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薄的世风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中国古代世情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血气方刚莫恃强,精神惟恐暗消亡。再兼残忍伤生类,总有卢医 [卢医——战国时的名医扁鹊。扁鹊是齐国卢地人,故又称“卢医”。] 少医方。

却说晁大舍从晚间送客回来,面上觉得被人重重打了一个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头发根根直竖,觉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强支持了一会,将那分的几只雉兔并那个射杀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随即进到珍哥房内,没情没绪,垂了头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荡了一日回来,正要数东瓜、道茄子,讲说打围的故事,那大舍没投仰仗 [没投仰仗——无精打采,心神恍惚的样子。] 的,不大做声,珍哥也就没趣了许多,问道:“你回来路上欢欢喜喜的,你如何便恼巴巴起来?你一定又与禹明吾顽恼了。”晁大舍也不答应,只摇了摇头。珍哥又道:“你实是为何?你的脸都焦黄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风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汤,你吃他两碗,热炕上发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说道:“你叫丫头暖壶热酒来,我吃两大钟,看他怎的。”

丫头看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 [劝杯——有长颈可持用以劝酒的杯子。] ,两双牙箸,摆在卧房卓 [卓——“桌”的本字。本书桌字多作“卓”。] 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 [一些——一点儿。] 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 [养娘——婢女的泛称。] ,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鞓带,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 [流贼也先——流贼,四处流窜的盗寇。也先,又译作“额森”,明代瓦剌部首领,曾率兵进犯明大同等地,并在土木之役中将明英宗俘获。] !”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闹的喧哗,又听得那营中借来的二十四名鼓手动起乐来,又听得放了三声铳。计氏问道:“外面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养娘说道:“你前日人说不信,这却是小珍哥同大爷打围去了。”计氏呆了半晌,说:“天下怎有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养娘说道:“如今也将待起身。”计氏说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样个行景。”

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叚靴 [叚靴——即“缎靴”。叚,“缎”的借字。] ,加上了一件半臂 [半臂——短袖或无袖的上衣。] ,单叉裤子,走向前来,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马行了。计氏出到大门上,闭了一扇门,将身掩在门后,将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齐整。计氏又是气,又是恼。

那些对门两舍的妇女也都出来看晁大舍与珍哥起身,也有羡慕的,也有数说的,也有笑话的。看见计氏在门首,大家都向前来与计氏相见。计氏说道:“我还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罢。”计氏让他们到家吃茶,众妇人都辞住不肯进去,站定叙了句把 [句把——一两句,几句。] 街坊家套话。

有一个尤大娘说道:“晁大婶,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却闲在家中闷坐?”计氏说道:“我家脸丑脚大,称不起合一伙汉子打围,躲在家中,安我过苦日子的分罢!”有一个高四嫂说道:“晁大婶倒也不是脸丑脚大,只有些体沉骨重,只怕马驮不动你。”又说道:“大官人也没正经。你要尊敬他,抬举他,只在家中尊他抬他罢了,这是甚么模样!他倒罢了,脱不了往时每日妆扮了昭君,妆扮了孟日红,骑着马,夹在众戏子内与人家送殡。只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说叫乡里议论,就是叫任里晁爷知道,也不喜欢。”

计氏说道:“乡里笑话,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极喜欢的,说他儿子会顽,会解闷,又会丢钱,不是傻瓜了。俺那旧宅子紧邻着娘娘庙,俺婆婆合我算记,说要拣一个没人上庙的日子,咱到庙里磕个头,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场邻舍家 [邻舍家——山东方言,邻居。] 。他听见了,瓜儿多,子儿少,又道是怎么合人擦肩膀,怎么合人溜眼睛,又是怎么着被人抠屁眼,怎么被人剥鞋。庙到没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气了个挣。不是我气的极了,打了两个嘴巴,他还不知怎么顶撞俺娘哩!”

高四嫂说道:“大官人这等顶撞晁奶奶,晁爷就不嗔么?”计氏说道:“晁爷还裂着嘴笑哩!还说:‘该!该!我说休去。只当叫人说出这话来才罢了!’这就俺公公管教儿的话了。”高四嫂说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儿,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这若是俺那儿 [俺那儿——山东方言,等于说我的儿子。] 这们败坏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计氏说:“俺娘没的 [没的——山东方言,用以表示反问、否定,等于说难道、真的。] 敢合他强一句么?极的慌,挤着眼,往别处吊两眼泪就是了。只是我看拉不上 [看拉不上——看不上,看着不像话。] ,倒骂两句打两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说道:“你这们会管教,嗔道 [嗔道——山东方言,等于说怪不得,难怪。] 管教的大官人做了个咬脐郎 [咬脐郎——南戏《白兔记》中的人物。五代时刘知远的妻子李三娘受兄嫂虐待,在磨房里生下儿子,自己咬断脐带,给儿子起名叫“咬脐郎”,托人送往投军的刘知远处。十六年后,咬脐郎打猎时追赶一只白兔,与母亲在井边相逢,全家终于团圆。咬脐郎打围的情节,见《白兔记》第三十出《诉猎》。] !”众人问说:“大官人怎么是个咬脐郎?”一个老鄢说道:“哎哟!你们不醒的。咬脐郎打围,井边遇着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着小娘子打围,不是咬脐郎么?”众人说道:“俺那里晓得。怪道人说鄢嫂子知今道古。”

计氏说道:“你还说叫我管教他!我还是常时的我,他还是常时的他哩么?投到 [投到——在……之前。投,同“头”。] 娶这私窠子以前,已是与了我两三遭下马威,我已是递了降书降表了。我还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婶,你是伶俐人,我说你听,你倒休要赌气。要不拿出纲纪来,信着他胡行乱做,就不成个人家。抛撒了家业,或是淘碌坏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丢了,穷日子是你过,寡是你守。可是说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蚱 秀才的话,‘飞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里那个,常时过好日子时节,有衣裳尽着教他扎括 [扎括——后文也作“札括”、“扎刮”、“札刮”。山东方言,打扮;装饰。] ,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觉,凭他一夜两夜,就是十来宿,我也知不道 [知不道——后文也作“知不到”。山东方言,不知道。] 甚么是争锋吃醋。要是丢风撒脚,妄作妄为,忘八淫妇我可也都不饶。”

计氏说道:“他如今红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说道:“真是一个同不的一个。他高大爷先鬼头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个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礼乐;他要做桀纣,你就动干戈。他高大爷先不敢在你手里展爪 [展爪——不服气,施威风的意思。] ,就是你那七大八 [七大八——歇后语,隐“小”字。小,山东方言指妾。] ,像个豆姑娘儿 [豆姑娘儿——形容人身材瘦小。] 是的,你降他像钟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处的正大,恩威并济,他高大爷再又正经,怎么不好?今大官人像个凶神一般,小娘子登过坛、唱过戏的人,可是说的好:妆出孟日红来,连强盗也征伏了的人。这晁大婶小身薄力,到得他两个那里?”高四嫂笑道:“狗!天鹅倒大,海青 [海青——“海东青”的省称,一种猛禽,属雕类,产于黑龙江下游及附近海岛,故名。] 倒小,拿得住住的 [住住的——牢牢的,没有腾挪逃走的馀地。] !”一边说,一边大家拜了拜走散。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 [内官子——后文也作“内官”。即太监。] 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 [献浅——献殷勤。] 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 [孤老——对嫖客、姘夫的称呼。这里指珍哥的相好。] 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 [解手刀——即解腕尖刀。一种日常使用的刀具,尖长背厚,刃薄柄短。] 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炤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

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 [如何——同本作“如似”,据文意酌改。] 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 [王皮——詈词,骂人的话。] !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 [没帐——不要紧,没关系。] !”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胗视 [胗视——同本作“眕视”,据下文校改。胗,通“诊”。] 。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 [书办——衙门中负责笔札等事的吏员。] ,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说:“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道:“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胗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雒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个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 [四物汤——中医汤药名。用当归、生地、白芍、川芎四味药,为理血之剂。] ,肚冷下三黄散 [三黄散——三黄散有多种方剂。黄肃秋先生校注本云此处指以西牛黄、大黄、生地黄、木香、青黛等组方,用来治疗肾疳、崩沙之症。] 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病。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 [蛤蚧丸——以蛤蚧为主药的丸药。蛤蚧,形似壁虎而大,干燥体入药,有治肺疾虚劳,强壮体魄的效用。] ,搽了龟头散 [龟头散——一种搽涂于男性生殖器部位的春药。] ,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贴 [贴——同“帖”。中药汤剂,一剂俗称一帖。] 十全大补汤 [十全大补汤——用“四物汤”中当归、生地、白芍、川芎;“四君子汤”中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另加黄芪、肉桂,为“十全大补汤”,主治气血双亏诸症。] ,包他走起 [走起——山东方言,站起来走的意思。] 。”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见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于 [于——同本作“十”。“于”与“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

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

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绣裀藉座。北墙下着木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籧篨 [籧篨(qú chú)——粗竹席。] 。卧榻中,睡着一个病夫,塌趿 [塌趿——吴方言,眼睑下垂的样子。趿,吴方言音sà。] 着两只眼,咭咭咕咕 ;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 [歪拉——横斜。站立或走路时姿势不雅的样子。] 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雒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 [搁——“硌”的借字。因身体垫在硬物上而感到难受。] 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 [缙绅——即《缙绅录》,书坊刊印的职官录。] 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 [如意君传——全称《则天皇后如意君传》,文言短篇艳情小说,叙武则天与男宠薛敖曹事。] 。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 [杨——同本作“惕”,据上下文校改。] 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贴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住哩,不由的‘十生九’ [十生九——歇后语,隐“死”字。《警世通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 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贴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参、天麻两样挡戗 [挡戗——顶事;管用。] 的药,包他到年下 [年下——旧历年,即春节。] 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着五钱银,跟了杨太医去取药。一路走着,对晁住说道:“您大爷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见他这们个胖壮身子哩,里头是空的!通像一堵无根的高墙,使根杠子顶着哩!我听说如今通不往后去,只合小珍哥在前面居住。这就是他两个的住宅么?”晁住也一问一对的回话。

取了药回到家中,将药亲交与珍哥收了,说道:“药袋上写的明白,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 [投不投——对不对症。] ,再好加减。”珍哥说道:“他还说甚么来?他没说你爷的病是怎么样着?”晁住说道:“他说俺大爷看着壮实,里头是空空的,通像那墙搜了根 [搜了根——墙的根基因常年剥蚀而难以承重。根,墙基。] 的一般。‘你合你姨说,差不多罢,休要淘碌坏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骂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骡子臭屁!没的 [没的——山东方言,等于说哪来的这些、真是。] 那砍头的臭声!我淘碌他甚么来?”一面洗药铫 [药铫——煎中药用的砂锅。] ,切生姜,寻红枣,每贴又加上人参一钱二分。将药煎中 [煎中——煎好。] ,打发晁大舍吃将下去。

谁想歪打正着,又是杨太医运好的时节,吃了药就安稳睡了一觉。临晚,又将药滓煎服,夜间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谵语了。睡倒 [倒——到。同本“到”、“倒”二字常混同使用。] 半夜,热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将他怎样昏迷,怎样去请计氏不来,杨太医怎样胗脉,禹明吾四人怎样同来看望,一一都对晁大舍说了。又把眼挤了两挤,吊下两点泪来,说道:“天爷可怜见,叫你好了罢!你要有些差池,我只好跑到你头里罢了!跑的迟些,你那‘秋胡戏’ [秋胡戏——歇后语,隐“妻”字。《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三回:“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 待善摆布我哩!”晁大舍拖着声儿说道:“你可也没志气!他恨不的叫我死,见了他的眼,你没要紧可去请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着那歪拉骨 [歪拉骨——指妇女缠得不周正的脚。] 鞋帮子 [子——同本作“了”,据文意酌改。] 念佛哩!”珍哥说道:“你且慢说嘴,问问你的心来。夫妻倒底是夫妻,我倒底是二门上门神。”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是我大鸡巴!我只认的小珍哥儿,不认的小计大姐!你且起去,还叫人去请了杨古月来看看,好再吃药。”仍叫晁住进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还去请了杨古月再来看看你爷,好加减下药。你说吃了药,黑夜 [黑夜——山东方言,夜里。] 安稳睡了一觉,热也退了许多,如今也省的人事,不胡说了。你骑个头口 [头口——牲口,大牲畜。] 去,快些回来!”

晁住到了杨太医家,一五一十将珍哥分付的话说了一遍。杨太医眉花眼笑的说道:“治病只怕看脉不准。要是看的脉真,何消第二贴药?只是你大爷虚的极了,多服几剂,保养保养。要是时来暂去 [时来暂去——来得急去得也快的意思。] 的病,这也就不消再看了。昨日要是第二个人,看见您家 [您家——你们家。您,山东方言,你,你们。] 这们大门户,饶使你家一大些银子,还耽阁了‘忠则尽’ [忠则尽——歇后语,隐“命”字。] 哩!你那珍姨,我治好他这们一个汉子 [子——同本作“了”,据文意酌改。] ,该怎样谢我才是?”晁住说道:“我昨日对俺珍姨说来,说:杨爷叫和你说,差不多罢,少要淘碌坏了俺爷哩!”杨古月问道:“您珍姨怎样回你?”晁住说:“俺珍姨没说甚么。只说‘没的放他那撅尾巴骡子屁!砍头的那臭声!’”大家笑说了一回。

杨古月鞴了自己的马,同晁住来到门前,到厅上坐下。往里传了,方才请进。晁大舍望着杨古月说道:“夜来 [夜来——山东方言,昨天。] 有劳,我通不大省人事了。吃了药,如今病去三四分了,我的心里也渐明白了。”杨古月裂着嘴,笑的那一双奸诈眼没缝的说道:“有咱这们相厚的手段,还怕甚么!”一边要书看脉。那丫头仍往晁大舍枕旁取那册叶合《如意君传》。晁大舍看见,劈手夺下,说道:“你往东间里另取本书来!”丫头另取了一本《万事不求人》 [万事不求人——百姓日用的杂纂类书籍。明万历间余文台曾刻《万用正宗不求人全编》,今存。] 书,垫着看了脉,说道:“这病比昨日减动六七分了。今日再一帖下去,情管都好了。”

辞了晁大舍,晁住引着,由东里间窗下经过。珍哥将窗纸挖了一孔,往外张着,看着杨古月走到根前,不重不轻的提着杨古月的小名,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多嘴!”杨古月忍着笑,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出去了。晁住另拨了一个小厮小宦童跟了杨太医家去取药回来,炤依药袋上写明煎服,果然就又好了许多。禹明吾这伙厚友也时常来看望,不住的送密罗柑的,酥梨的,薰橘的,荸荠、乌菱的,蜜浸的,也络绎不绝。

晁大舍将息调理,也整待了一个月,至十二月十五日起来梳洗,身上也还虚飘飘的。想是虽然扶病,也还与珍哥断不了枕上姻缘,所以未得复原。天地上 [天地上——即天地桌前。北方民间多供奉天地诸神,在桌前墙上张挂天地神祇图像,或立牌位,上书写“供奉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之位”,陈设香烛、供品。] 磕了头,还了三牲愿心;又走到后边计氏门边说道:“姓计的,我害不好,多谢你去看我!我今日怎的也起来了?我如今特来谢你哩!”计氏说道:“你没得扯淡!你认得我是谁?我去看你!你往看你的去处谢!你谢我则甚?”隔着门说了两句话,仍回前面来了。没到日头西,也就上床睡了。

次十六日起来,将那打来的野鸡兔子取出来简点了一番。虽是隔了一月,是数九天气,一些也不曾坏动。要添备着年下送礼,又将那只死狐番来覆去看了一会,真是毛深温厚,颜色也将尽数变白了。交付家人剥了,将皮送去皮园硝熟,算计要做马上座褥。因年节近了,在家打点浇蜡烛,煠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纸马,请香,送年礼,看着人榨酒,打扫家庙,树天灯杆,彩画桃符,谢杨古月,也就没得工夫出门。算计一发等到元旦出去拜节,就兼了谢客。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候,不觉的到了除夕,忙乱到三更天气。正是:

玉斝频斟,今夜酒为除夕酒;银缸共照,明朝人是隔年人 [“玉斝”二句——同本脱此二十二字。黄本据周绍良原藏本、李本据连图本校存,今从。] 。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蚱——即蚂蚱,蝗虫。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蚂”的俗字。

咭咭咕咕——“挤挤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的借字。挤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眼,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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