晁夫人道:“他两个这等远来,有何事件?请到厅上坐下,待我出去相见。”晁夫人一面出去见他两个,一面叫人收拾素斋。只见两个都穿栗色绸夹道袍,玄纻瓢帽,僧鞋净袜,见了晁夫人就倒身下拜,谢说恩德不了。又说起晁老父子相继死亡,两个也甚惨然。又说那后来六百三十两银子尽籴了米谷,出陈入 [入——同本作“人”。“入”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新的放与贫人,如今两年,将及万石。又说这十月初一日是晁夫人的六十寿旦,所以特来与奶奶拜庆,也看看老爷,不料得老爷与大官人俱弃世去了。晁夫人问他下处,他说在真空寺法严长老家安歇。吃了斋,依旧回寺去了。

到了初一日,二人早到厅上,送了几样礼,要与晁夫人拜寿。晁夫人又出去见了。晁夫人因有重孝,都不曾收亲眷们的礼。这日单摆了一桌素筵款待片云、无翳。次日两个就要辞了起身。晁夫人又留他们住了两日,每人替他做了一领油绿绸夹道袍,一顶瓢帽,一双僧鞋,一双绒袜,各十两银子,又摆斋送了行。仍自起身回去。

两个朝起晚住,一路议论。无翳说道:“晁大舍刻薄得异常,晁老爷又不长厚,这怀孕的断不是个儿子。”片云说道:“依我的见识,晁老爷与大舍虽然刻薄,已是死去了,单单剩下了夫人。这夫人却是千百中一个女菩萨。既然留他在世,怎么不生个儿子侍养他?所以这孕妇必然生儿子,不是女儿。我看老人家的相貌,也还有福有寿哩。我们受了他这样好处,怎得我来托生与他做了儿子,报他的恩德才好。”

不一日,到了通州,师徒相会,甚是欢喜。过了几日,那片云渐渐的没精塌彩,又渐渐的生起病来。一日夜间,梦见韦驮尊者亲与说道:“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的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丈夫不听他的好言,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两的米谷,两年来也活过了许多人,往后边的存济正没有限量哩,不可使他没有儿子侍奉。你自己发心愿与他为子报恩,这是你的善念。出家人打不的诳语,你若不实践了这句说话,犁舌地狱是脱不过的。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但不可迷失了本来,堕入轮回之内。”

片云醒转来,记得真真切切的这梦,告诉了长老合无翳都晓得了。从此即淹淹缠缠 [淹淹缠缠——无精打采,精神发顿的样子。] 的再不曾壮起,却只不曾睡倒,每日也还炤常的穿衣洗面。到了十二月十五日的晚间,叫人烧了些汤,在暖房 里面洗了浴,换了一套新衣,在菩萨韦驮面前拈了净香,叩头辞谢;又叩辞了长老合无翳,再三嘱付,叫:“把这积谷济贫的功果千万要成个始终。待你年老倦勤 [倦勤——不爱活动,不想动弹。] 的时候,我自来替你的手脚。把我的尸首不要葬了,将龛来垒住,待我自己回来掩埋。”又写了四句偈子道:

知恩报恩,志谐心服。一世片时,无烦多哭。

长老合无翳说道:“虽然做了梦,这梦也虽然灵异,但怎便这等信得真切?毕竟要等他善终。难道好自尽了不成?”片云收拾完了,回到自己静室里边,点了一炷香,上了禅床,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了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长老合无翳道:“莫去搅混他,且看他怎么死得。只远远的防闲他,不要叫他自尽。”

等到天气大明,日已露红了,众人道:“既然过了这十六的子时,便也不妨了。”进去看他一看,只见他两条玉柱 [玉柱——僧人坐化时垂下的鼻涕。] 拄在膝上,不知从几时圆寂去了。惊动了合寺的僧众,传遍了京城。勋戚太监如蚁的一般下到通州来瞻礼,那布施的堆山积海样多。依他的言语,在寺后园内起了龛,垒在里面。太后都遣了太监出来与他上香,妆修得功果十分齐整。

再说春莺到了十一月半后,晁夫人便日日指望他分娩,就唤了前日大尹荐的收生婆老徐日夜在家守住,不放出去,恐怕一时间寻他不着。另在晁夫人住房重里间内收拾了暖房,打了回洞 [回洞——火炕中往复曲折的烟道,能使炕面暖热。洞,同本作“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暖炕,预先寻了两个奶子伺候,恐怕春莺年纪尚小,不会看管孩儿。

从十一月十五日等起,一日一日的过去,不见动静。晁夫人只恐怕过了月分,被人猜疑。直到了十二月十五日晚间,方觉得腰酸肚痛起来。晁夫人也就不曾睡觉,又唤了一个长来走动的算命女先 [女先——即女先儿,以算命、说唱等为业的妇女。] ,三个都在热炕上坐等。春莺渐渐疼得紧了。仔细听了更鼓,交过二更来了。女先道:“放着这戌时极好 [极好——山东方言,很好,挺好的。] ,可不生下来,投信等十六日子时罢。这子时比戌时好许多哩。”还与春莺耍道:“好姐姐,你务必的夹紧着些,可别要在亥时生将下来!”大家笑说:“这是什么东西,也教你夹得住的!”晁夫人打了个呵欠,徐老娘拉过一个枕头来,说:“奶奶你且打个盹儿,等我守着,有信儿请你老人家不迟。”

晁夫人倘下,不一瞬,鼾鼾的睡着了,口中高声说道:“出家人怎好到我卧房里面?快请出去!”老徐叫醒了夫人。晁夫人道:“片云出去了不曾?”众人道:“深更半夜,有甚么片云敢进这里来?”晁夫人道:“没的是我做梦?我亲见他穿着我做与他的油绿袄子进这屋里来,还与我磕了两个头。他说:‘奶奶没人服事,我来服事奶奶。’我说:‘出家人怎好进我的卧房来服事?’他不答应,扬长往里间里去了。”

正说着,春莺疼的怪哭。徐老娘跑不迭的进去,突的一声,生下一个孩儿。徐老娘接在手里,说道:“奶奶大喜!一位极好的相公!”女先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二点,却正是子时不差。喜的晁夫人狠命的夹着腿,恐怕喜出屁来。灯下端相了一会,说:“这小厮怎么就像片云的模样?”丫鬟养娘都说与片云模样一般。看着断了脐带,埋了衣胞,打发春莺吃了定心汤,安排到炕上靠着枕头坐的。

那个小孩子才下草,也不知道羞明 [羞明——怕见亮光。] ,挣 [挣——同“睁”,张开。] 着两个眼狄良突卢 [狄良突卢——山东方言,也说“滴溜骨碌”,形容眼珠转动的样子,等于说滴溜溜。] 的乱看,把众人喜的慌了。大家同徐老娘吃了些饭,晁夫人亲与徐老娘递了一杯喜酒,送了二两喜银,一匹红叚,一对银花。徐老娘也与晁夫人回敬了喜酒。也与女先三钱银子。收拾完了,也就交过五更,算计还大家休息一会。

谁知着了喜欢的人也能睡不着觉,晁夫人翻来覆去,心里只是想,说:“老天爷可怜见的生了这个孩 [孩——山东方言,孩子。“子”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了,使晁家有了后代,可怎样报答天地才好?”要算计怎样的积福,如何的济贫;又算计那些族人,如今既有了儿子,许他们上门往来,况且止得七八个,每人与他五十亩地 [五十亩地——同本作“五十亩他”。“地”与“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叫他们大家有饭吃。碌碌动 [碌碌动——形容心思像车轮一样往复转动,等于说想来想去。] 寻思了半夜。天还不曾大亮,一骨碌跳起来,看了春莺,叫人熬了粥,看他吃了。又慢慢的掀开被子,看了娃娃,喜得晁夫人张开口合不拢来。晁夫人道:“向日 [向日——同本作“向目”。“日”与“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徐大爷亲自分付,说道等分娩了,叫去报他知道,又分付叫就用徐老娘收生。叫人快些打发徐老娘吃了早饭,同了晁凤去县里报喜!”

恰好那日学里修盖明伦堂,徐大尹 [大尹——同本作“大开”。“尹”与“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早去上梁,还不曾回来。老徐合晁凤在大门里等候。珍哥听得人说晁凤在大门里边,走到监门口,扒着那送饭的小方孔叫晁凤走到跟前。晁凤问说:“珍姨,这向里边好么?”珍哥道:“有甚么得好!自从大爷没了,通没有人炤管!晁住通也不炤常时,粮食柴火每每的送不到。你前向 [前向——山东方言,前些时候,前些日子。] 提了大爷的头出来,我到正在这门口看见。我一则害怕,二则也恼他杂情,所以也不曾叫住你,看得他一看。你如今来做什么?”晁凤道:“今日得了小主人,特来报徐大爷知道。”珍哥道:“是谁生的?”晁凤说:“是春莺姐生的。”珍哥道:“春莺是老奶奶的丫头,他几时收了?”晁凤道:“是老爷收了,二月初二日成亲的。”珍哥说:“也罢,晁家有了主了。昨日晁思才合晁无晏在监里发的那狠,说:‘徐大爷没有做一百年的理!等徐大爷前脚去了,后脚再看哩!’”

正说着,只听得传锣响,徐大尹上完了梁,穿着大红圆领,坐着轿回到县来。晁凤合老徐跟了进去。大尹方才下轿,两个就跪在面前。那徐大尹的眼力,把人见过一遍,就隔了一世也就忘记不了。两个还不曾开口,大尹先问道:“生得个儿子么?”二人回说:“是。”大尹问:“是几时生的?”老徐道:“是今日的子时。”大尹道:“这个孩子有好处!怎么可可的叫我穿了吉服迎你们的喜报?”叫库吏封二两银,用红套封了,上写“粥米银二两”,叫门子拿个红折柬来,自己写道“名晁梁”三个字。分付道:“这二两是我折粥米的。我也不另差人,你就与我带去,上覆宜人恭喜。我正上梁回来,就名唤晁梁。”又问那老徐道:“你手里拿得是甚么?”老徐道:“是晁奶奶赏的花红合喜钱。”徐大尹道:“便宜你。”叫库吏每人赏他喜钱一百文。

二人千恩万谢的回来,上复了晁夫人的话,说:“徐大爷正上了梁,穿了吉服回来,又替起名晁梁。”晁夫人道:“这又古怪。我梦见梁和尚进到卧房,他就落地。我肚里算计正要叫他是晁梁,恰好大尹就替起了这个名字。事不偶然,这个小厮定然有些好处。”亲眷家传扬开去,没一个不替晁夫人谢天谢地。

到了三日,送粥米 [送粥米——旧俗,在生孩子的一个月内,亲眷到产妇家中送上米、面、面条、鸡蛋等物以示庆贺,叫做“送粥米”,也叫“送米”。] 的挨挤不开。预先定了厨子,摆酒待客。叫了庄上的婆娘都来助忙,发面做馍馍,要那一日舍与贫人食用。又叫外面也摆下酒席,要请那晁思才这八个族人,里边也还要请那些打抢的十四个恶妇。先一日都着人去请过了。到了十八日,把徐老娘接得到了,送粥米的那些亲眷渐渐的到齐,都看着与孩子洗了三 [洗了三——旧俗,婴儿出生后第三日为之洗浴,叫做“洗三”。] 。

他那东昌的风俗,生子之家把那鸡蛋用红曲 [红曲——用粮食发酵制成的曲类,色红,可作染料制作红酒、红腐乳等。] 连壳煮了,赶了面,亲朋家都要分送。看孩子洗三的亲眷们,也有银子的,也有铜钱的,厚薄不等,都着在盆里,叫是“添盆”。临了都是老娘婆收得去的。那日晁夫人自己安在盆内的二两一个锞子,三钱一只金耳挖,枣栗葱蒜;临后又是五两谢礼,两匹丝绸,一连 [一连——用线穿系的一叠。连,量词。] 首帕,四条手巾。那日徐老娘带添盆的银钱,约有十五六两。

再说那日晁夫人先使人送了一百个煮熟的红鸡子,两大盒赶就的面与徐大尹,收了,赏了家人二百文铜钱。又分送了亲朋邻舍。族中那八个人,也都有得送去。有回首帕 [首帕——同本作“首怕”。“帕”与“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汗巾的,有回几绺线的,都各样的不等。

这一日,族中八家子 [八家子——山东方言,八家。] 的男妇七家都到,只有晁思才一家都不曾来。他说:“我们前日说他没有儿子,去要分他的家事;他如今有了儿,这是要请我们到那里,好当面堵我们的嘴。且前日吃了这一场的亏,还不曾报得仇,还有甚么脸去?”众人道:“就是要堵我们的口,既然请得到家,也毕竟要备个酒席。难道叫我们空出来了不成?况且那日原是我们的不是,分他些甚么罢了,怎么倒要赶他出去?他又不曾自己呈告我们,这是天爷使官来到,吃了这亏,怎么怨得他?他既将礼来请我们,如何好不去?”也有送盒面的,也有送盒芝麻盐 [芝麻盐——一种佐餐的食品,将炒熟的芝麻和炒过的盐压碎后搅拌而成。] 的,也有送十来个鸡子的,也有送一个猪肚两个猪肘的。晁夫人都一一的收了。

那些族中的婆娘恐怕去得早了,看着孩子洗三,要添盆的银钱,所以都约会齐了,直过了晌午方才来到。里外的男妇,除了晁思才,别的都是晁夫人的下辈,都替晁夫人叩喜。晁夫人都欢欢喜喜的接待他们。众人都说起前日的事来,要与晁夫人陪礼。晁夫人道:“前日叫你们吃了这一场亏,我不替你们陪礼罢了,你们倒要替我陪起礼来。如今我们大家都喜,把那往事再不要提他,只往好处看。既是一族的人,人又不多,凡事看长,不要短见。”

那些泼妇们,也有叫大娘婶子的,也有该叫奶奶妗母的,磕头不迭,都说:“那一日若不是你老人家积福,两次叫人替俺们讨饶,拿到大街上,当了人千人万的打三四十板,如今怎么见人?”晁无晏老婆说:“只是那一日说声叫老娘婆,我那头就轰的一声,说:‘这是待怎么处置哩!’七奶奶插插着说:‘没帐!他见番出点子甚么来了,一定说咱产门里头有藏着的东西,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哩!’叫我说:‘呀!这是甚么去处,叫人掏嗤掏嗤的?’后来才知道是看春姐。”把晁夫人合众女眷们倒笑了一阵。

正说笑着,一个丫头跑来说道:“奶奶,俺小叔阿了一大些焌黑的粘屎,春姨叫请奶奶看看去哩!”晁夫人道:“孩子阿的脐屎 [脐屎——婴儿最初几日排出的粪便。因含有脱落的肠道上皮细胞、消化液及胎儿时期吞入的羊水等,质黏稠而呈棕褐色或黑绿色。] ,怎么不黑?”晁夫人进去,众人也都进去看。晃夫人一只手拿着他两条腿替他擦把把 [把把——北方方言,小儿的粪便。又引申指粪便。] ,他乌楼楼 [乌楼楼——形容眼珠黑亮的样子。] 的睁看眼,东一眼西一眼的看人,炤着晁夫人的脸合鼻子,碧清的一泡尿雌将上去,笑的一个家不知怎么样的。

亲眷们都吃完了酒,坐轿的,坐车的,骑头口的,前前后后,七七八八,都告辞了家去。这些前日没得领打的婆娘也要家去,晁夫人都把他们送粥米的盒子里边满满的妆了点心、肉菜之类,每人三尺青布鞋面,一双膝裤,一个头机银花首帕。虽然是一伙泼货,却也吃不得一个甜枣,那头就似在四眼井打水的一般,这个下去,那个起来。这个说:“我纳的好鞋底。”那个 [那个——同本作“这个”,据文意酌改。] 说:“我做的好鞋帮。”这个说:“我浆洗的衣服极好。”那个说:“我做的衣裳极精。”“奶奶——大娘——婶子——妗母——,你只待做什么,我们都来替你老人家助忙。”外边的这七个族人,一个家攮丧的鼾僧儿一般,都进来谢了晁夫人家去。晁夫人道:“你们家去罢。我看头年里不知有工夫没有,要不就是过了年,我还有话与你们讲。”众人齐说:“奶奶——大娘——,但 [但——同本作“伹”。“但”与“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有甚么分付,只叫人传一声,我们即时就来,不敢迟误。”晁夫人又谢说:“紧仔 [紧仔——后文也作“紧子”、“紧则”。山东方言,等于说本来,本来就……。] 年下没钱,又叫你们费礼。”众人去了。

晁夫人进到春莺房内,上了炕上坐着,派了晁书、晁凤两个的娘子专一在屋里答应,炤管奶子,分付说:“你要答应的好,孩子满月,我赏你们;要答应得不好,一个人嘴里抹一派 [派——山东方言中称数粪便的量词。] 狗屎 [狗屎——同本作“狗尿”,据文意酌改。] 。”

那腊月短天,容易的过,不觉的就是年下。晁老合晁大舍虽新经没了,得了这件喜事,晁夫人倒也甚不孤恓。瞬眼之间,过了年。忙着孩子的满月,也没理论甚么灯节。十六日,春莺起来梳洗,出了暗房 [暗房——产妇坐月子的卧房。] 。晁夫人也早早梳洗完备,在天地上烧了纸,又在家庙里祭祀,春莺也跟在后面嗑头,方才一家大小人口都与晁夫人道了喜。春莺先与晁夫人叩了头。晁夫人分付家下众人都称呼春莺为“沈姨”,因他原是沈裁的女儿,所以称他娘家的本姓。又与小娃娃起了个乳名,叫是“小和尚”。

吃过了早饭,可可的那十六日是个上好的吉日,“煞贡”、“八 [八专——同本作“人专”,据文意酌改。] 专”、“明堂”、“黄道”、“天贵”、“凤辇”,都在这一日里边,正正的一个剃头的日子,又是甚晴明和暖,就唤了一个平日长剃头的主顾来与小和尚剃胎头。先赏了五百文铜钱,一个首帕,一条大花手巾;剃完了头,又管待他的酒饭。渐次先是那些族里的婆娘们,又是众亲戚的女眷,都送了礼来与小和尚满月 [满月——同本作“满日”。“月”与“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有与小和尚的东西。连那本族妇人,也有五六分重的银钱、银铃不等。

前日晁思才只道是晁夫人要请来堵他的嘴,谁知晁夫人请得他们到的,都相待得甚是厚,临去时还有回答那些老婆们的礼,所以着实后悔。今日不曾请他,他却买了两盒茶饼,打了一个银铃,领了他那个老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拉来到。先进去见了晁夫人,那嘴就像蜜钵一般,连忙说道:“嫂子请上,受我个头儿;可是磕一万个头也不亏。那日要不是嫂子救落着,拿到大街上一顿板子,打不出我这老私窠子屎来哩!这事瞒不过嫂子,这实吃了晁无晏那贼天杀的亏。今日鼓弄,明日挑唆,把俺那老斫头的挑唆转了,叫他像哨狗的一般望着狂咬!”

谁知晁无晏的老婆已来到屋里,句句听得真切,凶神一般赶将出来。晁思才老婆见了,连忙说道:“嗳呀!你从多咱来了?”晁无晏老婆也没答应,只说:“呃!你拍拍你那良心!这事是晁无晏那天杀的不是?您一日两三次家来寻,说凡事有你上前,惹出事来您担着。后来您只捣了一百杠子,俺倒打了二百杠子!倒是人哨着你那老斫头的来?天老爷听着,谁烁 [烁——“哨”的音变,同“哨”。唆使的意思。] 谁,叫谁再遭这们一顿!”晁夫人道:“今日是孩子的好日子,请将您来是图喜欢,叫你都鬼炒 [炒——同“吵”。古代著作中常见使用。] 来?您待炒,夹着屁股明日往各人家里炒去!我这里是叫人炒够了的了!”

人进来传说:“七爷要见奶奶哩。”晁夫人道:“请进来。”晁思才也没等进房,就在天井里跪下嗑头。晁夫人也跪下回礼。晁思才说:“嫂子可是大喜!我那日听见说了声添了侄儿,把俺两口子喜的就像风了的一般,只是跳,足足的跳有八尺高!俺住的那屋是也叫矮些,我跳一跳触着屋子顶,跳一跳触着屋子顶,后来只觉的头顶生疼,忘了是那屋子顶[石彭] [石彭] 的。亏了俺那老婆倒还想着,说:‘你忘了么?你夜来喜的往上跳,是屋子顶 [石彭] 的!’罢!罢!老天爷够了咱的!只有这个侄儿,咱就有几千几万两的物业,人只好使眼瞟咱两眼罢了,正眼也不敢看咱!昨日这伙子斫头的们只是不听我说,白当的叫他带累的我吃这们一顿亏!”晁夫人道:“旧事休题,外边请坐去。又叫你费礼。又替孩子打生活。”

晁思才道:“嫂子可是没的说,穷叔遮嚣 [遮嚣——山东方言,遮羞。羞,方言读“嚣”音。] 罢了!昨日侄儿洗三,俺两口子收拾着正待来,一个客到了,要留他坐坐,就没得来替侄儿做三日 [做三日——庆贺“洗三”的意思。] 。”他老婆道:“嗳约,你是也有了几岁年纪,怎么忘事?你可是喜的往上跳, [石彭] 的头肿得像没揽的柿子 [没揽的柿子——形容青肿的样子。揽,通“漤”,一种水果催熟的方法。柿子在未漤之前呈青白色,漤后黄熟。] 一般,疼得叫我替你揉蹉 [蹉——同“搓”。] ,可就没的来,又扯上那一遭有客哩!”晁思才道:“是!是!还是你记的真!”晁夫人道:“真也罢,假也罢,外边请坐。”叫小厮们:“外边流水 [流水——山东方言,赶快,赶紧。] 端果子咸案 [咸案——咸味的案酒。指腌菜、酱菜之类的下酒小菜。] ,中上座了。”晁思才外面去了。

晁无晏老婆要到外边去合他汉子说话。晁夫人道:“不出去罢,料想没有别的话说,也只是招对方才那两句舌头。里头也中上座哩。”把些女客都请到席上,晁夫人逐位递了酒,安了席,依次序坐下。十来个女先弹起琵琶、弦子 [弦子——一般指弹拨乐器三弦。山东方言中,属拉弦乐器的二胡也称“弦子”。] 、琥珀词 [琥珀词——乐器名,又叫胡拨思、浑不似、火不思、考姆慈。其制如琵琶,弹弦作声。] ,放开剌叭喉咙,你强我胜的拽脖子争着往前唱。徐老娘抱着小和尚来到,说:“且住了唱罢,俺那小师傅儿要来参见哩。”

徐老娘把小和尚抱到跟前,月白脑搭 [脑搭——一种小儿戴的帽子,下幅很长,将头和脖子遮蔽,只露出脸蛋。搭,同本作“塔”,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上边顶着个瓢帽子,穿着浅月白袄,下边使蓝布绵褥子裹着,端详着也不怎么个孩子:

红馥馥的腮颊,蓝郁郁的头皮。两眼秋水为神,遍体春山作骨。一条紫线,从肾囊直贯肛门;满片伏犀,自鼻梁分开额角。两耳虽不垂肩,却厚敦敦的轮廓;双手未能过膝,亦长鬖鬖的指尖。这个贼模样,若不是个佛子临凡,必然是个善人转世。

可是喜的一个家挝耳挠腮,也怪不得晁思才跳的 [石彭] 着屋顶。那日皎天月色,又有满路花灯,晁夫人着实挽留,那些堂客们都坐到二更天气,方才大家散席。

正是“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若不是晁夫人是善知识 [善知识——佛教指善友、善人。] ,怎能够把将绝的衰门从新又延了宗祀?虽然才满月的孩子,怎便晓得后来养得大养不大?但只看了他母亲的行事,便料得定他儿子的收成。

再看下回,或知分晓。

暖房——同本作“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房”。字书无“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字,盖因与“煖”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第二十一回          片云僧投胎报德                    春莺女诞子延宗 ——盘腿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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