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明清时内阁有中书科,设中书舍人,为从七品,负责文书缮写。]
[调出外用——同本目录作“调出外任冶,据正文回目校改。]
人生饮啄,冥冥神鬼安排着。招不即来辞不脱,簿中注定,点点无容错。成都府里为莲幕,明明此说繇河伯。谁许夤缘求好爵?徒劳心计,空委三千壑。
——右调《醉落魄》
狄希陈完了刘振白官司,使了许多银子,受了无数狨气,也便晓得这北京城里不是容易住的地方。起过复,要赴部听选。他守制的时候,正是守选点卯之时,点到起复,倒成了个资深年久,头一个便该选他。只恐果如幼年那水神的言语,选到四川成都府去,七八千里 [七八千里——同本作“七入千里”。“八”与“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远路,过川江,下三峡,好生害怕。央了相知到吏部房里 [吏部房里——同本作“吏部房利”。“里”与“利”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察问,知此番大选有七个府经历缺,除了山东二缺不选本省,还有南直常州,浙江金华,北直河间、真定,河南南阳,都是附近美缺。狄希陈心内喜道:“这五个缺,无论地方美恶,只是不往四川成都府去,便是造化。”
那日正去吏部点卯,恰好骆校尉从湖广出差回来,带了些湖广人事来望童奶奶合狄希陈。问知狄希陈点卯选官,正待开口说话,只见狄希陈从吏部点卯回来,叙礼留坐,整酒款待。吃酒中间,骆校尉道:“依我在下的愚见,狄姑夫,你不该选这个官。这府经历不是你做的。你富家子弟自在惯的性儿,你在明水镇上住着,人仰着头往上看你,你又不欠私债,你又早纳官粮,关门 [关门——同本作“关再”,据文意酌改。] 高坐,谁敢使气儿吹你?你做了这首领官,上边放着个知府,同知、通判、推官都是你的婆婆,且合你守着鼻子抹着腮的,你都要仰着脸看他四位上司。你就都能奉承得好,四位上司,你拿得定都是好性儿?三位合你好,只一位合你话不来,就要受他的气。
“你住的那衙舍,一个首领的去处,有甚么宽快所在?且不是紧挨着军厅 [军厅——即府同知,因其主管清军、巡捕等事,故称。同本作“军听”,据下文校改。] ,就是紧靠着刑厅,你敢高声说句话呀,你敢放声咳嗽声?你要不先伍着人的嘴,先不敢打个人,还怕那板子响哩。
“家里做秀才,做监生,任他尚书阁老,只是打躬作揖,叫太宗师。你做了首领,就要叫人老爷,就要替磕头,起来连个揖还不叫你作哩。堂上合刑厅但有些儿不自在,把笔略掉掉儿,就开坏了考语,巡抚巡按考察,大不好看的事都有了。只是 [只是——“这是”的音变。下文“只个官”,同“这个官”。] 那没日子过的人,别管他体面不体面,做上只个官,低三下四,求几个差委,撰几两银子养家。你姑夫要只个官,可是图名,可是图利?要是图名,这低三下四,没有甚么名;要是图利,你姑夫是少银子人家?
“就刚才你姑夫说的这几个缺,北直隶还近,别的也都老远的。我替你姑夫算计,你既不图利,只是为名可,你加纳个京官做。你要舍的银子,爽利加他中书,体面也好,银带、 补子,写拳头大的帖子拜人。题了钦差出去,凭他巡抚巡按,都是平处。你到绣江县去,数你头一位见任京官。
“况如今又开了新例,中书许加太仆少卿 [太仆少卿——即太仆寺少卿,明清时为太仆寺卿的佐官。太仆寺设于北齐,历代相沿,掌管舆马及马政。] 。你爽利再加撩 [加撩——同本作“如撩”,据文意酌改。] 给他几两银子,加了卿衔,金带黄伞,骑马开棍,这比经历何如?你要十分舍不得钱,少使几两,加纳个甚么光禄署丞、鸿胪序班,也还强是首领。只是这两行难选,且打点不到,仍要转出外头去做县丞主簿,不如这中书,纳完银就题授了,且又不外转。
“别的纳粟中书,也还怕人不大作兴。你姑夫见放着相大爷在京,相大爷的三百名同年都是姑夫的相知。别说别的,你只穿着锦绣,夹着鞍笼,拖着牙牌穗子,逐日合这伙子拜往赴席,好看不好看?相大爷名望又高,将来不是调吏部,定是调兵部。深深俸儿,就可以转得京堂,京中也有日子住哩。这不又有这等好靠山?这京官汤汤儿就遇着恩典, 封两代,去世的亲家公亲家母都受七品的封。要肯把本身的恩典移封了爷爷奶奶,这就是三世恩荣。你有的是银子,你山里多的是石头,或在镇上,或是城里,青云里起的牌坊盖的两座,这也不枉了驰驰名。我说的是呀不是,你姑夫再想。”
骆校尉这一席话,把个狄希陈说得心花顿开,挝耳挠腮的乱跳,恨不得一会子就把个中书加到身上。童奶奶说到援纳京官,省得把寄姐远到外任,煞老实 [煞老实——即“下老实”,实实在在。] 的撺掇。狄希陈又合他娘舅表弟商议。这骆校尉的言语未常不可,料狄希陈的家事又是做得起的,所以虽不能极口的赞成,也并不曾明白的拦阻。狄希陈遂定主意,不往吏部听选,打了通状,一派专纳中书,将年前驼来的四千两头倾囊倒箧,恰好搅缠了个不多不少。纳完了银子,出了库收,咨回吏部,当日具稿画题。不三日奉了旨意,授了武英殿中书舍人。
一伙报喜的京花子,约有二三十人,一齐赶将来家,嚷作一块,说:“狄爷是平步青云,天来大 [天来大——山东方言,如天一般大。] 的喜事!快每人且先挂一匹大红云纻,再赏喜钱!”又嚷道:“叫快摆桌席,快叫戏子款待!”嗔狄希陈家不疾忙答应,打门窗,拷椅子,回喜变嗔,泼口大骂,唬得狄希陈越发不敢出头。众人见狄希陈不出拢帐 [拢帐——揽事。这里指招揽接待。] ,越发作起恶来,骂的管骂,打家伙管打家伙,又选出几个最无赖的泼皮,脱了衣裳,摘了网巾,披撒了头发,使磁瓦勒破了头皮,流得满面是血,倘卧正厅当中,声声只叫唤:“狄中书家打杀报喜的人了!”街上几千人围着门看。
童奶奶叫小选子去请骆校尉来打发他们。他知道是差人调兵,把个中门紧紧的拦住,莫说一个小选子,就是十个小选子也飞不出去。童奶奶先封出五两银来,他道轻薄,没有体面,更觉打凶,开口要千两,实价定要八百两,再看人情,五百两是再不容少的了。——“如不依此数,内中选一个没家业无有挂恋的死在你家,除抢了家事,还合你打人命官司!”
童奶奶添到五十两,四匹红尺头,自己出来央他,他一发越扶越醉起来。内中有做刚的做柔的,讲到每人十两,二十七个共做二百七十两;内中两个为首的叫是“大将”,每将各偏十两,共二百九十两。狄希陈不肯出这许多,众人必欲要这些数目,依旧打嚷。
正是举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恰好不前不后,相主事喝道而来。看见门口围了许多人,听见一片声嚷骂,下了马,进到厅上,二三十个凶徒正在那里作恶。原来工部管街道的司官,合五城都属他所管,逐铺的总甲接替迎送。相主事问道:“这是些甚么人?因甚如此?”这些光棍还不晓得相主事新管了街道,也不晓得是个甲科部属,只说也是资郎 [资郎——出钱捐纳而获得官职的人。] 混帐官儿,佯佯不睬,还说:“皇帝还不打报喜 [报喜——同本作“保喜”。“报”与“保”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哩!尚书阁老、六科十三道老爷,十载寒窗,十四篇文字,这般辛苦挣得官来,我们去报个喜,还成几百两赏我们!你不动动手儿得了这般美官,拿出五六十两银子来赏人!我们就报个‘凤仪韶舞’,他也谢我们几十两银子!难道你连个‘凤仪韶舞’也不如了?”
相主事问长班:“甚么叫做‘凤仪韶舞’?”长班禀道:“是本司院里的乐官。”相主事怒道:“只样可恶!与我把住大门,不许放出一个人去!着人叫本地坊总甲来!”众光棍道:“你老人家少要替人生气。看气着你老人家身子,值钱多着哩!瞎了银子,可没人赔你老人家的,不可惜了?”又有的说:“呵!把着大门哩!你就作揖唱喏,杀鸡扯嗉儿的,待央及的我们出去哩!”
长班见光棍们放肆,喝道:“作死的狗囚们!睁开狗眼看,这是街道工部相爷!花子们作甚么死哩!”光棍们听见这话,大眼看小眼,挽起头发,坎上帽子,披上布衫,就待往外跑。大门倒扣,怎么出得去?相主事道:“叫众人过来!”这些光棍不知起初的旺气都往那里去了,齐齐跪下一院子,磕头没命,也不叫老人家休要生气,只说老爷将就饶命。相主事道:“你这伙光棍都该打死!我罪不加众,你把为首的举出来,我饶你众人;不然,我都发到兵马司去,每人三十板,四个人一面连枷,枷号二月示众 [示众——同本作“不众”。“示”与“不”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众举出一个为首的,叫是师先行 [师先行——同本作“帅先行”,据下文校改。] 。相主事道:“你这伙许多人,为首的不止一个。再举一个,饶你众人。”你推我赖,又举了一个,叫是古会。
相主事正发放着,恰好总甲已到。相主事道:“地方容这些光棍作恶,用你总甲是做甚的!把这两个为首的师先行、古会带到南城兵马司,交付寄监,听候发票究问。其馀协从,赶出去!”这些花子跪在地下,爷爷伯伯的叫唤,捣的那狗头澎澎的响,只叫:“狄爷可怜见,出来替小的们说说儿!小的们都是些滴了眼珠子的瞎子们,狄爷不盻的 [不盻的——山东方言,不屑,不屑于。盻,音xì,在方言中与“屑”同音。] 合小的们一般见识。狄爷这是喜事,后来还要入阁加宫保哩!”
童奶奶也下狠的撺掇狄希陈出来,望着相主事替他们讨饶,免发到兵马司去,赏他十来两银子做个开手,放他们去罢。狄希陈方才出到厅上。众花子迎着狄希陈,只是磕头央及。狄希陈到厅作了揖,相主事道:“狄大哥,你这事也奇!为甚么叫这些花子奴才胡言乱语的骂着,也不着个人合我说去?这不是我自己来,这奴才们待肯善哩?”狄希陈道:“可恶多着哩!他拦着门,可也容人出得去,可合你说呀?论放肆可恶,处他是极该的;但这小人无知,饶他罢。”相主事道:“这是甚么话!他连我还放肆起来,不是长班吆喝住,他还不知有多少屁放哩!‘报“凤仪韶舞”也赏几十两,没的不如“凤仪韶舞”么?’说我‘不要替人生气,看气坏了身子,瞎了钱,没人赔你!’像这样话,不气人么?不枷杀两个,这奴才们也不怕!”众人齐道:“小的该死,只望老爷饶狗命罢!”狄希陈受了童奶奶的指教,下狠的替他们求宽。相主事也要将错就错的做个开手,说道:“姑饶发问。”
众人就如拾了几万黄金也没有如此欢喜,先替相主事,后替狄希陈磕了千八百个头,念了八万四千声佛,往外就走。狄希陈道:“众人且站住。家里取出十两银子来,叫这花子们买酒吃。”众光棍身子不动,口里说道:“好狄爷!这个小的们断不敢领!狗还知道衔环结草哩,小的们连个狗也不如了?狄爷别要费心。”相主事笑道:“油嘴奴才!刚才说你不如‘凤仪韶舞’,如今他又不如狗了!”后边封出银来,光棍们半推半就的接到手内,谢了相主事、狄希陈,欢声如雷而散。留相主事到后边吃饭,商议谢恩见朝、到任见阁老一切的事体。
相主事别了回去,狄希陈忙着做员领,定朝冠、幞头、纱帽,打银带,做皮靴,买玎珰锦绶,做执事伞扇。与寄姐做通袖袍,打光银带,穿珠翠凤冠,买节节高霞佩。收了个投充的拜帖书办、四名长班。中书科出了礼仪到任的告示,大门首贴着不许坐卧喧哗的条示,内府中书科的大红纸靛花印的封条。鸿胪寺报了名,谢恩见朝,然后到任。
恰好六七个裁缝将那许多吉服锦绣并寄姐的衣裳都已做完交进,银带凤冠等物俱各赶完。正要逐件试过,恰好骆校尉来到。吃过了茶,骆校尉见旁边放着许多做完的衣服,问道:“衣服都成了?试过不曾?趁着裁缝在外头,试的不可体 [不可体——不合身。] ,好叫他收拾。”谁知正合着狄希陈的尊意,欣然先要把圆领穿上。骆校尉道:“这穿冠服都有一定的先后。你是不是没穿靴,没戴官帽,先穿红圆领?这通似末上开场的一般。你以后先穿上靴,方戴官帽,然后才穿圆领。你可记着,别要差了叫人笑话。”
狄希陈将圆领逐套试完,自己先脱了靴,摘了官帽,然后才脱圆领。骆校尉笑道:“这个做官的人可是好笑,怎么不脱圆领,就先脱靴摘官帽的呀?”狄希陈道:“你说先穿靴,次戴纱帽,才穿圆领。这怎么又不是了?”骆校尉道:“我说穿是这们等的,没的脱也是这们等的来?你可先脱了圆领,拿巾来换了官帽,临了才脱靴。你就没见相大爷怎么穿么?”狄希陈道:“我只见他那带一个囫囵圈子,我心里想:‘这个怎么弄在腰里?没的从头上往下套?没的从脚底下往腰上束?’我只是看那带,谁还有心看他怎么穿衣裳来?我见长班 [我见长班——同本作“我是长班”。“見”与“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把那带不知怎么捏一捏儿就开了,挂在腰里,又不知怎么捏捏儿又囫囵了。我看了好些时,我才知道这带的道理哩。”骆校尉道:“你既是不大晓的,你爽利不要手之舞之的。脱不了有四个长班,你凭那长班替你穿。这还没甚么琐碎,那穿朝服、祭服还琐碎哩。”童奶奶道:“哥可是聪明。咱家倒也没有甚么做官的,哥凡事都晓得。”骆校尉道:“咱家虽没有做官的,我可见的多。这锦衣卫堂上,一年至少也见他千百伙子。”
狄希陈笑道:“一个人吃川炒鸡,说极中吃。旁里一个小厮插口说道:‘鸡里炒上几十个栗子黄儿,还更中吃哩。’那人问说:‘你吃来么?’小厮道:‘我听见俺哥说。’问:‘你哥吃来么?’说:‘俺哥跟外郎。’问:‘外郎吃来么?’说:‘外郎听见官说中吃来。’”骆校尉把脸弄的通红,说道:“我倒说你是好,你姑夫倒砌 [砌——同“涮”,用水冲。引申指拿别人开玩笑,寻开心。] 起我来了。”狄希陈道:“你说是看见官儿这们穿,我说个笑话儿,怎么就是砌你?”寄姐道:“罢!人见来还好哩,还强起你连见也没见!”狄希陈道:“哥儿你漫墩嘴 [漫墩嘴——等于说不要不高兴。漫,同“慢”。墩嘴,努嘴、不高兴的样子。] 呀。凤冠霞帔,通袖袍带,你还没试试哩。你别要也倒穿了可。”寄姐道:“浑是不像你,情管倒穿不了!”狄希陈道:“且别赌说。我见人上轿都是脸朝外,倒褪着 [倒褪着——同本作“倒腿着”。“褪”与“腿”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进去;我没见有回头朝里,钻进去转磨磨的。”寄姐道:“不干你事!我不合人一样,待是这们转转过来,怎么样着呀?”
狄希陈道:“是,是。你说的有理。这天待中黑呀,舅来了这们一日,你快着撺掇拿酒来吃罢。”寄姐方才回到厨房,叫人安卓摆菜,请骆校尉吃酒。狄希陈照席 [照席——即对席,坐在与正席相对的位置上。照,对,朝向。] ,童奶奶、寄姐两头打横。吃到起更天气,骆校尉要起身回去,狄希陈合童奶奶再三相留。骆校尉道:“这天也老昝晚的,我的酒也够了。姑夫要起五更进朝谢恩哩,早些歇息,五更好早起来。这向圣上坐的朝早,宁只早去些,在朝房里等会儿不差。”骆校尉固辞了回去。
这狄希陈从平地乍上了青天,寄姐想一想也就是七品京官的娘子,童奶奶也就是中书的丈母,大家心里都是着了喜的人,且是调羹在厨房里管待骆校尉,忙乱了半日,没得来同吃三钟酒,[于]是重整杯盘,再办家 ,吃一个合家欢乐。小钟不已,换了大钟。这们些年,也从来尝尝吃酒,没有这一遭喜欢快乐的狠。正是酒落欢肠,大家沉醉,直吃到三更将尽,方才打散。酒色两个字看来是拆不开的,一定狄希陈合寄姐睡在床上,乘着酒兴,断是又贺了贺喜。
酒醉乏了的人,放倒头一觉睡去,那里还管得进朝谢恩?两个且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 [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此处因以“栩栩园”为梦乡,以“捉蝴蝶耍子”喻入梦。] 去了。若是童奶奶合调羹睡得轻醒,也好叫他们一声,都又是醉了酒、落了夜的人,都跟了往栩栩园顽耍。吕祥、小选子,里边主人家吃酒不睡,这下人岂有先睡的理?脱不了也是等到三四更天。主人家合家吃酒,这下人是肯干吊着下巴等的?小选子也会走到后面,成大瓶的酒,成碗的下饭偷将出来,任意攮颡。及至收拾睡倒,也便做了“陈抟的兄弟陈扁” [陈抟的兄弟陈扁——陈抟善睡,参见第四回注。抟与“团”同音,故这里戏称陈抟的兄弟为陈扁。] 。
交了五更,四个长班齐来敲门。那狄希陈的两片门扇,比那细柳营的壁门 [细柳营的壁门——汉文帝时,周亚夫为将军,屯军细柳。文帝至细柳劳军,因无军令,不得入。帝使使者持节诏将军,亚夫方传令打开壁门。事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结实的多着哩,打到五更三点,敲肿了四个人的八只手不算,还敲碎了砖头瓦片一堆。小选子从睡梦中棱棱挣挣的起来,揉着眼替长班开了门。长班嚷道:“怎么来,就睡的这们死?不好!天待中明了,快请爷进朝!”一边鞴马,一边点灯笼,从新又打中门。及至叫醒了人,开了门,梳洗完毕,东方已大明了。长班只是跢脚,口里只说:“怎么处?这可了不得!”及至搀拥狄希陈上了马,打着飞跑。走到长安街上,那大众 [大众——同本作“大象”。“衆”与“象”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已是散朝出来。
狄希陈道:“这误了进朝,明日补朝也不妨么?”长班道:“好爷呀,说的是甚么话?快寻人写本,上本认罪!要是爷的阴骘好,得罚半年几个月的俸儿,这就够了!这不消去了,请爷回去罢。”即忙到中书科里,叫了写本的来,只推五更进朝起早,马眼叉,跌伤了腿,误了谢恩,认罪求宽。书办照依写完了本,次早繇会极门上去。
原来鸿胪寺当日已同科道面纠过了。将狄希陈的本上批了严旨,姑着降一级,调外任用。奉了旨意,一家方才垂首丧气,都悔晚上吃酒,原是乐极生悲。
相栋宇、相主事虽也着恼,还也不说甚么。倒是骆校尉来到,怨妹子,恼外甥,自己打脸咒骂,说道:“我可有酒癖,可是有馋癖?一个人五更里待进朝起早,我可敦着屁股噇血条子不动,这羞恼不杀人么!我这多嘴屄养的,没要紧下老实的撺掇他援例,叫人丢这们几千银子!这可怎么处?”
狄希陈像折了脖抢骨 [脖抢骨——山东方言,即“脖腔骨”,颈椎。抢、腔,皆为“项”的音变。] 似的,搭拉着头不言语。童奶奶道:“干哥甚么事?哥这们着极!哥叫援纳京官,这没的不是好?难道是害人来不成!哥没等起更,老早的去了,这有哥甚么不是?哥去了,家里从新又吃,可就吃的没正经了。待中交四更才睡觉,睡倒可就起不来了!”骆校尉道:“他姑夫两口儿罢了,年少不知好歹。姑娘,你是个极有正经有主意的人,可怎么也这么等的?”童奶奶道:“你可说!甚么禁的‘神差鬼使造化低’么?”
狄希陈道:“这事我不依!难道[有]骗了我这们些银子,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说不的,倒出银子给我!”骆校尉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你倒好性儿!朝廷做着你的老子,他也不依你这话!”童奶奶问道:“这降一级调外任,不知还降个甚么官儿?”骆校尉道:“从七降正八,县丞、府经历、按察司照磨 [按察司照磨——为各省按察使司的首领官,主管按察使司内部机构照磨所,负责档案的管理、归类等事。] 。”狄希陈道:“要得降个县丞,倒也还好。我见那昝俺县里一个臧主簿来给我挂扁,那意思儿也威武。这县丞不比主簿还大么?”
骆校尉道:“我说你没本事做府经历,你又有本事做县丞哩!这县丞受的气比府经历还不同哩!这磕头叫人老爷是不消说的。遇着个长厚的堂官,还许你喘口气儿;要遇着个歪憋刻薄的东西,把往衙里去的角门封锁 [封锁——同本作“封销”。“鎖”与“銷”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严严实实的,三指大的帖儿到不得你跟前。你买根菜,都要从他跟前验过,闲的你口臭牙黄,一个低钱不见。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年节元宵,孩儿生日娘满月,按着数儿收你的礼。你要送的礼不齐整,好么只给你个苦差,解胖袄,解京边,解颜料,叫你冒险赔钱;再要不好,开坏你的考语,轻则戒饬,升王官;再好,还是赶逐离任;再要没天理,拿问追赃。你好歹降个按察照磨做去,三司首领,体面也就好了。先不磕头叫老爷,这是头一件好处。合府官可以平处,委署州县印儿。堂官大了,他也就不大琐碎人,为自家衙门体面,也不肯叫首领官吃了亏的,十分苦差到不了身上。穿着豸补,系着印绶,束着白鱼骨带,且假妆御史唬人。”狄希陈道:“这意思儿好呀!一似我干得的。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骆校尉道:“这有何难?放着相大爷一个名进士,磕头 脑,满路都是同年,这有甚么难处?”
于是狄希陈拿定主意,要降按察司照磨。与相主事商议,相主事慨然应允,寻了路头,有了十分可就之机。察有河南按察司的个照磨见缺,说妥要将狄希陈降补。及到临期,忽然钻出一个,势力比狄希陈的更大,本事比狄希陈的更强,轻轻的把一个讲定的缺,文选司顾不得相主事的情面,降补了一个建言的给事去了。又察有贵州的一个见缺,要将狄希陈降补。亏不尽相主事再三央恳,说他是北人,贵州路太遥远,不能前去。又过了几日,降补的官不敢十分迟得,也不曾与相主事商议,忽然邸报后面写道:
吏部一本为缺官事:成都府缺经历,推未任 [未任——同本作“未在”。“任”与“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武英殿中书舍人狄希陈降补。奉圣旨:是。
相主事见了这报,又惊又异,差相旺来与狄希陈说知。狄希陈乍闻也未免懊恼,想到那幼小年纪淹在那水中 [那水中——同本作“卯水中”。“那”与“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时节,水里的神灵已豫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经历,因是个朝廷命官,神灵倒也还肯保佑他。过了这许多年岁,费了许多机关,用了这几千银子,印板一般没腾那,还是那水神许定的官职,注就的地方。所以狄希陈只是叹了口冷气,细细回想将来,到也免了着恼。如今断了妄想,死心蹋地打点四川成都上任。
仍要赴朝谢恩,至期一夜不曾稳睡,略略睡着,就像有人推醒他的一般。就是寄姐、童奶奶、调羹,都像有根棍棒支开了两只眼睛的相似。外边吕祥、小选子,刚刚交过四更就来敲门催起。到朝门下,等了个不耐心烦,方才谢恩已毕,回到下处伺候领凭。
从新改换八品服色,退了那四名长班合那拜帖书办,另做了成都府的执事,又得延请个幕宾先生。算计童奶奶合调羹或是随任,或是留京;兵部洼的当铺怎生收拾,这都要个妥当,方可远行。又要打听往四川的路程,或是旱路,或是水路。要算计回家祭祖,又虑寄姐没处着落,且怕素姐坚意同行,不能择脱;待要不回山东,径往任所,家中的产业却也要料理个安稳。况且一个爷娘的坟墓,怎好不别而行?
狄希陈一些也自己算计不通,低了个头,倒背了个手,走过东走过西的不住。寄姐裂着嘴笑他。童奶奶道:“这姑娘真是孩子气!一个心焦着极的人,你可笑他?虽说这远去预先是神灵许过的,去了那些银子,这一定也是个定数;但是弄的手里空空的,这们远路,带着家眷走,可也要好些盘缠哩。这都不是焦心的事么?你可还笑他!”狄希陈道:“佛爷,佛爷!人不知道,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说的上话来!你老人家但只开口就是投机的。”童奶奶道:“虽这们说,你焦的中甚用?焦出病来才是苦恼哩。车到没恶路,天老爷自然给人铺排。既是叫咱往那们远去,自然送到咱地头。你且放宽了心,等我替你算计,情管也算计不差甚么。”
但不知这个女军师如何算计,果否不差,只听下回再说 [再说——同本作“耳说”,据文意酌改。] 。
——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